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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的文学再生产研究
——基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

2022-02-03王晓惠

社会科学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伦理学文学作品伦理

王晓惠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关于艺术生产,马克思主义认为“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到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1]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剩余价值理论》等著作中,马克思持续提出艺术生产是一种生产方式的观点。这一观点成为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中国化发展的滥觞,中国学者在中国学术话语体系背景下,借助艺术生产论来深度探索文艺的本质问题。如肖君和[2]、何国瑞[3]与朱立元[4]、童庆炳[5]探讨了艺术生产论与艺术反映论的关系;王德颖[6]、张来民[7]主张用艺术生产论统一意识形态论;童庆炳[8]、李心峰[9]、董学文[10]倡导建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理论体系;林澎[11]等认为应该运用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的基本原理来处理艺术商品属性与商品化的矛盾。胡亚敏从精神层面考虑“从生产入手探讨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的关系,以期发挥艺术生产在繁荣社会主义文化和提高人的素质方面的引领作用。”[12]刘旭光分析了“产品的艺术品的生产、消费与分配问题”的实质。[13]综上所述,无论从何种角度探讨艺术生产论,艺术作为一种被生产出来的产品,其生产特性与其自身所凝聚的意识形态层面的价值,一直是备受学界关注的问题,也是一个悬而未决值得更加深入探讨的话题。

作为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文学属于艺术生产,在文学生产过程中,一方面它是丰富人们精神生活的非物质存在,具有精神属性;另一方面它又是创作主体生产出的面向市场的物质产品,具有商品属性。作为商品,文学生产必定会受到市场规律的制约和资本的操纵,比如销售量、再版量、点击量、排行榜等都被看作是当下衡量文学作品优劣的重要指标。评价指标的市场化和通俗化,使得有些文学生产不得不为了迎合消费者的心理与需求,降低甚至是牺牲文学作品应有的精神品位和道德品格,失德失范、以耻为荣、低俗谄媚的文学作品充斥着市场,文学作品的精神属性不断受到其商品属性的戕害。

丧失精神品位和道德品质的文学作品对文学消费群体的精神生活无疑是一剂毒药。作品中贬损崇高、扭曲正义、诋毁道德、淡化责任的描写,不仅直接危害文学消费主体的精神思想,还会间接拉低社会群体的整体道德水准,最终破坏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针对这种现实情况,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要把提高质量作为文艺作品的生命线,不断提升作品的精神能量、文化内涵、艺术价值。要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把艺术创造力和中华文化价值观融合起来,把中华美学精神和当代审美追求结合起来,激活中华文化生命力”。习近平总书记的要求不仅可以落实到文学创作阶段,也同样可以落实到文学批评阶段。

文学批评处于文学作品创作和出版之后,属于文学再生产的重要一环,应该担当起自身的社会责任和使命,抵抗市场和资本对文学作品精神品质的负面侵蚀,提升文学消费主体的审美趣味和道德素养,引领广大文学消费主体从正面赏析作品中蕴含的人生体验与生活哲思、领悟人类积极的自我超越和自我救赎,从而提高和重塑文学产品消费群体的整体精神层次,呼应中华民族精神的铸造和传承,推动文学作品的精神属性与商品属性形成良性互补。在这方面,文学伦理学批评做了大量有益的尝试,并取得了卓绝的成效。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文学必须为规范社会成员的审美情趣服务,为提升文学消费主体的精神层次服务,为净化社会风气和塑造积极健康的社会风貌服务,为建设良好的道德伦理环境服务,为创造美好和谐的精神家园服务。作为文学再生产的文学批评活动,要以繁荣民族文学、振兴民族文化、铸造民族精神为目标,以传递正面的精神能量和信仰力量、加强民族整体道德水平为责任。这是文学伦理学批评不断追求的崇高目标。

为了实现崇高的目标,文学伦理学批评基于马克思主义重要思想,致力于追溯文学的伦理表达动力,发掘文学的伦理教诲功能,“通过对文学文本的分析、解读和批评”[14],帮助读者发现文学作品中描绘的人类伦理选择过程中产生的道德榜样和丑恶典型,启发人们对伦理层面的善与恶做出判断,引导人们进行弃恶从善的伦理考量,促使人们接受和感受文学的伦理教诲。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以伦理表达、伦理教诲和伦理选择为三个关键词,阐释文学伦理学批评作为文学再生产,如何在文学作品生产之后的文学批评活动中,挖掘文学作品的伦理价值,发挥文学作品的教诲功能,启迪人们对文学作品中伦理思想的重新认识和思考,为作品读者提供高层次的精神滋养和精神享受,进而助力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文明建设。

一、伦理表达是文学产生的动力

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体系建立在对文学产生动力的认识基础上。关于文学产生的动力,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类为了表达自己的伦理意识,逐渐在实践中创造了文字,然后借助文字记载互相帮助和共同协作的事例,阐释人类对这种关系的理解……这些文本就是最初的文学,它们的产生过程就是文学产生的过程”[15]。文学产生的动力来源于人类在生产生活中的伦理表达诉求,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这一观点可以追本溯源到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语言起源的思想。

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中充分阐释了从猿到人的进化进程中,人类伦理意识从萌芽到发展的变化。人类的祖先类人猿,根据达尔文的描述:浑身长满长毛,群居在树上,手脚干着不同的活。后来它们来到平地生活,行动时需要手脚并用,但或者是需要手来摘果子,或者是其他迫不得已的原因,它们慢慢地不再需要手的帮助,而是仅仅依靠双脚站立、双腿行走。从此,被解放出来的手开始从事简单的劳动,进而从事相对复杂的劳动。在从简到繁的劳动中,“手变得自由了,并能不断掌握新的技能,而由此获得的更大的灵活性便遗传下来,并且一代一代地增加着”。[16]手的劳动能力不断增强,也带动身体的其他器官日益发展。手的活动是由大脑指挥的,手的劳动能力不断扩展,说明大脑的思维和控制能力不断增强,大脑不断发达起来。日益发达的大脑使他们拥有了更多对客观世界的意识、思维和主张,类人猿的大脑逐步发展成为人类的大脑。最终获得了人类的大脑,是他们通过进化得到的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我们的猿类祖先是一种群居的动物”,[16]他们集体从事劳动,集体分配劳动成果。随着劳动范围不断扩大和劳动对象不断增多,虽然个体劳动能力越来越强,但个体之间的配合程度却在不断加深,他们越来越意识到劳动中的互相协作可以获得更多更好的劳动成果。在劳动生产中,他们需要确定劳动目标,需要分派劳动任务,需要明确任务职责,需要交流任务完成的好坏,需要沟通如何更好地协作才能获得最大化的劳动收益,因此“这些正在生产中的人,已经达到彼此间不得不说些什么的地步了”。[16]劳动使类人猿的大脑进化成人类的大脑,人类大脑在集体劳动中不断思索个体与个体以及个体与集体的劳动关系。这些早期人类想说的不过是大脑中产生的关于劳动关系的初步伦理意识,语言不过是意识的物质外壳和交流的工具。

这些伦理意识储存于大脑,来自于劳动生产生活实践,用于指导劳动和生活。例如为了获取更多的劳动成果,他们把成功的劳动协作经历加以分析和总结,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基于经验和教训明确劳动过程中个体的权力,规定个体的义务,优化成员之间的分工和协作,惩罚破坏规定的行为,这样人类就以劳动关系为基础确立了早期的伦理制度。诸如,为了保持群体劳动力,他们禁止血亲通婚,因为他们发现有血缘关系的人婚后往往生下不健康或丧失正常劳动力的后代,不利于集体劳动力的提高,这种伦理禁忌也是伦理意识的一部分。再如,个人对自己分得的劳动成果享有绝对的处置权,他人不得干涉,更不能偷盗或侵害别人的劳动成果,否则就会受到惩罚。这些伦理制度和伦理意识往往以记忆的方式储存在头脑里,并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给下一代。

后来人们发现这种代际之间口口相传的传承方式具有诸多不便,比如难以长期、准确、完整地传递下来,极易因生命的逝去而丢失或歪曲等。随着文明的不断进步,人类创造了文字,并把大脑中的伦理意识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代代相传。这些伦理意识以文字为载体,以文本为物质形式,以阅读为传承途径。人们利用文字的形式记录和再现祖祖辈辈在生产生活中的伦理体验和伦理经验,这些被记录的文字就是文学最早的起源。后来这些文字逐步发展成为民谣、寓言、神话、小说、戏剧、散文等文学形式。有学者认为文学起源于债务记录,债务或合同是规约当事人权利和义务的文字,其实质也是伦理意识的实现形式和伦理秩序的维护手段。因此,基于马克思关于劳动对人类进化的影响的论述,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的产生是为了满足人们对伦理意识建立、表达和传承的需要,并把这一观点作为自身理论建设的出发点。

二、伦理教诲是文学的基本功能

既然文学源于伦理意识建立、表达和传承的因素而产生,那么文学的基本功能就与伦理表达和伦理传承密不可分了。着眼于对具体文学作品的考察和评价,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文学及其批评的社会责任,强调文学的教诲功能,并以此作为批评的基础”。[17]传统意义上人们认为文学的功能是审美。文学伦理学批评辩证地看待教诲与审美的关系,厘清教诲与审美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和区别,认为“教诲的实现过程就是文学的审美过程。教诲也是文学审美的结果……文学的核心价值不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在于以娱乐的形式为人类提供教诲……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启示,为人类的文明进步提供道德指引”。[18]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对读者具有伦理道德思想的引领作用。马克思、恩格斯也认为文学可以从思想上改造大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文学可以教诲大众识破资本社会伦理道德的虚伪性、认清伦理秩序不公正性的现实。文学可以并应该成为革命事业和社会变革的助推器,引领大众团结起来,打破和推翻资本社会的伦理制度。

首先马克思在深度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后,认为“任何社会为人普遍接受的道德观点,都深受那个社会的生产方式及其(在阶级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阶级利益的制约”。[19]也就是说,一定社会的伦理道德标准取决于这个社会的生产方式,甚至是取决于这个社会的统治阶级的利益需要。资本主义社会中道德伦理本质上是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它与法律、宗教、习俗一道,以意识形态的姿态凌驾于公民权利之上,粉饰资产阶级权利统治,掩盖资产阶级利益盘剥。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绝对化的道德伦理不存在,维护社会权利公平性的客观道德伦理体系不存在。马克思号召大家:“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道德从道德化所产生的一切蒙蔽中剥离出来,逐步认清道德的本质:即,它是一种意识形态;在这种意识形态中,统治阶级的阶级利益借助蒙蔽的遮掩而巧妙地装扮成整个社会的利益。人们受到道德意识形态的诱惑,将自己的被统治状态接纳为他们正当的或至少不可摆脱的、附有相应义务的地位,并认为应该让自己的要求和利益服从这种地位。”[19]

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成员伦理关系(即生产关系)的考察,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伦理道德功能发生变异,它带着极大的强制性和欺骗性。如果要彻底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看似普惠、实则只为资产阶级利益服务的虚伪道德伦理,就必须让人们彻底认清资本主义社会伦理道德的虚伪性。而人们只有从伦理层面意识到阶级社会的道德实质,坚信只有消除阶级差别,生产力获得超越资本主义阶段的发展,普遍利益而非特定阶级的利益才有可能表现为绝对性伦理,人类社会才有可能拥有一种并非意识形态的理性道德。

如何引导和帮助人们加深对资本主义社会伦理道德虚伪性的认识,恩格斯明确指出文学是揭露资产阶级道德虚伪性的利器。恩格斯曾表示想用类似童话故事等文学手段“把那些埋没在教堂和地牢的基石下、但在坚硬的地壳下敲击着、寻求解救的精灵发掘出来”。[20]“教堂”和“地牢”象征着资本主义社会残酷的剥削制度,那些深受剥削压迫、身处社会最底层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的伦理制度就是资产阶级套在无产阶级脖子上的沉重的枷锁,是资产阶级无耻压榨无产阶级的遮羞布,他们想唤醒大众认清事实、一同站起来推翻丑陋的资本主义制度。因此他们不断敲打着地壳,希望大众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接受他们的思想,从而从思想意识上引领大众认清资产阶级本质、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寻求建立公正的伦理道德制度的有效路径。恩格斯认为文学可以作为唤醒大众的手段。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来源于现实生活,又高于现实生活。故事中的人物设定和情节设计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和写照,折射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感受,衬托出作者对未来社会的期许。因此文学作品具有关注社会现实性、反映社会现实性、评判社会现实性的品格和功能。文学的现实性品格不仅体现在文学作品显现出来的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伦理价值取向,也体现在引领大众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伦理制度的本质,团结大众站起来加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斗争中来。

恩格斯还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观点,他表示一部小说通过对社会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动摇了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即使作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这部小说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种使命就是引导大众认清资本主义道德伦理制度虚伪性和不公正性的本质特征。如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写道:“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啊,你可爱的凶手,帝王逃不过你的掌握,亲生的父子会被你离间!……你的奴隶,那些人类,要造反了,快快运用你的法力,让他们互相砍杀,留下这个世界来给兽类统治吧!”在恩格斯看来,作家通过对金子惟妙惟肖的描写,实则谴责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演变为万恶之源的资本,从而揭掉了粉饰资本主义社会道德伦理制度的面具,抨击了维护资产阶级特权的虚伪伦理秩序,从思想上和精神上教诲大众为重新建立维护社会普遍利益的善性伦理秩序而革命斗争。

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学对大众思想的引领作用的精髓在于,立足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通过文学从思想上号召大众团结起来,共同探寻解放全人类的途径和条件。无论是文学生产、文学批评还是文学译介,都应该致力于引导大众追求善性理性的伦理秩序的构建和实现,努力通过文学阅读和审美过程来改造或提升大众的伦理道德意识。这一点正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终极追求。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学功能的论述,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伦理教诲是文学的基本功能。虽然随着时代的更替、伦理环境的变迁和阅读主体的差异,文学在不同时代尽显不同价值,但文学的教诲价值始终与审美价值和知识价值一道,彰显着文学的永恒魅力。

文学伦理学批评倡导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不仅能够吸取凝聚人类优秀文化的知识成果,更重要的是能够从作品的劝善惩恶、指点人生的哲思中受到熏陶,而这正是文学作品的教诲价值所在。比如威尔斯的科幻小说《隐身人》讲述的主人公格里芬利用科学手段变身隐身人,为非作歹最终横死街头的故事。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来看,与其说它是个科幻故事,不如说它是个伦理故事,小说“向人们讲述了人应该如何利用科学的伦理故事……格里芬的被杀与肯普的被救折射出小说传递出的威尔斯关于人应该如何利用科学的伦理表达:人类利用科学,应该符合理性,符合伦理。任何企图借助科学僭越伦理的尝试都终将失败。人类毕竟已经步入科学时代,格里芬的选择足以让我们引以为戒,合乎伦理地发展和利用科学才是人类未来的终极救赎”。[21]

再如华裔美国女作家谭恩美的《接骨师之女》讲述了外婆、妈妈和女儿三代女性的成长故事。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来解读,我们会发现《接骨师之女》“表达出谭恩美关于成长问题的伦理思考:无论遭遇伦理混乱还是陷入伦理困境,未成年人的伦理身份建构都会向前推进。在这一过程中,未成年人的理性得以成熟、伦理意识得以完善。成年人应该尊重未成年人的成长过程,相信未成年人有能力完成伦理身份建构,并积极引导和帮助未成年人遵守伦理秩序、顺利完成建构过程。成年人不能伦理越位,肆意干涉和阻碍未成年的成长,否则将产生和加深代沟,引发伦理悲剧”。[22]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伦理矛盾、伦理冲突的文学再现。基于马克思恩格斯有关文学功能的论述以及文学伦理学批评实践业已取得的研究成果,文学伦理学批评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伦理教诲功能是文学的基本功能。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批评,都应注重其伦理教诲价值的体现。作为文学再生产的重要一步,文学批评可以有效实现文学作品的伦理教诲功能。

三、伦理选择是文学教诲的途径

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文学作品的现实品格和精神属性,致力于展现和分析文学作品中典型的或善或恶的伦理选择行为,给读者带来启示和警示,通过伦理教诲达到平衡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等伦理关系的目的,修葺与社会生产力发展相契合的生产关系和伦理关系。具体而言,文学伦理学批评深度剖析作品人物在作品描绘的伦理环境中的具体伦理选择,分析导致人物做出这样或那样伦理选择的个人动机和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和因素,对其伦理选择做出伦理层面的或善或恶的研判,树立道德典范、提供失德案例,进而鞭策读者在生活中要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最终实现伦理教诲的目的。

伦理选择指“人的道德选择”,[17]也就是人们做出的所有涉及道德层面的选择,而那些不涉及道德层面的选择就不在伦理选择的范围之内。比如一个人饿了,想买面包吃,这个行为不是伦理选择。但是这个人没钱买,偷面包吃,这就涉及道德层面的问题了。因为偷面包的行为伤害到别人的合理权益,因此偷面包的行为就是一个伦理选择。在分析作品人物的伦理选择时,文学伦理学批评“主要运用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研究文学中的道德现象,倾向于在历史的客观环境中去分析、理解和阐释文学中的各种道德现象”。[17]文学伦理学批评坚持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正是贯穿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历史观和唯物观的中国式延伸和拓展。

文学作为特殊的社会意识的体现,其作品是特定社会存在的反映,也受特定社会存在的决定和制约。可以说,文学作品从来都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因此,对作品的阅读、理解和解读,应该回到作品塑造的那个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在当时的伦理环境中分析人物的伦理观和伦理选择行为。正如恩格斯所强调的那样:文学作品“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23]人物典型是因为他的伦理身份典型,他做的伦理选择典型,引导他做出伦理选择的伦理环境典型。虽然不同时代、不同身份背景的读者受到不同物质生产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不同伦理关系和不同社会意识的影响,他们对同一部文学作品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和体会,但是只要立足作品描写的当时社会的伦理环境,读者们就会真正理解作者对当时社会伦理现象的种种质疑与思考。作者的质疑和思考会给读者带来启迪,吸引读者不自觉地把作者的观点投射到读者当下所处的伦理环境中,引发读者对当下伦理环境中的某些伦理现象和具体的伦理选择的思考,从而达到潜移默化般地实施伦理教诲的目的。

恩格斯十分重视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审视文学作品,他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历史环境对人物性格以及人物行为、人物命运具有决定意义,只有把特定人物放到特定历史环境中,才具有典型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作家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从整个时代的环境、发展趋势去把握人物、塑造人物,达到时代的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统一。”[23]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中做出的典型行为,可以为读者呈现出最直观、最深刻的教材案例。恩格斯曾以《城市姑娘》为例,对其作者表示,“您的人物,就他们本身而言,是够典型的;但是环绕着这些人物并促使他们行动的环境也许就不是那样典型了”。前一个“典型”,是指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具有鲜明性和代表性,后一个“典型”则指人物所处的特定伦理环境,以及这些伦理环境对人物伦理选择的影响和诱导,“他们行动”可以理解为典型人物的伦理选择。这个伦理环境是作品中的伦理环境,并非一定是作者或读者所处的现实伦理环境,但却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对作者或读者所在的现实伦理环境的模拟,因此能够对现实伦理环境形成某种影射或引申。

关于如何通过伦理选择实现伦理教诲,恩格斯指出文学作品创作时,“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做;从这方面看来,我相信,如果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分得更加鲜明些,剧本的思想内容是不会受到损害的”。[23]“他做什么”和“他怎么做”就是人物的伦理选择。根据恩格斯的观点,文学创作应该着眼于制造复杂的伦理关系甚至对立的伦理冲突,表现人物在典型的伦理冲突中如何做出伦理选择,其伦理选择是顺应伦理秩序、解决伦理冲突,还是僭越伦理规范、升级伦理冲突。这些看似对立的伦理选择所产生的迥异的后果和结局,会给读者更大的心理震撼和更清晰的伦理警示。不仅是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也应着眼于分析促使作品人物做出善恶、正反伦理选择的外因和内因,外因就是人物所处的环境,内因就是人物自身的伦理价值观和欲望理性的博弈。通过寻找外因和内因,结合作者为人物安排的不同命运结局,引导读者发现伦理选择过程中的道德榜样,谴责伦理选择中的道德沦丧,教诲读者崇德向善,感受文学伦理功能的强大魅力。

文学伦理学批评正是通过对作品人物的伦理选择剖析,凸显文学作品的伦理教诲功能。比如华裔美国女作家汤亭亭的《女勇士》描写了姑姑、母亲、女儿三位女性不向命运低头的奋斗故事。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分析,《女勇士》讲述的是女性如何面对和解决伦理秩序对女性的不公正待遇问题。“通过人物不同的命运结局,我们发现作者透过作品给读者传递的她关于勇气与伦理的思考:姑姑颠覆伦理身份,是一种非理性之勇,她与孩子双双跳井自尽的结局,透露出作者并不支持姑姑的伦理选择。母亲守护伦理身份,是一种理性之勇,她颐养天年的晚年生活,证明作者肯定母亲的伦理选择。女儿超越伦理身份,她未来人生的巨大成功,证明作者崇尚女儿的伦理选择。三位女性的伦理选择除了与勇气有关,也与她们所处的伦理环境密切相关。她们的伦理选择折射出使人异化、压抑人性的伦理秩序正在逐步得到改善”。[24]

再如威尔斯科幻小说《莫罗博士的岛》讲述了科学家莫罗博士和他的同伴蒙哥马利借用科学技术试图把动物改造成人。文学伦理学批评视阈下,他们的伦理选择是荒唐而耐人寻味的。他们在荒岛上“肆意解剖动物,把兽变成兽人,他的科学选择说明他对待动物缺乏人性;蒙哥马利把自己降低为兽人,用兽人的伦理来指导自己的伦理选择,他的人性发生倒退。科学选择不能代替自然选择和伦理选择。兽人没有取得人的形式,它是兽,不是人,它的选择不属于伦理选择,虚伪的人性成为兽人的枷锁和痛苦之源。在荒岛的伦理环境中,人不会退化成兽,但兽人会退化成兽。在人类的伦理环境中,人一旦失去道德,活得就像兽人一样。小说渗透着作者威尔斯对人类社会伦理乱象的深恶痛绝和困惑无奈。人性不是天生的,是经过后天的伦理教诲获得的,书是人类获得伦理教诲的最佳途径。只有人类获得理性和人性,人类社会的前途才会令人憧憬。”[25]

社会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文学作品不但要真实地反映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而且要发现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生活中的典型伦理问题,并尽可能给予导向性回答。马克思主义文论强调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中为什么做、怎样做伦理选择,其目的在于带领读者以历史的眼光审视作品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伦理选择,从而引导读者在阅读审美中从伦理层面思考作品人物为何会做出这样或那样的伦理选择、如何做出这样或那样的伦理选择,作者如何看待这样或那样的伦理选择,这样或那样的伦理选择会为人类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后果,从而读者会自然而然地去寻找答案。而在读者思考和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文学作品也就实现了对读者的伦理教诲。因此,分析作品人物的伦理选择是伦理教诲的途径。

文学伦理学批评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的历史观和唯物观思想,重视文学作品的现实性和伦理性,以在典型的伦理环境中分析典型人物的典型伦理选择为方式方法,为读者提供伦理层面的导向性回答。读者接收到这种导向性回答,会在思考、接受、效仿、执行的过程中不断完善个人的道德伦理意识,增加个人的理性修养。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看马克思主义文学再生产,发现文学生产和文学再生产以人的发展完善为最终追求,面向生活并引领生活,通过伦理教诲铸造民族精神之魂,实现服务全人类的宏伟目标。

四、结论

如何有效地解决文学商品属性和精神属性的矛盾?除了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作为文学作品生产后的文学再生产,是否可以参与矛盾的化解?如何参与矛盾的化解?文学伦理学批评已迈开了探索的第一步。文学伦理学批评以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为出发点,基于马克思主义关于劳动对人类进化的作用以及马克思主义文论等重要观点,响应习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要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的号召,针对文学作品的商品属性和精神属性之间的矛盾运动,探讨文学批评在文学作品生产后如何提升和传播文学作品的正面精神能量的问题。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的伦理表达是动力、伦理教诲是功能、伦理选择是途径,三者紧密联系、环环相扣。因为人们要表达在生产生活中不断培养起来的伦理意识,并希望把这种伦理意识传承下来,作为指导后人生产生活的行为范例,所以人们想到了借助文学的形式。文学最初的产生与伦理需要表达有关,因此伦理表达就是文学产生的动力。读者通过阅读文学故事,从故事中体会到伦理内涵,获得伦理意义上的启迪,这就是文学的伦理教诲功能。文学批评可以倡导大众分析文学作品人物的典型的伦理选择,探究人物做出那样伦理选择的动因,启发大众对非理性的伦理选择引以为戒,对理性的伦理选择效仿传承。文学伦理学批评把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固有的伦理教诲功能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以期解决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中有关文学的精神属性和商品属性的矛盾运动问题。

文学伦理学批评面向文学作品中的伦理世界、直面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的伦理矛盾和伦理冲突、剖析文学作品中的伦理蕴意、发掘文学作品的伦理价值、发挥文学作品的伦理功能。文学伦理学批评在与现实社会历史发展能够形成某种影射的文学作品中的历史背景下,分析文学作品中的伦理道德问题,从文学文本中的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生产和现实交往出发,探讨特定时期的伦理环境中的伦理道德的本质、发展规律及其功能作用,把文学作品的精神能量发挥到极致,进而关照现实中的民族精神的挖掘与重塑。文学伦理学批评是秉承“文学批评作为一种艺术生产”的理念而创新生成的理论范式,也是马克思主义文学再生产的中国化理论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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