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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藦之死

2022-01-25葛小明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绣球阳台

葛小明

没有任何征兆与暗示,他就这样离开了,身体松散,四肢乱垂,软塌塌地躺在自己的大地之上,再无生机。他的告别,急促又意外,甚至有些让人难以捉摸。七月三日那天,他还在盛夏阳光里享受着时代的美好,听着小区里的蝉在栾树梢上讲述新一轮的破土与重生,窗外的车一辆又一辆地淡出视线,去向不明,有的几个小时后还会回来,有的再也没有出现过。这让他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那辆车是乳白色,全封闭的,他在巨大的黑色空间里颠簸了很久。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极速穿过,有的打在头上,有的刺透他短暂又有限的生活经验,狠狠地嘲笑了一下他的前半生。

那次“旅行”,让从没出过远门的他终生难忘。

他对这个崭新的世界充满了期待,同时对北方的太阳怀有一丝的恐惧。北方的阳光是爱憎分明的,早晨与黄昏,它们总是那么温柔,轻轻地降落,轻轻地收回和告别。中午的时候,阳光又格外情绪化,它们总能把最热烈的、最凶狠的、最具有虐杀性的温度火一般投射下来,并且这个过程持续时间很长。你需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阳光不会因为你来自遥远的广州便为你网开一面或者特殊照顾,它们会均匀地让身下的臣民感受恩泽与考验。

父辈口中的死亡,与此时此刻的死亡,有很大的不同,这个过程缓慢、煎熬、残忍、暴力。他只能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斜插进他病恹恹的生命末端,有气无力的疼,体内的水分一点点地流失,他明显感觉身体在变轻,飘乎乎的,立不住。他甚至不能翻一下身子,挪一下都不能。

终于,在七个多小时的挣扎后,他死在了刚刚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那个直径二十五厘米的塑料花盆里。他有一个准确的名字,初恋,绣球的一种,在淘宝详情页面的介绍里,他有粉红色的密密的小花,几十朵聚成一簇。卖家称他是十五年的老根,保证成活。没想到生存如此不易,面对一个花木爱好者精心的侍弄,他还是没有躲过命运的扼杀。

对面是一盆无尽夏绣球,不知是因为没有长途跋涉的緣故,还是由于他一直生在北方,几个月下来,他没有任何不适,尽情地开花,尽情地长叶,尽情地抒情与自我陶醉。他的衣着也随着温度与土壤酸碱度的变化,由蓝色变为粉红色,最后变为淡红色,直至凋谢。整个过程自然而然,循序渐进,在那个七八平方的阳台上毫无违和之感。

绣球并不是难存活的植物,适当的水与阳光,偶尔的通风,冬天做好必要的保温,基本上就能活得很好。然而“初恋”君的死亡,一直是个谜,即使是养花经验丰富的主人,也没有在事后的某个时间里,获得可靠的答案。

相比之下,从城东某山上请回来的桔梗,就要幸运得多了。他首先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塑料盆,确切地说,它更像一个桶——墨绿色的圆柱体。他曾经的家,在海拔三百米的向阳坡上,身下十公分处有一条很小的溪水,这条小溪显然不是四季长流,但是你依然可以在湿漉漉的鸭跖草叶片上得到确认——这里并不缺水。偶然有山风杀过来,周围的洋槐已为其抵挡大半,其实他并不惧怕什么,他早已能够在风雨消磨中泰然自若。山里的草木不矫情,他们所经历的,远远大于花圃里的那些巨婴。

挪庄花圃是百度地图上能搜到的挪庄村唯一的标志性位置,从县城出发往东南方向2.9千米即可到达,附近有几个村子同时生产蔬菜,所以顺便买上几盆花也是极有可能的。店家颇有头脑,在百度地图上建立了自己的坐标,只要在县城附近百度“花圃”,往往就会搜到这家。我去过几次,皆是专门为了花而去的,只是每次都悻悻而归。里面的空间很大,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花木,最外面是植株偏小的,比如满天星、百合、洋水仙、瓜叶菊以及各种多肉类。中间部分另有一个内间,用透明保温材料包裹着,大约二十多平方,里面是类南方甚至是热带花木,比如三角梅、蝴蝶兰、矮株榕树。店主为了让其能够顺利地越过北方的冬天,特意在里面加了几块电暖器片。风尘仆仆的你,还没迈进去半个身子,已经被迎面的热浪及浓郁的花香撞了个满怀。

这种香气是带有暗杀性质的。如果不是久处花棚的人,很容易被其熏得喘不过气来,一种反胃的感觉立马从腹部升到喉咙入口处,你甚至不能平静地欣赏或者挑选出一株最动人的植物。在冬天,这个最为温暖又最为隐秘的小小空间里,他们用最香甜的糖衣炮弹来拒绝进入阳台,千家万户的阳台,囚笼式的禁欲式的阳台。

他们知道,在那个高高的平台之上,如果散发的香味过于浓郁,将会被扔出室外,甚至会在当天被活活冻死,尤其有些矫情者会以花粉过敏的名义来一场名正言顺的暗杀。百合往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提前夭折的。如果花期较短,意味着在这个平台上存活的时间也不会太久,往往只经历一轮开谢,就会被主人弃之如敝履。就算遇到真正的护花使者,也难免遭受束之高阁的“礼遇”,一场花事之后,会被挪换位置,把最好的地方留给正在绽放的姐妹,自己要么居于大后方,要么被巧妙地“藏”到不被发现的地方。阳台之上,活着太难了,不如干脆拒绝走出去。

越往里,植株越高大,最里面是些幸福树,平安树、发财树、白掌、海芋、高山毛杜鹃、红豆杉、大型绿萝之类。他们往往无花,青翠色,四季常绿且极易养活。不同的人从不同的方向,怀着不同的目的把他们装进车里,多数时候,得斜躺或者需要用力塞进后备厢,一番东倒西歪的折腾后,总算着地。或者是某个领导的办公室,或者是某个大型商场的迎宾门口,或者在某位退休老干部的中式客厅里,久久地立着,有时候一个月喝不到水,有时候一天喝好多次水。庆幸的是,他们生命力顽强,终年不见阳光,过多过少的水,都不至于让其受到致命的伤害。

店主喜欢往里走的人,因为那些高大的花木,价格更高,及时卖掉也能腾出地方。他对我这种来过好几次都没买一盆的人记忆犹新,第三次去的时候,几乎是冷面相对,不多说一句废话。当我把视线定在那盆白色蝴蝶兰身上时,还没等我问价格,他便首先开口了,这个三百八。走到洋水仙的位置时,他说这些正在搞活动,买一赠一。就这样,我终于在第四次去花圃的时候,搬回了两株洋水仙。

我把自己的买花行为视为一种拯救。这两株洋水仙在水里已经呈现出枯萎的迹象,他们虽然面有花苞,但是你能明显在叶子末端看到有一抹枯黄即将袭来。洋水仙与常见的水仙有明显不同,他的花是那种明亮的黄,大而热烈,花质坚挺立体,且每个花秆上只允许出现一朵。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更喜欢生长在软绵绵的土里(事实上其他的各类水仙也可以在土里生长)。那些亲近土壤的花木,他们更懂得生活,更了解这个时代与这个世界。我不喜欢那些离开土地的花,比如靠气根生长的石斛,给点水也能存活的绿萝,比如需要吊起来养的吊兰,一点点土一个小小的盆就以为是大千世界的各类多肉。

与之有一定关联性的是扦插或者水培。小的时候,村子里只有一棵柳树,清明节前夕,这棵树会被扒个精光。除了树梢的枝条,基本上都被村里人折了下来插到大门之上,与之长久相伴的还有几根柏树枝。出于这个原因,有好几年我对柳树是充满了极高的兴趣的。我会在学校的路边折几根树枝藏在书包里背回家,现在想来根本没有人阻止这件事,只不过是自己的胆怯与成长环境所致罢了。回家后,找一个酒瓶,灌满水,重重地插上,一直到底。中间换几次水,大约十多天你就会发现有白绒绒的小根长了出来,柳叶保持着鲜嫩与翠绿,你知道他活了下来。再过几天,水里的根长一些,就可以找块空地栽下去了。

我选择栽种的地方,是老屋西边的空地,但是我不会在中央的“好地”上干这件事,因为那里要种粮食,种蔬菜,种父亲认为值钱的东西。我很识趣。在最边缘的墙根的地方,我用枯死的桃树枝用力划开一条约五厘米深的“沟”,让柳条的嫩白色的根尽可能地展开,覆土,浇透水,几分钟后再覆土。不出意外,他们总能顺利活下去。遗憾的是,并没有一棵柳树能够出现在我的童年里,要么被其他杂草夺去养分消瘦而亡,要么便被父亲偷偷杀死。印象中长得最大的一棵有一米多高了,他在我家院子的西侧,由于身下是鸡窝,他总能捡拾一些肥料偷偷长大。当我幻想着他长成参天大树为院子留下一块巨大的阴凉地之时,还没到第二年盛夏他便被杀死了。一柄不算很长的锯子,十下八下就结束了一个旺盛的生命。

而他的死因竟是那么富有隐喻。土生土长的乡下人,遇到各种难以解答的问题之时,总会反过来求助土地。他们信奉土地,敬畏土地,迷信土地,不仅仅表现在春种秋收,甚至连菜地和麦地的走向,都要经历一番考究。就在院子里柳树长成的第二年,家里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事情,老牛得病,庄稼歉收,就连翻了四十多年大山的父亲也在一次简单的穿越中伤了筋骨。父亲开始反思,他在地頭上抽一阵旱烟,在炕头上再抽一会儿,最后来到了柳树的一旁,随着烟云一缕缕地升起与消散,他终于获得了满意的答案。

当天下午,那棵柳树便被杀死了,干干净净,连地底下的根也被清理了出来。他们的枝条被随意堆砌在西侧棚子的屋顶之上,阳光不停地打下来,只用了几分钟就把那些叶子的斗志消磨得一干二净。充满血腥的死亡气息,很快弥漫到了整个院子,喜欢荤素搭配的鸡喜欢这个时刻、这种感觉。稀松的土再次露出地面,母鸡们欢快地刨着土,它们像是寻宝的孩子,左一脚,右一脚,就把大地翻了个稀碎。

我水培成功的经验有很多,绝不仅仅是柳树。比如二〇一九年冬天的时候,我从同事手中获得一根龙吐珠的枝条,经过二十多天的水培,他便顺利生根,依旧是乳白色的、纤细柔软的、萌萌可爱的。一个月后,我果断换盆,于是他获得了一个新家。这个地方曾经属于一株形体颇大的芦荟,因为一个冬天的晚上忘记把他搬回阳台,他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杀还是自杀,我曾深刻反思过这个问题。也许只是抵御不了室外的严寒,也许是在一场瑟瑟的寒风中受了委屈,从没遭受过的冷落与遗忘,让他选择了自暴自弃,与世长辞。龙吐珠搬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被这份悲戚所传染,不知道有没有在那些细碎的挣扎中获得一些全新的生存经验。好在,他至今长得很好,没有任何轻生的迹象。

每当我的盆栽一个个自杀,龙吐珠总能给我极大的安慰,他性格阳光开朗,枝叶鲜亮有力,每一次爬高,都像是在小声告诉我,要活下去。

栀子也是一种很容易水培成活的植物,家中尚有两株,状态不错。他来自于520鲜花店,作为仅有的陪衬之物,在洋洋洒洒的花束中,他并不起眼。七天后,玫瑰、百合、洋甘菊、满天星和小雏菊纷纷阵亡,他们用一种惊人的速度,集体自杀。九天后,水中的茎开始发黑、发霉、发烂,一种恶臭隐隐传来。你不得不处理掉他们,有些带有异味的水滴落到地板上,你还得认真地擦一擦。那是嫌弃,是不谐,是脏,是乱,是难看,是不屑一顾。

只有栀子活了下来。其他花木搬离后,栀子获得了更加开阔的空间,他甚至可以在无人注目的时候,偷偷在水中翻个身、洗个澡。乳白色的根,模仿着龙吐珠的样子,三三两两地生了出来,开始是三根,后来是五根,最后是六根。你会明显地发现,细根变粗,短根变长,乳白色的根颜色变得深沉起来,再过十多天,他就可以进行一场成人礼了。

我为生根的栀子花用心地拍了照,发给了卖花的老板,期待着她能给我一段长篇大论的回复,里面有惊异,有钦佩,有各种花谢后继续打理的经验,甚至还期待她告诉我,她也曾水培过好多好多卖不掉的不带花的栀子。只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复,直到第二天中午,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的表情,再无后话。这时的我,突然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就是那些卖鲜花的老板,多么像是一群刽子手。他们把一具又一具尸体,贩卖给需要的人。收容者获得了短暂的欣喜与安慰,很快便将其“抛尸荒野”。

半个多月后,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我的栀子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家。只见他骄傲地立在土里,土躺在盆中,盆在密闭的阳台上,大家相安无事,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一次见到针叶天蓝绣球是在昆嵛山,一个酒店的院子里,粉紫色、酱红色居多。偶有的乳白色格外让人注目,尤其在巨大巍峨又坚硬的群山面前,这一抹白让你和你周围的世界顿时柔软了许多。没经过酒店允许,我和另一位喜爱植物的老师偷偷挖了两棵。下山之前,我们把他包在泡过水的卫生纸里,外加一个塑料袋,以免水分流失。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生怕被颠簸的汽车蹭了撞了伤了。

回到家中,第一时间为他安排了一个家。这是一个巨大的盆,尤其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之上,盆被放大了好几倍。他的乳白色甚是可爱,一下子让这长方体的巨大的钢筋混凝土融化了,就像在遥远的昆嵛山,所见所得是那么相似。为了给予他更多的爱,我在盆中放入了足够多的土,我以为这是我能给予的他最好最多的爱。

有一面试衣镜立在他对面2.2米的位置,主人试衣的时候,正好可以用余光扫到那片三三两两的乳白世界。于是,每天早上有那么几分钟,他也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和欢快的踮脚与后撤,看到干净的各色不一的T恤与裙摆。他也能看到镜中的自己,渺小,轻盈,可爱,星星点点,光滑的地面非常刺眼,这完全不同于昆嵛山的石头与湖面。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他已陷入到镜中,分不清哪个是昆嵛山,哪个是五加仑的花盆。

半个月后,从朋友那里得到两株名为熊掌的多肉,因为没有闲置的花盆,便顺手将他塞进了天蓝绣球的屋子里。又一个月后,顺手塞进了一枚菠萝蜜的种子,一周后发芽了,长得很快,一下子就高出了花盆的地平线。没几天,菠萝蜜便能俯视绣球与多肉了。后来,这个盆里陆续塞进了番红花、铃兰、瓦松,等等,足有六七种植物。意外的是,除了天蓝绣球,其他长得都很好。

那面镜子,茉莉照过,天宫石斛照过,蕙兰照过,长春花照过,重瓣风铃草照过,他们挤在那块狭长的反光玻璃上,互相安慰又互相见证着彼此的盛衰与荣辱。他们不曾患有近视和眼疾,但是目之所及不过方寸之地,最远的路径就是对面的楼宇和行道树,是浇花人偶尔带来的外面的风尘与牛马之气,是月光偶尔透过纱帘微弱又无力的呻吟,是土里的花破碎后的叹息和尘世最后一眼的告别。

在阳台之上,他们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的婚配与嫁娶,他们的衰老与焕发,甚至他们偶尔承受的不幸與恩泽,都在被有形地放大。你只要走进阳台,就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会出现石头与大树的遮蔽,不会被其周围肃杀的秋风误伤,不会有成群结队的蜜蜂与蝴蝶前来祝贺或者哀悼、告别。阳台上的植物,能做出的选择,很少。于是,他们的生存哲学也变得极为简单和朴素——活着。活着即可。

针叶天蓝绣球死得很快,听不到任何呻吟之声,或许他是用了一种极其隐秘的自杀之法,干脆,利落,齐整,甚至你完全感受不到其渐进的过程。他身下的寸土与微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紧绷或者松弛,细小的沙粒松散地瘫软着,不发表任何感慨。

数日后,番红花枯萎,其细长略带硬质的茎叶全部变黄,变黑,变成灰,一撮即碎。这株曾让我引以为傲的植物,还没有来得及开出藏红花进入茶杯之中,便匆匆告别阳台,神秘消失。在阳台上,那片相对平整的开阔之地,阳光有时候并不是普济众生的救世主,而是凶残暴力的杀手。尤其在酷暑的八月,中午如果不拉上最外层的纱帘,阳光便肆无忌惮地砍下来,这种虐杀,直接,干脆,凶猛,不留余地。曾经透明清晰的落地窗,成了第一凶杀现场的曝光台。那些茎叶细长的植物,如果没有足够大的盆来供养,如果散失水分后当天晚上没有及时获得补充,那么他便离死亡不远了。

数月后,再次遇到昆嵛山一起采挖天蓝绣球的老师,他告诉我,他的花长势不错。他说,这种根系很浅的植物,最忌小花用大盆。我暗自后悔,为自己成为刽子手而后悔,为自己的贪婪和占有欲而后悔。

人们对草木的占有,不仅仅表现在蔬菜和瓜果上,对于花木,则更为甚之。这是一种长期的、不间断的、伪善的、残忍的虐杀。这里所谈及的主要是野生植物的下山,被强制性培育,从不民主,从不对等,从不你情我愿。我从山上捕获的桔梗、金银花、针叶天蓝绣球、有斑百合、射干,瓦松、小药八旦子、老鸦瓣,无一例外,都无声地选择了自杀。他们无法承受溺爱、泛滥式的虐待,他们更愿意在石头缝中艰难地扎根,在久旱干涸中迎接一场难得的大风大雨。他们不会被一块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不会因为牛羊的咀嚼而丧失斗志,他们不会因为周围长满了异类而心生嫉妒与恐惧,他们懂得怎样与不同的个体共享阳光与雨露。他们在山中建立的哲学,比那些在阳台上的哲学更为可靠。

二〇二一年春天,偶然从小叔口中得知,他六十多岁的白头发和白胡子开始变黑了,问其原因竟是饮用何首乌泡制的白酒所致。他本人没觉得惊喜,甚至有些担忧,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进化是否是一件好事。抱着不信的态度我仔细观察了他的头发,鬓角和头顶的部位确实有返黑的迹象,但仍旧是白发居多。据我了解,首乌具有补益精血、乌须发、强筋骨、补肝肾等功效,需要辅之以黑豆等九蒸九晒,充分炮制后才能服用。至于直接用酒浸泡后饮用,尚无明确记载。为了慎重起见,我亲爱的读者也请不要轻易尝试。

我问他味道是不是很难喝,他说泡在酒里,天天喝已不觉得有什么异味。他同时告诉我,村里另一位林姓古稀老者,喝此酒后胡子也由白转黑了。我有些惊异,忙打电话问家中的老父亲,他说确有此事。我对首乌肃然起敬。

很长一段时间,我去野外的时候会格外留意何首乌的所在,遗憾的是几乎没有发现一棵像模像样的、可以挖回去的。而出现最多的、最接近他的植物是萝藦,同样是一种不错的药材。大约七八年前,这味中药曾经是母亲漫山遍野找寻的,不是为了治病,而是可以换来我大学的学费,可以换来家里买菜的钱,可以让采石场里的父亲少采几块石头。

萝藦,别称白环藤、羊角、羊婆奶等,是萝藦科萝藦属多年生草质藤本植物,具有消肿、解毒、补虚、助阳等功效。萝藦很早就被记入中医典籍中,其中《本草汇言》对其药用价值评价颇高:“萝藦,补虚务,益精气之药也。此药温平培补,统治一切劳损力役之人,筋骨血脉久为劳力疲惫者,服此立安。然补血、生血,功过归、地;壮精培元,力堪枸杞;化毒解疔,与金银花、半枝莲、紫花地丁共效验,亦相等也。”

我们当地称之为“爬骨甲”,药材收购商只要其根,且必须是晒干的、一点水分没有的。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的院子里都铺满了萝藦的根。他们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晒星星,顺便参与一家人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不能让鸡窝里的鸡跳进来,不然一定会被刨得满院狼藉。不能让顽皮的山羊触碰到,不然很快便被一嚼而尽,说不定还会药物中毒,吐个不停。

一个夏日的黄昏,在县城东侧的分流山上,我结识了一株很好看的萝藦。经过几十秒的思想斗争,我挖走了他。我知道那个过程很痛苦,我甚至能在细密的蝉声中听到一丝呐喊的疼痛。鉴于之前失败的经验,他没有出现在阳台上,没有被圈进圆柱体的五加仑的牢笼里。他在楼下小区的绿化带里,在一排冬青和侧柏的中间安了家。这是一片相对开阔之地,中午的阳光被高大的混凝土建筑阻挡在城市之外,他因此没有获得足够的温暖和爱。有些风偶尔路过,在不同的楼宇之间穿梭一阵后,逐渐衰微,分到他这里的已经很少,他因此没有获得战胜柔弱的勇气。这些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下班时间,车子一辆又一辆地路过,有的直接停在了他的身边,带有异味的气体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这里,他第一次认识了刀,那种锋利的充满暴力美学的金属。他看到一旁的侧柏被齐整地削去头顶,零零碎碎的枝叶散落一地,周围皆是受伤与受虐的气息。刀也碰到过他一次,虽然很轻,但是也让他最高处的那片叶子化为两截。乳白色的血,鲜绿色的伤口,再一次出现。在这里,他也听到了小贩的吆喝、高楼里的吵架声,还有晚上十点匆匆回家的高中生的电动车声。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现在的处境。他会想山间的清风与明月,想大石头另一端的兄弟姐妹,想四声杜鹃在三伏天发出的阵阵嘶号,他想到了世间应有的一切,独独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此生此世。

然而这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并不能让他减少什么痛苦,不用多久,他便再次回到现实中。他不想这样认命,他想回到山野之中。终于,他在一场狂风中放开了紧抓侧柏的手,所有的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没几下就折断了地上的藤蔓。一日后,断掉的躯体,全部干枯,瘫软在这短暂的尘世间。

他底部的根,也没有在大地上获得重生。因为那些根,在土里钻呀,钻呀,钻到的全部是石头和水泥块。生疼,无处安放。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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