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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漂在广福桥

2022-01-25谈雅丽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温州煤矿

谈雅丽

新闻周刊部的主任罗大帅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在柳湖马拉松竞技赛现场做采访。他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平时做事的风格严谨有条理。他说:“蒙溪青玄社区出了一起退休工人抢占墓地事件,据说还动手打了人。你去跟踪了解一下,看看有没有进行深度报道的价值。”

我答应第二天就去。这是我第二次去青玄,我曾在那里报道过广福桥煤矿的一个省级劳模,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煤矿早就已经破产改制了,这起事件也许和那些买断的老工人有关系。临出发前,我理了理手头的采访线索,发现以前管煤矿的负责人都联系不上了,我决定给秀芸打个电话,她曾在煤矿干过,是青玄村的老居民,应该比我更熟悉那里的情况。电话接通,秀芸听我说开车去,犹豫了一下,问我可不可以捎上她,她想陪我一起去看看,她也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开着黑色高尔夫接到秀芸,她在后排放了一个大布包,里面隐隐露出衣服等物,然后她坐到副驾驶和我聊天。几个小时车程,好在乡村水泥公路全线拉通,高尔夫虽然底盘偏低,仍如小老虎般。到达蒙溪镇青玄村已近中午,当地老乡告诉我们,广福桥煤矿已经完全荒塌,没必要再往山上走了。

我把车停在老矿区操场上,才发现老天真是开了一个大玩笑,曾经热闹的煤矿如今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荒凉。我决定先到从前的矿区看看,秀芸说山顶有个矿井,可以先去那里,那是当年发生矿难的地方。我们顺着弯曲狭窄的山路往上爬,周围荒无人烟,天寒地冻,山野草地生了白蒙蒙的一层清霜,似乎连我们头上都顶着寒雾。路边芦草高过人头,有的横在小路中间,几乎把路都堵死了。挖煤的山头早已被杂草掩蔽,我们爬到山顶,只看到一截快要塌掉的青墙,一条长满杂草的牛道蜿蜒通向山脚,还有几座衰草遍地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杂草深處。我们下山时,才见有三户人家零星地隐卧在山脚路边,屋旁两棵翠青的橘子树结着满树金黄的橘子,连树下也落了一层,似乎无人采摘。

我们到达山脚的场部办公楼前,石阶边两排深绿的冬青树长得高大蓊郁,一百多级台阶只剩下断壁残垣,破损得厉害。墙壁上的管理制度和劳模照片如今字迹斑驳、图像脱落,仿佛大战之后所余灰烬,在微风中消逝、飘摇。门前两个大台桌落满鸟粪,成了鸟雀栖居的天堂。煤矿工人早已远走他乡,有几十个退休老职工死活不愿离开此地,只好将户口划归到青玄社区统一管理。场部大楼仍属国有资产,没人愿意买走几栋毫无用处的破楼,也没人住进来。有个颇为不满的老职工率先将寿木放到空置的屋子里,那些被煤矿买断的老工人随后都赶做寿木,然后堆放于此,仿佛有了寿木就在广福桥有了永远的归宿。现在,空置的场部办公楼被这批老人的寿木堆满了,屋外是齐腰深的芦蒿草,屋里一排排放着寿木,齐齐整整,让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来到了一个荒芜的坟场。

秀芸说,煤矿解散后,厂部曾留了一个看门人,还有几个当地人自愿暂住宿舍,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纷纷离开,去外地打工了。人们都在赶热闹、忙赚钱,谁愿与无边的寂静和荒芜为伍啊。最远的一个人,是到坦桑尼亚搞劳务输出,一直没回来。煤矿宣布倒闭的第二年,连看门人也告老还乡了,矿区再无人居住,场部和宿舍的门窗不久就被当地老百姓顺走了,野草顺势侵占了门前那条进进出出的路。春风一吹,疯长的牛鞭草把两栋宿舍完全围攻了,风吹雨打,十多年过去,两栋宿舍楼居然没有倒塌,只是门洞空空,仿佛等待某个人回来凭吊,但凭吊的人早就从此一去不回了。

我们到达青玄社区办公楼前,才发现广场上站着许多老年人,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原来这里正在举办老人友谊拔河赛,一群中老年妇女穿着艳丽的裙子,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巴也抹得通红。在拔河赛开始前,她们作为啦啦队,先来了一场即兴的广场舞表演。紧锣密鼓的正式比赛开始,一队是社区老煤矿工人代表队,他们统一穿着灰黑的工作服,另一队是穿着蓝色运动服的退休乡干部。那阵势倒是热烈得很,输赢似乎非常重要,我看出这群老煤矿工人拔得格外用力,他们很久没有以这样共同的身份一起参加活动了,所以个个都铆足了干劲。

看来抢占墓地的事件已经平息了。

我找到社区工作人员小卢了解情况,才知道十年前这群提前退休的老煤矿工人不愿离开广福桥煤矿,就一起将户口转到青玄社区管理。许多人都拿着很低的退休工资,去世后他们不能像当地农民一样找祖坟地安葬,只能花高价买公用墓地,要不就回到当初的原籍地安葬,但他们表示宁死也不愿离开广福桥。老人们将寿木放在场部办公楼,还有几个老工人不断地找社区领导反映情况,希望能为他们单独辟出一块墓地,但土地早就到村到户了,根本就没有解决途径,一个冲动的老人动手打了态度不好的工作人员。好在没有人受伤,这件麻烦事很快化解了。煤矿破产改制后,基本就无人再管这摊事了,那些遗留下来的问题直接影响了几代人的生活。

拔河赛后,广场上的人群慢慢散去,我在拐弯处看到一个坐轮椅的老人,头发花白,黑黑瘦瘦,觉得有些面熟。秀芸匆匆跑过去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去推轮椅,转身又把车上的大布包递给站在老人旁边的女人。我想起来了,秀芸嘴里喊的“爸爸”叫魏大勇,是秀芸前夫的父亲。正值中午,我们在附近找到一家农家餐馆吃午饭,秀芸非要请客,她点的土鸡汤、红菜苔、豆腐和腊肉炖冬笋让我大快朵颐,我看着秀芸不断地给老人夹菜盛鸡汤,但魏大勇脸色暗淡,胃口不好,很少吃菜,而且似乎有说不出的心事。小街人丁稀少,非常冷清,我想起秀芸一路来给我讲的那些广福桥往事,她经历了那么多的分分合合、生生死死,让我觉得眼前热气浮动,犹如看到她浮云的半生。

千禧年,我来这里采访过魏大勇的先进事迹。广福桥有上千煤矿工人,是德城唯一一家国字号的国营煤矿,也是全省响当当的煤矿企业。魏大勇是省级劳模,他在矿区工作三十多年,在煤矿干过又苦又累又脏的活,患了严重的矽肺病,X光片照出来整个肺部都是黑漆漆的,所以每年冬天他都要到职工医院治疗,但这种病无法根治。当年报纸上关于魏大勇事迹的宣传报道洋洋洒洒近万字,登出来是一个整版。魏大勇的儿子魏子仪也在广福桥煤矿,场领导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没让他下井,而是把食堂交给他承包。魏子仪是活泛的人,场部食堂经营得不错,赚了不少钱,又领着正式职工的工资,他虽然是煤矿工人,但是没有下过矿井。他用食堂的剩饭剩菜在附近老百姓家里养了几头猪,每逢过年,他就踩着食堂的三轮车挨家挨户给矿区领导送猪肉。

那天上午采访完魏大勇后,魏子仪在煤矿食堂给我们安排了中餐。职工大食堂旁边有一个雅间,拉着淡蓝的窗帘,一张简单的木圆桌上,摆着几个炒菜——花生米、青椒肉丝、爆炒猪肝、腊肉炒蕨菜、炒茼蒿、辣椒小鱼,还有几瓶青岛啤酒。旁边紧挨的职工大食堂是水泥地面,地面摆着一长排相连的塑料椅子和桌子,中午时分吵哄哄的。下矿后,煤矿工人一窝蜂来打饭,他们自带饭盒排队,凭票到窗口打菜吃饭,如果有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或来了客人,就去专门吃小炒的窗口,炒一个肉菜的价格相当于工人一天的伙食钱,一点也不合算。魏子仪满脸堆笑,安排我们吃喝。他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个头敦实胖矮,说一口鼻音很重的慈县话。我注意到食堂还有个头发乌黑的姑娘在帮忙,秀气的鹅蛋臉,一双细长丹凤眼,样貌看起来普通,但是一笑起来,整张脸就生动了。

魏子仪介绍说她叫秀芸,是广福桥煤矿快要转正的女工,也是她未来的媳妇。秀芸跑前跑后地端菜过来,忙得不亦乐乎。他让她抽空陪我们一起吃饭,秀芸起先有些腼腆,但不一会儿话就聊开了,她很坦率,说自己从小就在广福桥长大,看着煤矿建起,这次回来后又赶上煤矿扩招的好机会,她就要成一名正式工了,这都是男朋友魏子仪的功劳。她言语里透着自豪和满足,我看她笑嘻嘻地望着对面的魏子仪,就举起酒杯祝他们好事成双。

中饭后,矿里的宣传干事临时有事先走,让魏子仪和秀芸陪我们在矿区周围转转。秀芸告诉我说,煤矿工人有两种,一种是正式工,是正儿八经从澧县、安乡和周边地区招工来的,有退休工资和医保,平时他们参加节假日的娱乐活动,如集体拔河比赛、矿区篮球赛,场里会通知他们开会学习中央和省里的文件精神。另一种是临时工,多是老百姓当劳力,自愿来挖煤赚钱的,论挖煤吨数结算给钱,做完可以随时走人,也就算是一个“煤黑子”。她这次真是幸运,魏大勇的父亲评为省劳模,矿里破例答应为她解决一个正式招工指标,以后她也能吃上公家饭了。

过了一个月,魏大勇的事迹见报,魏子仪带着秀芸来德城,在报社门口打电话给我,说来德城办事,想见见我。他拿着两块熏制好的腊肉,我就请他俩在报社附近一家叫滨江的小餐馆吃了中饭。秀芸告诉我说,她和魏子仪过完年就结婚,这次来城里买一些结婚用品。饭后,魏子仪去附近机修厂帮忙采办货物,我带秀芸去大商场逛逛。一路上我们闲聊,她偷偷告诉我说,就是看到魏子仪为人活泛,才考虑和以前的老公崔志刚离婚,和魏子仪结婚的。她只有初中毕业,而且是二婚,想不到运气这么好,命运兜兜转转让她重新回到矿区,遇到魏子仪。年后,她的转正手续就能批下来,一个女人要能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就满足了。

秀芸老家在青玄村,离广福桥煤矿不过一里多路。煤矿在慈县与津县交界的大山里,山民从自家宅基地挖出黑乎乎的燃煤后上报国家,才得以被发现而建矿。地质勘探结果表明,这里燃煤储量相当丰富,后来这里成了德城第一家国营煤矿企业。这些年,山上的茶树、楠竹全都被砍完了,四周光秃秃的,只剩下泥黑的山石和盘旋的简易公路,来来往往的运煤车把这条山路染成了淡黑,空中到处弥漫着煤灰的味道。工人住在山脚矿区宿舍,下矿后,他们坐一辆小斗车回到镇上,从矿洞走到山脚只有不到两里的路程。他们脸色漆黑,戴着有照明灯的矿帽。

矿工宿舍是曾经的白水乡政府所在地,自从蒙溪撤乡并镇以后,白水乡政府的干部统一搬迁到了蒙溪乡政府院内,两乡合并,统称蒙溪镇政府。空出来的白水乡政府院子廉价卖给煤矿当作宿舍,也算物尽其用。两栋五层楼房建于七十年代,墙壁斑驳破旧,矿区宿舍后面有一长条砖房瓦顶的食堂,窗玻璃碎了几块,食堂旁边立着水泥厕所。稀稀拉拉的几棵柚子树、橘子树种在院子里,秋天挂果,金黄一片。院子中央还有一个篮球场,有人牵了一根绳子,把衣服和被子晒在上面。平时很少有人打球,矿工们忙累了一天,无非就是把绳子上挂的衣物收到房子里去。矿工不像乡政府的干事那么讲究,傍晚下矿后,他们随便把脏衣服脱在门外水泥台上,积了一堆才想着要去洗。夏天他们蹲在水龙头底下洗冷水澡,冬天就提着铁桶去公共澡堂洗。梅雨天气,雨水把一股股黑水冲得满院子都是,大晴天矿工们把衣服晒在外面篮球架的绳子上,衣服上面沾着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煤灰。

青玄村周围到处都是大山,一座连一座,起伏连绵,把这些山里人家围在里面。村里人很少出远门,有些老人一辈子连慈县县城都没有去过。村民见识短浅,且穷得“巴垫子”,但大家听天由命,不以为意。

村里像秀芸一样大的女孩一共有四个,除秀芸外,还有素兰、小青、丹丹。不久,仅有的一所初中学校搬到蒙溪镇政府旁边,有十多里山路,每天她们天不亮就起床,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大清早姐妹几个等在村头大银杏树底下,然后一起上学,书包里放着当天的午饭餐盒。傍晚她们结伴回家,四个女孩叽叽喳喳,吵闹不停。村东头有个土地庙,那年银杏树飘金叶,秀芸偷偷把爹的谷酒拿出来,她们插了香认作姐妹,刺破手指头喝了血酒,她们发了毒誓,以后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山村读书条件很差,秀芸没有多少天赋,更没得兴趣读书。爹娘说女孩子识几个字就够本了,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上学。妹妹从小长得漂亮,能说会道,成绩也比秀芸好。小时候,两姐妹老打架斗嘴,无论对错,反正父母追究起来,最后都是姐姐挨骂挨打。但是秀芸犟得像头牛,无论怎样都不认错。山里湿气大,秀芸的娘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手脚渐渐肿胀变形,干不得重活,只靠父亲平时打零工赚钱。秀芸退学后,所有家务活理所当然落在她身上,家里没有男劳力,外头砍楠竹、背柴火、喂牛羊、种稻割谷,屋里做饭、剁猪草、收拾家务,这些活一样少不得。秀芸心里明亮,从小就管家里的开支,做工干活,当家理事,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

秀芸同村有个舅舅,只有一个独生女叫四英,舅舅家一门心思想把闺女留在家里,说要传宗接代,光耀门户,后来招了外地来的上门女婿。男人品行差,懒得要命还好赌,四英常挨打不说,瘦得不成样子,家里还不允许他俩离婚。过了两年四英不幸得了肺癌,连治病的钱也没有,她整天躺在家里,苦不堪言。秀芸去看她时,她躺在竹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呻吟,满脸蜡黄,瘦得皮包骨,直到去世,家里都是破破旧旧理不清楚。当时秀芸发誓,一定要离开村子,让自己摆脱穷苦的命。村里的女孩都想到外地打工,赚点钱回来,只是大家都没有说出来,也还没有行动。

秀芸读初三时在学校寄宿,家里没有钱交生活费,就背一袋米交给学校食堂,没有钱买菜吃,泥墙上种了很多扁豆,秀芸把扁豆摘下来,泡成酸扁豆,炒过后用玻璃瓶带到学校吃。连吃两个学期的白米饭拌酸扁豆,到后来一看到酸扁豆就反胃。四姐妹初中毕业后,决定不读高中了,除了家里没有钱,再就是对学习根本没兴趣。她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姐妹们白天一起干活,晚上聚在一起纳鞋底,大大小小的事她们都一起商量。秀芸比其他姑娘略大些,是村里胆儿最大的野姑娘,她和村里的会计老朱打赌,半夜跑到山里的坟地溜一圈再回来,赢了老朱的一只羊羔。有次她们约着同去蒙溪赶场回来,走到村口银杏树下,大家想歇会儿。那是立秋日,天气爽朗明净,银杏的黄叶儿落了一身,姐妹們都觉得生活很空,没啥活路,秀芸就大胆地对她们说:“我想离开青玄村,到外地打工,要是嫁给外地人,从此以后都不回山里了。”她这话一说出来,就像把一颗炸鱼的火炮扔进水田,原来她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只是没人说出来而已。

“听说蒙溪很多山村的女孩到东莞打工,有些女人贪钱,在那边做‘鸡’赚钱,丑死人了,丢死人了。我们要是没有人介绍,出门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丹丹遇事想得更周全些。

“总之,我们千方百计得先出去。”秀芸说。

“一个女孩子,外面也不认得人,要是被别人卖了都不晓得。”小青胆子最小,她怕这怕那,做事总是犹豫不决。

“就是被人贩子卖了也比在山里天天劳动嫁给山里人强。你没看到我表姐四英吗?得了病还没钱诊,死得太惨了。”秀芸说。

“要不,我们想法一起离开村子。”四个姐妹的想法高度一致,但一时没有办法离开,就闷在一起不说话。她们躺在银杏树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抬头看着天。天空蓝如一面镜子,山风吹着远处的松林,发出海浪一样的松涛声。秀芸只是在初中课本里看见过大海,她想,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海,要是能到一个有大海的地方生活,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如果一直待在山里,就只能一事无成,老死山中。她心里空落落的。

不久,附近山上勘探出了新的煤藏,勘探队和石层鉴定的技术队伍进驻,整个山村马上热闹起来。煤矿开采前必须先破石头层,又请来一帮温州打石头的队伍。傍晚,这批矿工们刚刚下工回来,等到清洗结束,黑乎乎的他们被水洗出了人样,一群愣头青,一排排蹲在地上吃晚饭,每个人面前的饭菜都是一大海碗。伙食倒是丰富,米饭上堆着肉菜,他们一边吃一边大声说笑,气氛活络热闹。饭后大家就去职工活动室玩,活动室晚上有人看电视、打扑克牌、下象棋,输的人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就行,或者撕条白纸贴在脸上,有时候每人都贴了满满一脸,可笑得很。矿区年轻人多,新鲜、有趣,而且文娱活动丰富,秀芸和姐妹们常常结伴来到这里玩。

秀芸在煤矿场部门口遇到她的第一个丈夫崔志刚。他们是从温州请过来的专业打石队伍,专门开钻煤矿井口的石头,打通采集口。这批人有十多个,因为是技术工种,场里破例在矿区宿舍安排了住宿,除了开采石头,他们平时活动吃饭也都在矿区。他们不是普通的煤黑子,把石块开掘出来才能出煤,全国那么多的工程队,只有温州人才能打得动这里的石头层,要不这大老远的,不出大价钱他们干吗跑到山沟沟里来。因为一整天爆破作业,崔志刚头发衣服上尘土飞扬,满脸脏兮兮的,准备回矿区宿舍。秀芸见到他也不怕,大着胆子问:“请问这位哥哥,你们是从温州哪里来的?”

“温州百合坪乡。”他瘦高个子,一脸漆黑,笑起来额头有很深的抬头纹。

“你们打石头的队伍来我们村干多久的活?”秀芸问他。

“四个月,等石层破了,煤层开采出来就回家。”他笑起来牙特别白。

“我们这里现在热闹了,比得过你们温州吗?”秀芸无话找话。

“这几年,温州做小商品生意的人多,比你们这里热闹,也比这里经济发达。温州人比湖南人精明,更会做生意。”他一五一十回答。

秀芸和崔志刚认识了,她常到煤矿宿舍区找他,因为内心有个小心思。姐妹们几乎每天都相约去矿区活动室,年轻人彼此熟悉得快。过了些日子,他们无话不谈,简直心有灵犀了。

“阿芸,要不等山石开采结束,你和我们一起去温州打工?”采石工程快结束时,崔志刚主动找秀芸商量。

“好啊,我也想离开山里,到外面去见见世面。”秀芸心动,一口就答应了。

只要离开山村,怎么样都行。秀芸心里早就做了决定。娘在屋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爹在门外破口大骂,但秀芸没当一回事,她悄悄收拾行李,约好崔志刚,没声响地搭早班车离开了。她没什么行李,手头除了路费也没剩下多少钱。

说来奇怪,四个结拜姐妹先后都离开了,好像是每月离开一个,一个带一个出来,她们在温州重新团聚了。几年后,她们嫁给当初带她们出来的男人,最迟出来的是胆子最小的小青,她看到大家走后也急了,就自己搭车到温州找到了秀芸。

崔志刚和秀芸一起坐大巴车到温州,并没强迫她嫁给他,或者把她卖到干坏事的地方。他是一个老实人,他们当天没有住处,就临时租住在一家小客栈里,十多平米的屋子上下铺,没有窗户,被子地面都脏,男男女女混住,一共住了六个人,但房租便宜。崔志刚付了房费,说好秀芸找到工作,打工赚钱后再还给他。

“阿芸,要不你先和我处对象?”开往温州的大巴上,崔志刚认真地问秀芸。

“我们先一起找事做,赚点钱,处对象的事过些日子再说。”秀芸小心推辞,她有心眼,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对。

“我到处打听过了,有个老乡要我去温州小市场帮忙搞皮具加工,我们一起找份事,彼此有个照应。”过了几天,他们安顿下来,他对秀芸说。

“你还帮不帮打石队到其他煤矿干活呢?”秀芸问道。

“打石爆破太辛苦了,而且都是临时工,除非万不得已。我觉得到哪里干活都一样,我随你走。”他老老实实地答,体贴又温柔。

崔志刚是一个可靠的男人,温州的小市场到处都有活干,他带秀芸找到昌盛皮制品加工厂,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把他们安排到不同的车间。秀芸的工作是在车间制作皮具成品,崔志刚是在外车间装卸货物。崔志刚说,温州的女人从不做外面的事,但秀芸从小在家干农活,里外一把手,不干活倒不自在。

他们住进了工厂的宿舍楼。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生活对秀芸来说是全新的,温州熙熙攘攘的大街,六层楼的小商品市场,到处喧哗热闹。虽然流水线上的事很辛苦,但这些远比山村的柴火猪草、泥屋土坑更安人心。每逢调休,崔志刚都跑来找秀芸。

“下周你休息两天,和我一起回苍南玩玩吧。”他问秀芸。

“好啊,要不带上我的姐妹们。”秀芸抿着嘴笑。四个姐妹都来温州了,她们全在小商品市场打工,有的搞皮制品加工,有的卖服装。每过段时间,她们都会约在一起聚聚,有了几个女友做依靠,秀芸的胆子也更大了。

“那你们就在我家住一宿,我买些好菜做给你们吃,还带你们去看大海。”崔志刚说。秀芸请好假,和崔志刚从温州坐车到渔寮,然后再从渔寮转车到他老家苍南。秀芸是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也许因为是他带秀芸离开的广福桥,最初到温州后他帮她付了房钱和饭钱。秀芸信任他,对他动了真感情,想和他单独处一处。

渔寮在海边,秀芸第一次看到大海,激动得不得了。湛蓝的天空,金色的沙子,洁白的浪花,海边有贝壳可捡,还有成群的海鸥在飞。他们搭晚班车回到苍南,崔志刚的父母正在简陋的平房里煮晚餐,家什简单,只不过略比山里强些。本来他们是分开住的,半夜崔志刚摸到她屋里,小心翼翼挨着秀芸,毛毛糙糙地扑过去亲她。她没有拒绝,他试探着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忽然不怕了,反过来搂住他,将身体贴在他的身体上。他在她身体上起伏,秀芸想着白天在渔寮听到大海涌动的涛声。

一个月后,秀芸打电话给她爹,说要结婚了。他们在崔志刚苍南的老家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秀芸的爹娘都没有赶来祝贺,好在她结拜的姐妹都到了。

离开广福桥到温州打工好些年了,秀芸对崔志刚的感情是积少成多,慢慢积累起来的。她觉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决不会想到离开这个男人。

崔志刚性格软弱但人很能干,是她在温州的靠山。秀芸知道他是农村人,家里没钱,要不然也不会跑到广福桥煤矿打石头,以他的条件在温州当地根本也找不到对象。他们结婚后,先是都在皮件厂车间做事,后来秀芸到小市场帮人看店子,赚的钱由秀芸来管,她一笔笔舍不得花,都存进了银行。打工存了一些钱后,他们把苍南的旧屋推倒,新修了一幢三层高的楼房。新楼建成了,他们并不欠债,秀芸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她把姐妹们都请到渔寮海边玩了一天。她就像海边展翅的鸟儿,她本来一无所有,现在充满了对生活的憧憬。她想以后要自己开厂赚钱,发誓要在温州闯出一片天地。

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秀芸可能是四姐妹中过得最舒心的一个。这些年,崔志刚很在乎她,家里的活抢着干,钱也全部让她管着,平时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村里其他男人有的坏毛病他一个都没有,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但是,他们一直有心结在那里,结婚八年,秀芸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这让他们很苦恼。当然这件事最急的是崔志刚的父母,他们回老屋过年,婆婆就直接把她叫到屋里。

“阿芸,你和志刚都结婚八年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怀上?是不是你们要赚钱修房,故意不要孩子?我们老崔家就只有志剛一根独苗,都指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婆婆铁青着脸追问她。

“妈,我和志刚商量好了,过两天就去省医院做全面检查,现在医学发达,查出原因就好找到办法。”其实,秀芸心里非常忐忑。

第二天,秀芸和崔志刚就一起坐车到省人民医院的专科门诊。他们做了不孕不育的八项检查,因为检查结果要一周才能出来,崔志刚急着回温州上班,秀芸决定留下来等结果。过几天等她拿到检查单,却一下傻了眼,她的各项检查指标都很正常,原来是崔志刚患了先天性无精症,他的精囊里根本就无精可用,他们以前做的都是无用功。在不孕不育的这条路上,因为谁的原因生不出来,谁的压力就会更大,秀芸不敢告诉崔志刚这个检查结果。医生说,如果是她的输卵管有问题,可以通过试管婴儿来解决,如果是男方的问题,得找捐精者,进行体外受精。对守旧传统的崔志刚来说,这个方式他未必会同意。

秀芸决定先保守这个秘密,她想等身体调理好后再来医院等精源,她那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对崔志刚和婆婆撒谎说,是由于她的输卵管堵塞引起的不孕不育,治疗耗时耗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从长计议,但也不是毫无办法。听到这话,崔志刚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他在心理上完全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过些日子,秀芸发现事情渐渐就有些不对劲了,公公婆婆婆开始嫌弃她,丈夫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很生硬。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原本亲热的相处方式变得疏远警惕了,崔志刚和她之间似乎有了一条看不见的巨大裂痕。秀芸心里暗暗地想,如果人的良心有块试金石的话,她要用保守的这个秘密来检验他们之间的感情。

两个人朝夕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经常因为家里的琐事争吵,彼此之间感情变得冷淡。有一天秀芸无意中发现他的汗衫上有口红印,导致两人矛盾真正激化。经不住她再三追逼,他才承认在温州发廊里找了小姐。对秀芸来说,这种事不可原谅,然而崔志刚不停地和她大吵大闹,完全不是她从前认识的丈夫了,这让她非常伤心。秀芸明显感到崔志刚在故意制造机会使他们的夫妻关系不断恶化,他的目的也许只有一个,就是让她主动提出离婚,老崔家只有这一根独苗啊,断不能在他手里无子断后。她很想告诉崔志刚实情,但只怕会引起这个男人更强烈的愤恨心。

她只有不断原谅他,她心里疼惜这个有生理缺憾的男人,却不能说出来。这些事不断地在秀芸心上钉钉子,每回望一次就刺痛她一次。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的一而再、再而三。也许崔志刚认为像她这样的山里姑娘胆子小,而且不能生孩子是致命的错,因此他的态度带着强硬的施舍。他以为只有让自己变坏,才好让秀芸主动提出离开他。秀芸不想一直在恶性循环里痛苦不堪,便打定主意和他分开一段时间。

年前她辞工,在温州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崔志刚那天彻夜不归,秀芸整夜没睡。晚上她一边流泪,一边收拾行李,只用一个大箱子就装下所有的东西。他们挣的钱都是一分掰成两分用,为了存钱,她哪里舍得给自己买衣服。秀芸手里还有打算装修用的五万块钱,她反反复复数过,想着要不要一起交给他,如果钱带走了,这个楼房就是一个毛坯房,丑陋的水泥灰墙还暴露在外面。当初他们对建新楼都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秀芸想了想,只从中抽出五千块,其余的都放在抽屉里。多余的钱都留给崔志刚搞装修,她潜意识里认为也许只是离家出走几天,还要回来的。等她回来,如果他真心去接她,她就告诉他所有事情的真相,然后两人一起面对孩子的问题,总有办法可想的。

大清早,公公婆婆见秀芸拖着个大箱子,赶紧跑出来,紧紧拖住她的箱子不放她走,他们哭着求秀芸:“阿芸,你等志刚回来,我们给你讨一个说法。”二老都是老实人,秀芸眼泪直流,说不出话,决定坐车回广福桥。她好几年没回去了,那里仿佛是永远的家,是可以医治伤口的地方。

她离家八年,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广福桥煤矿。

秀芸再没有去过苍南,也没有见过崔志刚,她原以为离家出走只是吓吓他,却不料他从此从她的生命中淡去。温州的姐妹们告诉秀芸,崔志刚后来得知是自己不能生育,他越发没有信心把秀芸叫回来。他和一个山里的中年女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女人后来离家打工,一去不回了。他独自带着个孩子生活,孩子是女人带过来的,不是他的亲骨肉,却带得很亲。

秀芸再次回广福桥,不再是怀里揣着一百元离家远走的山里妹子。她一个二十六岁的离了婚的女人,空长了年龄和见识。她看过大海,出过远门,嫁了丈夫,如今却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中。

她离开的那些年,广福桥煤矿变热闹了,煤矿招了人,外地人接连跑到小镇做生意,米粉店、理发店、粮油店、日杂店、小饭馆,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秀芸爹身体不好,他不能再出门打零工。娘病情加重,每天卧床休息。家里的楼房没修,以前秀芸和妹妹寄了钱回来,他们只是把房子稍微打整一下,屋里的泥巴地抹上水泥,水泥墙抹白,添了大床和几样家具。邻里乡亲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打工,都修了亮堂堂的楼房,只有娘家还没有脱贫,秀芸心里有很大的落差,觉得对不起辛苦了一辈子的爹娘。周围开了许多小店。秀芸在一间理发店找了差事,想先干上一段时间。她还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何去何从,尚没有结论。

春节快到了,每天都有矿工去理发店染发剪发。秀芸在那里认识了魏子仪,相比崔志刚的沉默寡言,魏子仪能说会道,他个头不高却精力无穷,仿佛世界可以在他的手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鬼使神差的,魏子仪偏偏看上了秀芸,也许是因为她在温州那些年见过世面,谈吐穿着都与别人有些不同。他每天都去理发店坐坐,有时候也把秀芸约到食堂吃饭。

魏子仪读书不多,生活也不讲究,但是他的优点明显,他能言善道,轻易就能取得别人的信任。他还承包了煤矿的食堂,除了自己负责采购日常所需,还请了厨师炒菜,每天忙忙碌碌。秀芸想,这个人能让矿领导信任他,肯定在某些方面超过他人,不妨和他正式交往看看。魏子仪肯钻营,果然是有能力的男人,父亲评上省劳模不久,他就开诚布公地把秀芸约了出来。秀芸静静地跟着他来到树林里。

“阿芸,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年后我想以夫妻的名义找找矿里的领导,看看能不能帮你转成正式工,到食堂来管财务和采买。”他说。

秀芸心里没有准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听到自己心脏怦怦乱跳,然而内心却有个声音在说,嫁人是女人改变命运的最好方法。

“我和管人事的肖厂长关系好,你成了我老婆,這是我说服他的最好理由,你若答应了我,我就下点本钱去找人。”秀芸不由得点了点头,她回到温州,很快和崔志刚办了离婚手续,她心里的一丝犹豫烟消云散了。

一如所料,肖厂长答应年后全力解决这件难事,这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矿里给他们分了两间平房,秀芸开始粉刷新房,买新家具。春天一到,她就和魏子仪领了结婚证,住在一起了。

“走水了,还有几个人在矿里挖煤!”有人在外面声嘶力竭地狂喊。

广福桥煤矿出事了!一切都成了一团乱麻,营救人员一批批赶来,挖掘机一台台开来,抽水机日夜轰响。最后清点矿工时发现,五个煤矿工人被活埋在矿井里,再也没有出来。这是矿里和个人的一场大灾,矿里的运转几乎陷入瘫痪。伤心欲绝的死者家属每天在矿里闹事,用墓碑封住煤矿的井口。

这起严重的安全责任事故被多次通报,秀芸卷入了这起事故的后遗症中。她的转正手续还没来得及办,场里的领导就受了处分。调查清理的工作组进驻煤矿一年,广福桥煤矿不得不面临破产的命运。煤矿宣布破产那几天,工人们情绪波动很大,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事件,秀芸深受打击。

几天时间,热闹的矿区完全沉寂下来,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离别场。工人们三三两两走光了,他们有的根据工龄买断离开,分到青峰煤矿,有的去了赤峰煤矿,少数人分流到澧航船舶公司当修理工,与开矿作业全不相关,虽然颇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总是人人都有了安置。年过五十的工人选择提前退休,退休就是有了生活保障,没谁稀罕在黑咕隆咚的煤矿忙碌到老到死。

秀芸是矿里的临时工,没有任何补偿就直接下岗,她的梦破灭了。她给广州的妹妹打电话,想奔着妹妹去南方打工。妹妹大专毕业去了广州,在一家外资企业做到经理助理,她和企业的营销经理恋爱了,因为两人不能在同一个公司任职,就商量同时辞职做外贸生意,他们办了皮具厂对外加工,现在急需员工。魏子仪一直在犹豫,如果他分到青峰煤矿,可能要像真正的矿工一样下矿井,要不就只能选择工龄买断后和秀芸一起去广州,一切重新开始。

魏子仪是个胆大的人,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一晃又是八年,快过年了,长途汽车站闹哄哄的,来广州进货的小老板、准备搭车回乡的商家、路过这座南方城市的外地客、穿着粗糙的打工仔……到处挤满了人,黄色、蓝色、红色的大客车开来开去,春运大潮洪水般地卷了过来。售票厅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快要排到购票窗口最前面的位置了。

“怎么办?我们回还是不回?”魏子仪望着秀芸,他忐忑不安地搓着手,看来一时拿不定主意。

扎着马尾辫的售票员狠狠瞪了秀芸一眼,冲他俩嚷嚷:“最后两张票,你们俩到底买不买?后面还有人在排队呢。”

“不如我们打个赌,信信命。”秀芸说。

她朝上扔出一个闪光的硬币,硬币从空中落到她的手心。如果是正面,他们就留在广州继续做生意,如果是反面,他们就坐上这趟长途汽车回广福桥离婚。

秀芸小心翼翼拿开手,硬币背面闪着七颗昏暗的星星。她绝望地往窗口递上了几张老人头。她心里堵得慌,眼里发潮,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懦弱,就佯装镇定对他说:“女儿归我,你别想。”

“嗯。”他低着头不看秀芸。看他的样子,往日的情分还在,然而秀芸知道魏子仪欺骗了她,他骗了她多年的感情,还差点把她送进大牢。

要不是那天青玄村委会打电话给秀芸,说生二胎要罚款,她还不知道他竟然和别的女人在温州偷偷生了儿子,还把他儿子户口过到了她的户口簿上。妹妹一通电话骂她:“你快来市场这边,你老公好像外面有女人了。”

秀芸赶过去,看见魏子仪抱着孩子和那个女人一起逛街,女人把手伸到他的胳膊里,那样亲密。秀芸的怒火一下就上来了,她冲上去想扇女人两耳光,她还要用力撕她、踢她,但他的劲很大,使劲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他摆手示意让女人带孩子赶快离开。秀芸认得她就是从前请来皮具店看店的女孩,从前无依无靠来广州打工,让秀芸看到了当年无助的自己。秀芸在店子里发现他俩神色有些不对劲,就把她辞退了,想不到她却偷偷和魏子仪在外面租了房子,还生了儿子。

秀芸觉得天昏地暗,肺都要气炸了。女人走后,魏子仪还是跟着秀芸一起乖乖回来,回家就跪在她面前。

“阿芸,是我错了,我是个浑球,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但不要怪罪孩子。”他低声求饶。

“你这个天杀的,你做这些事想过巧巧没有?”秀芸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巧巧才五岁,秀芸是多么难才生下她呀,大龄怀孕各种妊娠反应她都忍受了,秀芸那么想拥有这个小孩。生产时大出血,医生说她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巧巧生下来就像一只发育不良的小猫,连吃奶都没有力气。这五年来,秀芸把女儿捧在手心里,怕她冻着怕她饿了,生怕她有一点意外。

“我想要男孩在家立户,传宗接代,再说你的情况不可能再生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没有儿子。你就大度些,容下她娘俩,儿子也不能没有娘。”他强词夺理,还在狡辩,他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儿子是一定要的。为了巧巧,秀芸差一点就妥协了,想这样应付一下,忍忍就好,巧巧不能没有父亲。然而秀芸想不到的是,中途又生出枝节。

去年年关,魏子仪急冲冲地找秀芸商量:“阿芸,我们公司缺少流动资金,运行起来很艰难,我和一个老板协议,他要签个大单,得先贴些原材料钱进去,如果完不成,公司将会面临破产的危险,我就没办法让你和巧巧过上好日子了。”

“那我们怎么办?应该有办法可想的。”秀芸急坏了,她怀里坐着女儿巧巧。

“我想去银行贷一百万。前几年我就是银行的失信客户,没法用我的名字贷,能不能用你的身份证?有了这笔钱,只要这个大单顺利完成,公司就活了,我把贷的钱先还上,用我们在广州的房子做抵押。你看行不行?”魏子仪小心翼翼地说。

秀芸把身份证复印给他,和他一起到银行跑手续,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转眼还贷期限到了,公司却没有还款的迹象,秀芸已经几次收到银行催款通知单了,如果不能如期还款,抵押房就要被银行收走了。

秀芸再三逼问,魏子仪才承认,原来贷款不是为公司资金流转,而是为了给那个女人和他儿子买新房。房子离他们的小区只有几百米远,这样他就能每天两头顾地来回跑。

秀芸一下傻了眼,一百万,这可不是小数目。如果贷款还不了,那她会不会坐牢?万一坐牢那巧巧怎么办?十座大山压顶,一下子把秀芸推向悬崖。她感到绝望,银行马上要来收走这个房子,她想尽最大努力把这个房子卖了还贷。秀芸找到中介把房子挂在网上。从前这些事都是魏子仪做主处理,可秀芸现在根本就不信任他,所有的事都自己来办,她牵着女儿的手,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从挂中介到拿到卖房钱的那天,她心里就有了打算,魏子仪得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秀芸和他摊牌:“你只能两选一。要不我们还在一起重新创业打工;要不我们回蒙溪镇离婚,你继续跟她在一起。”

秀芸冷着脸,她想起第一次离开温州,崔志刚的父母拉着她的衣袖哭着不让走。秀芸心里空荡荡的,魏子仪简直把她毁了,她不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背时、太委屈。一直以来,秀芸以为自己可以靠一个好男人过一辈子,靠找个好男人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料日子越过越难了。

“女儿跟我。”秀芸对他说。其实魏子仪也不会要巧巧,他有了宝贝儿子。

“我们在慈县那个门面给你当作抚养费。公司现在到处欠债,我没有多大能力管你们母女俩了。”这就是魏子仪的回答,他明知理亏,一起生活十几年,夫妻总有一些情分在。

秀芸说“好”。她凭什么不要这个门面,巧巧读书,还要学特长班。借读生在外地根本没有好学校可选择,她早晚都得回德城上学,以后高考也在德城。想不到秀芸这次在广福桥遇到魏子仪又是孽缘,但他还是把巧巧带给了她。她心里软弱得很,似乎风一吹就会把她刮走。

每次想到分离的那一幕,秀芸就无比心酸难过,她和魏子仪并排坐在大巴后排,巧巧偎在他怀里睡觉,他们就像正常夫妇一样。秀芸假装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他一动也不动,但是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把他衣服前面打湿了一大块,他小声宽慰说:“阿芸,你放心吧。以后我会回来找你的。”

车厢里到处都是方便面的味道,还有他身上浓浓的汗味。他太會哄人了,即使要和秀芸去办离婚手续,也是说话温和,好像他们只是去老家看看就回来。

来到广州后,秀芸夫妻就在妹妹的厂里帮忙,魏子仪能说会道跑销售,秀芸帮着管理工厂,管钱管人。这些年来他们积累了资源,也有了一些钱。秀芸和魏子仪商量自己开皮具店,魏子仪注册了公司,专门销售厂里生产的皮具。这些年,他们每年都能赚些钱,不仅在广州买了房子和车子,还生下了巧巧,一个农家穷女孩的梦想似乎就要圆满了。

巧巧出生后,秀芸不再管公司的事了,而是全身心在家带女儿。巧巧自幼身体瘦弱,她变成了秀芸全部生活的重心。也许就是那段时间,秀芸忽略了魏子仪,他才开始变心在外面找女人。秀芸陆续地听到过一些传闻,但是因为巧巧,她总是假装没有听见。

来到广福桥,他们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多年情分抵不过签字离开的半小时。魏子仪的公司除了债务,啥都不剩了,还好他给那女人买的一套房子没被收走,他名正言顺地搬了进去。

带着女儿,秀芸再一次回到了广福桥煤矿,她心里很堵,万念俱灰。

女儿巧巧五岁了,她很聪明,也许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所以非常懂事,百般依赖妈妈,体谅妈妈。秀芸变得什么都怕,怕失业,怕生病,怕失败,怕没钱连女儿都养不活。

秀芸想到自己的人生,每次满怀希望却最终只收获到绝望,如果这一切都是命运的考验,未免有些太残酷了。这里已经不是当年的广福桥了,秀芸拖着着行李箱站在路口,看到了空荡荡的煤矿食堂和空荡荡的小街。想起自己在异乡和煤矿之间辗转这些年,煤矿新建时她遇到建矿打石的崔志刚,煤矿热闹时遇到煤矿工人魏子仪,自己正式工的梦随之破灭。多年后她回来,看到破败的煤矿已不能收留自己,就像看到破败的命运本身。

秀芸不想留在县里,她的亲戚朋友都在慈县,他们会怎样看待离了两次婚的女人?秀芸决定去德市,一边干活一边带女儿。她身上的钱不多,不想给年老的爹娘添麻烦,就把女儿带在身边,她们在德城郊区租了一间小屋,妹妹的同学帮忙把她女儿转到了德城育才小学。为了孩子,秀芸吃什么苦都认了,她决定从最卑微的事做起,租不起门面,就从摆地摊开始。

刚来德城,姐妹们纷纷打电话过来,她们同情秀芸,说只要能帮得到她的事只管说。小青开了自己的皮具厂,丹丹是全职太太,素兰和她老公买了临街门面,他们在温州卖衣服,过得都比秀芸好。秀芸找到小青,让她每月帮忙买些价格便宜的皮具产品过来。巧巧以后读书、娘俩的生活全都需要钱。秀芸带着女儿到德城学院夜市摆地摊,德城创文明卫生城市,城管每天来学校巡查,秀芸就像小偷一样躲来躲去,城管一来就收摊,城管一走又摆起摊。有天秀芸去货运场拿皮货,因为东西多,就把女儿寄在邻居家里,等晚上回来,看见巧巧满脸泪痕,在租住屋门口睡着了,秀芸心疼极了。

秀芸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秀芸想让巧巧读最好的学校,将来上大学,日后能自力更生。她在德城打过很多份零工,在超市做收银员,在电影院搞卫生,帮餐馆洗碗洗菜,帮中介跑业务磨嘴皮子。

魏子仪早就不给女儿生活费了,这么多年,他只在父亲魏大勇去世时回来过一次。我们采访后回德城不久,就听说魏大勇病逝了。魏大勇退休后舍不得离开煤矿,就一直住在社区附近儿子从前的婚房里,矽肺病要了他的命,他终于用上了放在场部办公楼里的那副寿木,退休工人的墓地安葬没法解决,秀芸出钱给他买了块墓地。魏大勇逢年过节都会拄着拐杖来看秀芸她们娘俩,给巧巧一个大红包,说魏子仪对不住她们。他喘气困难,颤巍巍的,是个善良的好老头,他的去世让秀芸痛哭了几场。秀芸带着巧巧回广福桥煤矿守了三天孝。

出殡前一天晚上,魏子仪回来了,一进灵堂就泪双流。这些年他就没有回来过,像一去不返的浪子,早就把亲人、把广福桥、把秀芸母女丢在了脑后。他老得厉害,头发全白了,看来皮具生意也做得不尽如人意。晚上他来找秀芸说了会话,他是带着老婆和俩孩子一起回来奔丧的,魏子仪又生了个女儿,现在儿女双全。他给巧巧留了三千块钱,他们的夫妻情分已尽,他早就割舍了和前妻女儿的联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我是去年在养发会所见到秀芸的。故友新知,一眼认出,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然而她的样子却变化不大,喜欢笑,样貌看起来很普通,但是一笑起来,整个脸就生动了。是谁说的呢:爱笑的女子命不会坏到哪里去。

“那个养发会所就在德景园,关键是离单位不远,中午两个多小时,可以直接去那里养发。”同事红梅劝说我。“那里可以吃中饭,用茶具泡茶喝,也可以洗头。明天中午我们去试洗,一起在那里吃饭,我给秀芸打个电话,让她把干蒸房提前开了,温度就上来了。”

德景园是规划有序的小区,两栋楼房之间长满青绿的樟树,一条整齐洁净的水泥路,路边铺着一层绿茵茵的青草。大门前是一尊筋骨刚劲、蹄角飞腾的黑铁豹雕像。我跟着红梅往前走,电梯坐到十八层,一间单独屋子,大门敞开,门口挂着一个绿色牌子——“秀芸养发会所”。老板娘叫秀芸,在门口候着我们。我一眼认出了她——当年魏子仪带来报社的女人,乌黑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往上扬,皮肤是均匀的淡黑,穿着洗发用的围裙。她没有多大变化,也很快地认出我:“谈记者,你还认得我吗?我是秀芸。”我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来这养发的都是熟人,你放心,贵在坚持。”秀芸说得如此笃定,不知是安慰人还是推销她的养发生意。我犹豫不决,跟着她来到窗前,菜摆好在与客厅相通的阳台桌子上,饭菜做得果然地道,坐在餐桌边就可以直接看到窗外,从十八层俯瞰远远近近的街道和屋顶。这里有个喝茶的好地方,秀芸摆了一套朴素的茶具,阳台上有绿茶红茶罐,还有一个小巧的石头磨子,茶水可以顺着磨子回沟流到桌子底下的水桶里。

午饭后,她帮我拔白头发,手上的动作非常麻利。发根有点疼,她边说话边分散我的注意力。“秀芸,你这个养发店怎么开起来的?”我问她。

“我从广州回来后到处打零工,有次结拜的姐妹丹丹从温州回来,非要带我到中医院养发,我看那个产品还真好用,就从墙上抄了联系电话。”

“你可真用心呢。”我赞道。

“我没别的出路,只想赚点钱养活自己,过得好点。出门后我和丹丹商量,说想开一个私人养发会所,就用医院的那个品牌。丹丹覺得主意不错,她说可以陪我去厂里考察一下,看看这个产品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做加盟商的可能。”

“你胆子还挺大的。”我说。

“当初租不起门店,租金太贵了,就租了这个两室两厅的房子,签了五年合同,钱都是借的丹丹的,她条件好,一分利息也没要。广州的私人会所多,但德城还没有几家,也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点子,不试试我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她说。

“我就和那里联系,想去考察一下养发产品,看能不能做加盟店。第二天我就坐火车去了深圳。”秀芸有些难为情地笑笑。“我离婚两次才回德城,在我们村里,一个被抛弃两次的女人是没脸回去的。”她看上去有些消沉。

“你要有合适的对象,就给芸姐介绍一个。”红梅在旁边起哄,“男人倒不急,有合适的再找,但养发会所的生意还不错。女人只有心疼自己、保养自己才是硬道理,”秀芸似乎被什么触动了,她熟练地擦药,轻轻按摩头皮,我称赞她手法熟练。

“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只有比医院提供更舒适的环境,以诚待人,才会有回头客。去年我好不容易把借丹丹的钱还掉了。我们女人的命运都是这样的,每次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结果如意算盘总是被打破,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听出她话里的伤感。“你小孩多大了,和你一起生活吗?”我突兀地问。

“我家小姑娘叫巧巧,我把她从广州带回了老家。广州商业发达,打工的人也多,但教学质量远不及湖南,过几天开学了,我就把她从亲戚家接回来,她成绩很好,今年在学校考了第一名。”

我成了会所的回头客。春天,一场大疫袭来,秀芸的养发中心停业半年,等我再次去的时候,她告诉我说,会所在慢慢恢复元气,虽然亏了点钱。

夏天我再去会所,她又告诉我,因为疫情影响,她把大部分钱放在投资公司想赚点回来,结果最坏的消息传来,那家野鸡公司老板卷钱跑路了,不仅没有利息,她的大部分积蓄都被带跑了,这几年的工都白打了。秀芸的眼泪流下来。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替秀芸担心,她却反过来安慰我说:“总得活着,我就是讨饭也会把女儿好好带大的。我现在胆子大了,什么都敢试,什么都敢做……那天,崔志刚打来电话,说他过去有很多对不住我的地方。原不原谅他倒是无所谓了。”她犹疑地望着我说。我不好回答,就问她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只有一个小心愿,想去看看广福桥,看看那里到底荒废成什么样子了。”秀芸轻轻地说,眼里不断闪动着星星点点的泪花。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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