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物化理论的展开逻辑刍议
——兼论该逻辑对马克思与韦伯思想的融合与突破
2022-02-03王道林
王道林
(辽宁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00)
一般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是在“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的过程中展开的。“批判旧世界”的理论样态主要表现为对现存世界的“解构”,批判的对象是近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发现新世界”在理论上主要表现为对未来理想社会的“建构”,并在实践上探索可能的革命道路。这样的理论范式得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们的普遍认同,并依此进行了理论的构建。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卢卡奇在此范式的基础上形成了物化理论与以总体性和主体性为核心的辩证法。前者主要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后者主要思考如何在全世界范围内坚守住十月革命开辟的新革命道路。两者互为补充,在坚持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同时,从解构和建构两个向度展开对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批判。
从《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我们发现,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主要来源于韦伯的合理化思想以及马克思的抽象劳动理论。目前在这一点上学界已达成共识,不仅有文章专门对这样两方面的思想资源做了相关的梳理①,而且也有学者从文本与历史的视角专门探讨了卢卡奇为什么会扬弃韦伯转向马克思②。前者的分析虽然重点阐释了两方面思想资源的各自内容,但缺乏对两者思想融合的考量;后者尽管对物化理论的生成做了翔实的历史与文本的还原,但没有特别说明这两方面思想资源是如何在物化理论的展开逻辑中融合起来的。因此在此基础上,本文将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文本出发,重点讨论卢卡奇是如何在物化理论的展开逻辑中整合了韦伯与马克思这两方面的思想资源,并在分析中重点解决两个问题:其一,卢卡奇是如何将韦伯与马克思的思想融合起来的,换言之,如何在资本主义社会批判中将理性与非理性这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径结合在了一起;其二,这种思想上的融合又使得卢卡奇实现了什么样的理论突破,或者说这种融合使哪些原本在韦伯理论或马克思理论中阐述不够具体的内容突出地表现出来。
卢卡奇在探讨物化现象时着重探讨了两方面的内容:其一,“抽象劳动”何以成为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规定性范畴。这也是卢卡奇现代社会批判理论的核心内容,在这里卢卡奇将马克思与韦伯两方面的思想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物化现象。其二,在对“抽象劳动”范畴的讨论中,卢卡奇注意到了一个马克思与韦伯都忽略的内容——物化意识,这也是最具卢卡奇特色的理论。在对物化意识的探讨中,卢卡奇进一步展开对抽象劳动概念的说明,并与韦伯划清界限。
一、揭示物化现象——韦伯与马克思理论的融合
表面上看,卢卡奇论物化现象是以马克思抽象劳动范畴为基础,在对社会现实的分析中加入了韦伯的合理化原则,也正因如此,物化理论就其理论形态而言更接近马克思主义。如果深入《历史与阶级意识》文本深处的话,我们发现卢卡奇没有直接套用马克思的结论,而是将理论建立于自己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分析上,但马克思的“影子”可以清晰地体现在其理论的展开逻辑上。这条线索按照“现实—历史—原则—结果”的逻辑依次展开。在这里,卢卡奇将马克思的抽象劳动范畴与韦伯的合理化原则融合在一起,开创了物化理论,所以物化理论不是这两方面思想的简单堆砌,而是贯穿于这条逻辑线索中的思想的融合。
(一)阐发物化现象的逻辑线索
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之前,卢卡奇首先追问,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之间最本质的差别是什么,这也是马克思与韦伯共同的问题域。在《1957—1958 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马克思在揭示资本主义制度内在危机时,先行的工作都是找到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之间的差别,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规定性,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社会形态理论。同样,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也反复强调,“概念并不是要以抽象的普遍公式来把握历史实在,而是要以具体发生着的各组关系来把握”[1],即自己的研究不是从新教伦理这个抽象的概念出发的,而是当时最基本的社会事实——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现代精神)之间的高度相关性。同时韦伯也追问这种现代精神与传统的又有什么区别。这种从现实出发,分析传统与现代,找出其内在规定性的理论范式,既是马克思的也是韦伯的,但卢卡奇没有机械地套用结论,而是用了同样的范式展开了自己的分析。
在对现代社会本质特征的追问中,卢卡奇得出了一个看似与马克思完全一致的结论:“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2]149。而且这种商品形式不是短暂的、个别的,而是普遍化的主导人们生活方方面面的决定性形式。简言之,商品形式的普遍性给了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传统的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质的规定性,但是这个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特征的商品形式的普遍性,又如何进一步演绎成卢卡奇想要重点揭示的资本主义社会独有的物化现象呢?因为按照形式逻辑的一般规律,如果我们从卢卡奇的结论出发,即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独有的物化现象,而他的立论点又是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性特征,即商品形式的普遍性,那么很显然,从商品形式的普遍性出发,必然会推导出资本主义社会广泛存在的物化现象。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种必然性呢?这成了卢卡奇整个物化理论展开的一个基本问题。
在深入探讨物化现象之前,卢卡奇在该章的开篇便明确指出了物化现象的基本规定性,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的和合理的自律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2]149。这其中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被打上了物的烙印;另一方面,这个物化的社会关系与人无关,它是自律的,也是充满理性的,这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思想是几乎一致的。因此在澄清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与物化现象的基本规定性这两方面理论后,卢卡奇需要解释商品形式的普遍性为何会必然导致普遍的物化现象、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为何在这时也获得了物的性质、这种物的关系为什么又是合理的、自律的。为了回答这些具有现实性的问题,卢卡奇必须诉诸对“现实”的考察,所以在回答商品形式普遍性与物化现象之间的必然联系时,卢卡奇必须要追问商品形式的普遍性意味着什么,并分析其何以可能;在对“历史”的追溯中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商品形式的普遍性,并寻找其中起规定性作用的“原则”,最终在一定的原则高度上分析其给社会发展造成的“结果”。这个逻辑线索是对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部分所谈到的“政治经济学方法”的概括与应用。对于现实的研究不是“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3],一定要从具体性本身入手,但是具体性本身还不是理论层面的认识,所以我们要在这样一种具体性中找到它的规定性原则,最终去理解当下的社会现实。
(二)分析“现实”
从商品形式的普遍性出发,卢卡奇首先解释了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他认为商品形式普遍性从主观与客观两个维度制约着人类的自由。从客观角度上看,在劳动产品转化为商品的过程中,“内容”上完全不同的“劳动产品”被归结为”形式”上具有一般性的“商品”。而且卢卡奇认为在客观方面表现出来的规定性,也内在关联着主观方面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主观方面的变化主要表现为抽象劳动成为现实的生产过程的代名词。换言之,抽象劳动已不仅是一个抽象的经济学范畴,而且还指代实际发生在生产过程中的劳动。这意味着实际发生着的劳动过程变成了抽象的存在,在内容上多样性的劳动仅剩下形式上的相同性。这便是卢卡奇从商品形式普遍性的事实中分析出的“现实”。
(三)追溯“历史”
随后卢卡奇便要分析这种商品形式的普遍性何以可能?对这一康德式追问的回答需要从历史当中找到根据。卢卡奇认为这种普遍性不是凭空产生的,它离不开劳动分工的不断发展。于是卢卡奇沿着马克思所指出的历史线索,从原始分工到中世纪的行会手工业,由最初的简单协作,发展到资本主义早期的工场手工业,最后到以蒸汽机为代表的机器大工业时代。但卢卡奇没有机械地套用马克思的相关论断,而是继续从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对劳动分工的实际过程进行分析。他指出,商品交换和与此相适应的主观的和客观的商品关系在社会很原始的发展阶段就已经有了[7]149。劳动与劳动分工从来都是在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展开的,一方面是客观的质料即劳动的对象,另一方面是主观的因素即从事劳动的劳动者。卢卡奇认为,商品形式的普遍性在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都制约着商品中对象化的人类劳动的抽象。在客观方面,劳动对象被无止境地拆解,这就是劳动对象的专门化。在这个过程中,劳动对象之间原本所具有的根本的质的差异便不存在了。每一个劳动过程所面对的劳动对象都是没有自身独立性和统一性的部分,所有的局部之间也没有根本性的差异,在形式上都是相同的。劳动对象的专门化同时也在劳动者身上带来了相应的变化,即劳动对象一旦能够被分解为完全相似或相同的东西,那么和劳动对象发生关系的劳动本身就可以被规定为大体上相似或相同的东西,尤其在机器这个重要的中介之下,所以劳动过程本身也出现机械化的趋势。这个时候两个劳动者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完全是被机器所主导的劳动过程。而且除了机器的规定性外,在劳动过程的具体管理上,劳动者也无时不被精细的计算规定着。这便是在欧洲现代化进程中表现在劳动对象和劳动者两方面的实际变化。
(四)探析“原则”
通过对现实的分析与历史的还原,卢卡奇发现,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是商品形式的普遍性,这个现实情况意味着抽象劳动正宰制着整个社会。所以当卢卡奇从这样的一个现实出发思考商品形式的普遍性何以可能时,实际上是在追问抽象劳动何以成为主导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原则。在追问时,卢卡奇首先进行了充分的历史还原。接下来,卢卡奇需要从历史的线索中分析这其中起规定性作用的因素。这个过程需要发挥思想和理性的力量,因为历史是理性与非理性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从表面上人们无法洞察这其中的原则,只有运用思想的力量“悬置”这些非理性的因素后,我们才会发现这其中起规定性作用的理性原则。在这里卢卡奇援引了韦伯的合理化思想,他将合理化视为一种根据计算即可计算性来加以调节的原则,认为其影响也包括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劳动过程的可计算性要求破坏产品本身的有机的、不合理的、始终由质所决定的统一[2]155。卢卡奇认为若想达到精确地可计算的要求,研究局部的生产规律与特征,就必须要把劳动对象不断地拆解,致使劳动对象本身的整体性遭到破坏。另一方面,在劳动过程合理化的影响下,源自劳动者自身能动的创造性被排除在外,卢卡奇将其形象地概括为“错误的源泉”[2]156,他们不再是劳动过程“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2]156。总而言之,在合理化原则的推动下,一切不可计算的因素,无论是劳动对象的还是劳动者的,皆在这个有着物化规定性的生产过程中被剔除在外。正是这个原则使得抽象劳动主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方方面面。
(五)物化的“结果”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认为合理化原则不仅将人与物归结为形式上同一的质料,而且也用物的性质规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此,卢卡奇特别强调了工人本身的“直观”态度,认为这种态度进一步改变了人对世界的直接态度的各种基本范畴……把空间和时间看成是共同的东西,把时间降到空间的水平上[2]156。因为在合理化原则的影响下,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在这种主体—客体之间的、完全自我规定着的理性的商品生产过程中生存着。在这个理性化的商品生产过程中,人的因素、物的因素在理性原则的宰制下成为整个商品生产过程中的一个既定的部分,所以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在每一个个体眼中都变成一个自我封闭的、自律的、合规律的过程,这里不需要从人(主体)方面获得任何新的支撑和动力。卢卡奇认为这样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不需要任何外在支撑,它可以不断地为自己创造出下一个步骤,所有主体和客体的因素都只是作为形式无差的质料被卷入到这个过程而已,它不会因一个新的因素的加入而发生改变。在这种情况之下,面对着这种自动的合规律的过程,工人只能采取“直观”的态度,即工人也承认这个过程是自动的合规律的,是不需要他们支撑的,所以实际生活中,工人完全服从于这个自动的、合规律的过程的内在规律的安排,马克思也将其形象概括为“人隶属于机器”。这种从属关系不仅发生在我们熟知的资本主义生产环节,而且还发生在人们的意识中。这种直观的态度使人们片面地认为时间就是一切,工人之间的差别在时间当中被完全忽视,劳动时间决定一切。换言之,在这个自动的、合规律的过程中,两个劳动者彼此间的差别是不被认可的,能够得到承认的只是不同个体所代表的劳动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时间变成一切,所有的劳动者无限趋同,除可贡献的劳动时间外,一无所是。劳动者只能被放到劳动时间中衡量,时间和人之间的内在关联被切断,时间失去了它原本具有的流动性、质的多样性。卢卡奇认为时间发生了空间化的转向,被下降为一种“抽象的、可以准确测定的、变成物理空间的时间”[2]157。时间仿佛一个容器,是一种刻度化的空间性的存在,并以此为标尺衡量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这样劳动者们也被“合理地分割开来”[2]157。最终,在这种合理化原则的宰制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已经被完全地交给了这个自动的合规律的过程,并被这个过程规定着。卢卡奇进一步强调,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所谓的具有着现实的社会感的人,只有孤立的原子,每个人都是以个体的形式被卷入到这个合理化的原则中,并被它承认着。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认为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也获得了物的性质。
总之,资本主义社会有别于前资本主义社会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商品形式的普遍性。从此出发,卢卡奇通过追溯历史的方式分析出起规定性作用的是合理化原则。在这个原则的宰制下,人的因素、物的因素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部失去了现实的一面,最终被转换成了物的关系,这便是物化现象。在阐述现实的同时,卢卡奇还讲清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的原委,解释了为什么获得了物的性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被当作是自律的、合理的。卢卡奇认为物化彻底改变了整个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每个个体都是孤立的原子,同时每一个原子面对的又是另一个方面,即那个讲究合理化原则的生产过程,当这两个方面融合在一起时,原本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被自动的、合规律的过程取代了,所以资本主义社会被全面地物化。
二、阐发物化意识——对马克思抽象劳动范畴的全面展开与对韦伯的突破
卢卡奇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分析中,将马克思与韦伯两人的思想有机融合,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但这并非物化理论的全部,在揭示现象的基础上,卢卡奇更进一步地指出物化现象不仅是产业工人们的命运,更是整个社会的普遍命运[2]158,同时揭示了这个普遍命运背后的原因——物化意识。在这里,他不仅将马克思抽象劳动范畴进一步展开,而且也对韦伯合理化思想中表达得不是那么鲜明的内容予以补充,并最终与韦伯分道扬镳。
对于这个普遍命运的论证,卢卡奇没有选择检索社会生活每个领域的归纳法,而是从此前推导出的社会成员的原子化的现实出发,认为当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均在商品化的生产过程中被切断之后,在这个过程中所展开的劳动本身也不足以成就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于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无论是工人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都在这样的关系中被彻底孤立为原子般的存在。如此这样,当原本能够产生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劳动彻底失去了这个功能时,人的物化的命运也就成了普遍的命运。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无非是人与人之间以劳动为中介的交往关系。按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观点,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4]。换言之,以生产活动为代表的人与人之间的物质联系是社会关系中最重要的环节,这种物质联系是以现实的、可经验的生产过程为中介的,一旦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切断了人与对象以及自身之间的这重关系时,资本主义社会中就只有一个又一个孤立的原子,因此物化也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人的命运。同时这个分析也是对马克思抽象劳动范畴,尤其是其影响的进一步展开。
对于这样的命运,生活在其中的人却毫无察觉。对此,卢卡奇指出,物化现象除了人与人之间关系获得物的性质以外,还包括一个潜在的环节即物化意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之所以不能反抗这个普遍的命运,正是因为他们的意识也被物化了,而且这种物化意识还反过来加重着物化现象的程度。对此,卢卡奇反复强调,虽然物化意识来源于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物化的事实,但是这样的物化意识本身也参与并影响着物化现象。这也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揭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即尽管现实生活决定了意识的产生,但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有意识的生活。一方面意识的内容源自生活,另一方面这个源自生活的意识本身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正因为我们的意识已经被物化,所以物化意识反过来也加剧着人们被物化的命运,这让人们很难发现自己已深陷物化的囹圄,更无法批判甚至跳出这个囹圄了。综上,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物化使人们的意识被物化,一旦意识也变成物化的意识时,人们不仅在这个普遍命运中不断挣扎,而且也进一步促成对自身的进一步物化。
对于物化意识,卢卡奇认为这其中最具规定性的特征便是直接性,并特别强调,在物化的意识来看,这种可计算性形式必然成为这种商品性质真正直接性的表现形式,这种商品性质———作为物化的意识——也根本不力求超出这种形式之外[2]161。一方面,合理化原则只承认可计算性;另一方面,商品形式的普遍性代表着此时的劳动产品仅被承认为商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可计算性”与“商品性”使得存在于其中的“对象”与“我们”获得了新的规定性,一种在物化意识看来单一性的存在。换言之,此时,人的意识能且仅能反映“对象”与“我们”在这个社会中所直接呈现出来的新的“可计算性”与“商品性”,故此物化意识最鲜明的特征便是直接性。实际上,这时的对象除了这些形式上的“可计算性”与“商品性”之外,本应该还有内容,工人阶级除了统一的身份外,他们还存在先天的个体的差异性,不同个体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劳动能力、熟练程度、性别、年龄等多种因素的差别,但是所有的差异性在物化意识中均被无视,不予认可。在物化意识的宰制下,即使人们发现了差异性,也没有能力去理解,因为物化意识使人们无法认识“内容”与“形式”之间关系,所以自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差异性与统一性可以共存,因此人们的意识只能够停留于最直接的“形式”的统一性,这种物化意识也就成了缺少“内容”的意识,也是无法孕育出历史的意识。任何一个“对象”在物化意识中都是单向度的、永恒的。也正因如此,工业文明以来,“历史终结论”的神话也不断地被缔造出来。
除此之外,卢卡奇认为与物化现象的普遍性相呼应,物化意识也具有普遍性。尽管劳动有脑体之分,但物化意识却是普遍存在于体力劳动者与脑力劳动者中的。并非只有出卖体力劳动的工人的意识才是糟糕的物化意识,从事脑力劳动的社会上层也难以逃脱这个既定的命运。在这里卢卡奇援引韦伯对现代政治制度的批判,指出,现代资本主义企业在内部首先建立在计算的基础之上。为了它的生存,它需要一种法律机构和管理系统,它的职能至少在原则上能够根据固定的一般规则被合理地计算出来[2]164。这种从经济到政治的统一结构也进而影响到了社会意识结构,所以卢卡奇指出,只有资本主义才随同实现整个社会的统一的经济结构,产生出一种正式的包括整个社会的统一的意识结构[2]169。所以无论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无论是民众还是精英都成了这个有理性的、机械的过程的维护者,物化意识成为一种普遍的意识结构,它也在普遍地塑造着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被物化的命运。
因此,基于上述分析,卢卡奇得出结论,并在这个结论中与韦伯分道扬镳,进而走上马克思主义的道路。他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整个结构是以以下两个方面的相互作用为基础的:一方面,一切个别现象中存在着严格合乎规律的必然性;另一方面,总过程却具有相对的不合理性[2]171-172。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虽然是以合理化原则为基础,但这个社会在总体上仍是非理性的。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表面上展现出理性的样态,其实是因为它忽视了与“形式”有着内在关联的非理性的“内容”。换言之,虽然它只承认“可计算性”与“商品性”,但生活并不是只由这些因素构成,被忽视的“内容”恰恰就是这些非理性的因素,它们潜藏于这个理性的原则的背后。正因为“形式”与“内容”间的秘密没有被真正揭示,所以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无法得到一个“总体性”的、完整的生活,而只能看到若干局部的、合理化了的系统。论证到这里我们发现,卢卡奇理论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总体性的辩证法也呼之欲出了。
注释:
①根据知网检索,此类文章中较有代表性地有阳春花的《卢卡奇物化理论的历史逻辑探议——从马克思、韦伯到卢卡奇》;郑飞的《意识形态批判的思想谱系:马克思、韦伯与卢卡奇》;冯坤的《合理的物化:论卢卡奇的物化思想》。
②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张双利教授在《从韦伯到马克思——再论卢卡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双重批判》一文中通过考察卢卡奇思想的发展历程,从历史与文本两个方面论证了卢卡奇超越韦伯的新康德主义立场的必然性,以及卢卡奇如何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扬弃了韦伯的合理化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