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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2022-01-25安德鲁·克拉文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布鲁克斯医生

(美国)安德鲁·克拉文

疯狂的尖叫声,还有明亮的火焰——别无其他。

布鲁克斯爬出战壕后不再害怕。之前,他确实害怕。就在袭击开始前的那一刻,那种恐惧几乎让他无法忍受。他站在那里,举着来复枪,上好刺刀,靴子深陷在湿漉漉的泥潭里,战壕里满是老鼠出没的污水坑在他看来也变了样:像是变成了温暖的家园,又像是母亲。只要能待在那里,他宁愿出卖自己的灵魂,任凭那里污秽不堪,任凭炮弹在他周围不断轰隆隆地爆炸,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想着爆炸声会把他逼疯呢。但是,现在他渴望蜷缩起来,就躲在这泥里,哪怕是在这喧嚣疯狂之中。他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他面色苍白,盯着战壕的边缘。他能感觉到周围他手下的士兵也个个脸色苍白,都在凝视着。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思索,尽管他比排里大多数战友年轻,但他们是他的士兵,他的部下。但现在他们突然变得陌生了,每个人孤零零地处在无法抗拒的恐惧之中。他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他们也帮不了他——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免遭厄运,就像摩尔还有威尔逊那样变成了肿胀的尸体,或者三四天前他们把米勒拖到货车上时那样,变成了一个不停尖叫着、失去了双腿的躯干。布鲁克斯知道,现在他们个个都清楚,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次袭击、这场战争、这次生还、这次死亡——一切都需要完全独自面对。

他突然意识到应该祈祷。这时军士吹响了哨子,布鲁克斯尖叫着率先爬上了梯子。

他们都在他周围尖叫着。其实你没有想过要尖叫,那只是不由自主,你一边尖叫,一边奔跑。那時他没有感觉到恐惧,那种感觉已不再是恐惧所能形容,只是因还活着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盲目的狂热。他尖叫着跑过硝烟弥漫、由炮火照亮的荒凉地带,到处泥泞不堪,尸横遍野。

六个月前,这里还是法国绵延起伏的绿色乡村。

布鲁克斯只记得这些——那样的奔跑,那样的尖叫,感情强烈。后来他被告知,重型炮弹造成的震荡把他“像布娃娃一样”抛到空中。据说,袭击结束后,他被发现埋在泥里,只有他举起的右手和脸中间的一小部分露在外面。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回到家乡英国的旅行,他也没记住什么,除了脑中隐约闪过火车上的拥挤,颠簸前行,当然那或许也只是他的想象。他得知从他的大脑中取出了一些弹片,他们把他放在一张厨师用的长桌子上——别人就这么和他说的,桌子放在大厅的主楼梯下面,因为那里有一间小盥洗室,里面有自来水。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些路过他身边的人同样的问题。当然,这些他也压根儿不记得了。

他能清楚记得的第一个情景是:周围一片漆黑,但那种黑暗可以说让人平和,他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耶稣基督升入天堂。

原来他当时是在格洛斯特郡的某个地方,一个名叫格拉德威尔庄园的豪华宅邸里,宅邸的主人法灵顿勋爵将房子移交出来当医院,作为他的家族为抗战所做的贡献。

大厅里有十二张病床,装饰着具有荷兰和西班牙风格的巨大的巴洛克油画,像是《猎狮图》《抢夺萨宾妇女》《大卫杀死哥利亚》,还有《基督升天》的油画正好挂在布鲁克斯的病床的对面。布鲁克斯觉得这幅画不可名状地让他感到慰藉。画面上,救世主像一缕明亮的白烟盘旋升入天堂,而他周围下面的世界一半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布鲁克斯情绪激动或焦虑不安时,就会盯着这幅画,有时这会让他平静下来。

“是委拉斯凯兹的作品吗?”他问医生。

医生名叫威廉·黑文,六十岁左右,身材不高,但肩膀宽阔,双手有力,非常健壮。他银发整洁,五官匀称,长相帅气,同时举止冷静,友好亲切,充满睿智,但脸上似乎笼罩着某种忧郁,仿佛他看透了一切,也宽恕了一切。布鲁克斯一见他就喜欢上了他。

医生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腕,试了试脉搏,抬头瞥了一眼那幅画,好像以前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你喜欢?”

“是的,”布鲁克斯说,“不知怎的,这让我想起了童年。我发现看着这幅画能让我情绪稳定,不去想……其他的东西,我看到过的东西。”

“也许这最好了,”医生说,“现在想那些也无济于事。”

黑文用听诊器听他的胸部时,布鲁克斯的双眼扫视着大厅:镶饰的嵌板,植绒壁纸,巴洛克作品的侧面是法灵顿家族的肖像。这个地方的一切使他内心感到无比的空虚,一种对童年的痛苦怀念,一种对战前世界的向往。

“再也不会一样了,是吗?”他说。

医生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这房子?”

布鲁克斯点点头,“这所房子,英格兰,整个世界,在这之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回不去了。”

自他们认识以来,医生似乎第一次不再把他视作病人,而是真正把他视作一个常人那样看着他。黑文一边的嘴角上扬,布鲁克斯以为那可能是认同的微笑。他想医生可能很快也会意识到他自己已经意识到的事情:尽管他们年龄悬殊,但却志趣相投。

“是的,”医生说,“我想都不可能一样了,战争能改变一切。一些人期待战争,清除恩怨。你知道,就像《莫德》中描述的那样。”

“‘我接受上帝的旨意和命运的审判。’”布鲁克斯说。医生又那样微微一笑,因为刚才他只是凭记忆引用了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诗句,而布鲁克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是志趣相投的。

但这时布鲁克斯想起了他所看到的一些景象:年轻人躺在战壕间的泥地里的样子;刚去世不久的尸体充气膨胀;去世时间较长的尸体变得干瘪,仿佛已被制成了木乃伊。

“我认为这不可能。”他说。医生扬起下巴,有些疑惑,布鲁克斯又看了看墙上的基督,说道:“我认为这不可能是‘上帝的旨意’。”

他没有告诉医生他患上了暂时性失忆,那次拜访时没说,以后也没有提及。他逐渐恢复健康,可以慢慢走动了,有时他会发现自己在不同的房间里,或者在屋后的花园里,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那里的。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形时,他非常害怕,而第二次时感觉更糟,因为他一直以为第一次只是个意外。

他知道他应该告诉医生,但他鼓不起勇气。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害怕什么,也许是害怕黑文会再次给他做手术,或是会把他送到某种福利机构。他一直希望他的失忆症能够消失,这样也就无需提及此事了。

他也没有告诉医生他有愤怒情绪。布鲁克斯的父亲在约克郡负责一所学校。他曾以一种可怕的仿英雄式的训练方式,像训练他的学生一样,激励儿子要坚忍克己。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或诸如此类的说法:即使你周围的人都失去理智,你也要保持冷静。布鲁克斯应征入伍时,他的父亲简短有力地抱了抱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孩子”。布鲁克斯敷衍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仅此而已。关键是,布鲁克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激情,即使是在情绪高涨的时候,但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发怒,其实愤怒一直都在的。

而且有时毫无预兆,愤怒之情就从他的胸口冒出来。起初,他的愤怒是泛泛无形的,但很快就会有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他就极度愤怒地盯着这件小事。例如,有一次,一个护士掉了个托盘,发出当啷的声响。布鲁克斯立刻大动肝火,他咒骂她——当然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咒骂,但那些话真是让人恶心,他从来没有大声骂过,甚至在战壕里也从来没有过,即使当时他们都是些一起骂骂咧咧的小伙子。他想教训教训那个护士,教她要小心一点,竟然在病房里制造那么大的噪音。他甚至想揍她的脸,或撕开她的上衣,骚扰她……

这些幻想把他吓坏了,他以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这一定是弹片或脑震荡造成的,就像他暂时性的失忆。再一次,他告诉自己,就像他的失忆症一样,愤怒也会自行消失的。

后来,在九月一个凉爽的夜晚,他发现自己来到附近莫尔哈姆村庄周围的山冈上。从格拉德威尔庄园走到这儿至少有半个钟头的路程,可他丝毫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害怕得难受,可谓是恐慌不已。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他不记得了?他想转身跑回病房,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他来到这个地方的事实。但随后,他朝山坡下的村子看去,道路两旁的村舍全是科茨沃尔德石屋和木瓦屋顶,窗户里亮着黄色的煤气灯。暮色幽蓝,这种家庭景象甚是温馨。他的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他强烈地渴望回到过去的日子,回到另一个英格兰,过去的英格兰。他还不想离开眼前的场景,于是他朝村子走去。

他沿路闲逛,经过村舍时会偷偷地朝窗户里瞥上几眼。他看到有的人家在吃晚饭,有的聚在客厅里,他感到温暖祥和。大多数家里是妇女和老人,有的还有孩子。当然,所有的年轻男子都去参战了。

村子尽头有一家名为“钟声”的酒吧,坐落在河岸上方一块突出的地方。布鲁克斯走了进去,点了一品脱啤酒。酒吧女招待——酒吧老板的女儿——是个极其娇美的姑娘,也就十八岁左右。她那娇小俏皮的容貌,还有乌黑的波波头短发,让布鲁克斯觉得她美丽动人,又摩登时尚。布鲁克斯发现她那双蓝眼睛几乎像男人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么你是上面庄园的?”她问道。他头上一侧还绑着绷带,所以显而易见,但布鲁克斯知道她想和他谈谈,因为周围没有别的年轻人。

他也想和她谈谈,“是的。他们告诉我,我完蛋了,我回不去了。”

她说她叫南希,说话的那种语气明显表明希望他能追求她。但她那种大胆的方式让他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对她怀有敌意。他心里想,战前的女孩子更温柔、更保守、更腼腆,人们也普遍更在意自己的身份。尽管如此,他还是掩饰了自己的不安,一边喝啤酒,一边和她友好地聊天。然后他又回到了黑夜里。

他走出酒吧后,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听着河水潺潺流动,微风在两岸的柳树丛中沙沙作响。他刚要转身,看见离其他村舍不太远处还有最后一间小屋。他透过窗子瞥见黑文在那儿,就是那位医生,正坐在一张拉盖书桌前写东西。

布鲁克斯一时心血来潮,敲了敲医生的门。

“布鲁克斯,怎么是你?”黑文吃惊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还只穿件衬衫。要是你感染了肺炎,对我的声誉可没有什么好处。”

布鲁克斯说:“我出来时还很暖和。”但事实是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出来的了。撒这样的谎,他感到内疚,但他还是难以把自己失忆的事告诉医生。他总觉得要是说了,那就会是真的了。

医生似乎很高兴见到他,让他进屋。他们坐在客厅里,一人来了一杯威士忌。起初,屋内的装饰让布鲁克斯有点摸不着头脑,太过古板,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满满当当的豪华毛绒家具,上面还有许多抱枕;墙上挂着许多田园油画和陶器;壁炉架上甚至摆着一幅装裱了的女王晚年的画像。布鲁克斯敢打赌这个地方一定是个女人装饰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家庭主妇,甚至已是祖母了,但他知道医生一个人住在这儿。

黑文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我今年才搬进来的,我只是从伦敦来这个庄园协助救援。房主和他们的女儿现在住在约克郡。一对可爱的老夫妇。”

“难怪呢,”布鲁克斯笑着说,“事实上,我喜欢这种感觉,确实喜欢。过去的岁月。我真羡慕你生活在那个时候,那可是一个更好的时代。”

医生耸了耸一只肩膀,做了个鬼脸,“每个时代都差不多。”

布鲁克斯质疑地哼了一声,“你肯定难以置信,人们现在的行为方式。”他想到酒吧里的南希。“就说现在女孩子的行为,你不觉得道德标准都下降了吗?”

“你不喜欢现在女士穿裤子,嗯?”

布鲁克斯笑出声来,然后说道:“不喜欢。我喜欢传统的,有点腼腆的。我喜欢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要淑女,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那样。”

医生又耸了一下肩。“那时有淑女,但也有其他类型的女人,而且很多。有好人,也有坏人,就像现在。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总体说来每个时代都差不多。”

“我想,你回顾过去时不会……我不确定——满怀渴望?我会,即使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她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他说着,朝女王的画像举了举酒杯。

黑文看了一眼画像,然后目光停留在那里。“满怀渴望回顾过去?”他说,“不,不,我不会,事实上,我从不回顾过去。我总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尽量永远不想过去。”

然而,最近布鲁克斯越来越发现自己几乎很少想别的事情,除了过去,过去是什么样子,世事又是如何变迁的,再也不会一样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都做白日梦,幻想着生活在一个举止优雅、道德高尚的时代,那时女人都穿着撑裙礼服。心中倍感愤怒之时,他就会陷入一种悲观的神游,沉思冥想。现在的时代是多么堕落,像斯特雷奇那样的激进分子和变态分子到处都是;不同阶层之间没有了尊重,人们同长辈说话就好像跟同辈一样;男女聚集在一起,像朋友一样随便,但却并不是朋友,因为总是还有其他性别的因素。愤怒之时,布鲁克斯还会严肃地思考,若他可以安定下来,他是否能找到一个好姑娘,一个纯洁的姑娘。

布鲁克斯经常去拜访医生,想方设法让他回忆过去。医生一开始总是很不情愿,会恳求他改变话题,但如果布鲁克斯极力劝说,他也会转而接受。有时,他甚至讲述过去他在伦敦东区一家医院当医生时的艰苦经历,试图以此减弱布鲁克斯的怀旧之情。

“穷得可怕,”一天晚上医生说,“疾病。”他摇了摇头,“见过有人死于梅毒吗?我见过。那可没什么好的,但那也是过去岁月的一部分,记住吧。你不能只看杂志上的图画。”

但布鲁克斯继续追问,他还想听听别的事情,好的事情。他渴望听到些好的信息,就好像他想用昔日维多利亚时代的祥和景象掩盖和取代他在前线战壕中看到的景象。

“你结过婚吗?”有一次他问医生。

“是的,结过,但她英年早逝,分娩时。”

“真是遗憾。”

“谢谢!确实让人惋惜难过。她是个好姑娘。”医生有些迟疑,似乎不确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随后,显然是由于想到妻子油然而生的那份强烈的爱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等着,我让你看看。”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最头上的一扇门。布鲁克斯在时,那扇门总是关着的。随着医生开门进去,布鲁克斯瞥见了远处房间里的一张四柱床。黑文随即关上了门。一两分钟后,他拿着一张装在陈旧的银色相框里的小照片走了出来。他把照片递给布鲁克斯,布鲁克斯仔细端详照片时,他就站在旁边。

“就是她,”黑文说,“这就是我的爱玛。”

这张照片对布鲁克斯的影响甚是巨大,但他本能地掩饰了自己的反应。如果他曾经想象着有什么古典端庄、貌美品佳的完美圣像来抚平前线那些残缺不全、野蛮和死亡的形象,那就是这张画像,就是这张脸。爱玛美丽可爱,身材高挑匀称,穿着浅色及地长裙,腰间束着腰带。她五官清秀,金发碧眼,布鲁克斯从未见过如此亲切、如此面善的表情。

“那是在一八八六年六月,”医生说,“大约在我们结婚前一个月,差不多两年后她就……”

布鲁克斯不想松开照片,也不想还回去,但他觉得,如果他再继续拿着照片,就会暴露出自己强烈的感情。“真是非常遗憾。”他把照片还给黑文时又说了一遍。

黑文自己也低头瞥了一眼照片,布鲁克斯从医生的眼神里看到了他自己内心也充满的渴求、欲望和爱意。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喜欢谈论过去。”布鲁克斯说。

“嗯,”黑文喃喃地说,“我想是的。”

那天晚上,布鲁克斯穿过村子走回庄园的时候,思绪纷飞,想象着回到了过去,他满脑子都是黑文的爱玛。快走到“钟声”酒吧时,他听到从河边柳树的阴影里传来什么声响。一个年轻女人咯咯地发出了两声低沉、性感的笑声。布鲁克斯心烦意乱,不禁停下来,朝那声音望去。突然,那个女人从黑暗中跑出来,来到了布鲁克斯前面洒满月光的路上,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布鲁克斯站在那里,而是立刻急匆匆地走开了。她从酒吧前门上方的灯笼下走过时,布鲁克斯看清楚了:她黑色头发,体格健壮,相貌平平,但很年轻。

一两分钟后,一个男人从同一个地方走了出来,此人是个长相粗野的商人,比那姑娘老,大约四十岁左右。他停下来,拢手划着火柴点上了一支烟。布鲁克斯在火光中看到了他的脸,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那人慢悠悠地回到酒吧,而布鲁克斯继续沿着大路朝庄园走去。

后来,人们确定就是那天晚上发生了谋杀案。

布鲁克斯是在三天后才知道此事。医生来庄园查房,布鲁克斯立刻注意到他脸上一副严肃的“官方”表情。

“陪我走走。”黑文说。

他们来到屋后的花园,并肩走在紫色颠茄丛中蜿蜒的方形螺旋小徑上。黑文双手相扣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褐色的尘土中走动。布鲁克斯等着医生开口,他说不清为什么,但感到一阵紧张。医生要说什么呢?

“警察今天早上来找我了,”黑文说,“河边的柳树下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警察说她是被谋杀的。”

“谋杀?”布鲁克斯心跳加快,他甚至开始感到头晕目眩。

“很显然,那是个农场女工,”黑文说,“在附近的一家农场工作。我还要做尸检。有人拿刀杀了她。”

可怕的景象从布鲁克斯的脑海中闪过,就好像他清楚地记得一样:一个女孩仰面躺在柳树下的草地上,嘴巴张开,瞪大眼睛,已毫无生命迹象,而且她的喉咙被割,胸部残缺不全,衬衫被血浸透了。这就是他在河边看到的那个女孩,那个咯咯笑着从树下跑出来的女孩。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假定是那个女孩被杀了?但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

“太可怕了,”他终于开口说道,“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黑文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喃喃地说:“还没有。这儿可不常发生这种事。”

“是的,我认为这儿不该有。”

“警察很想知道这里病人的情况。任何我有所疑虑的人。”

“这儿?……”布鲁克斯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因为你们都是新来的,还是士兵。你知道的。”他们又并肩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布鲁克斯感到软弱无力,步履蹒跚,他不知道黑文是否注意到了。

医生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你多久失忆一次?”他问道。布鲁克斯无法掩饰他的震惊:他不自觉地张大了嘴。黑文继续说:“护士注意到了,其实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我一周前来看过你。看得出你也根本不记得前天晚上我们曾在一起,你也忘了我们谈过什么了。”

“我……”布鲁克斯张口说,但没说出什么。

“还有其他症状吗?无法控制情绪?突然感到恐惧或愤怒?”

他连想都没想,就摇头否认。他撒过谎的。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你为什么问我?”

“布鲁克斯,别跟我过不去。现在是我问你,否则就是警察问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支走,几乎是摇旗发誓了。尽管如此,他们会很快就到这里来的,所以你最好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谋杀案发生在三天前的晚上。就是你上次去拜访我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

“是的,记得。”布鲁克斯生气地说。他现在觉得烦躁不安了。

“你回来的路上碰巧看见个女孩吗?黑头发,宽肩膀,屁股有点大。就在酒吧附近的河边。”

“对,对,我看见她了。还有个男的和她一起。”布鲁克斯急切地补充道,“长相粗野的家伙……”

“是的,那是内德·莫顿,从吉斯伯里来的商人。他和那个女孩一直在谈恋爱。”

“呃,那……”

“警察仍在审问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现在没来这儿。但我听说这不可能是他干的,当地那些好事之人看到他们在一起了。他的一切行动似乎都有理有据。”

现在布鲁克斯勃然大怒。他停了下来,医生也停了下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你为什么不直接挑明了?你在指控我吗?”布鲁克斯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黑文毫无退让。“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他又问道。

“我当然记得。我没有精神失常,我离开你家,走回这里,就这么回事,每分钟我都记得。”

黑文想了想,然后笑了——只是一边的嘴角上扬,他独特的忧郁而又睿智的微笑。他像医生对病人那样轻轻拍了拍布鲁克斯的肩膀。

“好人,”他说,“我不得不问。你明白的,是吗?”

布鲁克斯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是的,是的,当然,没什么,很好。”

而事实可不是没什么,而且根本不好。因为布鲁克斯认为他记得那天晚上走回来的情景,可他怎么能确定呢?如果他和黑文的整个谈话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如果他自以为隐藏得那么好的秘密连护士也注意到了,他怎么还能确定呢?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恐惧一直无情地折磨着他,仿佛他又回到了战壕里等待袭击。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胃里翻腾得难受,皮肤也黏糊糊的。他透过昏暗凝视着基督升天的画像,总觉得一个阴森可怕、兴师问罪的人就在门外摇曳的夜色中。布鲁克斯渴望能够向救世主呼救,但他觉得与救世主没有任何联系。自他从前线回来,他几乎感觉不到与他人的联系,更不用说与上帝的联系。他所熟悉的世界已悄然消失,就连他自己,过去的自己,也悄然消失了,除了黑暗和愤怒,没有什么可以填补他的空虚。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身心疲惫,一整天都提心吊胆,想象着护士们正斜着眼看他,觉得警察随时会来敲庄园的门。恐惧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而且越来越暗淡,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

然后,突然——就那样莫名其妙地——他穿过村子,南希在她身旁。那是晚上,但他不记得夜幕何时降临了。他觉得自己至少喝了一品脱啤酒,也许两品脱,但他不记得了。庄园窗外的夕阳渐渐西下之后,他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就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突然和她在一起的。

恐惧像炮弹一样在他心中炸开,而且是匈奴人使用的那种爆炸后空气中满是黑烟的炮弹。现在,恐惧就如那黑烟在他胸中弥漫,他想尽快转身离开南希,甚至什么也不要解释。但他没有。

“我就住这儿。”她说。他们在离“钟声”酒吧只有几米远的一间农舍外停了下来。“谢谢你陪我,这很近,我知道,但在那个可怜的女孩出事之后……”

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唇,她的嘴唇温和柔软。布鲁克斯吃了一惊。不要,他想。事实上,他几乎惊慌失措,大声说了出来。并不是他不喜欢她的爱抚,他非常喜欢,但他害怕。他隐约而又强烈地感觉到她在这里会有危险。她的指尖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脸颊。但这使他莫名其妙地恼火。她为什么一直这样?他想。她为什么不停下来?她想要干什么呢?

然后,她很快转过身去,打开了门。小屋里很黑,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想问她父亲去哪儿了,但他确信她已经在酒吧里告诉过他,只是他想不起来了。他不想暴露自己,所以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她走了进去。

她一关上门,他就飞快地朝医生家跑去。真是受够了。他必须告诉黑文一切,全部的真相,关于失忆,关于愤怒。他想起了那个在柳树下被谋杀的姑娘。天哪,如果是他伤害了她……然而,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能接受他所面临的一切,仅此而已。也许当局会考虑他受过伤,宽恕他。也许他们会考虑他当过兵,不会绞死他。

也许他们会理解的。是那场战争,战争改变了一切。

医生家里还亮着灯,布鲁克斯敲了敲门,但没人回应。他推了下门,没有上锁,便立即溜了进去,好像是要摆脱什么追击者。他又从门厅喊道:“医生,是我,布鲁克斯。”没人回应。他本来就情绪激动,胆战心惊,现在一下子焦虑不安起来。他走进客厅,又喊了一声,“医生?”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开始环顾四周。他看到远处墙上的那扇门,那扇通往卧室的门总是关着的。

“医生?”他又喊道,但这次声音柔和了许多。他一边喊着一边朝那扇门走去,很快他就来到门边,他转动把手,门开了。卧室的灯也亮着,好像有人刚出去,随时会回来。布鲁克斯站在门口,看到了那张四柱床,带镜子的梳妆台,还有通往浴室的门。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箱子和爱玛的照片。

那个箱子是板条做的放奶瓶的,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它从床底下露出来,好像有人急匆匆地想把它藏在那儿,但没能把它完全塞到床底下去。箱子里堆满了报纸。布鲁克斯可以看到爱玛的照片放在上面,透过板条,他还看到下面泛黄的报纸。

驱使他来到这里的紧迫感立即被另一种冲动所取代——渴望——再看一眼那张照片,他仿佛觉得自己无意中发现了治愈他焦虑、恐惧和愤怒的灵丹妙药:她的形象。她的形象取代他脑海中的那些形象,她的世界取代这个世界。他甚至都没再考虑,就穿过小房间朝床下的板条箱走去。只看一眼,他想着。然后他双手捧起爱玛的画像,低头凝视着,灵魂深处充满了对她的渴望。

但下面的报纸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到了板条箱里那些泛黄的旧报纸上的头条。他读着报纸,脑海中立刻展开了一系列的联想,记忆串起了记忆:医生不愿谈及过去;他工作过的医院在伦敦东区,那儿的人们死于梅毒;爱玛——他深爱的妻子,分娩时死于1888年暮春;然后这些报纸,这些头条新闻——这些关于在他妻子去世几周后开始的一连串血腥、充满愤怒的谋杀纪念——在伦敦东区医院附近的白教堂谋杀妓女案。

甚至是脑中的思绪还在翻飞,布鲁克斯就跑起来,他跑出屋子,穿过黑夜,往回朝南希的小屋跑去。他还没跑到门口就看见了他们。月光下他看见他们的身影走过倾斜的草地向河边移动。那个女人,吓得浑身僵硬;那个男人,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看不清楚,似乎是放在她的腰部,因为他逼着她向路旁的树林和阴影中走去。

布鲁克斯疯狂地尖叫着,朝他们冲了过去,就像从战壕里尖叫着冲了出来,冲过法国死寂的战场。黑文听见声音,转身看见了布鲁克斯,他把南希推到一边,胳膊一弯,凶狠地朝布鲁克斯的喉咙横扫而去,匕首在他手中闪烁。

布鲁克斯及时停下来,向后一闪,匕首擦身而过,然后他箭步上前,挡住医生拿刀的那只手,同时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黑文踉跄着向后退,布鲁克斯身体下蹲,举着拳头,继续紧逼。医生的眼里闪着凶光,就像寒光闪闪的匕首。

“你非要重提往事,”黑文呜咽着抱怨道,“我求你不要的。”

他一边说着,转身就跑。

布鲁克斯本能地上前去追,但他想起了南希,便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看她有没有受伤。

“你没事吧?”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但只是一个劲地哭,没有说话。布鲁克斯松了一口气,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几分钟后她才抽泣着说:“他来了……就在你离开后……我以为是你……”

布鲁克斯没有说话,但他明白了:医生一直在监视他、利用他,利用他的愤怒、他的失忆,还有他的困惑。因為黑文知道他可以诬陷布鲁克斯来替自己顶罪。他温柔地稍稍把南希推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不要害怕,我们会去找人帮忙,我们会……”

但是,越过他的肩头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她喊道:“你身后!”

在他身后,河的上方,路的那头,有一团跳动的火焰,在黑暗中无比光亮。布鲁克斯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让南希去拉响警报,独自朝火焰处跑去。

他到达医生的小屋时,屋子已经全部着火了。他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烈火,像某种有许多触手的怪物正在拆除和吞噬墙壁,而且已经开始穿过椽木伸向了夜空。

医生黑文就在那儿,平静地站在窗前。他身后的起居室——他和布鲁克斯曾经交谈过的那个房间——刚刚开始着火。布鲁克斯静静地站在路边,透过窗格看着那个老人。黑文双手捧着爱玛的照片,就像布鲁克斯曾经捧着照片那样。他低头看着照片,有些茫然、悲伤,又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然后,黑文也许是感觉到布鲁克斯在外面,他放低照片,抬起头,两个人透过玻璃互相看了看。布鲁克斯看见浓烟在豪华长绒家具和植绒壁纸上滚滚升起,红色的火舌兴奋地吞卷着墙上的照片和田园风格的油画,还有壁炉架上的小摆设和女王的画像。布鲁克斯就那么看着黑文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

他们又长久地彼此凝视。医生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忧郁而睿智的微笑。然后他又下巴低垂,点了点头。布鲁克斯似乎体会到了他那种放弃和解脱的感觉。接着,就像拉上帷幕,浓烟吞没了整个屋子。老房子里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布鲁克斯转过身来,沿着马路朝“钟声”酒吧走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安德鲁·克拉文(1954-),美国当代著名的犯罪悬疑小说家、编剧、评论家,曾五次提名埃德加·爱伦·坡奖,两次获奖。代表作有《一言不发》《真实罪行》《谎言帝国》等。本短篇小说《往事如烟》选自《2018年美国最佳悬疑故事集》。本刊特邀山东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丁立群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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