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空间问题”与解答*
——空间“先天感性形式”源于身体的宽窄直观
2022-02-02文兴吾
文兴吾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2)
一、康德的空间观“哥白尼革命”与“康德的空间问题”
在古往今来的哲学与科学发展过程中,空间观念一直是十分重要的问题。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一书中用了大量篇幅讨论空间、时间及其与运动的关系。这些讨论,都直接与人的生存和生活实践经验相关联,并且有浓厚的批判意识。例如他写道:“大家公认,存在的事物总是存在于某一处所(不存在的事物就没有处所,例如‘鹿羊和狮人在哪里存在呢?’)。”[3](P92)“恰如物体皆在空间里一样,空间里也都有物体。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说明关于生长的事物呢?”[3](P95)“如果不曾有过某种空间方面的运动,也就不会有人想到空间上去。”[3](P100)
近代自然科学正是在批判和继承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笛卡尔在《哲学原理》中为了清晰地表明“位移运动即物体之间的相对位置变化”认识,分别对“外在的场所是什么”“空间和场所的差异在哪里”“外在的场所如何可以正确地认为是周围物体的表层”[4](P40-41)进行了深入的阐述。笛卡尔对空间问题的讨论,也是与人类的生存经验、生活经验密切关联的。
空间范畴的形而上学性、思辨性,是在牛顿提出“绝对空间”概念之后产生的;因为牛顿的绝对空间是“超验的”。在爱因斯坦之前,历史上一些著名思想家如莱布尼兹、贝克莱、黑格尔、马赫等从不同角度对牛顿“绝对时空”进行过批判。在牛顿时代,关于绝对空间的各种“形而上学—神学”争论背后隐含的基本问题是:一方面,牛顿力学是富有成效的,而几何学与经典物理学的理论体系内在地要求预设一个同质、无限的空间概念,以便用它来表述各种数学定律,并将这些定律构造为一个整体性的系统,这意味着,近代自然科学的产生与发展需要预设空间的某种绝对性作为前提条件;另一方面,人类经验似乎无法提供这种绝对性,牛顿、笛卡尔、莱布尼兹与贝克莱归根结底都需要通过上帝来提供这种绝对性。这种神学意义上的绝对,无法抵挡怀疑论者的攻击,从而严重威胁着近代自然科学追求知识的绝对确定性基础的努力。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实现的空间观“哥白尼革命”,是对上述困难作出的回应。康德的空间观“哥白尼革命”,实质上是用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绝对”来替代神学意义上的绝对。对于康德来说,空间(与时间)是使人类认识成为可能的先天直观形式,他不再根据上帝的某种属性,也不再根据我们面对的世界及其中的各种事物的秩序来构想空间,而是把空间构想为人类与世界及诸事物打交道的方式本身。换言之,不是各种外部事物已经预先处在物理空间之中,然后我们通过现象来获得几何空间的观念,恰恰相反,是我们朝向世界与诸事物的观看本身为它们赋予了空间秩序。[5](P3-4)《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第一部分“先验感性论”分为两节,第一节讲空间,第二节讲时间。在这两节中,康德详尽地论述了空间和时间为什么是先天直观形式。这种论证,康德称之为“阐明”——“所谓阐明,我理解为将一个概念里所属的东西作出清晰的(哪怕并不是详尽的)介绍”[1](P28)。康德关于空间与时间的“阐明”分为两层,一层叫做“形而上学的阐明”,另一层叫做“先验的阐明”。“形而上学的阐明”是从本体论的意义上,从本性上来说明空间和时间的性质;“先验的阐明”是从认识论的角度,从应用的意义上来说明空间和时间的性质。
康德关于空间“形而上学的阐明”共分四点。第一点:“空间不是什么从外部经验中抽引出来的经验性的概念。”第二点:“空间是一个作为一切外部直观之基础的必然的先天表象。”第三点:“空间绝不是关于一般事物的关系的推论的概念,或如人们所说,普遍的概念,而是一个纯直观。”第四点:“空间被表象为一个无限的给予的量。”[1](P28-29)都是为了说明空间是感性认识的先天形式、先决条件。四点中的前两点说明空间是先天的,后两点说明空间的直观性质。前两点和后两点各自都是从反面和正面两个不同角度来说明空间的性质。概而言之,前两点意在表明人类经验并不能形成空间,空间实质上是人类认识的先天表象。由此可以说,空间并不表现“物自身”的性质,也不表现“物自身”的相互关系。后两点则把人类理性思维中的普遍概念排除在真正的空间之外。空间本质上是使对象在我们感知中能表现为直观的必要条件,如果对象被抽走,我们感知中的方式仍然存在,这就是空间。
康德关于空间“先验的阐明”,其目的是为了把空间这种先验直观形式运用到几何学上,来说明几何学的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康德指出:“我所谓先验的阐明,就是将一个概念解释为一条原则,从这条原则能够看出其他先天综合知识的可能性。”[1](P31)康德认为,没有空间这种先天直观形式,几何学的命题是根本不可能的。例如,几何学中“两点之间只有一条直线”的原理是普遍的、必然的,它不是从感性经验得来的,而是以空间的直观形式为前提条件的。因为,“凡是从经验借来的东西也都只有比较而言的普遍性,亦即由归纳而来的普遍性”[1](P29)——只能说到现在为止,至于以后是怎样那就无法说了。但是,“两点之间只有一条直线”的原理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是绝对必然的;这就是因为它是以空间这种直观形式作为前提的,而不是从很多感觉经验里面概括得来的。[6](P115)在“形而上学的阐明”和“先验的阐明”之后,康德结论道:“我们就只有从人的立场才能谈到空间、广延的存在物等等。如果我们脱离了唯一能使我们只要有可能为对象所刺激就能获得外部直观的那个主观条件,那么空间表象就失去了任何意义。”[1](P31)
19世纪上半叶,黎曼和洛巴切夫斯基创立的几何学,都与欧几里得几何学不同,而统称“非欧几里得几何学”。20世纪初,爱因斯坦创立了相对论;其中广义相对论运用了黎曼几何学,揭示了牛顿万有引力的产生是由于物质的存在及其一定的分布状况使空间的性质呈现出各处不同的结果,即所谓空间弯曲的结果;在物理世界某区域的引力场越强,则其中空间特性的变化就越大,在物质质量大量积聚时,空间的曲率随之增大。这些科学成就,显然对康德关于“几何学是综合地却又是先天地规定空间属性的一门科学”[1](P30)的断言构成了极大的冲击。尤其要看到,20世纪物理学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建立与发展,从不同角度,清楚地表明了时间和空间是人们为了描述物质及其运动现象而提出的两个基本概念。相对论的建立与发展,展现出用时间空间概念对宏观物体位移运动描述的完备性——“物体的时空变化就是物体的机械运动,物体的时空变化既是物体机械运动的表现形式,也是物体机械运动的存在方式。”[7]而在量子力学的发展中,海森堡提出了微观领域里的“测不准关系”(不确定原理),即任何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不可能同时确定,要确定一个,另一个就完全不确定。按照“量子力学哥本哈根学派”的观点,我们不可能用时空概念对微观物体的位置变化作“运行轨迹的空间描述”。从上可见,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建立与发展,从正反两个方面,清楚地表明了时间和空间是人们为了描述物质及其运动现象而提出的两个基本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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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康德的空间观“哥白尼革命”已演变为“康德的空间问题”。“康德的空间问题”的本质是:既然空间概念不是从外界事物或人的实践活动中抽象出来的,那么,人的空间观念及其空间概念来自什么?因为我们不能否认,康德确实十分清楚地论述了:空间概念不可能是从外界事物或人的实践活动中抽象出来的,因为我们在考察事物或人的实践活动的时候,就已经使用了空间概念了。康德写道:“因为要使某些感觉与外在于我的某物发生关系(也就是与在空间中不同于我所在的另一地点中的某物发生关系),并且要使我能够把它们表象为相互外在、相互并列,因而不只是各不相同,而且是在不同的地点,这就必须已经有空间表象作基础了。因此空间表象不能从外部现象的关系中由经验借来,相反,这种外部经验本身只有通过上述表象才是可能的。”[1](P28)马克思也曾写道:“当我们说两物的距离时,我们说的是它们空间位置的差异。因此,我们假定,它们二者都存在于空间,是空间的两个点,也就是说,我们把它们统一为一个范畴,都作为空间的存在物,并且只有在空间的观点上把它们统一以后,才能把它们作为空间的不同点加以区别。它们同属于空间,这是它们的统一体。”[8](P154)
应该明确:历史上,黑格尔把时间和空间说成是绝对精神外化为自然界的两个范畴,空间是己外存在的肯定形式,时间是己外存在的否定形式;是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对“康德的空间问题”的虚假解决。而列宁所言“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亿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9](P186),如果只是站在一般的“实践-归纳”的层面上来体会,那是没有解决康德空间问题的;因为仍然是说空间概念是从外界事物或人的实践活动中抽象、总结出来的。但一经站在马克思的实践辩证法基础上,则别有一番深意。
二、实践辩证法与“空间的身体本源论”
在实践辩证法视域中,马克思基于“人化自然”的身体哲学思想探讨,对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列斐伏尔的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海德格尔的空间生存论解构,梅洛-庞蒂的现象空间学说,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基本阐明了空间的身体本源论思想;为“康德的空间问题”的有效解决奠定了基础。
马克思哲学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人”,首先是一个“身体的人”。马克思写道,人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10](P167),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9](P96)。“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10](P125)这里的“全部感觉”,“不仅五官感觉,而且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10](P126)于马克思而言,身体(人)既是物质存在,又是精神存在,既是肉身,又是思想。思有同一,最直接最典型地体现在身体中。“在认识活动中,单纯的思维或肉体都无法立足,只有双方的统一即完整身体才能展开认识。”[11]
(一)海德格尔对空间概念的生存论解构
海德格尔在1927年出版的《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对康德的时空观给予了高度评价。海德格尔写道:“曾经向时间性这一度探索了一程的第一个人与唯一的人,或者说,曾经让自己被现象本身所迫而走到这条道路上的第一个人与唯一的人,是康德。”[12](P29)海德格尔还引证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写下的一段话——“我们的知性的这种图型说,在涉及到现象及其纯形式的时候,是潜藏在人们灵魂深处的一种技术,我们任何时候都将很难从自然手中获得破解这种技术的真正机关,把它无所遮蔽地摆到眼前。”[12](P30)——指出“康德本人知道他自己已经闯入漆黑一团的区域”。[12](P30)在康德那里,空间和时间虽然是经验知识的条件,但它们本身却是不可知的。[13]海德格尔提出:“设若‘存在’这个语词有一种可以指明的意义,那么康德在这里望而却步的东西,就必须作为专题从原则上得到洞察。”[12](P30)“空间存在的阐释工作直到今天还始终处于窘境,……关键在于:把空间存在的问题从那些偶或可用,多半却颇粗糙的存在概念的狭窄处解放出来;着眼于现象本身以及种种现象上的空间性,把空间存在的讨论领到澄清一般存在的可能性的方向上来。”[12](P139)
海德格尔空间理论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他把人与空间的关系作为思考的重心,空间和空间性成为生存论概念。首先表现在:空间维度意义上的上下、前后等是通过人的生存活动所使用的用具(即所谓的“上手事物”)的位置来决定的。而上手状态即操作活动,决定了用具摆放的具体位置——例如,在家中书房的书桌上,毛笔、墨汁、纸张放在了一起;在卫生间中,毛巾、洗发水、肥皂、牙膏、牙刷放在一起——这些都是基于它们属于不同的活动,从不同的活动整体取得位置的。这样,不同的物品就在人与物的整体联系中各自获得了一定的空间。海德格尔的“上手状态”的空间性,揭示出了现象学意义上的原初空间是与人的存在方式、生活实践内在相关的,因此最原初的空间不是客观空间,而是一种实践空间。[14]概言之,海德格尔认为位置、远近等空间概念是在人的生存活动中开启出来的,真正的源始空间是由我们对用具的使用和操作的“上手状态”决定的;他将空间理解为以身体为中心的一系列位置的聚集。海德格尔是第一个将空间理解为具身化主体介入世界中的可能性的现象学家,并下启了梅洛-庞蒂等人的身体现象学探索。[15]
(二)梅洛-庞蒂的“现象空间”与身体
从空间哲学的角度看,梅洛-庞蒂早期代表作《知觉现象学》(1945)的主要贡献在于它在客观空间的层次之下揭示出了一种更本源的生存论空间,即“现象空间”;他将这种新的空间概念与意识、身体、时间、世界等概念紧密地编织在一起。
梅洛-庞蒂的空间思想的展开是从身体入手的,从对象身体到现象身体的概念转变发挥着关键作用。梅洛-庞蒂认为,传统哲学把身体看作可供观察的“客观对象”即“对象身体”,空间被理解为“客观空间”;一经把“现象身体”放到空间问题的中心,就能真正地理解与人的空间性存在相关的“现象空间”。“现象身体”是“本己身体”,即第一人称视角下主体直接体验到的身体;现象空间的最基本的特征是它的“具身性”,即它与一个活的现象身体相关联,处于交互构造之中并融为一体;因此,现象空间首先是一种身体空间。[5](P218)梅洛-庞蒂指出:“身体的空间性不是如同外部物体的空间性或‘空间感觉’的空间性那样的一种位置的空间性,而是一种处境的空间性。”[16](P137-138)这种处境的空间性,体现于身体与具体处境的关联之中。梅洛-庞蒂写道:“如果我站在我的写字台前,用双手倚靠在写字台上,那么只有我的双手在用力,我的整个身体如同彗星的尾巴拖在我的双手后面。这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我的肩膀或腰部的位置,而是因为它们的位置包含在我双手的位置中,可以说,我的整个姿态表现在我的双手对桌子上的支撑中。……词语‘这里’如果用于我的身体,则不表示相对于其它位置,或相对于外部坐标而确定的位置,而是表示初始坐标的位置,主动的身体在一个物体中的定位,身体面对其任务的处境。”[16](P138)现象身体作为躯体和心灵的结合体,通过身体各部分联合起来构成“身体图式”体验人的空间性存在,而不需要通过理智推算或寻找。梅洛-庞蒂揭示的“现象空间”所指是:在没有形成明确的空间意识之前对空间的一种直接的体验性把握,即“现象身体或身体主体”所拥有的一种原初空间经验;这种直接体验发展出了后来作为意识的客观对象来认识的空间。这本质上是一种实践的构造性、生成性活动。换言之,现象空间是从人的活动出发引申出的空间概念,是人的“实践活动空间”。梅洛-庞蒂阐明了:位置空间的观念滞后于我们直接拥有的身体活动空间的观念,即后者对于前者具有始源性;亦即:“我的身体在我看来不但不只是空间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在我看来也就没有空间。”[16](P140)
(三)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与身体
列斐伏尔是现代法国思想大师、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是20世纪法国乃至西方重要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他最重大贡献就是将空间和地理的分析带进马克思主义中,提出了“社会空间”“空间生产”等理论,强化了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的一面。他的《空间的生产》一书,长期以来被奉为空间分析的经典之作。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第一章介绍全书计划时便提出:要理解社会空间,首先要思考身体,因为“作为一个群体或社会的成员,‘主体’与空间的关系是指他与自己身体的关系,反之亦然。一般来说,社会实践以使用身体为前提”[17](P40);为社会空间的建立设置了一个生理学和人类学的基础,把这些直接因素作为社会空间建立的前提。列斐伏尔通过身体体验来想象空间,用身体的实践展开去体现、去构成空间;在身体与其空间之间,在身体于空间中的展示和它对空间的占有之间,具有一种直截了当的关系。在产生物质领域的(工具与对象)影响之前,在通过这个领域获得自我丰富从而自我生产之前,在导致其他的身体而进行自我再生产之前,每个具有生命的躯体都已经是空间并拥有其空间:它既在空间中生产自身也生产出这个空间。[18]对列斐伏尔来说,“空间的生产始于身体的生产。”[17](P173)他写道,“整个社会空间都从身体开始,不管它是如何将身体变形,以致彻底忘记了身体,也不管它是如何与身体彻底决裂,以至于要消灭身体。”[17](P405)从列斐伏尔本人的概括来看,地理上的空间,社会化的空间,思维与精神意义上的空间,根源于身体实践过程的空间。
把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列斐伏尔的上述工作关联起来,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从不同方面提出和阐释了空间观念起源于身体的活动,即“空间的身体本源论”。这表明,现代哲学对空间观念起源的研究,已经回归到100多年前马克思所开创的生存论辩证法及实践辩证法研究的基础上。“发生认识论”创始人皮亚杰的儿童心理学研究,也支持着生存论辩证法及实践辩证法基础之上的“空间的身体本源论”。皮亚杰把儿童心理的发展划分为四大阶段,第一阶段是感知-运动阶段,从出生到一岁半、两岁,相当于婴儿期。感知-运动阶段的“感知-运动的智慧”,这是智慧的萌芽。他写道,“感知-运动智慧构成现实,是凭借永久客体、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等图式组成广大的动作范畴,成为日后这些相应的概念产生的基础。这些范畴中没有一个是在开始就产生的,儿童最初的世界是完全以他自己的身体和动作为中心的‘自我中心主义’,它完全是无意识的(因为还不能意识到自己)。但是,在儿童头十八个月的过程中,发生一种好比‘哥白尼式’的革命,或者更简单地说,发生一种普遍的‘脱离自我中心’的过程,使儿童把自己看作是由许多永久客体(即是以空间-时间状态组成的永久客体)组成的世界中的一个客体。而在这永久客体中,因果关系在起着作用,它既在空间上得到确定的位置,并使各种事物都成为客体化。”[19](P12)
“空间的身体本源论”展现了空间概念起源上的“人的尺度”,阐明了康德所言“我们就只有从人的立场才能谈到空间、广延的存在物等等”[1](P31)的现实根据。梅洛-庞蒂的现象空间,是从人的身体活动出发引申出的空间概念,本质上是一种实践的构造性、生成性活动,生成了“人的身体实践活动空间”。而把“人的身体实践活动空间”与外部世界的物质及其运动相关联,最终也就产生亚里士多德的“如果不曾有过某种空间方面的运动,也就不会有人想到空间上去”的“飞跃”,使空间成为“描述和量度物质及其运动的基本概念”。
三、空间观念源于身体的宽窄直观
“空间的身体本源论”阐明了人类的空间观念从根本上讲来源于人的身体活动,即“人的身体实践活动的空间性”。一经把“空间的身体本源论”贯彻下去,我们发现,长期以来被人们看作是关于空间(广延)属性的“宽窄”意识,本身却是决定几何空间存在的“根据”。为了便于阐明这一新认识,我们给出如下场景。
场景之一:“当人在一个大幅超越自身尺度的环境独处,比如在剧场中央放一张床,你睡得着吗?人会产生恐惧感,因为人体无法去把握这个‘场’。人的双臂延伸3到6倍,才是最适中的尺度。超过这个尺度,人们就会感觉空旷,无所适从,一有风吹草动便担惊受怕。过宽或过窄,都让人无法好好地生活。合理的范围才是人需要的尺度。”[20](前言P17)
场景之二:一个人乘轮船漂洋过海,情不自禁地感叹:“大海真宽大,轮船太狭小!”
场景之三:一个人追一条小狗,前方是一排栅栏。小狗的宽度为20厘米,人的宽度为60厘米,栅栏的宽度为40厘米,其中在人狗追逐路线的左边不远处缺损了一根栏杆,出现80厘米的一个缺口。狗跑到栅栏边,直接从40厘米宽度的栅栏中穿过。而人没有半点犹豫,径直跑到80厘米宽度的缺口处穿过,继续追狗。
基于上述场景,模仿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话语方式,我们可以对“宽窄”作出以下几点“形而上学阐明”。第一,“宽窄”不是什么从外部经验中抽引出来的经验性的概念,也不是关于一般事物的关系的推论的概念。第二,“宽窄”被表象为一种“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被表象为“整体大于部分”的直观体验。第三,“宽窄”被身体直接经验为:畅通与受阻。
对于第一点,我们指出,宽窄作为空间的属性是相对概念,即是说,离开了宽,我们无从说窄,我们不可能有独立的宽的概念,也不可能有独立的窄的概念。但是,把人关在笼子里,人们的四肢受到束缚,那么他就会通过身体的不舒服而有空间窄的感受;相反,把人放在剧场里面,那么他又会觉得空间宽得让人恐慌。在这两种状况中的宽和窄,都不是人的思想进行比较、分析出来的,也不是人的思想进行归纳、总结出来的,而是“灵魂和肉体统一的人”通过“感受”直接就得出来的。另外,“人追狗”场景告诉我们,尽管从空间属性看没有宽和窄的独立概念与定义,但是对于宽和窄,人类经验却是普遍存在的,“灵魂和肉体统一的人”能够作出“直观判断”。对于第二点,我们指出,在特定事物的空间关系中,“是宽”“是窄”是一个先天判断,是具有普遍性、必然性、又能提供真实知识的判断。例如,对于一个正方形,任何人都会认为它们是长宽一致。而对于一个长方形,任何人都会认为它们是长宽不一致。在地图中,中国的面积大于海南岛的面积;大海上,海的面积大于船的面积;这是任何理性的人都会得出的结论。同样,在人追狗的过程中,任何人都不会否认80厘米的缺口空间大于40厘米的空间。因为,就空间属性而言,80厘米的空间与40厘米的空间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而“整体大于部分”则是一个“先天判断”。对于第三点,我们指出:“宽窄”作为空间的属性是相对概念,离开了宽,我们无从说窄,我们不可能有独立的宽的概念,也不可能有独立的窄的概念;但是,“人追狗”场景表明:“宽窄”作为特定的、个体的、灵魂和肉体统一的人与外部事物的关系,被身体直接经验为“畅通与受阻”。在人与外部事物交往的过程中,例如人通过栅栏的行为,如果人的身体能够顺利通过,该栅栏空间为“宽”,如果人的身体不能够顺利通过,该栅栏空间为“窄”。“它意味着身体与世界的原初关联,意味着人类意识通过身体朝向世界的原初开放,意味着这个身体主体与世界之间拥有一种比思想更古老的沟通方式。”[21]
“宽窄”被身体直接经验为:畅通与受阻;它是所有其它空间经验始终需要预设的前提,也是一切空间观念进行理论构造的基础。一如海德格尔所言,“我们始终是这样穿行于空间的,即:我们通过不断地在远远近近的位置和物那里的逗留而已经承受着诸空间。当我走向这个演讲大厅的出口处,我已经在那里了;倘若我不是在那里的话,那我就根本不能走过去。我从来不是仅仅作为这个包裹起来的身体在这里存在;而不如说,我在那里,也就是已经经受着空间,而且只有这样,我才能穿行于空间。”[22](P171)梅洛-庞蒂更是阐明了人的“宽窄直观”源于身体的“理解”和“习惯”。梅洛-庞蒂写道:“一位妇女不需要计算就能在其帽子上的羽饰和可能碰坏羽饰的物体之间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她能感觉出羽饰的位置,就像我们能感觉出我们的手的位置。如果我有驾驶汽车的习惯,我把车子开到一条路上,我不需要比较路的宽度和车身的宽度就能知道‘我能通过’,就像我通过房门时不用比较房门的宽度和我身体的宽度。帽子和汽车不再是其大小和体积与其它物体比较后确定的物体。它们成了有体积的力量,某种自由空间的需要。相应地,地铁列车的车门和道路则成了能约束人的力量,并一下子向我的身体及其附件显现为可通行的或不可通行的。”“在习惯的获得中,是身体在‘理解’。……理解,就是体验到我们指向的东西和呈现出的东西,意向和实现之间的一致,——身体则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定位。”“身体被一种新的意义渗透,当身体同化一个新意义的核心时,身体就能理解,习惯就能被获得。”[16](P189-190+191+194)
以上讨论表明:我们首先有着“身体空间”的意识,有着“身体实践活动空间”的“宽窄”意识。身体空间的意识,身体实践活动空间的“宽窄”意识,就是人的存在的尺度的意识,人的实践活动空间的意识;是我们与外部世界事物空间并存关系的意识,是我们对自身与外部事物运动的广延性、伸张性的意识。当我们在思想中把阻碍我们的东西都排除掉的时候,我们的道路,我们的行走就宽阔起来。当我们把这样的抽象继续下去,得到的就是空无一物的欧几里得几何空间。“从感性的意义上讲,把空间看作是物体作运动的容器或场所,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谁也不会否认一个物体要作由此及彼的位置移动,必须要有一个没有其他物体的空间,否则就会发生与它物的碰撞。”[23]
综上所述,当我们把空间的身体本源论贯彻下去,就会得出:长期以来被人们看作是关于空间属性的“宽窄”意识,本身却是决定人类抽象空间概念存在的“根据”。康德所言“只有从人的立场才能谈到空间、广延的存在物等等”,这是因为只有从人的立场才能谈到宽窄,进而谈到空间、广延的存在物等等。于是,空间作为康德所谓的“先天直观形式”不再是“不可知的”,它根源于身体的“宽窄直观”——这种先天与经验原初综合而成的“先验经验”[5](P230)。由此,印证了列宁所言:“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亿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