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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观照:中西不同学说体系的演变与比较

2022-02-02彭立勋

深圳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妙悟审美观直觉

彭立勋

(深圳市社会科学院,广东 深圳 518028)

中国传统美学非常重视审美和艺术实践的研究,善于从审美和艺术实践经验中总结和阐明审美和艺术的本质和规律,这就形成了注重审美心理研究的特点。在中国美学史上出现的众多的文论、诗论、乐论、画论、书论、园林建筑论等,都包含丰富的审美心理学思想,形成了各种微妙精辟的审美心理学说。它们和西方美学中的各种审美心理学说,在对审美心理性质和特点的揭示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哲学基础、思维方式和概念、范畴、话语上却独具特色,在许多具体问题的认识上也存在着较大差异。这在对审美观照的心理现象的认识和解释中表现尤为明显。

审美观照又称审美静观,是人在审美活动中面对审美对象凝神注视和观赏时的一种特殊的心理态度、心理状态和心理活动方式。它既发生在审美欣赏活动中,也发生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因为它集中体现着审美经验的心理活动特点,所以成为审美心理学的重点研究对象,向来是美学研究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产生了各种理论和学说。“审美观照”因而成为美学理论中的一个关键词。中西审美心理学思想中都有对审美观照中主体心理条件、心理态度、心理状态和心理特点的探究,形成各自具有代表性的学说。它们以各自特殊的概念、范畴、话语,在继承、演变和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构成了中西两大不同的审美观照学说和理论体系。梳理中西审美观照学说体系的发展演变,对比中西审美观照学说体系的同与异,不仅可以更全面地认识和理解审美观照这一关键词的理论内涵,而且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和把握中国审美心理学说的优长和特点,以便在与西方审美心理学说的互相参照中,推动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一、西方审美观照学说体系及其演变

在西方美学史上,柏拉图最早提出“观照”一词,并将其用于对于美的认识的论述。他认为对于“美本身的观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1](P273),也是哲学的极境。同时又提出审美观照需排除尘世的杂念,凝视、观照美本身。古罗马新柏拉图主义美学家普罗提诺继承和发展了柏拉图的审美观照说,认为只有凭借“内心视觉”这种特殊能力才能观照美。但他把审美观照宗教化,看作是灵魂上升,脱离尘世,回归美的根源——“太一”的一种神秘的精神状态。17、18世纪的经验派和理性派美学家都对审美观照的心理能力和心理特点做过探究。经验派美学家舍夫茨别利和哈奇生等提出“内在感官”说,认为审美观照依靠一种审美的特殊感官,具有直接性和无关利害等特点,対推动近代审美心理学说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德国古典美学创始人康德在调和经验论和理性论两派美学的基础上,通过对审美判断的分析,在西方美学史上第一次对审美鉴赏或观照的性质和特点从理论上作出了完整的阐述。他认为鉴赏判断是“不带任何利害关系的愉快”,完全不涉及对于对象的实际用途和利害感;是“没有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的”,其普遍可传达性只与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的内心状态相关;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只和对象的形式有关,不涉及对象的内容、意义。他说:“关于美的判断只要混杂有丝毫的利害在内,就会是很有偏心的,而不是纯粹的鉴赏判断了。我们必须对事物的实存没有丝毫倾向性,而是在这方面完全抱无所谓的态度。”[2](P35)又说,“这种静观本身也不是针对概念的,因为鉴赏判断不是认识判断(既不是理论上的认识判断也不是实践上的认识判断),因而也不是建立在概念之上,乃至于以概念为目的的。”[2](P44)自此以后,西方对审美观照中心理状态和特点的探究,便主要是围绕着康德提出的“不涉及利害”和“不凭借概念”这两个基本观点展开的。

受康德哲学和美学影响的叔本华,从唯意志论哲学出发提出了审美直观说,对康德的审美判断理论做了新的阐发。他认为,世界是由意志和表象组成的。意志是世界的基础和本源,整个表象世界都是意志的客观化。作为万物之源的意志是一种无意识的、不能遏止的盲目冲动,是一种欲求,它所欲求的就是生命,因此可称为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欲求是无止境的,人的痛苦因而是无边际的。人要摆脱痛苦,就要舍弃欲求、摆脱意志的束缚,否定生命意志。而审美直观就是从意志和欲望的束缚中获得暂时的解脱的一种认识方式。因为在审美直观中,我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集中于欲求的动机,暂时忘却了自己 只是沉浸于对于对象纯粹客观的观赏之中。“我们在那一瞬间已经摆脱了欲求而委心于纯粹无意志的认识,我们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3](P276)。按照叔本华的分析,审美直观在心理上具有两大特点。一是排除了对事物的习惯看法和理性认识,“把人的全副精神献给直观,浸沉于直观”[3](P249),意识只是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对象所充满。二是人“自失”于对象的直观之中,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脱离了事物对意志的关系,“所以也即是不关利害,没有主观性,纯粹客观地观察事物”[3](P274)。叔本华审美直观说虽然揭示了审美心理活动的某些特点,但它是以唯我主义和反理性主义唯意志论哲学为基础的。审美直观说的突出特点是抬高直观,贬低理性,超脱自我,排除欲求。所谓“纯粹直观”,具有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和反理性主义特征。无论从审美直观的性质和来源上看,还是从审美直观的心理特点上看,叔本华的审美直观说都比康德的审美理论更具有主观唯心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色彩,因而成为后来众多反理性主义美学思潮的重要思想来源。

叔本华之后,克罗齐以他的精神哲学为基础提出了审美直觉说。按照克罗齐对精神活动的划分,认识活动分为直觉和概念两种,直觉不依赖概念,而概念却须依赖直觉。直觉是一种离理智而独立的低级的感觉活动。他反复强调,“直觉是离理智作用而独立自主的”,“直觉知识可以离理性知识而独立。”[4](P2)直觉不仅与理性认识无关,而且和感性认识中的知觉也有根本区别。纯粹的直觉是在知觉认识以下的,只是对事物产生一种混沌的形象,完全不涉及对象的内容、意义。克罗齐的全部美学观点都是建立在“直觉即表现”这个基本论点之上的,按照他的美学公式,“直觉即表现”,就是审美,就是艺术。他说:“我们已经坦白地把直觉的(即表现的)的知识和审美的(即艺术的)事实看成统一。”[5](P12)同时,“直觉就其为认识活动来说,是和任何实践活动相对立的。”[5](P2)它与实践的功利和道德活动无关。由此,克罗齐一方面强调审美观照和理性、理智认识无关,“审美的知识完全不依靠理性的知识”[5](P21),是一种不涉及对象内容、意义的低级的感性认识活动;另一方面强调审美观照和实践的功利活动无关,是一种独立于功利实践活动之外的无目的的活动。“就艺术之为艺术而言,寻求艺术的目的是可笑的。”[5](P47)克罗齐的直觉说突出强调了审美和艺术不同于科学认识的特点,但它将审美观照的直觉特点绝对化、片面化,使其与理性、功利性完全对立起来,完全割断审美观照和理性、功利性的关系。这种非理性主义、非功利主义倾向在现代西方的审美学说中颇具代表性,因而成为现代西方美学中影响最大的美学学说之一。

进入20世纪,西方美学出现了研究重点由审美客体向审美主体的转向。与此相伴随,以审美主体在审美过程中心理活动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审美心理学迅速发展起来。对审美观照的研究也出现了由哲学思辨向经验研究的转变,产生了许多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上的审美观照学说。其中最有代表性、最有影响的当推布洛的心理距离说。布洛用观赏者和观赏对象之间产生的心理距离来说明审美观照的主观态度和特殊心理状态。所谓“心理距离”,是指通过心理作用,“把客体及其吸引力与人的本身分离开来”,“使客体摆脱了人本身的实际需要与目的”。[6](P96)通过心理距离,对象超脱了我们个人实际需要和目的牵涉,从而使我们能够“客观地”观看它,注意它的“客观”特征。布洛认为,距离包含否定和肯定两方面的作用。就否定方面说,它抛开实际的目的和需要;就肯定方面说,它注重形象的观赏。它把主体和对象的关系由实用功利的变为纯粹观赏的。因而,心理距离也就成了一种审美原则。恰当处理“距离的矛盾”,把距离最大限度的缩小,而又不至于使其消失,是审美和艺术的最佳境界。显然,在强调审美观照的无利害关系性质和心理状态上,心理距离说和康德、叔本华的审美理论是一脉相承的。叔本华已经把审美观照说成“彻底改变看待事物的普遍方式”,这可以说是心理距离说的一个来源。但布洛从心理学的角度研究审美观照的距离问题,使心理距离成为一个审美心理学的概念和范畴,同时也更加强调了审美观照中主体心理态度和观看方式的作用,因而在西方审美心理学说发展中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当代审美态度理论以新的理论和话语方式发展了心理距离说。这种理论的提倡者主张把“无利害关系”和“无转移”的注意看作一种特殊的审美的观看方式,认为这种主体观看方式和态度的变化是使客体成为审美对象和让主体唤起审美经验的关键。J.斯托尼茨说:“无论何时,只要我们用一种特定方式观察对象,就是说,我们不是为了其他原因而观看它,而纯粹是为了观看和欣赏它,那么,任何对象都可以是审美对象。”[7](P29)他把这种观察对象的特殊方式称为“审美态度”。他说:“我们将把‘审美态度’定义为:‘仅仅由于对象本身的缘故,而对于任何意识到的对象的无利害关系的和同情的注意和观照。’”[7](P34-35)他进一步指出,在这个定义中,“无利害关系”是一个关键的重要词语,“它的意思是指我们不是出于对于对象可以服务的任何进一步目的而观看对象”。就是说,审美态度仅仅是一种对于对象的无利害关系的注意和观照。E.维瓦斯则提出,审美态度是一种特殊的注意力,他把它称为“无转移注意”,说:“审美经验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无转移的注意的经验。”[8](P411)审美态度说和叔本华、布洛的学说在强调审美无利害关系上是一脉相承的,但却将审美观照的特点集中在注意的特殊方式上,更强调了主体观看方式的变化对审美经验的决定作用,因而将审美观照完全主观化了。

二、中国传统审美观照学说体系及其发展

中国古代审美学思想中,很早就有关于审美观照的心理状态和特点的论述。先秦哲学家老子和庄子从道家哲学思想出发,提出了审美心理虚静说,成为中国美学史上第一个完整的审美观照学说。老子第一个提出了“道”作为哲学的最高范畴。“道”是世界万物自身的普遍规律,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基础和根源。它是一种浑然一体的东西,比天地更在先。它不靠外力而存在,永远循环往复的运行着。老子认为,认识的最终目的在于认识“道”。但“道之为物,惟恍惟惚”[9](P148),它不是通过耳目闻见的感觉经验可以感受到的。认识“道”必须用不同于认识个别事物的特殊的认识方法,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涤除玄鉴”[9](P96)。“涤除”,就是洗除垢尘;“玄鉴”比喻人心的深邃灵妙明澈如镜。“涤除玄鉴”,意思就是洗清杂念,保持内心虚静,以便用深邃的心灵去观照“道”。他又提出“致虚极,守静笃”[9](P124),强调观照“道”必须排除干扰和成见,保持内心空明和宁静。虚静玄鉴之说,蕴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要摒除内心欲念和利害考虑;二是要采用一种超越感性和理性的直观认识方法。尽管老子还没有将它和审美直接联系起来,但老子的道和真、善、美是一体的。对道的认识应该也包含对美的认识。

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观点,并且将它与审美结合起来,明确提出审美心理虚静说。他说:“唯道集虚。虚,心斋也。”[10](P117)“虚”是指心境空明,排除了一切杂念干扰。“唯道集虚”是说只有达到空明的心境,才能与道相集合,才能把握“道”。这个空明的心境就是心斋。他还说:“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11](P618)强调内心要排除各种利害和欲念的干扰,保持平正、安静、空明,以顺其自然。庄子认为,虚静的心理状态和精神境界是主体方面认识和把握道的前提条件。同样也是审美感知的必要条件。只有“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疏通内心,洗净心灵,清除各种欲念,摒弃一切理智,使心理状态绝对处于虚静,才能观“道”,也才能感知和把握天地之“大美”“至美”。从美学角度看,虚静说在客观上揭示了审美观照的心理条件和心理特点,因此在中国美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对中国传统美学关于文艺创作理论和审美心理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广泛影响。虚静说是先秦时期一种普遍的认识。后来,荀子又提出“虚一而静”之说,也涉及审美感知中心理状态的虚静专一问题。但他对虚静说进行了唯物的辩证的改造,比老庄大大前进了一步。

南朝画家宗炳受道家和佛学思想影响,他将老子和庄子的虚静说运用于绘画创作理论,提出“澄怀味象”的审美心理学说。他说:“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12](P177)。“澄怀”就是审美主体要排除心中一切杂念。“味象”就是品味观赏审美对象,进行审美观照。这一学说包含两方面意思。第一,讲审美观照的主观条件,就是“澄怀”。所谓“澄怀”,也就是保持虚静空明的心境。这与老子说的“涤除”、庄子说的“心斋”“坐忘”是一致的。宗炳认为,“澄怀”是审美观照必不可少的心理条件,只有“澄怀”才能“味象”、“观道”,形成审美观照。第二,讲审美观照的客体的特点,就是要有象(形象)。所谓“味象”,就是品味鉴赏审美对象,从对美的形象的直接观赏中得到精神的愉悦和享受。老子讲到象,并指出象的本体乃是道。宗炳发展了这一观点,认为审美观照的对象是象和道的统一,象是道的显现,所以味象也就是观道。“澄怀味象”之说,结合着审美和艺术实践,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审美观照的重要特征,实际上把审美观照对主体的心理要求提到了哲学原则,比前人的说法有重要进展。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庄子的虚静说用于文艺创作,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13](P295)这里强调内心虚静是创作构思的必要心理条件。但创作构思离不开审美观照。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3](P295),既是创作想象的心理活动,也是审美观照的心理活动。“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之说直接源于《庄子》。“五藏”(五脏),据汉代《白虎通义》解释,“此性情之所由出入也”,这里即指性情。可见虚静不仅是指一种短暂的心理状态,而且是指一种性情、精神。刘勰把虚静作为一种陶钧文思的积极手段,借此让创作构思的思想感情充沛活跃起来,这比老子、庄子的虚静说更有积极意义,是美学思想上的重要发展。

如果说虚静说、澄怀说主要揭示审美观照的无欲求、无利害的性质,那么,后来的妙悟说、现量说则直接涉及审美观照的直觉性特点。“妙悟”一说,最早见于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张彦远在谈到观赏绘画的心理活动时说:“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14](P39)这段话心理内容非常丰富。“凝神遐想”说明审美观照中主体的精神高度专一集中,同时伴有丰富的想象。“妙悟自然”是指通过直觉,不假推理,立即感悟自然之道。“物我两忘”是说审美观照中主体与客体融合无间,化为一体。“离形去智”是说审美观照须排除自我欲念和逻辑思考。这里不仅包含有虚静说的含义,而且突出了审美观照的直觉感悟、不假推理的特点。到了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明确提出妙悟说,说:“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15](P10)在宋代以禅喻诗的风气中,严羽的妙悟说是影响最大的。佛学讲“悟入”本指以直觉了知本体实相的心理过程。诗的妙悟和禅的妙悟不可简单等同,但在心理现象上却有相通之处,就是都要借助直觉。悟是禅与诗在心理状态上的一个联结点。悟就是直觉感悟。严羽认为好诗不在学力知识,而在直觉感悟。他说:“唯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15](P10)这就把审美观照中直觉的作用和特点更加彰显出来了。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阐发严羽的妙悟说,称其为“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岐级可寻,无色声可指”[16](P314),使妙悟中瞬间顿悟、心领神会的直觉特点得到更为具体的描述。

清代初期著名美学家王夫之直接将佛家的“现量”说运用于对审美观照和审美意象创造的心理特点的解释之中,提出了对审美观照心理特点的新看法。他认为审美意象的创造来自于“心目相取”“即景会心”的审美观照,这就是禅家所谓的“现量”。“现量”本来是印度因明学的一个概念。王夫之对它做了新的解释。他说:“‘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来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17](P529)在王夫之看来,“现量”的三种含义,也就是审美观照所具有的三种特殊性质。“现在”,指审美观照的直接感兴特点,“即景会心”,触景生情,面对审美对象直接引起感兴,而不是依靠过去的印象;“现成”,指审美观照的瞬间直觉特点,“一触即觉”,顿生美感,不做任何抽象推理和比较;“显现真实”,指审美观照是按照直觉到的审美对象本来的性质状貌来显现,“即时如实觉知”,而不是脱离对象“实相”的虚妄的东西。这三个特点是互相联系的,归结到一点,就是审美的直觉性,这也是审美观照心理活动的一个基本特点。王夫之的现量说无论是从全面性还是深刻性看,都是中国美学史上对于审美观照的认识达到的一个新的高度。可以看到,从虚静说、澄怀说到妙悟说、现量说,中国传统审美心理学说在演进和发展中,力图从不同方面揭示审美观照的主观心理条件和特殊心理活动方式,推动研究不断走向深入。

三、中西不同审美观照学说体系的比较

中西美学中的审美观照学说体系都有悠久的发展和演变的历史,两者分别属于不同的文化体系、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在概念、范畴、话语上各不相同,但在关于审美观照心态及特点的看法上却有着许多共同的认识和类似的表述。它们都认为审美观照的一个主要心理特点就是要超脱与对象之间的实用功利关系,排除一切欲念和利害考虑,保持内心的空明虚静。与此相联系,审美观照具有直观、直觉的心理活动特点,不涉及抽象的概念的认识,对于审美对象的感受具有瞬间性。可以说,中西美学对于审美观照的性质和特点的论述是有相通之处的,两者可以互相阐发和补充。

但是,中西两种审美观照学说是建立在中西不同文化和哲学思想的基础之上的。西方哲学长于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注重分析,比较强调事物的部分和对立面的分立;中国哲学长于辩证思维方式,注重综合,比较强调事物的整体和对立面的统一。“中国哲学富于辩证思维,因而中国哲学的一些基本范畴具有深奥的含义,表现为多方面规定的综合,或两个对立的规定的结合。”[18](P27)这对中国美学范畴和概念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主要建立在辩证思维方式上的中国审美心理学说体系,因而在对审美观照心理的理解上,和西方审美心理学说也存在着显著差别,彰显出了中国美学的民族文化特色。

首先,关于审美观照的无利害感的形成原因和心理活动的性质问题。西方各种审美观照学说往往着眼于审美心理构成中某个因素的作用,片面地将直觉、情感、注意、潜意识等因素孤立起来作为审美观照的特点,而忽视对审美心理结构特殊性的整体性的把握。就审美观照的无利害感的特殊心理状态及其成因来说,西方各种审美观照学说也都是仅仅归结为某种心理因素的孤立作用。审美直观说、心理距离说和审美态度说都把审美观照的无利害感主要看作是由于观赏者的注意转移而形成的。所谓“注意力不再集中于欲求的动机”,“注意转向”,“对于任何意识到的对象的无利害关系的注意”,等等,都是主要从对于对象的注意的指向性、选择性、集中性的改变,也就是仅仅从注意方式的改变,来看审美观照无利害感的心理成因和状态。与此不同,中国传统审美心理学说不是仅仅从个别心理因素的作用上看待审美观照的无利害感的心理状态,而是把它看作多种心理因素互相调节和作用而形成的心理整体性活动和功能。虚静说和澄怀说讲内心的虚静和澄明,这并不是仅仅由于注意的转移而形成,而是一种整体性的心理功能的改变。“玄鉴”“虚静”“澄怀”,都不是短暂的注意指向的转移,而是一个人长久具有的稳定的心理特点。庄子讲虚静,是建立在他的自然无为、强调人的自然本性的哲学思想上的。虚静是人的自然本性美的一种体现。这在实际上就是把审美观照的无利害感的特殊心态看作是一种超越性人生境界。“所谓“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指对主体内心的调节和整个心灵的净化,也就是刘勰所说的“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涉及人的精神和品格的培养。刘勰讲“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和他的养气说讲“清和其心,调畅其气”[13](P456)是一个意思,心和气畅才能虚静照物,理融情畅。这就是强调审美和文艺创作要从主体上调理和培养良好的精神气质。庄子和刘勰的看法,都涉及人的整体精神和品格的培养和陶冶。正因为如此,所以中国的审美观照学说虽然认为审美心理在性质上不直接涉及个人欲念和实用利害考虑,但是却不否认审美和艺术与社会功利性更为广泛和深刻的联系,不否认审美和艺术对于陶冶人的性情和心灵的社会功利价值,反而强调审美和艺术具有“持人性情”“陶冶性灵”,有利于社会人生的积极作用。这和西方审美观照学说通过审美无利害关系之说否认审美和艺术的一切社会功利价值和作用,倡导“审美无目的”“为艺术而艺术”等是有根本区别的。

其次,关于审美观照的心理活动中直觉和理性、情与理关系问题。西方的审美观照学说多片面强调直觉和感情作用,较忽视理性作用。柏拉图认为审美观照就是“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1](P8),灵魂遍体沸腾不能自制。这显然充满非理性的神秘色彩。叔本华认为审美直观摆脱意志的束缚,也就是“摆脱对事物的习惯看法”,排除一切理性认识。他把审美认识和理性认识直接对立起来,认为审美观照是一种非理性的、纯粹直观的认识活动。克罗齐认为审美是单纯直觉的心灵活动,是主观感受和情感的表现,和理性认识是对立的。虽然在西方美学中,也有像黑格尔那样认为审美观照是“在感性直接观照里同时了解到本质和概念”,直觉和理性是统一的,但是,忽视理性、甚至排斥理性却是西方众多审美心理学说的一个普遍倾向。相比较而言,中国古代的审美观照学说则较少这种片面性,注重审美中直觉与理性、情与理的统一。如刘勰论审美观照和创作构思,认为贵在内心虚静,排除杂念,集中精神于审美对象(“神与物游”)。在被对象吸引和交流之中,既有情感的感动和变化,又有理性的认识和反应,即所谓“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13](P456),情与理相互作用和交融。严羽的妙悟说强调审美感悟和直觉,但他也明确肯定唐诗“尚意兴而理在其中”[15](P137),就是说审美意象中感兴、直觉和理性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王夫之的现量说虽然极为重视直觉在审美观照中的作用,但并非如西方审美直觉说那样,把直觉和一切理性对立起来,用直觉排斥理性。在解释“诗有妙悟,非关理也”之说时,他明确指出:“非谓无理有诗,正不得以名言之理相求耳。”[19](P284)就是说审美感兴和意象之中是蕴含着理的,但审美观照之理,是“不得以名言之理相求”之理,即不是通过抽象概念和推理表达的理,而是寓于意境和形象之中的理。后来,叶燮在《原诗》中进一步发挥了王夫之的看法,说:“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妙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20](P32)这就将审美观照和审美意象中微妙精深之理,与虚拟想象之事、迷离恍惚之情融为一体了,从而更加深入地揭示了直觉与理性、情与理互相交融的形象思维的突出特点。这才是对审美心理性质和特点的全面的、辩证地认识和理解。

最后,关于审美观照的主客体条件和相互关系问题。西方的审美直观说、审美直觉说和审美态度说都认为,一旦审美主体出现超越利害考虑的心理状态,那么任何对象便都可经由主体的作用而成为审美对象,并产生审美经验。叔本华认为,在审美直观中,客观存在以主体为条件,主体把大自然摄入自身,从而大自然不过只是主体本质的偶然属性。审美直观中摆脱意志束缚的认识主体“乃是世界及一切客观的实际存在的条件,从而也是这一切一切的支柱”[3](P253)。这显然是颠倒了审美观照中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把审美主体看作是产生审美客体并形成审美观照的根本和决定条件。克罗齐的审美直觉说,则将作为直觉的审美观照看成是心灵赋予物质以形式的活动。他认为,“形式”是内在的心灵的活动,物质是外在的供心灵活动利用的“材料”,物质通过心灵的综合作用得到形式,形成具体意象。这就是直觉的心灵活动。所以,直觉不是来自客观对象,而是来自心灵。当代审美态度说则把主体注意方式的变化看作产生审美经验的决定条件,将审美观照完全主观化。

相比较而言,中国古代美学中的审美观照学说虽然也强调空明虚静、超越功利的心理状态是形成审美观照的必要条件,但也指出审美观照是由对象的审美特质引起的,是审美主客体互相作用的结果。如宗炳的澄怀味象说,一方面强调审美观照的主体心理条件“澄怀”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强调审美观照的客体来源“象”的作用。他说:“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12](P177)就是说山水以它的形象体现着“道”,本身具有引起愉悦的审美特质,并不是由审美主体决定的。“味象”是观赏品味审美对象,这是审美观照的客观来源。只有既“澄怀”,又“味象”,主客体共同发挥作用,才能引起观赏者审美观照的心理活动和愉快的审美体验。王夫之的“现量”说,在指出审美观照主体需要不假思量计较的同时,也指出审美观照是由面对的审美对象直接引起的,并且需要显现审美对象的真实面貌,不假虚妄。

总体上看,中国传统审美心理学说受到中国哲学长于辩证思维的影响,强调审美心理中主客体的统一。既重视审美观照的客观来源,也重视审美观照的主观条件,认为在审美观照中主体特殊的心态和观察方式与客体具有的审美特质是互相结合、交互作用的。这就避免了西方许多审美观照学说将主客体对立起来、强调主体决定客体的片面性和主观性,因而对于认识和揭示审美观照心理活动的客观规律,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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