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界革命先声
——论《淞隐漫录》的价值
2022-02-03夏安娜罗军凤
夏安娜 罗军凤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9)
《淞隐漫录》为王韬自1884 年至1887 年间连载在上海《申报》副刊《画报》上的小说集。王韬(1828—1897 年)是晚清时期的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是最前沿的小说革命的先行者之一。他主张中国应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在近代中国思想史和小说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创作的《淞隐漫录》相较传统文言小说的载道言志、仅记载社会变化或仅供读者娱乐消遣,内容更加丰富,包含揭露晚清政府的黑暗腐败、普及先进知识和宣传现代化思想等内容,极大地发挥着小说的社会功用。《淞隐漫录》并不像《聊斋志异》那样广为人知,但将其放到文言小说史中考察,可以发现该书为社会政治服务的特色要早于1902 年11月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提出,是“小说界革命”的先声。
一、揭露官场,批判政治制度
《淞隐漫录》通过描写晚清社会官场的黑暗腐败和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抨击晚清政治制度给官员们带来的盲目优越感,试图用一个个故事让百姓醒悟,以达到“改良群治”的目的。
中国历代王朝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历代王朝的君主喜于听见或看见有利于社会舆论的祥瑞之事,大多数臣子习惯投其所好以换取君王的青睐,通常报喜不报忧,可以说中国古代是在祥和太平的精神麻醉中度过的。直至19 世纪中叶,中国最后一个王朝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用先进的枪炮强行打开中国国门,逼迫清朝统治者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条约并没有给清朝统治者喘息的时间,太平天国农民运动的爆发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再次打破当时社会平稳的假象,魏源等人倡导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经世致用”等不仅没有使中国大多数地主阶级认清现实,反而促使他们自以为有了救命稻草,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已临,似冯桂芬等有识之士的高声疾呼也无法使已无比麻木的国人精神恢复。王韬在19 世纪60 年代离开上海前就对中国当时的局势有着鞭辟入里的清晰认识,愤懑于清朝统治者的自命清高和不作为,他在报纸上用激烈、直白的语言向世人敲响关乎存亡的警钟。远走香港又历经欧洲和日本,王韬对国内变局的认知又有了更加深入和全面的认识,他提出:“独惜中国迩来安于自域也,因循苟且,粉饰夸张,蒙蔽据虚,刚愎傲狠,于欧洲之形势茫乎且未之知也。然则,亚洲之局,不甚可危哉!”[1]137试图告诉国人中国早已不是处于优势高位的那一方,如果仍然洋洋自得,不加反思整改,最终会落得国破家亡的结局。王韬的论述无疑是对清廷食古不化之士的当头一棒。他从1884 年起将自己对国内官场现状和政治制度的不满融入《淞隐漫录》小说故事中,期望国人能够明白如今西方国家的各个方面都强于中国,在清政府腐败僵化之时中国学者必须觉醒并且率先反抗,求强求富,度过危机。
王韬1849 年到上海墨海书馆的工作经历和1867 年西欧的游历经历给他带来了强烈的政治体验反差,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中国晚清社会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毫无生机可言。他认为晚清社会有三大病,一是“脂膏日削,厥病曰尪”,二是“手足不仁,厥病曰废”,三是“拘牵义利,厥病曰痼”[1]195。他在《淞隐漫录》中展现了许多官僚与百姓之间的摩擦或冲突:《鹃红女史》中的官军虽然解救出了多名被土匪劫持的女子,但官军统领却强行留下了姿色最出众的女子,试图将她收入房中;《徐慧仙》中借由梦境讲述了科举考试考场舞弊之事,科举舞弊之事不罕见,关键在于,当朝宰相竟亲自出马威逼利诱相关学子,可见晚清朝廷从上至下都已经腐朽透顶;《李韵兰》中任职于衙门并专司刑事判牍的孙月波勾结盗匪诬陷自己的好友,缘由是想要得到好友的妻子,不知廉耻,毫无道德可言;《返生草》中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子在深夜被来自京师的某军门率人从家中强行带走,等等。如此恶劣的行径在晚清社会不是奇闻,国家在赋税徭役方面压榨百姓,各级基层官员则是直接欺压百姓,王韬在小说中对后者的描写更多,显然他更加痛恨这些地方官。在他眼中,晚清官场是当时社会最污秽黑暗的地方,官场上的官员任命、升迁、调动都与金钱和人情挂勾,谈不上造福百姓,而是唯利是图,小说中描写的黑暗官场与他在自己的政论文中所写的毫无二致:
今日之财,上不在国,下不在民,而一归诸墨吏。官为言利之门,衙署中有市道焉。苞苴肆行,簠簋弗饬,其显焉者也,不足为病也。巧取豪夺,穷搜极访,婪索万端,不饱其囊橐不厌其欲壑而弗止。彼此交征无非牟利也宾朋相接无非谈利也。内自部员,外自上宪,利不至则官不显,上下蒙蔽,刑不加,罚弗及,肆然无忌,而日取盈焉。问有为民者乎?无有也。惟知有利而已矣![1]376
官场的黑暗自然与晚清社会的政治制度分割不开,官员之间的金钱利益往来不断,上级威逼利诱并盘剥下级,下级官员本就薪水微薄,只能剥削民脂民膏。百姓在官员和战乱的双重压力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许多曾有志于通过科举考试成为造福一方的地方官的青年学子对政治制度和官场氛围深感失望,他们选择了投笔从戎,希望进入军队后能够做实事来挽救国家、拯救百姓。王韬自己也参加过科举考试,最终并没有成功,他反思过后认为晚清腐朽的政治制度下的教育体系是禁锢百姓思想的方式之一,让天下学子都变成了“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长,问以钱谷不知,问以兵刑不知,出门茫然,一举步即不识南北东西之向背”[1]9之人,更加迟滞了晚清社会的政治制度变革。于是他在《淞隐漫录》中描写了很多进入军队并且发挥了自己真才实干的人,比如《贞烈女子》中的项生、《眉绣二校书合传》中的钱生、《冯佩伯》中的冯生和《鹤媒》中曹父,足见其内心对政治制度的不满。
由此可见,王韬的《淞隐漫录》是带有政治性的,其中蕴含着王韬的资产阶级维新改良主义思想,小说浅显易懂、具有阅读乐趣的特点使得接受新思想的受众更加广泛,有益于新思想的传播。虽然小说的文学性会因政治性而减弱,但此时小说开启民智的作用更加重要,《淞隐漫录》正符合“小说界革命”的特点。
二、去伪存真,普及先进知识
清代是文言小说的最后一个发展高峰期,也是文言小说走下巅峰的时期。《聊斋志异》《红楼梦》《儒林外史》等著作都取材于国内,但晚清时期由于中国国门被强行打开,西方文化骤然涌入,将中国封建社会固有的社会状态打破,从而使文言小说新加入了很多新鲜事物。作家们致力于描写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他们将发生在晚清的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都写进小说中,揭露和抨击现实的黑暗、政府的腐朽,密切关注当下的社会时局,从中可以感受到晚清时期作家们对国家民族命运忧心的炽热情感。王韬作为最早踏出国门、游历欧洲的知识分子之一,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加入了西方元素,试图向国人展现真正的西方人和西方世界,普及西方先进知识。
首先,王韬在小说中如实地塑造和展现西方人的形象,试图转变晚清国人对西方人的扭曲、刻板印象。《淞隐漫录》中出现了很多西方人,有法国人、英国人、瑞士人和意大利人,还有未提及国籍的黑人。《媚梨小传》中的女主人公媚梨的人物原型是理雅各之女媚梨。理雅各是英国著名汉学家,时任香港英华书院院长,他曾帮助过逃亡至香港的王韬,二人由此结识,之后王韬的西欧之行也是应理雅各的邀请。在苏格兰期间,媚梨常常携带着画笔陪王韬各处游览,某次参观过杜拉灵囿后,王韬赞叹道:“媚梨女士工六法,定能写此图其全,胜情妙墨发奇想,益将造化形神传。”[2]126
《媚梨小传》中的媚梨生在伦敦,聪慧美丽,知识丰富,与家庭差异太大的约翰相爱的恋情不被父母认可,被迫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栗西门,结婚当天栗西门得知媚梨与约翰的恋情后饮弹自尽。之后媚梨离开英国前往中国,在航船上认识并决定嫁给中国男子丰玉田,不久后约翰追杀媚梨夫妇来到中国,媚梨为了保护丰玉田与约翰同归于尽,丰玉田为媚梨立碑“英国奇女子媚梨之墓”。《媚梨小传》是《淞隐漫录》中最富有小说审美意味的篇章,也符合“具有中国特色的审美心理学”[3],足见人物原型媚梨在王韬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记。
另外,《海外壮游》中的英国周西女士,王韬在《漫游随录》中记录过,他在“三游苏京”一节中细致地描述了与周西第一次出游的情景,周西是爱丁堡传教士纪利斯毕的妻妹,是王韬在西方游历时交往密切、感情颇深的西方女性。传教士纪利斯毕曾经到广州旅居7 年,十分了解中国国情,他为人谦逊儒雅,与王韬交好,便热情地邀请王韬去家中做客,王韬得以与周西相识。王韬在记述与周西初次相见时写道:“年十有七,妍容丽质,世间殆罕与传,尤擅琴歌。每奏一闺,脆堪裂帛,响可遏云,徐韵犹复绕梁不绝。”[2]151可见王韬对周西印象极深。后来周西还邀请过王韬去自己家中做客,热情相迎,招待周到,还让王韬住她自己的闺房,足见二人情谊之深。在周西的热情招待和陪伴下,王韬在爱丁堡畅快游玩,对周西的了解也日渐深入,两人关系渐渐亲密,为后来王韬记叙西方女性积累了素材。
《漫游随录》中的英国女性都是名媛贵妇,在与王韬相见之初就不避嫌,与他同席而食,同车而出,宴席时大大方方地与主客互相敬酒,身影往来交错,她们都有着美丽动人的外貌和冰清玉洁的内心,知书守礼,谨严自好。王韬将她们的言行举止都展现在《淞隐漫录》中,通过客观、求实的描述,让对西方人知之甚少的中国人明白西方人也有平凡生活和七情六欲,消除他们对西方人的恐惧心理。
人们很容易就把历史故事当作一种文学性叙述。如果我们把整个《摩西五经》当作一种文本的话,从叙事学的角度我们可以做文本分析以便更精确地鉴别有哪些是文学性的成分,有哪些是文学性的文本。
其次,王韬基于自身海外游历的经历,在《淞隐漫录》的游历中介绍西方国家的风土人情。如《海外壮游》篇的内容几乎是王韬游历欧洲的微缩版,他用大量篇幅详细描写了英国的舞会盛况:
丹神者,西国语男女相聚舞蹈之名,或谓即苗俗跳月遗风,海东日本诸国,尤为钜观。先选幼男稚女百余人,或多至二三百人,皆系婴年韶齿,殊色妙容者;少约十二三岁,长或十五六岁,各以年相若者为偶。其舞蹈之法,有步伐,有节次,各具名目,有女师为教导,历数月始臻纯熟。集时,诸女盛妆而至,男子亦皆饰貌修容,彼此争妍竞媚,斗胜夸奇。其始也,乍合乍离,忽前忽却,将进旋退,欲即复止,若远若近,时散时整;或男招女,或女招男,或男就女而女若避之,或女近男而男若离之。其合也,抱纤腰,扶香肩,成对分行,布列四方,盘旋宛转,行比疾徐,无不各尽其妙。诸女手中皆携一花球,红白相间,芬芳远闻。其衣尽以香罗轻绢,悉袒上肩,舞时霓裳羽衣,飘飘欲仙,几疑散花妙女,自天上而来人间也。舞法变幻莫测,或如鱼贯,或如蝉联,或参差如雁行,或分歧如燕翦,或错落如行星经天,或疏密如围棋布局,或为圆围,或为方阵,或骤进若排墙,或倏分若峙鼎,至于面背内外,方向倏忽不定;时而男围女圈,则女圈各散,从男圈中出,时而女围男圈,则男圈各散,从女圈中出;有时纯用女子作胡旋舞,左右袖各系白绢一幅,其长丈余,恍如蝶之张翅,翩翩然有凌霄之意。诸女足蹑素履,舞时离地轻举,浑如千瓣白莲花摇动池面。更佐以乐音灯影,光怪陆离,不可逼视。[4]358
不仅记录了参加舞会的男女人数和年龄,而且细致刻画了男女舞伴跳舞时的舞姿步法,同时还描述了舞者的装扮。此外,《海外壮游》篇中还描写了教堂唱诗这一西方风俗,上百男女在会堂中歌唱,歌声极具感染力。如《泰西诸戏剧类记》记录了泰西的缘绳之戏、车利尼马戏、魔术等,缘绳之戏即是现代的杂技,晚清时期的普通百姓对这些自然熟悉,发表在报刊上的《淞隐漫录》带领他们了解了真实的西方世界,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他们对西方的恐惧和陌生感[5]。
最后,王韬借用小说这种平易近人的文学体裁,向普通百姓介绍已经传入中国的西方先进器物,帮助他们正确认识西方科技。王韬在《淞隐漫录》自序中批评中国人不求实、不务实,赞扬西方人在科学技术方面所做的有利于民生国是的成就:
自妄者造作怪异,狐狸窟中,几若别有一世界。斯皆西人所悍然不信者,诚以虚言不如实践也。西国无之,而中国必以为有,人心风俗,以此可知矣,斯真如韩昌黎所云“今人惟怪之欲闻”为可慨也!西人穷其技巧,造器致用,测天之高,度地之远,辦山冈,区水土,舟车之行,蹑电追风,水火之力,缒幽凿险,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学之精,顷刻万变,几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议。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利民生,稗国是,乃其荦荦大者。不此之务,而反索之于支离虚诞、杳渺不可究诘之境,岂独好奇之过哉,其志亦荒矣[4]26!
因此,他将自己在西方的所见所闻写入《淞隐漫录》中,向大众介绍西方科技文化,例如《仙人岛》中的西方航海术和西式船舶、《葛天民》中的显微镜、《茝蔚山庄》中的照相术、《海外美人》中的电灯、《海底奇境》中的水利技术、《任香初》篇中的玻璃杯和葡萄酒、《海外壮游》中的远程炮弹和新型神枪、《媚黎小传》中的六门手枪、纪限镜仪和金表等,这些西方器物出现在小说中时不是摆设,相反都是由普通人在使用。王韬秉承着实用及实事求是的宗旨,借用小说体裁,试图重塑普通百姓对西方世界的认知,科学、理性地引导百姓正确理智地对待西方事物,从而达到开启民智的目的。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认为作者的艺术创作是源自想象和未满足的愿望,刘永强也认为“不能简单地将小说中的异国等同于真实的外国”[5],我们在对待晚清小说中的西方世界时的确应当持谨慎的态度,但是通过阅读王韬的《漫游随录》等游记并将其与小说进行对照,可以发现,他的确是将自己的游览经历放进了小说创作中,没有加以夸张和渲染。从而,我们能得出王韬是在用小说展现真正的西方,向大众普及先进知识的结论。
三、经世致用,传播男女平等思想
《淞隐漫录》中蕴含着王韬作为中国传统文人受儒学思想熏陶的经世致用思想,他尝试向百姓普及尊重女性、男女平等的思想,希望以此治事、救世,解救女性,改变中国女性的生存现状,实现“小说界革命”想要将小说作为先进思想载体的目的。
鸦片战争前后,一度被文字狱打压的文人学者们,重新拾起经世致用的大旗,提倡实行改革,这一主张也对晚清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社会的巨变让文人们在创作小说时,将他们经历的社会变化和现状原原本本地记录和展现在小说中,例如晚清文学家俞樾在1880 年撰写的小说《右台仙馆笔记》,其中部分内容揭露了当时鸦片严重泛滥的状况,讽刺时人道德沦丧、人性泯灭,展现处在内忧外患中岌岌可危的社会。晚清的小说内容与社会的关系如此紧密,可见当时的文人学者是多么地忧心国家民族的当下发展和未来道路,这样的转变是对传统文言小说的革新,也为其后“小说界革命”打下了基础。
1840 年西方强行打开国门后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政治经济等方面都受到西方影响,但女性的地位、生存现状并未有所改变,她们依然要恪守“三从四德”,秉持忠贞守节观念,已婚女子更是必须遵守“贤妻良母”的道德要求。王韬在《淞隐漫录》中选择从女性的生存现状入手,从伦理纲常压迫女性的封建陋习切入,向普通百姓传递敬重女性、男女平等思想。他在小说中赞美女性,表达对女性的尊重、解放女性的愿望。
《淞隐漫录》中的西方女性形象与王韬的改良主义主张和教育改革理念是有着相同内核的,蕴含着超前的性别意识,在客观上引导了晚清百姓性别观念的革新,对中国妇女解放起到了重要作用。必须提醒的是,王韬身为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他的这种具有先锋性的男女平等思想是与他鲜明的政治观念相关的,他在《漫游随录》和《淞隐漫录》中并不是简单地只从自己的游历记忆中回忆和书写那些曾经与他交往甚密的英国女性,而是带着政治敏感性有意识地将英国女性与英国社会的经济政治教育联系起来。因此,王韬在著作中花费大量笔墨夸赞英国女性和婚姻教育制度,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审美追求,更是他从政治和社会程度对整个英国社会的理性认识的表达。《媚梨小传》《海外壮游》等中的西方女性实际上是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的映射,西方女性在王韬的笔下越是被描绘得既容貌较好又才华横溢,就越能烘托出西方社会在政治、教育等方面的先进和优越,也越能够论证中国师法西方的必要。从这个角度说,王韬的男女平等思想是蕴含在他的世界观和民族国家话语之中的,他将政治层面的观点融合进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并且以西方女性为范式,试图改革中国陈旧腐朽的性别意识观念,为晚清女性也能够拥有与男性相同的婚姻教育权益而努力。
王韬借由讲述他海外经历中结识或了解过的西方女性的人生,让国内的普通大众意识到女性的生存状态是可以多种多样的,而非仅仅被束缚在闺房内和封建礼制之下。《媚梨小传》中的媚梨是王韬重点刻画的西方女性形象之一,她会使用手枪、擅长纪限镜仪算法测量,前后有过三任男友或丈夫,十分不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要求,她的感情观念和她拥有的知识、能力都超出中国普通老百姓的预期,但她性情率真、勇于抉择、敢于牺牲,在关键时刻总是巾帼不让须眉。《花蹊女史小传》讲述的一位名叫迹见泷摄日本女子办学的故事,最初只是教授个别女性书画,后发展至创办女子学校和开设成蹊馆,实行考试入学,大兴女教,许多日本女性和西方女性都慕名而来,所教授的内容不仅仅限于书画、针线和编织,也包括如《汉书》的中日两国书籍,可谓是给女性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样的女子是立体的,也是可爱的,她们掌握着自己的人生轨迹,独立自主地作出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有着现代女性的力量和独立意识。
《淞隐漫录》中的女主人公们都可称得上是才女,她们的能力超越了古代女性传统的技能,如《华璘姑》中华璘姑擅长诗词文章,被父母称作“不栉进士”[4]1;《陆碧珊》中碧珊所作的诗词数量之多以至成集,名为《兰茝篇》;《玉箫再世》中的吴彩玉擅长歌唱,被邻人称为“曲圣”[4]30;《徐双芙》中徐双芙喜欢钻研奇门遁甲和谶纬占卜;《悼红仙史》中女主人公长于作诗、作竹石画和调制脂粉;《茝蔚山庄》中孙韵卿掌握隐形术和五遁,擅长绘画六法。
妓女在《淞隐漫录》中也是个很庞大的群体,王韬给予他们重点关注,寄托了他解救女性的愿望。在书写妓女故事时,王韬从她们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入手,讲述她们为何会堕入“平康”,描写她们的形貌,叙述她们与文人墨士的交往经过,记录她们所作的酬唱之作。例如《夜来香》篇中的名妓夜来香出身良家,当年被佻达少年徐生欺骗并卖至青楼,她十分敬重名士,经常私下接济贫困的士子,后来她独立创办青楼,但因得罪权贵锒铛入狱,刑满出狱后不久便郁结成疾去世了,可谓是坎坷起伏且悲惨的一生。如此,妓女们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经历都在小说中呈现。王韬笔下的妓女才貌双全,她们由于不可抗力被迫来到此处,但从未自轻自贱,她们格调高雅、重情轻利。王韬在自己的小说和日记中都表达了对这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又顽强地挣扎着的女子们的恻隐怜悯之情和欣赏之心,他将审视女性的眼光从仅看容貌身姿拓展到更宽的范围,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强烈反击。
王韬这种将西欧女性与中国女性生存现状作对比和反思的思路在1883 年的《弢园文录外编》中的政论文中也有体现。《原人》中,王韬强调男人女人生来便是并重的,主张废除中国几千年来的一妻多妾风俗,实行西方的一夫一妻制度,他在文章中引用了西方的婚姻制度加以论述:“泰西诸国……家室雍容,闺房和睦,实有可取者。因而知一夫一妇实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无论贫富悉当如是。”[1]5《纪英国政治》中,他直白地对英国的一夫一妻制度表示肯定,更是将英国皇室也作为例证加入:“国君止立一后,自后以外,不置妃嫔,从未有后宫佳丽三千之众也”[1]108,并且认为这是英国政治清明有序的原因和体现。回国后的王韬始终坚持这一观点,他在《漫游随录》中讲述英国社会的普遍观念是婚姻自由、尊重女性,“国中风俗,女贵于男。婚嫁皆自择配,夫妇偕老,无妾媵”[2]111。
除了婚姻问题,1885 年王韬主掌上海任格致书院后,试图对中国的教育进行近代化改革,王韬深知社会经济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都需要大量人才,晚清时期因为时代和社会的急剧变化的发展,中国传统的教育模式和人才培养选拔方式已经不再适用于当时的中国,社会需要的人才不能仅仅掌握私塾教授的“诗赋词章”,而必须适时而变,要大力培养掌握近代科技和生产力的人才。王韬明白中国传统的教育模式必须加以改革,走到与时代发展相适应的道路上来。游历西欧时的王韬十分关注英国的教育制度,特别赞赏英国高度普及且男女平等的全民教育体制,大力肯定了英国教育体制在培养和提高民众综合素质方面的作用,“英人最重文学,童稚之年,入塾受业,至壮而经营四方;故虽贱工粗役,率多知书识字。女子与男子同,幼而习诵,凡书画、历算、象纬、舆图、山经、海志,靡不切究穷研,得其精理。中土髦眉,有愧此裙钗者多矣”[2]111,话语中颇替中国的女子们鸣不平。他在为《镜花缘》作序时指出,历史上“巾帼胜于须眉”的女子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被评价为有才华的女性仍然极为稀少,究其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千百年来中国封建传统道德观念中固有的偏见,人们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性的能力被长期忽视;二是中国传统教育制度的缺陷,没有培养女子的学校,女子也不可参加科举考试,对此,王韬认为,“夫书也者,足以陶冶性情,增修德行,何于女子而独不?所谓妇言者,即识字知书之谓也”[6]1-2。1892 年的王韬已经迈入人生的最后旅程,但他对女性教育的问题依然十分重视,他在《万国公报》上发表的《救时自议》中指出,只有建立女子学校才能出现有才华的女性,他呼吁各地建立女子学校,聘请女老师来校讲学,教授六经六学。王韬关于女学的观念走在时代的前列,他的观点很快就得到了社会的积极响应。目睹了甲午海战惨败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更加明确地认识到晚清政府的软弱与无能,资产阶级维新派发动了戊戌变法,强调国家的发展离不开教育,在西学的影响下,认为中国女性的教育缺失是国家积贫积弱的重要原因之一,因而晚清知识分子们大力提倡女学,梁启超也于1897 年在《时务报》上发表《论女学》,他认为“欲强国必由女学”[7]96。1898 年 5 月,“经正女学”——中国第一所女学堂在上海成立。
《淞隐漫录》中许多以女主人公之名命名的篇目,都是王韬在女性受封建束缚的时代借由小说宣传男女平等思想,为启蒙女性、解放女性而作。在王韬笔下,不论是中国女性,还是西方女性,都是人格独立、掌控自己人生的典型。受到西方思想影响的王韬将女性放在与男性同等的重要性上,反抗封建“女德”的束缚,体现了王韬超前的男女平等思想,是“小说界革命”的重要实践。
四、结语
小说在古代被文人学者们看作“小说小道”,无法登入大雅之堂,但王韬在对待小说的态度上很早就与之前或同时期的其他作家大不同,他并没有排斥小说,除《淞隐漫录》外他还有《遁窟谰言》《淞滨琐话》两本小说,相比较之下,《淞隐漫录》的创作目的更为深远。晚清的经世致用思潮影响了许多文人学者,在多次战争和签订不平等条约后,越来越多的文人意识到他们能做的是用自己的文字去影响、改造人们的思想认知。梁启超正是基于此,在1902 年提出了“小说界革命”,希望使百姓接受浸润在小说中的维新变法思想,达到教育国民、改良群治的目的。王韬作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他在1873 年创办《循环日报》之时就宣扬改良思想,遗憾的是当时影响并不广泛,而在游历西欧、日本及回到上海之后,他“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墨汁淋漓,时与泪痕狼藉相间”[4]3,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中西现状和文化进行比较,产生了复杂情感和深入思考。他的身上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穷愁著书的一面,也有着资产阶级维新改良主义的一面,二者在他的身上交融,产生了新的小说创作理论。因此,作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王韬在小说中寄寓的“怀”与其他小说作家不同,是有着特殊内容的,这就是王韬从改良主义者的角度出发,“追忆三十年来所见所闻、可惊可愕之事”[4]3,面对晚清社会的现实现状而生发出来的思想感情和期盼。可见,王韬在19 世纪80 年代的小说观念实际上是将当时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宣传与小说相结合,使得小说成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宣传的文学武器,与梁启超革新小说所求不谋而合。
梁启超的设想是以政治小说为主,加以有利于国民教育的科学小说、哲理小说、冒险小说等来宣传变法维新思想,将政治性放于文学性之前,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的内在发展要求,以至于后来的政治小说几乎没有文学意味,归于小说都极其勉强[8]。而王韬《淞隐漫录》的创作既是在认清中西差距、实事求是的基础上,为传播先进知识和思想、开启民智而作,也是在讲述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塑造使读者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将文学性和政治目的融合起来。因此,王韬对小说的“革命”是更加符合小说内在发展要求的,没有因宣扬政治思想而舍弃小说文体特征,是对小说的有益变革,有利于真正提升小说地位。
总而言之,小说在王韬手中是极有影响力的强大工具,可以批判政治制度、宣传改良思想、影响社会等,这种小说观念早于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近20 年,最具证明力的就是小说中蕴含男女平等思想,比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李大钊等人倡导的自由婚姻和男女平等观念超前了30 年,足见王韬小说《淞隐漫录》的创作是“小说界革命”能够产生的量变准备之一和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