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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租客

2022-01-25宋方童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昆明

宋方童

穿过丛林一般的城市,我们不过是飞鸟越过时失落的一粒种子。

我坐在那个空荡荡的桌子旁边打量四周的时候,有个黑瘦的年轻男人走过来,估计是之前就看到了我,所以一见面就问,是不是四川的?见我点了点头,他咂巴咂巴干干的嘴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這都流了几个星期的鼻血了。我看了看他的嘴巴,起了好几个泡,白色的壳子翻出来,好像刚刚走进沙漠的难民。

二〇〇〇年春天,被我复述以及回忆过一百遍的地方,是位于昆明新闻街一个叫“昆都”的地方。后来我离开那里,在百度检索时才发现它的重要性。可二〇〇〇年的昆都,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繁华,或者说这个城市的文娱综合体还没有真正进入我的内心,再或者,我的个人感受屏蔽了本该属于它的属性和功能。离开了那个被高原紫外线仅仅照射了半个月就严重水土不服的重庆男人,我到总编室领了被单床单枕套盆子以及一把钥匙,跟着一个工作人员走出金马源大厦——在旁边一个五层白色小楼里,单位给外地员工租赁了一层以供租住。

至于我的人生,充满了一些巧合和必然性。我最厌恶的就是巧舌如簧,夸夸其谈,可命运却偏偏让我始终在媒体进进出出。自从大学毕业被系主任安排到某媒体实习,我就和报纸耗上了。生命的每一个通道,都布满了黑压压的铅字,它们密集而庄严,以不由分说之势让你屈服。而现在,我坐上车程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捏着父母给我的将近四百块钱,从乐山到昆明,为的是在这家刚刚成立的媒体混口饭吃。

想想,二十一岁的我本该是浪漫的、多情的,甚至是有理想的,可我远行的初衷却是如此粗鄙,俗不可耐。刚刚入住的那层专门为外地员工准备的宿舍,像一个被掀了盖的锅,人声鼎沸,充满了浓烈的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在这群混杂着各种口音的人堆里,我不费吹灰之力辨识出了自己的同乡,当然仅仅是四川同乡而已,那些道地的乡音来自泸州、南充、重庆,而少数的来自东北,他们的声音像一粒粒光亮的子弹,一下就把别的乱七八糟的喧闹弹飞了。

二十一世纪初叶,我见证了一家都市纸媒的兴起,而彼时,也是我与外界最为密切和亲近的时候。据说这家纸媒的投资人来自厦门,他总是隐藏在我们的讨论声背后,从不现身。现身的三个老总,两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北京。将我招进来的那个老总以前在成都一家报纸做策划运营,也许是看到我的简历里正好有在他老东家的实习经历,所以就打电话确认,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和基本信息后,让我立即启程。

虽然地处云南,但报纸却像四川帮,集合了当时川内不少报业精英,他们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在昆明的纸媒市场淘金分羹。我说的那个嘴皮子起壳的男人,是我们文娱部的邻居,体育部的王。他后来成了我同事也是朋友莉莉的男朋友,至于最后两个人修没修成正果,不得而知。时光是一道巨大的屏障,隔离了我们所有的音讯,以及谣言。文娱部的桌子干干净净,一如我刚刚看到它一样,上面最多摆放了几张纸、几把尺子和画版纸。体育部倒是热闹,牛气哄哄,几个年轻男人富有激情地聒噪,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足球海报,明亮的灯光下,我看到他们豪情万丈,一飞冲天,好像要把天也捅个窟窿。

文娱部的编辑是个东北妞,大高个,宽肩大腰,说话麻利。那天下午,我奉命和一个比我早几个月到报社的女孩去采访一个乐队,回来后,我们各自写稿。东北妞说,谁写得好就用谁的。稿子大约是个通讯,我趴在宿舍下床用膝盖当桌子,用借来的一支圆珠笔歪歪扭扭把稿子写完。晚上,两篇稿子交到东北妞那里,东北妞又轮流传到文娱部四五个记者手里,谁好用谁的,东北妞强调。结果,我的文稿获得了几个女孩的高票通过。

东北妞让我晚上跟着她去排版中心学习电脑操作,可我一心记挂着给我高票通过的其他几个女孩,她们比我入职早,我不能这么干啊。友谊战胜了一块热气腾腾甜蜜芬芳的奶油大蛋糕,至此,我远离温暖的日光灯扑闪的编辑部,开始混迹新闻街以及不算太远的地方,骑着一辆二手的绿色带横纹的自行车,开始了文娱新闻的短跑生涯。

人人都有一辆自行车,这在二〇〇〇年的媒体好像是个铁一样的事实。公交车太不方便了,慢吞吞,路线也和你想象的离题千里。可我已经买了两辆自行车了,一辆接一辆地丢,有时候才两三天,它们就从宿舍的楼梯间人间蒸发,我没有办法寻找,因为丢失得太快,我甚至都不记得它长什么样。第三次,带我去买自行车的是一个同事。她带着我穿过城市的街道,拐过一长排垃圾桶,在一个黑黢黢的出租点和一个胖女人碰面,在几辆长得差不多的自行车里,我又鬼使神差挑了一辆绿色的。我把五十块钱交到胖女人手里,骑着那辆滑轮有点干涩的自行车,逃也似的呼啸而去。我很清楚,那是一个自行车黑市交易点,我被偷盗的那两辆,其实也是小偷顺手牵羊的成果。

没出意外,第三辆绿色的自行车又消失了。那会我被发配到了信息部,一个坐在办公室看中央电视台一频道、新闻频道、财经频道,然后把重要新闻目录收集好交给编辑们筛选的清闲部门。我不再需要自行车了,我更多的时候是走路,或者坐公交车,透过窗户看外面明晃晃的街道,看骑着自行车的人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对于一个新闻从业人员来说,叙述者往往更关注职业本身,可我更愿意谈谈我的同事A、同事B,还有同事C,特别是金马源大厦旁边的这栋白色的小楼——大约是白色——它住着一群离乡背井的年轻的和年老的新闻民工。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一个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原谅我,按照彼时的逻辑,他算是个老人了,虽然在今天,他只能算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估计他在报社干的是办公室或者是部门策划一类的活,看他不时提个桶或者洗脸盆,在过道里转悠。有一天,同事把蹲厕门推开,看到他睁大眼睛若无其事地蹲在那看着她。我同事吓得三魂去了两魂,一惊一乍像见了鬼。“叫啥子,叫啥子,男厕所水管坏掉了,借个厕所大惊小怪。”我们才知道他也是四川人。

关于厕所,有很多话题可以谈论。新闻街毕竟地处昆都,是昆明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所以租客们都能享受到水电气三通的便利,而在稍微偏远的地方,很多居民区的住房竟然连独立卫生间也没有。二〇一五年,我在自己的首个中篇小说里写到了昆明的厕所。在文字里,厕所是一个特别的隐喻。小说里那个叫“里子巷”的地方,是昆明繁华建筑投射下的一道阴影,也是中国城中村的影射和缩写。在没有公共厕所的城市,人们的身体会处于一种焦躁不安、惶惶不知所措的状态,直至最后便秘。

所谓的里子巷,其实是昆明城一个至今我没有探索过的城中村的小巷道。同事L比我迟一个月入职,在白色小楼没有多余的床位之后,自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L来自丽江或是那附近一带,圆脸,红皮肤,上面缀着深浅不一的小雀斑,显得俏皮生动。在小说里,L为我带来了大量重要的信息,比如她那张永远生动的脸,再比如厕所。L的居住地是一栋被城市遗弃的居民楼,藏在明晃晃的高楼大厦背后,我常常坐了公交车去看她,偶尔还会在她那里过夜。每天晚上七点半之前,她必须领我去楼下两三百米远的公共厕所一趟,据说大厕所只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七点对外开放,很像公园,或者博物馆,准时到不容置疑。如果错过了时间,那么我们解决大小便就只能在宿舍里。L在我面前从不忌讳,只要想上厕所,她就会迅速拿出塑料口袋,放到地上立马解决。有时候,小说远远没有生活本身那么具有在场感,那时候的L应该有十八岁,刚刚从某个职业院校毕业,她在媒体做娱乐记者,干劲十足,声音响亮,每天穿得香喷喷的。我在那个关于昆明的小说里,试着用L的外貌和习惯讲了一个并不属于L的故事,我并不是想回避什么,也不想拔高和降低一个人的身份乃至信仰,但厕所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那股异味始终挥之不去,此后每次一想到租房或是到哪里短暂停留,我首先都会问:“有没有厕所?”

二〇〇〇年的昆明于我是温情的,就像恋爱,哪怕我损失了三辆自行车。从厕所这个小细节来看,报社对我们的关心已经事无巨细。我们对门男宿舍还有一个公用厕所,每天一大早,两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会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她们拎着一些菜和肉,吭吭哧哧,不时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昆明话。方言是好玩的,也是神奇的,有些地方的话再土再历史悠久,但天生就能进入人体和耳朵,比方说四川话,在外地想说个悄悄话都不成,别人一把就指认出来了。但云南话就不行,他们的语音里飞翔着民谣和山歌之类的音律,而这些腔调明显屏蔽了世界的喧喧之音,护住了内心的隐私和秘密。

她们是报社雇来做饭的。除了早餐,报社为我们提供午餐晚餐以及宵夜,在白色小楼做好饭之后,她们会和后勤部门的一个男人抬着煮好的饭走过大街,坐了金马源的电梯,然后端坐在报社的入口,开始叫卖。餐票需到财务部购买,大约五元一顿,荤素都有,有时外加一只鸡腿或者一个煎蛋。夜宵通常是一盒牛奶、一个鸡蛋和一个脆生生的大麻花。做饭的大姐严格控制着媒体人的饭量,虽说我们常常在白色小楼里说些俏皮话,开着大大小小的玩笑,一旦到了打饭的时刻,她们并不会盯着你的面孔看,而是一个碗一小勺,绝不肯多给一口汤。甚至有时候你插了队,她们还会大声呵斥几句,让你满脸通红,下不了台。

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相处是愉快的。如果实在要说到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冲突,只有一次。刚刚到小白楼没几天,两个胖大姐因为购回的大米变少把我们所有的租客全部告到了办公室。我回忆了一下,那几天,我的确是吃过同居者们煮的白粥,得知东窗事发的那几天,我很心虚。一个晚上,一个提前回来的同事对我说,老总请你去办公室一趟,说这话的时候,他神经质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会意,在金马源总编室外晃了一圈,没见到人,我只好到走廊上等。十多分钟的时间,我酝酿好了足够的情绪,悲伤愤怒委屈孤单,像夜色席卷了小小的我。所以,当老总从采编中心玻璃门那儿走出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泪流满脸。很多年后,我依旧保持了这种柔弱的性格,它让我像一张白纸,让人一眼洞穿我所有的秘密。他说,我找你不过是想问问你还习惯昆明和报社的生活吗?或许是看到我的虚弱,总编转移了话题,并把所谓的大米失窃事件拍打到尘埃里。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在昆明的夜色中哭得一塌糊涂,以至于那个我至今仍感亲切的总编笑着问,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之后,我好了很多。再见到两个胖大姐,她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真的,那天之后,一个辣椒都没再丢失过。

我在胖大姐那里学到的第一道昆明美食是米线,很简单,居家型的那种,据说但凡昆明主妇都会如此操作,就像我们四川人下面条。

在白色小楼那个能够容三四个人转身的厨房里,米线散发出一种悠远的香味,它一点也不浓重,没有豆瓣酱在空气中炸裂的热烈,在把油臊子少许和制好的辣椒在锅子里炒好之后,注水,把切好的绿油油的小韭菜放进去,等水开,米线就可以入锅了。说起来简单,吃起来却满口生香。

那时候,新闻街到处都是炒饭和米线的饭店,一碗最便宜的米线五块钱,黑色的小砂锅像个辽阔的海洋,豆芽、时蔬、午餐肉、酥肉,突突的热气里,上面漂浮着一颗鹌鹑蛋。极少的时候也会得到某位同事的突然邀请,去吃那种稍微高档的米线馆。其实也不算高档,和大排档相比,除了环境幽雅一点,屁股挨的坐凳舒服一点,要说进入唇齿和喉咙间的美妙,大排档仍远远高于米线馆。

楼下的那家炒饭店永远门庭若市,可我们却私下叫它“黑店”。五六个包括厨师在内的店员,不到二十平的店面,即使白天也是乌漆麻黑。它的位置并不真正临街,在街口一个拐角的地方,或许有店招,也或许没有。我们是怎么摸着去的?可能是屋子里永远坐满人的缘故吧。中国人向来是群居式的,我的先生就告诫我,去理发要去人多的地方,哪间理发店最脏、地上的头发最多,哪家的手艺就不错。同理,不管简陋与否,出去吃饭,哪家人多吃哪家。

说到这家昆明的黑店,并不是说它讹人。它的服务员大都是女性,清一色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工作服,为什么一定要穿白色这种显脏的制服呢?她们穿过拥挤的店堂,从工作间把一盘土豆炒饭端到我面前,我必须忽略掉她们的衣服、冷冰冰爱理不理的神情,才能恢复元气,最终把目光贪婪地放到食物上。有好几次,她们干脆把我们忘掉了,直到后来者已经端着盘子吃完準备离桌,我们才发现自己被遗忘。我们怒气冲冲走掉,赌咒发誓决不再踏进这家黑店。

然而,我们很快又回去了,倒不完全是因为它的价格——至今我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炒饭,除非顺着时间的记忆,我能够重返新闻街再来一盘。我最喜欢的是土豆火腿炒饭,尽管如今我已经素食。土豆被切得只有一个女性纤细的指甲盖那么大,弥散在一颗颗亮晶晶的米粒间,散发出一股糯香。和这家的炒饭比起来,盛名在外的扬州炒饭差远了。在我的回忆里,炒饭总是充斥着一股油腻味,不管是哪一道风味,有时光想想都会觉得口腔里腻得发紧难受。然而,昆明这家在黑暗作坊里炒制的米粒,却像来自悠远的山谷和清新的草地,如此之大的反差,也许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在租住地洗澡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没有热水器淋浴,常常烧了开水提到厕所,还要等人少的时候。

有一次领了工资,一个黑龙江女孩带我们几个去附近一家澡堂洗浴。穿过新闻街,走过长长的街道,那个洗浴中心像一家商店,就那么突兀却和谐地插在一堆服装店和副食店中间。

洗浴中心是很正规的那种,里面是淋浴区,外面则摆满了软凳和椅子,好几次同事都说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睡上一觉,不让洗浴中心多赚我们一毛钱。在十八年前的昆明,这里其实是一个最为寻常的洗浴点,当洗浴区的水龙头流下柱子般有着重量的流水,我突然想到了童年时在厂矿车间洗浴的场景,和洗浴中心没有什么不同,在这种集体对身体的浇灌和洗濯下,拉近了我和一些人的距离。那些所谓的隐私,在浮动的水雾、响亮的谈话声中被一一击破。

D的家在菜市场的背后,大约是药材公司的住房。我们先前是文娱部同事,后来又一起到了信息部。D是浙江人,略微的国字脸,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有一副特别明媚的娇容,像年轻时候的刘晓庆。因为嫁给了昆明的一个高个先生,她就在报社找了一份职业过渡。一有空,D就带我们去家里打牙祭。D的先生是个居家型的好男人,有一手好厨艺,他拌的豆腐松花皮蛋,白色的豆腐脂玉一般晃荡在黑色透明的松花蛋之中,让我念念不忘。

D的出生地在江南,可她偏不留恋那个温柔乡,喜欢朝西边走。有一天,天色向晚,我留宿在D家。菜市场的声音消散在城市的夜色中,以兜售干巴牛肉为主的菜市里飘荡着经久不息的一股生猛的异味。那个夜晚,我看了有生以来第一本介绍藏族人文风俗的图书,还有很多插画。看到天葬那一段时,我在冰凉的夜色中战栗了一阵,一种陌生的强大的触及灵魂的撞击,让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D也说过,她最喜欢的地方是西藏。

十多年后,因为一次百度,我查找到了关于D的有关信息。我当时热衷于人物搜索,在互联网上把故友统统捞了个遍,当然D也不例外,她很幸运地成为了我的打捞对象之一。这条新闻也在寻找D,说玉树地震之后,D和来自湖北、深圳的两个姑娘在玉树结古镇某偏远的乡下支教。当日,记录者巧遇已经结束支教的D,说D准备打道回府前往纽约。由于没有留下联系方式,D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在记录者提供的唯一一张照片上,我看到了D,是她没错——一头乌黑的长发,侧着脸,我还能看到,时光没有在她脸上刻下印记。她笑容满面,朝向每一个注视着她的人。纽约、玉树、昆明,D经历了什么,或者说,时光带来和带走了什么。

我离开昆明的那个夜晚,D曾塞了一个红色的盒子给我,里面装了两条好看的人参,应该是她在中药材公司上班的先生挑的。红色的缎面上,它们并排卧着,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印刷着铅字的报纸自始至终散发出吸引我的那种谜之气息,这张在千禧年突然出现在春城的报纸,像个入侵者,一开始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好感。我在三月抵达这个城市,下了火车,乘坐的士时告知司机地址,卷着舌头的男人狐疑地说,哪有这家报纸,小心被骗。

作为一个幼稚的文青而不是愤青,我离社会新闻很远,同事们都处在剑拔弩张的状态,高原的风很大,紫外线很强,他们带着厚重的尘埃走进编采中心的大门,在昆都声色迷离的灯光中,这里安静得只剩下你我的呼吸声。

我走动得最频繁的采访地,是翠湖。多年后,我读到于坚写的《大雨》,诗人描述了在翠湖遭遇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的情状是欢喜的也是若有所思的。昆明是个干燥之地,即便雨季,也少有大雨突袭。

云南省文联身处翠湖的怀抱,享受着一泓碧水的滋润。在我还在跑文化口子的时候,经常去的是美协而不是作协。在作协大门口守着的那位女士我至今记忆深刻,门开着,她坐在凳子上冷静地看着我,三十来岁,面前一张半人高的桌子,使我看不清她是苗条还是富态。说明了来意,想和他们建立一个长期的联系,寻找一些可报道的新闻动态素材,这位女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反问我“什么是新闻动态”,一巴掌把我拍死在大门口。后来在文联大门口碰到过她,我静静地注视了她几秒,她难得地冲我微笑,熟人一般。

我的第一篇人物通讯写的是重彩画家陈永乐。对一家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媒体,当时任美协副主席的陈永乐对我表示了热情。在他赠送的一本重彩画集上,我看到了完全区别于普通国画的美术表现力。尽管彼时确实对绘画所知尚浅,但重彩画图腾式的渲染带着高原红土地的力量,给了我狠狠一击。在某一期的文化版面上,我大段引用了评论家对陈永乐的艺术赏析,版面是黑白色,几幅单调的重彩画并没有表达出画家对色彩运用的野心。在我离开文化口的某一天,在翠湖边,我和陈永乐相遇,他向我打招呼,问我还在不在报社。

我们这些游荡于陌生城市的外地人,离开真的是分分钟的事。

莉莉和我们同居过一阵,在和体育部的王恋爱后果断搬离出去。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是辞职跳到了另一家报社,有的是寻找二人世界,比如莉莉。莉莉是四川人,说一口纯正的成都话,可能之前在成都待了不短的时间。我们没有更多心灵上的交集,走着走着就近了,纯粹是因为同是川人的关系。

搬离白房子的莉莉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好。一个夜晚,我和同事去看莉莉,她好像生病了。在那个空落落的单人间里,她坐在一张孤独的木床上和我们说话,王瘦小的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我们的到来欢欣无限。这两个像孩子一样的恋人,对生病这件事有点手足无措,其实不过是像感冒一样的普通疾病而已,但夜色和孤独放大了这种痛楚和触觉,它渐渐影响到我们一屋子的人。

我们的谈话还未结束,几个男人敲门后大步走了进来,态度不算太好。也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我们努力表现友好但很快就差不多吵起来了。好一阵子我们待在屋子里面的人才明白,他们是便衣,查暂住证的。幸好我带了身份证,不然就得到派出所接受讯问。把身份证交给警察,从莉莉那出来,走进阑珊灯火,一条静静的河贴着城市的腹地悄无声息地流过。我在想,我的身份证,连同我的心,都遗失在了春城的茫茫夜色中。

到后来,由于投资人的关系,工资推迟发放成为常态。我每个月都会收到一两封家书,是父亲写来的。随家书到来的还有父亲给我寄来的湿毒清——我的荨麻疹在昆明发作得最为厉害。高原干燥的气候并未赶走从四川一路尾随而至的湿气,它对我纠缠不休,有好几次我在办公室坐着,荨麻疹就发作了,红肿块从脸上开始,直到弥漫全身,然后我就会像个高烧病人般战栗。一遇到这种糟糕的状况,我会立刻跑回到白色小楼,在被子里窝上很长一段时间,等待自己平复。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就会恢复,但全身酸软无力,如同大病初愈。在省中医院吃了几服药也无济于事,后来又用蝉蜕加了白酒外涂,荨麻疹还是说来就来。

冬天的时候,父亲不写信了,在电话里对我说,回来吧。

还没有过年,雪花飘扬在春城的街道上。隔着办公大楼明亮的玻璃窗,雪花像电影镜头捕捉到的特写,缓慢而悠扬地从天空飞扬而下,我甚至能看到她们羽毛般蓬松但却冰凉的面容。我买了一件紫色轻薄的棉衣穿在身上,打算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已经飞越到南方的候鸟。采编中心大厅的电话很少闲着,我看到一个东北男人在和老婆通電话,他说领到这个月的工资就回去。

和来时一样,也是一个下午,我乘坐火车回乐山。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里,装了给父母买的两套棉衣、我的毛巾牙刷、所有衣物和一个使用过的像狗食盆一样的餐盘,它们挤在一起,臃肿不堪。我的身上揣着两千四百元钱,这是我在昆明一年的积蓄,也是我和这个城市发生的最大的一笔交易。

二〇〇五年的《云南日报》记录了云南历年来下雪的情况,其中有一句是:“二〇〇〇年前后的几场雪让很多人觉得,最近这些年,昆明的冬天似乎更有冬天的味道了。”从一九九九年再往前数,连着十多年,多数市民对大雪的概念都是模糊的。在被紫外线晒黑的二〇〇〇年,从盆地气候走向高原山地季风气候的我惊奇地发现,我爱上了阳光,它席卷起城市的每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拍打着我的肌肤,粗粝地钻进毛孔。我所经历过的黑暗,离我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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