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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瓦人骑马而过

2022-01-25忽兰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羊城巴拉

二月的羊城已经有夏日的白光。巴拉刷地拉开窗帘,请我看城市的风景。羊城的可怕正在于那些楼林,白色的耸立者,挤挤挨挨,铺排到四方,没有穷尽。

然而巴拉不以为异,他说,你看那一片,南博,是地标商业体,明年开业,这一带房产全都升值。

我本不该出现在羊城,如我的密友曾倩勃然大怒言:那将是你一生的耻辱。

历史无法篡改,我当时就站在那扇落地窗前,巴拉在我左侧三步,我随着他的指点再一次微觑双眼扫描无边无际的楼林。我吃惊极了,方明白为何用沙漠来形容现代钢筋水泥都市。

这里偏偏文化最多,也有奇形怪状的雕塑和身体表达,被称为先锋艺术。巴拉的另一个身份是文化观察家,为一些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发表言论。

我出生在正午,我从小就惧怕光,生在正午和惧怕光是不是有推演之逻辑,我不太清楚。合窗帘开台灯是我生活的常态,不分白昼,仅仅为了通风我才会拉开所有窗帘。巴拉若有所思,当我描述如何怕光,他说,光来自造物主,你不应该惧怕光。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巴拉都像两块岩石,白日有热,夜里浸满寒凉。白日是表象,夜里才是本质。岩石上开一层密密的类似苔藓的黄花朵,似乎我们的心还有艳丽和奔放。

我当然决定不让曾倩知道我终究出发去见了巴拉,用了新一年开端两个整天的时间。据说地球越转越快,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已经不足量,我就当这两天是被地球飞速转没了的两天,如果曾倩永远不知道,那么它们就真的不存在。

那两天是我赠送给自己的两天。造物主给我的永不能抹杀,不能假装遗忘;我给我的它什么也不是,因为人无法创造任何物质。既然什么也不是,那就很好处理了——我想清楚了,在立刻到来的“将来”里“它什么也不是”,所以我几乎是平静柔情里含着悲壮。

巴拉的手和脚生得真美,洁白绵软。他的身体的皮肤像一匹白丝的缎子,散发出幽雅的淡淡香气。黄金家族的后裔。如果我来到人世间有一个庄严的使命,那一定是落在巴拉的视线里,躺在巴拉的怀抱中,生或者死。

曾倩所说的耻辱就是事后我回忆起我和巴拉的肉体交缠,而巴拉那时已消失;如果我回憶的时候巴拉正在微信里牵挂我,那就不算为耻辱。但是谁也无法预见,同时大数据显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通常会消失或已然决定了就要消失。那么,耻辱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所以曾倩说,不要见面,除非你也把这件事当成儿戏。

既然是性爱就没有儿戏。儿戏的性爱谁会要呢?反正我不要。没有使命感的性爱当然不能要,肌肤之亲等同于天雷轰轰。

我在丝绸的细腻清洁的馨香里一遍遍呼吸,我们常常亲吻,眼睛和心清醒如惊,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爱,要很多天甚至半年一年三年五年半生之后,我们才能够明白这是不是爱。当时我们没办法知道。

我们也不能知道彼此的身体是否会在分别后想念,即使那时是交缠的。

我们如果命里有孩子,这个孩子就来自我们共同营造的凹陷。

每一个新的一年到来,我就会暗自想,今年会去哪里走一走。然而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哪里也没有去。近十年我沉溺于安稳的生活,它波澜不惊堪称温柔乡。再之前的那个十年我忙于生计并随时漂泊,所以也不可能有果真去“哪里”走一走的那种神闲气定。既然不可能神闲气定,我就不会出发。有一年陈先生邀请我去白鹿塬吃樱桃,我没有去,就是因为漂泊的我不可能气定神闲去哪里——我不喜欢苍凉不好看的自己。

也并不是你想的,我会单刀赴会,在白床单白窗帘的酒店里见一个男人。这个世界,我很难爱上一个人。也许曾经爱过一到两个,后来一想,依然觉得那不是彻骨的爱——是与我无干者。

现在回到巴拉身上,“我想爬到他坐着的椅子上、椅子上他的怀中。”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想这样做了。那时候他刚刚出现在我的命运河流里,就已是熟之又熟了,他的蒙古人的圆脸膛,他对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我是熟识的。那晚圆桌餐厅里有其他三个人,但是我想爬上去,这个男人的膝,绵软的肚腹,然后是他的脸,我想贴上去,嗅闻,抱住他的脖子厮磨,我们用眼睛说话,几百年的情话却是不出一声。

毫不羞耻的意思是:这是独一的例子,从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那么,我会敢于说出,“我想要爬上去,到你坐着的怀中”。如果不是独一的例子,总免不了就是轻薄之意。

现在,我们欣赏完白光笼罩的白色楼林,这房间里恰有一面大圆桌,就像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那天,巴拉坐在我的正对面,我总是注视他。然后我起身,此时没有其他的人,我爬上了巴拉坐着的身体,我抱住了他的脖颈,用脸庞摩挲他,我坐在了他柔软的肚腹上,我搂住他的身体,我们嘴唇咬住嘴唇。梦想它实现了。简直是造物主的恩赐。

我此时对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想爬到他的身上。巴拉说,那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

曾倩有一天会读到这篇小说,她会说什么?两个无耻之徒!

我说过这是独一的,所以它不无耻。并且我总感悲情,它无关乎占有,所以它不是无耻的。今天我的手指飞快敲打键盘的时候,我依然知道这并不无耻。那两天我们喝来自以色列的葡萄酒,酒醇厚,我们小口地喝,更多地注视,就连话语和性爱都是多余的。

我的心脏因回忆轻微地裂开,不流一滴血,清脆干燥。从巴拉的话语里我敏感地掌握到“解构”。他离开圆餐桌坐到沙发上,我们就在那里说话。他说,平行的才是永恒的,我们不要交叉。

我伏在他的膝上,我的长发是海藻是乱草早已过腰,我赤脚只穿一件黑色豹纹圈的大恤衫。我说,我同意,其实人类在飞快进化,人和人的爱以AI的方式确实可以完成,不要试图将“爱”装进一个盒子定型。

我心里在想,俄罗斯数学界的一位伟人洛巴切夫斯基,他的理论是:从整个宇宙的规模来看,没有绝对的平行线,并且有两条无限延伸的线,由于宇宙的曲率,它将相交或发散。

属于我和巴拉的“宇宙的曲率”,应该就是那个孩子。

十年前我开始穿长袍,风灌满它们。冬天我穿棉袍,长及脚踝,单色的黑或淡肉桂色,小红花朵,暗绿条纹。漫长的春天到秋天,日本细条绒长袍,江南香云纱长袍,越南细亚麻浅蓝长袍。我喜欢灯笼袖、宽摆袖,我在轻便鞋的走动里滑过人间四季,没有人注意我甚至观察我,我几乎不属于人世。

我猫腰掩身在很长的樱花小路里。我在山城的家,窗外是著名的佛图关地铁,它在山上,俯瞰嘉陵江,当地铁呼啸着冲上冲下,当春天三月,粉色的樱花盛大如漫天云霞,我凭窗而立,我深知我自己一直在平静地等待着这样的一天,有一个人,我们倾心,从此彼此观察,确认我在人世认真地活着。

这个人不可能是任意的一个人,所以这个人珍稀到几乎不可能出现,这难免令我更加安静。

在羊城的清晨,我穿的是小红花朵洗沙黑底的香云纱单长袍,它是改良的旗袍,领子不会那么高,依然是手工盘扣,七分袖滚着宽的绿缎子边,周身宽松,我无需以妖娆表情和拘束步点配合它。

这是我最贵的一件长袍,我一年里会穿两三次,风灌满它,它也凝望粉色樱花的云雾。我还有羊绒开衫,黑色,可以搭配各种风格的裙子,只需穿一双软底黑皮鞋就一定很美。我第一次见巴拉正是穿的它们。那件黑色羊绒开衫和那双软底黑皮鞋,后来我再注视它们,心里想的就是我和巴拉的遇见。

我希望款款走动的宽大摆袖的小红花朵黑底香云纱长袍长久地在巴拉的注视里。我穿起黑色豹纹圈的长恤衫,盘腿和巴拉说话,他说到了令我警觉的平行线,还说了些别的,但是我记住的是平行线。

我说到了薄薄的心脏,我们三姐妹的父亲,他从禾木下山,但并不住几天又返回禾木,他在禾木有属于自己的女人,他们有一个儿子。那个女人是蒙古图瓦人,他们的儿子一直生活在禾木,即使后来去省城读了蒙古师范学院,还是回去了,是地道的图瓦男孩和男子。

我对巴拉说,我们三姐妹的心脏在童年和少年薄薄的,当我们的母亲和父亲又开始争吵,母亲泼悍的样子令我们同情父亲。

羊城,那夏日的白光,如果你走进去,真是令人焦躁,眼睛因为微觑失去水分,脸和手,双臂,都在流失水分,甚至灵魂。所以我常年只在清晨和傍晚走到空气里,白光,我不出现在里面,这保证了我可以青葱地活着,凭人生而立,等着什么。

我倚靠着这个男人的右臂,头伏进他的右怀,他的右臂拥住我,他说你不喜欢光那就拉上窗帘。他打开音乐,理查德·克莱德曼,我们在这轻钢琴曲里睡着了,我梦见水波里鱼游来游去,他打轻微的鼾,白光挡在外面,我的世界是清凉的水波纹,我身体里的水分不流失,我的灵魂鲜艳。

就像犒劳一生的辛苦和流离,我们拿出这两个白天的每一秒钟在一起,坐累了就去双双躺下,摸索对方,他让我的右手时刻在他身体上,他的左手扣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和脚绵软,身体绵软,他的力量在灵魂上,他的柔绵合我意,我说,醉了,沉醉。他不发一言,我们双双沉醉。

他不敦促我起身,这很合我意,我渐觉一种未知之爱,它果然是爱。

直到他要离开,我们拥抱亲吻告别,直到夜幕降落,只有北方的夜幕是黑蓝墨水那样的蓝。我们在南方,非黑即白,我混沌里的开天辟地,他不敦促我,这真合我意。

如果,你会怎样?

好好待她,她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

我渐觉一种未知之爱,我的灵魂果然鲜艳。

不去试你就无法知道。就像一所房子,十年以后的一天我立在窗前,惊叹八百亩森林扑面而来,于是这所房子才正式加入我的生命。其实那十年有五六次七八次我找过中介打听它的市场行情,甚至挂牌出去,照片里我的红椿木家具们被我毫不怜惜推了出去。

然而它果真属于我,它在十年后以不容置疑的森林之姿压服我。我开始格外珍惜地在厨房间煲汤拌菜,所有的家具家电熠熠闪光,而我确实数次动念抛弃它们。

长在我命运里的,就像长在身体里的,比如一个婴孩,从此一辈子根桠缠连。也比如曾倩,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她那年二十三岁,正在武大读旅游管理硕士,下一步是去法国读酒店管理博士,她的卡里有她的父母送给她的三十万留学的钱。她生得很美很白,腊梅的清冽芳香,她看人的时候眼睛里的光飞到三十度之外一点儿,更显温柔安静。她说那天我戴了一对紫色水晶的耳坠,穿黑灰格子系腰带的呢大衣,戴红色表盘腕表,看起来很有錢。年轻时我的腰紧紧的窄窄的。

但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最终会和谁并肩而行,甚至一直走下去,到末了。

曾倩没有去法国,那之后的某年我来到曾倩供职的单位上班。她在我隔壁的办公室。我们在单位之外的地方说话,吃日料,看房子,我们都喜欢买房子,用不多的钱买不大的房子,买了一个之后还会有一个。我这一生赚得最大的一笔钱就是曾倩帮我得到的。她带我去看楼盘,我买下了,一年整后我转手,净赚四十万。那是楼市暴利的最后一浪,后面再也没有了。曾倩不去法国,她用她卡里的三十万买了一套房子。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曾倩,她从一摞稿子里抬起头,那时我们不会知道我们的这一辈子就从那一刻开始彼此洞悉。

十二年过去了,我和曾倩一直都在。就像我曾问巴拉,你会一直都在吧?你不会突然消失吧?

也许是为了等来巴拉,我的腰身一直紧紧的窄窄的,戴着腕表或者玉镯,显出有钱的样子。

曾倩说,你不要去,那会是你一生的耻辱。

我和巴拉坐回圆餐桌,我们把沙发挪了过来,我们的手可以轻松地搭在沙发背上。我对巴拉说,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不试怎么能知道。曾倩说的耻辱我现在还没感觉到,也许几天以后,也许即使有了耻辱感,过去了一段日子又没有了耻辱感,现在我不会知道任何事。

我和曾倩有大半年的时光断绝往来,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次情绪?但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并且再也没有分开。

图瓦女人背着她最小的儿子走进牛圈蹲下身挤牛奶,她的汉族男人五十岁多点儿就病死了。巴拉说你们三姐妹应该去禾木认这个弟弟。

羊城之后不久的一天我乘坐地铁去机场,出个远门。出地铁的电梯上,我缓缓上升,我的鼻息突然萦绕巴拉皮肤的味道,那种牢固的馨香,我小心嗅闻,它竟然在。原来鼻息可以有记忆,并保留,在某个时刻突然复现。

那一瞬我感到的是绝望,我将会永远爱这个男人,并且我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他者,我的身体不会打开了。

绝望之后是安心。人的情绪如潮汐,涨潮代表欢喜落潮代表消沉,也可以反着表示,它们二者甚至不是对立,也可都表示空无。

有鼻息的生灵用嗅闻识别所爱,所不爱,所陌生,到了人生的一定时刻我就信了这个,这时的我心和眼睛有半个苍老,但为时不晚。

巴拉身体牢固的馨香令我绝望,如果我其实已经失去这个。

关于情绪,巴拉说,爱情其实只是情绪,而婚姻不能差一粒米一滴油。

我没有任何办法多制造一粒米一滴油,我更没有办法用物理的方式保存巴拉身体牢固的馨香。

在羊城,分别前他取下外套衣领上的胸针,那是一匹金色的手工马。外套是羊毛面料,抚上去如簌簌轻响的柔软干草,他像是我寻找一生的父亲,我要顺着他的膝攀岩上去,抵达他温热的面颊和呼吸。他是我烙印的爱,我总想吃下他。

真爱就是一遍遍想吃下他,一次次狂热地爱上他,野地里野风吹起野火,小火苗大火苗火海,恣肆一生,到了成骨灰的时候,骨灰依然喃喃自语。

他取下胸针,那匹金色傲气瘦长又高的马,他说,送给你。

那一时刻,我和他都不知道后面的时光里我们是否还会互爱。如果不爱,马匹就是冰凉的消失的;如果爱,它就炙热,始终在眼前,手边,心里。

你会不习惯的,衣领上没有它。

放在你那里保管也很好。

我们客气诚挚地对话,但其实我们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次我们会不会还爱。也或许,现在就已经渐渐不爱了,即使信物出现,他也可以说这不是信物,只是出于礼节回赠一物。

我送给他一个玉的兔子,肚腹很大,信心满满吃草晒月光,满不在乎一个小兔子就要出世,不过就是多一个跟在身后吃草的小嘴小身子,晒月光的时候多一个柔软温暖的倚靠。

玉兔带到羊城来,或者我来羊城只是为了当面交给他这个。但即使这样做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永恒的爱。我们在不知道里完成这些事。曾倩说的耻辱之事也是一件要做的,我吃下他,尝到了他在照片里一遍遍散发的性感。

这匹金色的傲气马不配马鞍马笼头马蹬。他说,好马配好鞍?不!真正美丽的马是自由的。

他的右手小指戴着一枚银指环。他又在解构,我心生警惕,渐觉金马不是信物只是回礼,于是冰凉。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爱。所幸我们的身体始终愿意拥抱在一起,昏昏睡去,清醒的时候彼此摩挲,不厌其烦。

又是机场,飞机座椅蓝色的布面,我的膝盖顶上去,他说如果是头等舱商务舱可以躺下睡觉,直到十几个小时后祖国的天空大地。

我安然于经济舱,我积攒下来的钱最终都会变成房子,它们小小的,里面散发木头的暖色,里面什么都有,从指甲刀到抽湿机,后来摆进去一匹金色的马。

那天我乘坐的飞机引擎轰鸣,我摸索出来一颗糖。这糖是他常吃的,在羊城那间酒店里他随身的皮包,糖就在包里,他抓出来一把留给我。机场这一颗已经是最后一颗了,我心里尖叫,展开糖纸夹入我每日携带的小书。我对自己说,也许这是我生命里他给我的最后一颗糖。

我的生命角落里他给我的,我悄悄盘点,这一张最后的糖纸,那匹金色傲气的马,还有什么,我有点着急了,因为竟然那么少,但庆幸这枚糖纸在我的尖叫中没有被揉成一团。

他说世界上最帅的动作就是摸出来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

这句话也是我所拥有的——他留给我的。

我那常年在禾木山上不下来、拥有一个图瓦女人的父亲,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墨蓝色旧中山装大方口袋里总是有糖,沙沙响,高粱饴双喜硬糖话梅糖酥糖,他分给我们,他自己也摸出来一颗剥开放进嘴里。他爱笑,是一个天真而乐观的男人。

羊城二月的白光之后,这中间的情人节我号啕大哭,因为我没有得到巴拉的礼物。我的那个年龄很大的朋友,他总有六十八岁那么大吧,他在空无鸟鱼的河边散步给我打电话,他说,别羡慕婚姻,大多数女人并不幸福,哭诉之后一转身就去秀恩爱,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太多。

我的号啕大哭令這位总有六十八岁的我的朋友陷入沉思。他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甚至连喜欢都没有。那天过后他消失于我的微信。

我干过的唯一一件有城府的事就是巴拉并不知道我的那个号啕大哭。曾倩说的耻辱感它果真袭来,同时被我强行赶开。

那个几乎六十八岁每天正午在空无鸟鱼的河边散步顺便打电话给我的男子,或是别的哪一个,他们像鼹鼠一样突然站立起来冲我说一句什么,他们都不是爱,因为我们不讨论北方,正北,西伯利亚到贝加尔湖,阿勒泰山脚下的禾木。

他们似乎只会寻找一个时间点用电话找到我,问我吃了吗天气如何,声调里充斥嘻嘻哈哈,更像是在刺探什么,比如我也许爱他们?但他们其实最害怕一个女人果真爱他们。

只有巴拉能和我抵达禾木。我也像鼹鼠突然站立起来,这时候巴拉如果是另一种动物,牛马羊,那就不行,巴拉也是鼹鼠,我们在宽阔的波澜里说话,他说冬天的大雪厚厚的羽绒服步行去吃火锅。我不知道禾木有没有火锅。我说深秋漫山红遍禾木最美住在老木屋里图瓦人骑马而过。然后我们静静的,就像心神已经先一步抵达了。

慢慢来,不要着急。这是这个叫巴拉的蒙古男人常对我说的话。他说一切皆有可能。这些话都是他面对我认认真真说出的,我的耳朵竖起来,心脏提着,如果我把话语看作——安慰?愿景?权宜?如果我非要反着理解:一切皆无可能。

我对人间所有的奢侈品都不感兴趣。偶然里拥有了一件或者三件,它们也只是好好地待在那里,华盖大树LOGO的包,我拥有它们,最少能表明我对巴拉的豪奢并不艳羡。我从不背我那些价值过万的包,它们太大太沉。我偶尔盯着它们看的时候就知道我对一种亮相不以为意。

但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和姿态构成巴拉的现在时态。他的过去时态是黄金家族的延展,我倾听他的灵魂汩汩如山泉,血液里流淌的世系,是我在人间的安心和充分的满足。

巴拉说,黄金家族早就淡之又淡了,姓包的也不觉得孛儿只斤就有多么特别,该放羊还是放羊。羊城倒是有个满族,爱新觉罗后裔,他穿绸缎袍子马褂,不许子女与外族通婚,他的长相是很奇古的,我见过一次。

我们又见面了。关于用物理的手段留住巴拉身体牢固的馨香这个不可能执行之难题在不刻意里竟然解决了。他那天围着一条有无数欢跃之马的羊绒围巾,满是他的香味,我们坐在沙发上谈天的时候他把围巾搭在我的肩上,他说送给我。

我沒有洗它,味道会一直在。我不知道我和巴拉的爱会不会是永恒,但目前来看他说的慢慢来很有道理并且极显务实,我的号啕大哭属于无稽之举。或者即使巴拉当时刻意为之不予赠礼,处于结构和解构的交叉地带而犹疑不决,我若不在意,也许它就什么也不是。

最后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糖纸曾令我心中悲切。我提出来再给我带一把糖。巴拉带给我的不是一把,而是一整包。

拥有了巴拉身体香味的围巾和一整包糖果的我瞬间格外淡定,我的手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侧身对巴拉说,我喜欢你,你是最优秀的,这就行了,还要怎样,不用怎样了。

没有第二种以及之外的任何一种,我要的爱情非此则无,图瓦人骑马而过,一整张白墙上很多很多我们的照片,从第一次到许多次到末了,全剧终。

我和巴拉的第一次合影,我那天看上去娇俏笑得烂漫,像是已预见了这就是我在人世唯一的爱情。第二次合影是在白光笼罩的羊城,两个白天一秒钟一秒钟滑冰刀一样光滑迅疾无声无息,我们就要分别了,如果渐渐发觉不爱,也就没有第三次的相见。

一面大白墙,上面的照片慢慢在增加,像是温柔深刻的野心,又含着悲情,因为这个野心也并非真的勃勃,突然发现并不互爱它则同意立刻戛然而止。

分别的时刻又出现在眼前,他说那么合影吧。我吃惊地发现我们二人的两双眼睛,那眼神一模一样,那是怎样的眼神?你能说冰川就是冷酷无情?

禾木之上的友谊峰冰川,北冰洋的一部分水来自它,那中间浩渺的旅途,万灵吸吮它,图瓦人逆旅而来,他们曾经是东胡是鲜卑是柔然是室韦是鞑靼,在北方草原的西部安营扎寨,寨子至今安然,就是我和巴拉心心念念要去的禾木村。

图瓦人骑马而过,我的弟弟一家人生活在那里。

而去了北方草原东部大兴安岭的鲜卑就有孛儿只斤氏的祖先,然后有了巴拉落生大地,我在浩瀚人间拨开人群发现他走向他。

巴拉说照片都收好。我心里说当然,一面白墙那么多。

这一天我穿的是一件淡肉桂色底黑豹纹圈的简单毛衣,搭配黑色条绒短裤,淡肉桂色牛津鞋。巴拉说起了在羊城我穿的那件香云纱长袍,他说不要穿长袍,他的意思是长袍使我的身体失去黄金分割线。而上下两件会显出我的腰身,还让一双笔直的腿毕现。

他在此时再次说起平行线,就像无缝衔接羊城时我们在沙发上的谈话,我伏在他的膝上,我爬到他的胸前,他说平行线指的是铁轨,它们必须平行,以保证车厢这一整体物的持续运行,于是“平行的,才是永恒的”。

所以我们是车厢?!一个整体?!

右腹突然产生轻微而清晰的刺痛感。也许有一颗精子正在穿越输卵管。那里会有一颗成熟的卵子等待着它?或者是精子先来到了,而卵子也就要来了。

这种轻微的刺痛感半小时后又出现了一次。像是一个精微的刻工在做工。

清晨九点半醒来,第一下就感觉后腰酸疼。卵泡在卵巢中成熟后破裂开,成熟的卵子滑出,去到输卵管,这时候女性会有腰酸现象。

也就是说,精子先一步抵达输卵管,它钻入的刹那我有针尖的刺痛感;卵子后一步从卵巢滑入输卵管,我则有腰酸感。

那么,无论是臆想还是真实,我的身体此时认为嘉兰的起初——精子和卵子两者已结合。

我所在的山城嘉陵江边的小屋,她将诞生于此,这个孩子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取了阿兰老祖母的名字,所以叫嘉兰。

精卵结合后三天精子消失在卵子中,这颗受精卵向子宫移动,需要三四天时间,着陆并微微嵌入子宫内膜。此时正式进入受孕阶段,激素发生变化。从排卵期做爱开始到这一天,大约是七天左右。

在我这里,臆想的也是真实,它们与真实合力构成我的所历,缺之不可。

我所有的真实都是从臆想出发,于命运这巨大的卵巢孵化,有机于造物主的意志和安排,我的每一个此在就是受精卵牢牢附着于子宫内壁并有嵌入,它飘摇若柔草,某天巍然如巨石。

巴拉是我生命中遇见的于我有致命吸引力的人,我第一次看见他,很想爬到他的身上,就像幼年的女儿爬到慈父身上,摩挲缠腻。我和巴拉能够牵住手走路,能够拥抱着入睡。

输卵管是头发丝那样极细的,拔得头筹奔跑的一颗精子和款款漫步的一颗卵子在这里相会,它们奋身拥抱住。那里也是广大的宇宙、注定的命运,与巴拉和忽兰的遇见并无二致,巴拉和忽兰也会融为一体。

第四日,我倾听幽微世界里它们的动静,它们可否互诉衷肠,畅想未来。然而心有灵犀的表达通常是不语。那么它们就在不语里成为一个新的个体,这个个体借助输卵管里的绒毛推手,徐徐向子宫而去,它进入了,倚靠住子宫壁,渐渐就抓住了这壁,像一颗草籽抓住草原的泥土。

因为暗暗的反胃持续并清晰,于是去医院做HCG验血检查。面对医生诊断,我生怕被医生同情,急忙说,这个孩子我们是要的。

这个孩子,我们,要。说完这句话我就洞明了。

她现在是一颗精微的发了芽的小种子,已进入子宫,那是她的天地,苍穹浑厚,大地肥沃,它用一己之力撬开子宫内膜,扎入了。它是一颗花种子,开始安静生长之旅,像布尔津家家都种的大丽花,花瓣重叠花头硕大,顶向蓝天探看河流。

原来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初都是安静的美天使。小动物和植物一生静然不讨人嫌。后来的我总想用语言固定人生。此时,我静静地躺着,背靠方枕,全神去感受腹部深处的拱动。

曾倩如果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已经是一位作家——当然她那时候刚刚出生,如果那时我们作为青年相逢,她会戴贝雷帽穿珠丽纹白色衬衫,她的头发和她现在的一样都是及腰大波浪,她会点一支绿摩尔,她画了眼影,斯嘉丽的天鹅绒绿,她趴在褐色老木窗前不看我,微笑着和我说话。巴山的雨水敲打酱色的大缸,缸里种了荷花,墙角一树芭蕉被雨水敲打,不远处的嘉陵江面也被雨水密密敲打,这是我今日在山城的生活。

你确定巴拉会管这个孩子?他不是不婚主义者么?曾倩的脸对着我的脸,白得像瓷。

这是黄金家族的孩子。

你究竟是虚幻还是虚荣?

但是她确实来了,她在我身体里奔跑的第一天我就察觉到了,后来的几天她一直在奔波,忙碌于我的腹部左下方,终于抵达正中的子宫,她把自己栽种好,就像我在山城种下荷花和芭蕉,于是我扎根山城。然后她安逸地躺着假寐,等着白光照亮她的全部,也照亮我,是的,我逃离的白光,到那时我会喜爱白光。

我和巴拉讲起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于文坛的一位貌美女子,到了四十五岁她依然娇小艳丽,她戴宽沿白纱遮阳帽,她遇见了一个长她十多岁的男子,有了孩子,是个女婴。

这位貌美女作家眼睛大而黑,喜欢笑,她未来的丈夫后来接受媒体采访,他评价她是很sunny的女子。她那时独自生下女婴,每天都是欣然的笑容面对孩子,她感激那位男子使得她拥有美好女儿成为母亲。

曾倩掷地有声地评价:那么她一个人带大孩子?她浪漫得过了头!但她有资本浪漫,她可是享誉世界的女作家。

那天我仔细地酌量字词发给巴拉,最终使用了三个:她,来,了。

关于我的第二个女儿如何到来的故事我讲完了。羊城的艺术家喜欢搞的行为艺术,比如在能够抵达的大事件现场做裸体俯卧撑,这位黑瘦、筋骨毕现的男子任何时候出现在照片里都是兴奋的表情。我当然不承认我这是行为艺术,但是我爱黄金家族后裔这件事,我做到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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