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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中漫记

2022-01-25张静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先人二叔村子

张静

节气已经是春天了,午后,静坐阳台,一抹煦暖的阳光梦一般漂浮在楼宇之上。窗外虽无春色迹象,却有淡青的云烟和萧疏草木的暗黄隐于天地之间。

不知不觉,年气渐散,如同挥别一个往复循环的季节,总让人莫名惆怅。这份惆怅源于很长时间以来,我一次次走在回乡的路上,又一次次如蒲公英般散落天涯,期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各种声音和印痕落在旧历年的门槛上,将那些黯淡了的乡音以及发酵了的乡愁,从隐匿心底的某个角落拽出来无限扩张和放大之后,又再次抛却在身后。

依然记得曾经回夫家过年的焦灼和艰苦:

那时,和夫一起挤在小城唯一一趟直达礼泉的长途车里,我抱着十个月大的儿子坐在过道里或行李包上,困顿打哈欠的样子;

那时,两岁大的小子,从车窗里被塞进去再掏出来,哇哇大哭的样子;

那时,暮色霭霭,一家三口提着大包小包蹒跚在弥散的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炊烟缭绕的村子时,大老远,小子看见路边来接应的小叔子和侄子,飞也似的狂奔过去……

如今,有了自己的代步车,总算不用遭受归途的颠簸和劳顿,但那些留在记忆里旧历年的滋味,欲说还休!

腊月二十九,夫的单位才放假,我们举家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回乡。出城时,平日里拥挤喧嚣的街道很寂静,20路、53路公交车缓缓从我们车旁开过来,里面坐着稀稀拉拉的乘客。忽而感慨,这年啊,就这样掏空了一座城。

两个多小时后,路过长命寺村的路口,老公有些困乏,便将车靠着路边停下,准备迷糊一会儿。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新修的宽阔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大路两边,是成片的麦田,麦田尽头,散落着几处村落,有淡蓝色的炊烟飘向天空,像极了一幅寂静的油画。

我下了车,在路边伸展一下胳膊腿儿,十米开外,一男子在路边徘徊,麦田埂下,蹲着一个女的,呕吐不止,脸色煞白。

我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感觉那男子的身板和模样有几分熟悉,便往前走了幾步,原来是我的同学张斌,正一脸的焦灼和彷徨无助。

他也同时看见了我,像是遇见救星一般,大踏步向我走来。

彼此热情地寒暄几句后得知,我这位同学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之前的羊肠小路变成了好几条大路,他竟然不知道要从哪一条路将车子拐进去。

看着他的窘迫相,我的心中忽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三十多年前,我和他一起成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幸运儿,毕业后,我留在了陕西,他去了深圳,算是事业有成吧,但是却很少回家,在他的印象里,家更多是年少时的模样,是记忆里不可更改的符号。

三十多年了,我和他见面的次数没有超过三次,但我们会经常在小学微信群里问候彼此,熟悉彼此,过年对南国的张斌来说,总是与很多意外状况和尴尬的笑话叠加在一起。比如有一次聊天,他说二十多年前,曾带着新婚妻子回家,也是旧历年,他开着满载礼物的车子兜兜转转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家的门。原因是因为村里整体规划后,家家户户的房舍和院落都建成了一个模样,连红色的大铁门和门上挂的灯笼也几乎一模一样,难以辨认。

那时,好像是个大中午,家家户户的门紧闭着,幸好走来两个小女孩。他赶紧下车,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问,小姑娘,张苗家是哪个?其中一个女孩歪着头,看了他几眼,并不开口说话,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是谁,从哪儿来?

另一个愣了几秒钟,大抵看到他眼底存在的满满温和,戒备一下子放松了,说,就是门口对联上写“吉祥如意”的那家。

他就这样找到了自家的门,停车,锁车,推门,轻轻唤几声,“娘,在屋么?”声落,他的老母亲便急忙从屋里出来迎接,满头的白发如风中飘摇的枯叶。

从那以后,许是事业忙的缘故吧,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我们会在某个节日来临的时候,忽而想起对方,会发条手机短信,唤一声对方儿时的小名,多少苦乐年华成蹉跎的记忆。

再后来,依旧会在微信里看到张斌的事业越做越大,钱越来越多,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钱成为他维系家族、维系故乡的砝码。比如那年,他的哥嫂要盖新房了,他二话没说,打回来八万块;又一日,村里的庙要翻新了,他当即捐了五千块,名字刻在庙门前的石碑上最显眼的地方;前年,村里要铺路了,每户每人一千元,他掏了父母的,又掏了哥嫂一家四口的;这个冬天里,他的母亲住院了,同样地,他出钱,哥嫂出力,总之,钱解决了千里之间太多的牵绊和麻烦。

因为要赶路,我们就此别过,看着他的车子拐进那条笔直的乡间小路,我的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不知这一次,他还能找到自己的家门不?

年三十,照例是要请先人和安神的。

记忆里,我爷和父亲去很远的老坟里请先人,两人在那片早已夷为平地的麦田里争执起来。我爷说,往右些。父亲说,不对,往左些。争到最后,谁也不争了。尤其是爷,几分无奈又几分幽默地说了一句,都是一个村子的先人,给谁烧都一样。说完了,席地而坐,一张一张烧着纸钱,倒着白酒,撒着油花馍,嘴里絮絮叨叨,大抵意思是让先人们吃好、喝好。说了好一阵,才从地上起来,转身走开。屁股上的尘土,随风散落。

如今,村子里,请先人多数靠老辈。如村里的二叔,眼睛不好,前几年请先人,都是儿子陪着去的。今年,二叔想让自己两个孙子一起去,顺便多认一认先人的坟,免得日后不记得先人的坟的准确位置。谁知那两人淘气地说,才不愿意呢,那是你先人,还是你自个儿去请吧。后来,在二叔声色俱厉之下,总算去了。可是,一路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给先人烧的两卷黄纸被胡乱抡着玩耍。二叔一气之下,踢了两人一脚,结果,两崽子撒腿跑了,剩下二叔一个人,坐在先人的坟头,独自郁闷。他小心换下坟头一块砖头下面的旧黄纸,换上一张新的上去,然后将四周干死的枯草清理干净,最后,点燃了一根蜡烛,三炷香,一卷卷黄纸和纸票,缓缓烧起来。他的眼前,是先人温和慈祥的笑脸和一袭青灰色的布褂子,似乎告诉他,勤俭持家不能忘,丰衣足食不能忘,忠厚贤良不能忘……可这些家门曾经的谆谆之语,如今,又说给谁呢?

二叔旁边不远,是三伯和他儿子军娃的坟,被一堆稍微新一些的黄土簇拥着,在风中静默。三伯和儿子军娃死于一场车祸,是在去年的深秋时节。冬天里,军娃媳妇撇下两个孩子另外寻了下家,三娘独自一个人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如今,这年三十的上坟,无一例外落在这两个幼小的孩子身上。两孩子显然不懂上坟请先人里深藏的含义,手里拿着黄纸和蜡烛不知道如何操作。父亲拍了身上的土,默默走到两孩子跟前,手把手交给他们,跪地,点蜡烛,烧纸,点香火,磕头,一道道程序一丝不苟地下来了,动作和表情从开始的怯生笨拙到后来的大方自如,二叔才觉安心。

上坟回来的路上,二叔一边摸着两孩子的头,一边讲,我三伯和军娃如何起早贪黑种菜种西瓜,如何风里雨里编席卖扫帚,又如何积攒家业兴旺家门。二叔只想让孩子们记住和秉承父辈们沿袭下来的家风和门规,走好脚下的人生路而已。

二叔说这些的时候,坟地头又过来几个年轻人,多是从外地打工回来,手里拿着纸票和香烛,上坟遇上了,彼此说说笑笑,还相互打趣,比如张三笑话李四,说他给先人烧的钱太少了,咋不买些面值亿元的票子。李四说,看把你能的,给你先人那么多钱,当心你先人到处找小三!说完,两个人挤挤眼睛,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二叔远远听到了,眉头紧皱,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堵住了胸口。也是的,如今,在乡下,这种没有追忆感、缅怀感的上坟,越来越流于形式,导致的结果将是老一辈人对后一辈人的影响正在减弱,后辈对先辈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和淡化,也许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村子里的上坟和请先人的活动会消失的。

如今,在公婆家里,请先人也是以年纪大的人为主。待做完这一切,婆婆来到我屋里聊天。说是聊天,更多是听她老人家讲这个村子里那些不熟悉的名字下面发生的心酸故事和悲欢离合,也听这个村子里存在的N种贫穷和N种死亡方式,它们就像几张永远没有粘连的外皮,各自光鲜,各自粗粝。

在这里,夜晚的风很大,呼呼作响。大到风会从这家的梧桐树蹿过去,伸向那家的窗台边上,听几声孩童的哭声,再听几声老人的叹息,最后停留在堂屋里几张悬挂着先人照片的黑色相框前,似在窃窃私语。

婆婆唠完嗑了,会自言自语,今黑的风咋这么大,是不是谁家忘了请先人了,先人跟着风自己回来了?

说说安神吧。

在关中老百姓心目中,年是人和诸神共同拥有的日子。打我记事起,老辈们都会说,安家先安神,年要过好,家宅六神也要敬好。后来我知道,这“六神”指天爷、土地爷、灶王爷、财神爷、仓神爷、龙王爷,他们各司其职,共同庇佑一个家门的兴旺与安宁。

起先,我总是记不住“六神”的名字,胡乱张贴,张冠李戴。每每我婆看见了,急得满脸通红,小祖宗,瓜女子,不得了了,你咋连灶爷、天爷都能弄错呢?可不敢,要遭罪的。

接下来,在婆一遍又一遍的谆谆引导下,我终于弄明白了:天爷是天上的钦差,有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即所谓“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土地爷是看护家院的,“进门一老仙,四季保平安”;龙王爷管吃水和庄稼的风调雨顺;仓神爷保佑全家吃了上顿有下顿,粮仓饱满,取之不竭,年年有余;财神爷保佑一家子财源滚滚;喜神爷守在大门外,保佑一家人避口舌、免是非;最有趣的灶王爷,“人间司命主,天上耳目臣”,他是管一家口粮的,每到腊月二十三,他要清点家里人数,向天庭申报一家的口粮。于是,家人便在这一天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灶王爷吃了湿的,拿了干的,自然要替人说好话了。

如此看来,一个家,若是没有这些神灵的庇护,就像没有爹娘照管的孩子,长不大,长不壮。村里人拌嘴了,会时不时地冒出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娃等着,会有报应的一天!”至于过年时请神的重要性,就更不用说了。

我婆在世时,每逢初一和十五,对家里六路诸神都要进行一次很有仪式感的上香和诵经,其虔诚之模样令我费解。还有,平日里,家里做了改样饭,这第一口,绝对是献给土地爷,我们家几乎所有人都曾有过端着第一碗臊子面,来到土地爷堂前,弯下腰,洒些汤水、几块豆腐丁、几片黄花菜或者几根面条,奠一奠身居高堂、留着一撮花白胡子的土地爷,这份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了。

戊戌年,我蛰居公婆家,一个尘土飞扬的渭北旱原村落,年在这个村子里,除了年三十要去墳里请先人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太多的标记。倒是从大年二十八开始满村子缠绕的煮大肉、蒸糯米、炒酱辣子等各种味道和气息绵绵不绝。我在村里走了一圈,只有两三户人家门上贴着春联或者挂着灯笼,大部分人家的土墙、砖墙、柴门、铁门上都是光秃秃的。

傍晚时,太阳落山了,一抹夕阳挂在遥远的天边,天空是灰色的,静谧,安详。风吹过,有些凉。我顺着风声望过去,背阴处的墙角有成片未融化的、厚厚的积雪,一层恹恹的黑色。路边墙头下几棵树,落尽了叶子,在风中抖动瘦长干枯的细枝。

夜色渐渐稠浓,四周寂然,我深深感到,其实自己身体里挥之不去的凉意或许来自除了我眼前零散坐落的房子、树木以及土墙之外渐次漫上来的那份无边的空旷。

要说的是,夫家这条巷子里,往南,还是有些人气的。比如偶尔,会从一家大门里传来说话声、电视声和泊车声;比如,突然从一扇门里蹿出两个顽皮孩童,手里拿着鞭炮,在空中划过,一阵噼啪后,笑声荡漾。再比如,有男人打牌回来了,可能输钱了,女人嘴里甩出几句难听的数落声,惹得院子里的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男人自知理亏,不敢对女人发作,只好朝狗吼了一声。那狗仿佛很知趣,乖乖缩回墙角,一声不吱。不一会儿,院子里又清寂下来。

往北的几家,大门紧锁,好像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几户人家。问及公公,他说,其中一户,我叫他五爷,举家去新疆好多年了,一直没回来过,原因是五爷家跑长途运输的儿子在自家门口倒车时不小心碾死了邻家七岁的男童,结下了仇怨。后来虽然经过村长和族人调解,赔了人命钱,但家里还是被砸了个稀巴烂。再后来,死了孩子家的女人隔三岔五总是以各种借口对五爷家人进行谩骂和欺负,有时还将大粪抹在他家门栓上,到最后,五爷家里养的鸡和猪莫名被毒死。五爷虽然心里很生气,但总归是自家儿子惹的祸,觉得理亏,只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全家投奔亲戚去了,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此时,我回望那锈迹斑斑的门锁上,落了满满一层土,门扇上,两张唯一的、发黄的、残缺不全的花纸,被寒风吹彻后,依稀可辨是门神,寂寞地守护着这座院落。

是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醒来的。睁开眼,天还未完全亮,婆婆早已起来,将院子从前到后清扫完毕,顺道给我说,前后院我都扫过了,今儿就这一次,等会儿放完的鞭炮碎屑、屋子里的糖果瓜子皮之类的,留着,明早再动笤帚扫了,这是咱乡下的习俗,还是要讲的。

母亲说话不无道理。我嫁到婆家,每年回来的天数少而又少。起初,它完全是陌生的,陌生的村子,陌生的人,陌生的空气,我在种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中渐渐熟稔和自如起来。每一个旧历年,我都会随夫回到这里,就像满树的叶子,无论被风吹多远,肯定会有一片,还会被吹回来。

在这里,我被贴上石潭镇西店头八组董氏家族第十二代后人的标签。我的适应能力蛮强的,不出几年,夫家门族里的七爷、八婆、二伯、三娘以及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邻里和亲戚,我都能一一识别,眉清目楚。我甚至认为,此后,这里便是我生命里走不出去的故乡了。

夫家西店头村,应该算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驿站,民风淳朴敦厚,崇礼节尊教化。大年初一,在村子里转悠,身旁三两幼童在玩过家家,一身穿天蓝色新棉袄的小男孩唱着:

小麻喳,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烙油饼,卷砂糖,

媳妇媳妇你先尝……

我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给了小女孩,那甜美的微笑在寒风中久久飘荡。

早饭后,随夫一起去拜年,又是一番感慨和隐忧。村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没有了前几年大年初一的热闹和欢腾。一些人家的门楣上,去年的春联泛着时光的印渍;一些人家,虽然换上簇新的对联,但大门紧闭,听不到一丝声响。

我们要去夫的七婆家拜年。老人家七十有六,算是董家门族里唯一的上辈老人了。七婆住在老宅子里,院子窄而深,三间青砖灰瓦的旧厦房一溜铺排。檐台上,铺着几块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得油亮,同时又泛着一缕冷寂的气息。记得前些年来七婆家拜年时,七爷尚在人世,夫和门族里的后生晚辈带着媳妇和孩子依次过来,给七爷七婆磕头拜年。七婆七爷稳稳地端坐在炕头,眉开眼笑如一尊菩萨。在一声声洪亮的“七爷、七婆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的祝福中,七婆将手伸进衣襟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手帕,一张一张地派发压岁钱,是皱巴巴的两角钱,然后,是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核桃以及大枣一类的好吃的。孩子们一哄而上,围着七婆叽叽喳喳,如鸟儿归巢一般。

乘着门族里兄弟叔侄拜年的进出空隙,七爷会带着亲侄子们去厢房里祭拜老黑白相框里的过世先人,一炷檀香,两盘献食,是对祖辈的无限敬畏,一代一代地,这样衣钵相传下来,

戊戌年的春节,当我再次站在这院子里,门楣上“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旧匾意味悠长,遒劲有力。据说是七爷识文断字的父亲写的,他一生勤俭,与人为善,家风温厚端方,唯一的儿子七爷虽然在家务农,却能传承耕读继世的祖训,颇受乡邻敬重。

七爷和七婆生育了五个孩子,三女两男,女儿早就出嫁,两个儿子后来相继考上大学,毕业后,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北京,平日里工作忙,好几年不曾回家,尤其是结婚有了孩子后,更难得回来一趟了。待七爷过世后,老屋就剩下七婆一个人,独守这一院阳光和空气。

七婆见我和夫进来,喜极而落泪。她老人家嘴里喊着夫的乳名,满是褶皱的脸笑成了一朵雏菊。夫给七婆敬上一根烟,攀谈几句,知七婆想念远在深圳和北京的孙儿孙女,哪知姐弟俩从生下来到现在,只回來过两次,每次都水土不服,满身起红疹子,连七婆两个自小生长在大城市的儿媳妇也是,因睡不惯关中人的炕,吃不惯乡下人的饭,不出三日,吵着要离开。儿子想多陪陪七爷和七婆,有些不情愿,娇气媳妇们就掉个脸,跟苦瓜似的。七婆看在眼里,为使儿子不受夹板气,就打发各自回城了,自那以后,只有两个儿子轮换着,在年前回来,打个转身,又匆匆走了。

七婆娓娓道来,几分平静又几分怅然。那一瞬,我忽而在想,自己残缺不全的乡愁大抵是从出嫁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首先是父亲名下属于我的一亩田很快便被村子收回,我与村子的关联一点点地被扯远,最后被割断。再最后,我仅仅成为娘家的客人,我的名字将被辗转刻在西店头村的黄土里,这里成为另一个故乡,或者说,我的最终归宿。

所有的热闹都是短暂的,大年初二,村子里已经有人离开,去了生命里的另一个故乡,我和夫亦如此,总要离开的。黄昏很快来临,斜阳漫天,村庄寂静,寂静得像一幅油画。这时,突然停电,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空飘着几盏许愿灯,大地怅惘而辽远。

晚饭后,和公婆聊天,更多时候,二老是沉默的,像静穆的植物,我知道,他们已将自己种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

大年初四,旭日升起,阳光和煦,雪后的西店头村安暖而沉寂,很显然,旧历年的帷幕被如我一般倦鸟归巢的人儿徐徐打开后,也正在徐徐拉上。

待回到我的小城,小区里很安静,偶尔会在院子里碰见同事,在微信里碰见友人,大家互道一声,过年好!

那一瞬,我深深懂得,过年好,诸事便好!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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