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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在嵩洛

2022-01-20杨岚

牡丹 2022年1期
关键词:古琴

我是被一个山中弹琴的画面纠缠住,而想学琴的。

从小时候到现在,我住处附近都有山。

不是江南那种可居可游的山,是石灰岩的瘦山。裸露、坚硬,表面疙疙瘩瘩。树很少,一些灌木和荒草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笼在水汽里,远远看去毛茸茸的。它们常年都像被打湿的样子,春夏是湿润的深绿,秋冬是黑黢黢、阴冷的湿,像岩石上被泼了水。晴朗时像开皴的皮肤,粗糙却健朗。这样的山与人有些相互的抗拒,想起那样的岩石,就会让人体会到皮肤被那些粗糙表面剐蹭的触感,比如说湿漉漉的雨天,膝盖却被石头磕破之类的。这种切肤的想象虽不舒服,却让我觉得亲切。

我弹琴时经常会有人说弹首《流水》,很少有人会提《高山》。

这两首著名琴曲来自伯牙子期的典故。按照一些琴谱的说法,它们本来是一首曲子,唐代以后才分为《高山》与《流水》两曲。在当代,如果说有什么曲子可以代表古琴,《流水》肯定是其一,因为近代川派传谱中有所谓“七十二滚拂”,以其沥沥落落模拟水声的惊人想象力,加以管平湖先生如水激石的妙绝指法,让它成为众所周知的琴曲。而同源的《高山》则少人问津。

伯牙子期的故事众所周知。但如果没有这个故事,也会有《高山》《流水》这两首曲子。或者说这个故事与这两首曲子的出现都是必然,就像山水画的出现也是必然,纵然它是很晚期才出现,但很早就存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了,只是后面才外化出来。

《高山》《流水》象征一种静态、稳定与流动、变易的关系。

在琴上,垫高琴弦的硬木叫“岳山”。而靠近岳山的琴面,斜下减薄的低头部分称为“流水”。岳山下面垂直的一块硬木片叫“承露”,而底板上的两个音孔称“龙池”“凤沼”,琴腹内有时会设置两个暗槽,唤“声池”“韵沼”。北宋《斫匠秘诀》中一句斫琴口诀称:“谁识倚山路,江深海亦深。”

古琴面板在琴体内部当音孔有一处隆起。在古人的想象里,琴音会像水一般被隆起的实木阻碍在琴体里,不致溃散。那些隆起的实木当然就像山一样,因而琴音便如水似的,在琴腹里荡漾徘徊而不去。

山和水的象征遍布在琴身。如果我们考察琴体的隐喻,可以明白实木部分为山、中空部位为水;琴器为山、琴音为水。

山和水也象征着实与虚、空间与时间。

我喜欢山,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常同我爸去爬山。在贵州家乡附近的山上,我们度过一个个周末。在他刚刚退休、我刚退学的那段时间,我们父子有个共同愿望,想要住到山里去——我想到山里去,是因为当时已经动了学琴的念头,想到山里去弹琴。

在我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我们去爬山。坐在山顶,看着森林那样一丛丛的山峰,他说想在我外出的期间,每天一座,把县城附近的山都爬一遍。那些山倒不算高,只是连绵无边,没有止处。

那个冬天我回到家,带回一张琴,虽然花了四千五百元,但有人告诉我那是一张破琴。我无从判断,我压根还不会弹。只知道那是一张栗壳色、仲尼式的古琴,长长的像一把剑。

爸爸让我带琴跟他到山上住了几天,不过那是一座矿山。我童年时的山野经验除了跟我爸爬山以外,就是同他一起上矿山。

小时候他说要带我去看看“黑人”——那些矿工,他们除了眼睛是明亮闪烁的,整个脸都被黑黑的煤灰盖住。他们吃东西时,一团漆黑里突然开了个血红的口,露出突兀白亮的牙,深黑的矿洞几乎是他们用肉身掘出来的。我爸想让我提前看看生活是怎么回事,也想让我在山野里面磨磨个性。

他原来的工作是管矿山安全,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开着吉普车在矿山上巡视。有时车后放着一箱炸药,如果哪个矿瓦斯超标就炸毁。有阵子我们家里还随时放着几筒炸药,跟矿灯、头盔、瓦斯检测仪堆在小房间里。

爸爸习惯了山野里的生活。那阵子我们最爱讨论的话题,就是以后要如何到山里去盖个房子。只要看到武侠剧里有这样的情景,我们就都不能自已。后来爸爸的这个愿望,被他以承包了一个小煤矿的方式实现了。他住到了矿山上。而我的愿望也实现了一半,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张琴。

之前我爸干过好几种赔钱的离谱生意。先是找了两个农村亲戚跟他一起养牛,在乡下租了几间瓦房,常住在那儿,结果只是结交了几个乡下的泼皮懒汉。也许他想的是“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可乡下邻居却只想讨好他,再从他那儿借些赌资酒钱。

后来他与人去淘金,我到金矿上去看他。煤矿都是山深草长,而金矿是黄土坡,一目了然的荒凉,只有土黄,没有金黄。山上可走车,先从县城坐一个小巴到一个就叫作“金矿”的地方,地名直截了当,是国营金矿所在,也是小淘金者交换生活物资、打牙祭的地方,从那儿再换一个小巴,破旧的小巴在无数的小矿间串联。在其中一个地方下车,我看到我爸站在一个黄土坡上冲我招手。

我在矿上住了几天。记得我带了本《儒林外史》在矿上看,看完开头王冕的故事,直接跳到结尾,看到荆元为于老者抚琴,说“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凄然泪下”。我给我爸看,说这就是我要弹的古琴。

他给我示范如何从满坑的矿土里分离出黄金的成分,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星半点的金子。经济上这依然是个失败的事件。他的这些个生意的共同点是工作地点都要在山里,似乎这才是他做生意的原则。

我爸退休时才四十岁。那些时候矿山异常混乱,矿难屡发,责任都压在他的头上。管理压力之下,他办了病退。职业生涯都耗在矿山上,他又厌烦城里的人情世故,所以退休后更愿意跟农民、矿工们待在山上。

他的最后一个生意就是那个煤矿。

那是个非常简陋的煤洞,只有一个矿井,巷道狭窄。如果进入矿洞时,正好遇到运煤车沿着轨道高速冲出来,听到声音得趕紧抓住顶部的横梁,然后引体向上,再把脚挂在另一端的横梁上,等车从身下经过。

他在煤矿下方租了当地村民的两间屋子,在那儿享受他的山居梦。

那时他在矿山上打电话给我,带着自得的口气说:“我现在啊,听着鸟声,身后是山,旁边是小溪。”我到后才知道,山是被挖得满目疮痍的矿山,小溪里则流淌着煤水,有无鸟声则看矿上的设备有没有轰轰作响。

那段时间他还经常听琴,听张子谦的CD,是我在郑州一家音像店里买到的,跟那张琴一起带回来。他觉得应该跟我培养共同语言,就反复地听。我想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后来有次我拿了一个当代琴家的录音给他听,他说还是原来那个弹得好。他听得比我还多,我反而不怎么听琴。

在那个深冬最冷的酿雪天,天空是铅灰色。我刚从外面浪荡回来,爸爸带我去看他的山居生活。虽然知道我不会弹,他还是特地让我带上了古琴。我们从县城骑着摩托出发,琴背在身后。在贵州山区的湿冷空气里,雾气都要结成冰粒,我们龇牙咧嘴地缓慢上山。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溶洞,或者路边坡地上的风景,那些石灰岩壁和突兀的石笋被湿气包裹住显得特别坚硬。

等到了山上,在我爸租住的屋子里,我们生起柴火。隔了一炉明灭不定的炉火,矿山就成了寒山。我们在火上架起一个三脚架煮火锅,有白菜豆腐和肉片,吃起来特别暖和。傍晚开始下起大雪,我只能拨弄那张琴的空弦音,看着屋外暮色四合发着白光的山体。

我们被雪困在山上几天,雪让矿山面目不清。那些吞吐煤炭、像龙门石窟一样的矿洞,口上都挂满了雪。远远望去像山水画里坑坑洼洼的怪石。

晚上睡觉父亲告诉我不要关门,应该让风把雪吹进屋子里。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梦中梦。我在睡觉,窗户没关。然后梦里我醒来,发现下雪了,雪铺满了整个房间和床上,我盖了厚厚的一床雪被子。

那个晚上,风没有把雪吹进来,却吹进了十七年后我的梦里。

七条弦,由粗到细排列在琴面上。另外有十三个徽位,是十三个螺钿小圆点,镶嵌在琴面上,像星星一样。它们与弦数构成琴面上的经纬。在琴谱中通常会用两个数字来表示具体的音位,即弦数和徽数,只要有这两个数字,我们就知道该弹哪里。这个界面是琴道的物理起点。它由两块木板构成,然后在上面展開了无数惊心动魄的、关于知己、山水、隐士的故事,它是诗人的月亮、理性古典学者的声音圣殿、困于书斋的文人的马,他们梦到自己轻功名而远游,在秋月下的林间弹琴,或者成为一个刺客。

古琴的漆面是深谧、黯淡的,有一种内蕴的光泽。琴声昏昏幽幽的,如果离得太远就听不到它的声音,但如果更远一点,又会有一些声音传来。琴声不像气一样的扩散,而是像轻烟一般如缕地游动。琴和人都需要一点点儿私密性,弹琴像是一种月下的密会。人太多的时候,即便大家都不说话,琴声也会被吞掉。

琴不像诗,不管多早的诗,现今读着,不论什么情状,也总能读到些正中下怀的,我们的情感都被写遍了。而琴是超验的,看看大多琴曲的主题,它压根不想与普通的情感共鸣;如果恰遇切题的,它的音乐语言也不打算这么去做。它并不跟随人们,而是造了一个诗境,要我们到那儿去。

我的第一张琴,是第一次离家时在石家庄买的。

我先到达郑州,因为我已经想好了要去嵩山。但我还不能去山里,因为我没有琴。没琴去山里做什么呢?

那时古琴虽然刚刚申遗成功,但仍然是件偏门乐器,不为大众所知。琴人是一个很小的圈子,斫琴师只在弹琴的人那里口耳相传,外人很难找到。我在一个二手乐器网站上遇到一个卖家,我本来想买他出手的一张便宜的练习琴,但他说有个朋友有张好琴要卖,在石家庄。说是张宋琴,我当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我太想拥有一张琴了,我甚至主动帮他圆其说:“你是指宋代的木头做的琴吗?”

“没错。”

“是谁做的呢?”

“扬州人。”

几天后,从郑州往北,坐了一夜的硬座车到石家庄。

卖琴的是个三十不到的乐器商,刚刚结婚,住在一个工厂家属区,那种有年头的北方工厂大院。他见我涉世未深的样子,热心地招呼我吃喝,还到音像店给我买了一个李翔霆的教学VCD,还有两本黄皮本的《古琴曲集》。那时学琴的人如果还没有能力看原谱的话,都是依靠这套琴谱。

到他家看到了琴,我追问斫琴师的信息,他迟疑一下,编出一个我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那张琴的价格在当时算是非常高昂了,本可以买一张名家琴,但我却买了这么一张来路不明的琴。后来我才知道这张琴问题很多,那时我想拥有一张琴的愿望大大盖过了我本就不太够用的理性。买琴的钱是父母给的。我已经跟他们透露说我想学古琴,他们同意了。我原来喜欢摇滚乐,我爸一直说摇滚难登大雅之堂,知道我开始喜欢一种古乐器,又相信了我编造的、有个音乐学院的老先生教我弹琴的鬼话,很高兴。当时他们有很大的经济压力,可是对我隐瞒了,给我打来了买琴的钱。

总之我拥有了第一张琴,音量比我想象的小太多。之前我以为古琴是真的可以弹得众山皆响的,这是我在古琴上要了解的第一件事:要会区分修辞和事实。

当然,古琴真正吸引我的正是修辞。

琴对我的意义,是把我引入一个诗意空间,好比,入山。

我喜欢姚丙炎先生的《高山》。这个版本来自徐元白先生,徐氏是浙江近代的琴学大家,由于住在杭州的缘故,我对这个版本的《高山》会有一些地缘上的亲近。但若从演奏来说,相对徐氏,我更喜欢姚先生的。姚先生的《高山》有股静穆萧森之气。听徐先生的《高山》像看卷轴画里的山,徐徐展开,一时不会显露完全。而姚先生的高山是挂轴的山,一眼瞥去已是全局。

《高山》技巧难度不如《流水》,但实际更难弹好。《高山》是以时间的顺序在描摹空间,我认为音乐都是以一种严格的线性时间在发展。要在这种线性的时间轴线里弹出空间质感非常不易,就像卷轴画一样,它有既定的观赏顺序与节奏,空间展开的形式是以时间为条件。像人在山中行走,有一个特定的路径,每一处的山色有特定的姿态在展开。作为演奏者,像山中的游者一样,你可以决定自己的节奏,决定要在哪里多作停留。

我理想中的《高山》是像《溪山行旅图》那样的巨幅山水屏障,一目了然。就像当头一棒,就先以整体震撼你。

山水改变了大地的轮廓,改变了空间的虚实关系,也影响了我们的心理空间。它在时间中的变化微细到我们难以觉察,以至给我们一种永恒感。而水就是时间在空间里的流动。吴镇有一幅《中山图》,里面只有山而没有水,根据徐小虎对吴镇的研究,它可能是从一幅更大的山水画中割裂下来的,如果是的话,这是一个巧妙的割裂,这幅画去除了所有多余的部分,无论这是吴镇的选择还是来自割画人。其实他是把时间切割出去了。它的构图只有山而无水,时间在停止,不会发生变化。如果你身处喜马拉雅的群山包围中,也会有一种永恒的错觉。好比唐子西的诗:“山静似太古”“高山”即是永恒的意象。

实际它们每天都在变化和破灭。不需要具象的流水来冲蚀,时间会做到这一切。《流水》就是时间,它在变化,而高山仍然是永恒。维特根斯坦有句话大意是,如果我们把永恒理解为无时间,而不是时间的延长,那么永生属于在当下的人。延展一下,那么永恒即是现在,它不是一个物理时间的概念,而是一种状态、一种感受。

琴里的情感不是来自旋律的百回千转、或是结构的深谋远虑,而是蕴藏在一两个音里。在这一个音里、或两个音之间,包含一个诗意的世界。移情就是这个声音里的世界、和我们的心灵世界、还有外部世界变成一个完整的情感。

像《平沙落雁》给我的联想里,总是有个画面,河边洲渚从雾气里淡淡退去,隐于远处。这个画面不是风景,它与我们的某些情感关联,但它是模糊的,也更有开放性。它是来自于听者、弹者自己的投射。朱光潜把通感译为“移情”,这个词本就从琴中的典故而来。伯牙跟随成连先生学琴,三年而成,但不能移人之情。成连说自己已经教不了伯牙了,要带他去蓬莱山跟自己的老师方子春学习移情。他们到后,成连先生让伯牙暂留等候,说自己去把老师迎接过来,但成连留下食物一去不回。懊恼无比的伯牙只能对着大海弹琴,有天,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移情。

弹琴时,琴声与动作是一体的,彷佛那游丝般流动的声音从琴体里出来进到身体里面,再从身体里出来,又进到琴里,人与琴环成一个圈。这时候什么指法、动作就全都忘了,不是我们在弹琴,而只是音乐通过我们来完成它自己。

我们看到的山已经不是吴镇黄公望眼里的山,环境的改变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的观看方式变了,如果人自身不变,就没有任何事物可被改变。我们依然可以在一片混凝土废墟上感受诗意,依然可以移情。

对我来说,山和琴纠缠在一块儿,对我来说既是浪漫理想也是荒诞现实。

我喜欢它们分离与聚合的张力。

在我成长过程中,就是被一种寻找诗意世界的冲动带着横冲直撞,跌撞进一个个活色生香的现实。慢慢明白,这两者本就是一体。

背着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摸进嵩山下的一个村子。

我刚刚知道了竹林七贤、琴、庄子、禅宗……一个神秘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可我对它们还一无所知。我才十六岁,为了方便,我跟别人说我十八岁了,也有时候虚荣心炽盛,就说十九岁。

这个谎言很容易被识破,我依然腆着脸皮咬紧牙关强装成年人。可即便是十八九岁的成年人在四处乱晃也属奇怪,我还得跟人解释我为什么不是在学校里。

“学校里学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我通常这么回答。而我喜欢的东西,在当时就是我肩上背着的那张竖长的琴。当别人把它叫作古筝,或者量词用“把”的时候,我就正儿八经地用两个月前才在网上看来的知识来纠正他们。话题一旦开始,就会变得没完没了,不出两轮就超出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当别人跟我了解更多时,我只能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当他们让我弹上一曲时,还可以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2003年秋天,刚刚退学半年,我昼伏夜出,常常早上六七点才睡去,傍晚五六点醒来。我常在一些BBS上面打发时间,其中一个是“中国古琴论坛”。

家人半带愁容地问我以后准备做什么。刚退学时我说打算去北京,做个摇滚乐手或者写作者,我真是这么想的。但在家中虚耗的那些时光,我的心气有些耗散,慢慢地没那么坚定了。他们决定快点推上日程,好过我在他们眼皮子下耗磨时光,并且开始热切为我打点出发事宜。但这时我临时改变了想法,并且与此前反差巨大。为免让家人觉得我过于善变而将我拽回学校,我就藏匿着这个愿望。

我坐三轮摩托到嵩山下面一个叫作西十里铺的地方,天已经黑了。我急切地想瞻望山在哪里,可视线无论往哪个方向丢出去,最终都一眼撞在黑夜里。

在路边一个乡村小卖店,我借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半小时前我刚下大巴时打过一次这个电话,对方就是让我到这里来。现在电话那边让我原地等候。

过了一阵子,一个穿对襟布衣的少年打着手电出现了。他带我離开公路,走下一个斜坡,再沿一条小路往前走,并没有走到更高的地方,我们就到了。依然在一个平地的村庄,而不是山上。由于下过那个斜坡,这个村庄甚至比公路还低一截。

我被带进一间二层楼房,里面坐着全是穿同样衣服的少年们,还有几个外国人。

那是少林寺附近的一个武术班。

离家前,在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我看了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一个僧人,隐居在少室山的后山练武,虽然我对习武没什么兴趣,但那个画面很吸引我。我脑子里马上想到那里去生活一段时间,也许能在山里遇到个老僧人教我弹琴呢。我找到一个武术BBS,发帖打听少室山后山的那位僧人,还真有一个人回复我,说自己是他的徒弟,但已出山多年。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五师兄,他还在山上,我打了过去,而最终,五师兄把我介绍到了这里。到之前我不知道我将要去的会是个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上山的盘算落空了。

把我带进门的少年替我放下东西,说让我先去见见师叔,然后把我引到一个小房间。一个约四十多岁的人起身来迎,瘦高而精神,笑盈盈的。屋里就一张小床,他坐在床边,床头柜上放了几本中医书,墙上挂了一张经络图。他叫吴南方,是纪录片里那位僧人的师弟,而那个僧人叫释德建。

满屋子的人都在跟吴先生学习,但他们都称呼他为师叔,而称德建为师父,无论实际是跟谁学都是这样。他们通常会跟吴先生先学三年,只付一些微薄学费,三年后算是正式弟子,不用再交学费,再在山下学几年就到山上跟德建师父深造,那时就算入室弟子了,弟子们的生活费和零花钱都由师父承担。

上山之路竟如此漫长。

吴先生跟我谈了半小时,我有点为难。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荒寒幽静的山林,而不是眼前这个河南农村。但他看我如此远到,已经默认我是热心求学的人了,对我十分热情。面对他饱含真诚的河南口音,我已经没法说出我只是想到山里住一住,既然不能住在山里那就算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问:“轻功真的有吗?”我想如果能够学会飞檐走壁,那留下也还是值得的,以后真到山里了也多一项绝技。他回答说没有。我大概又问了几个蠢问题,憋在心里的话终究没说出来,我还是成为他的学生。既然没有轻功,我就跟他学习养生。

第二天我终于看到了少室山,与这个村庄隔着一片小麦地,稍微心安了些。

吴先生对我的古琴比较感兴趣,问我能不能弹一曲,我说我还不会弹。他说那个琴呢,我随身还带了把吉他。我就拨了几个和弦,他听了下,也许觉得无聊,就让我停了。

我想以后都不会再弹吉他了,就想把它卖掉。我在网上找到一个扬州的买主,之前听说过扬州有个广陵琴派,也知道扬州有人做琴。于是在正式学习之前请了几天假,踏上去南方的火车。

我从南京转道去的扬州,那时我不知道南京住了一位大琴家。到南京下了火车,在玄武湖晃荡半日后,才坐大巴去了扬州。我先是上网查找广陵琴派的堂口设在哪,网上搜了半天只看到那阵子广陵琴家梅曰强去世的消息。最后找到一个斫琴师的电话,我打过去问能不能去跟他们买一些斫琴的书籍和资料,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些东西根本不存在。被拒绝了。在扬州的网吧里,我居然问旁边的人说:“你知道广陵琴派怎么走吗?”无人理我。

在扬州一无所获,到上海又待了几天后,我回到嵩山。

琴史上唐代的琴学中心是在江南与四川两个经济富庶之地。南宋时,因政治重心南移,都城临安成为琴学中心,产生了浙派,代表琴家为郭楚望、毛敏仲、徐天民等等,一直绵延到明代初期。明代中期之后,在常熟地区形成了虞山琴派,代表琴家是严天池、徐青山等,在明代中后期影响巨大,超越了流派的藩篱,清代在广陵派兴起而虞山派失去实际师承之后,各流派也继续以虞山琴学作为美学的正统。而清代为扬州,而近代又移到上海。与大部分人的认知相差的是,古琴的田野其实从来都是城市而不是山林,且琴学的中心是随经济重心迁移。对于彼时的我而言,这番寻找注定无果,是一场误会。

一个月后下雪了,整座少室山披上了一件银色大氅,我们与山之间隔着大片被雪覆盖的原野。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我想象是走在古代。我明明被冻得已经出不了被窝,却还想着这样的下雪天如果是住在对面的山里就好了。有天看着对面山上的树,我开始幻想在那边有个小屋子,我可以住到那里去,在山上伐木做琴。这是我第一次冒出做琴的想法。没想到这一闪念决定了我未来的生活。我在书中看到一些斫琴的记载,非常向往,例如像唐代斫琴师雷氏家族为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制琴家族,贯穿整个唐代,而雷威被认为是雷氏家族中最杰出者,大雪天到峨眉山,喝了酒,然后听木撼于风的声音来判断哪根树木更适宜斫琴。

这个画面开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安定了些时日,我打电话给家人说在北京一切都好,已经租好房子安顿下了。

我是以到北京做摇滚乐手为由离开的家门。

当我想学古琴的时候,我先在网上了解关于古琴的一些知识,然后就想找一座山,幻想着也许能偶遇一个会弹琴的隐士或者僧道,然后跟他们学琴。我觉得先不要对家人说出我的这个愿望为好,我跟他们说在北京一切顺利。说我开始学习一件新乐器,叫古琴。因为我在北京遇到一个在音乐学院教古琴的老先生,六十多岁,跟我特别投缘,他愿意教我弹琴。如果他们继续问老先生的名字的话,我就打算告诉他们说叫李祥霆。那时我只知道李祥霆和龚一。龚一,江苏人,当代著名古琴演奏家、教育家,师从过多位名家,曾任上海民乐团团长、今虞琴社社长。但龚先生在上海,如果他们上网查我就穿帮了。

那年头真到北京上海找位老先生学琴不麻烦,我为什么要这么周折呢?因为我固执地认为,琴一定得是在山里学的。

幻想、谎言和执念,这就是十六岁时开始学琴的我。

就这样我背着那张新买的琴来到嵩山。

我比较幸运,少林寺周边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但我到的地方很干净。

吴先生教的是没有商业污染的传统武术,跟那种下腰劈叉哼哈乱叫的是两回事。这一派由清末传出寺墙,有位法名寂勤的僧人,是那个时候赫赫有名的武僧,他是“心意把”的主要傳人,因故出了山门,还俗后叫“吴古轮”,也就是吴先生的曾祖父。“心意把”在吴家传了两代,后来由吴古轮的儿子吴山林传给了一位叫张庆贺的弟子,张老又传给了德建师父与吴先生。这是他的心愿,一还少林,一还吴家。我去拜访过张老两次,离我们有二十公里地。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在乡间行医为生。公路只通到村口,在人烟稀少的村庄里走十多分钟找到他的诊所,邻人只知道他是中医,都不知道他的武学背景,为人十分低调。

那次拜访,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旁边有个乡村小学,在上音乐课,我在这位武学宗师的屋子里,耳朵被占满的全是一墙之隔的小学生押着河南话的尾音反复唱着:“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

在嵩山的生活很规律,每天四五点起来练桩功,整个学习过程要吃素,每天三个时间段,十个小时。这与我之前的生活有很大的反差,我很难适应。但这段时间的经历对我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我实在地明白了自由意味着限制,由限制带来的自由感远甚于由放任带来的。

但刚开始时我有点儿受不了,我跟吴先生说想要离开。他建议我留下来,说到外面去时间一晃就过了,什么收获也不会有。留下来跟大伙练练功,对心性和身体总是好些。

他是对的,我便继续住了下来。

自冬天第一场大雪过后,我每隔两天就要进城去添一床被子,北方农村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大铁炉子。虽然吴先生关照我,每天晚间让我坐在离炉子较近的地方,但时间长了也示意我应该换别的师兄弟坐过来,我就像被粘住一样往外艰难挪动。

清晨,天空还是深暗的黑色,气温在零下,可我们五点钟就要起床练桩功,我们像一条条站立的冻肉,盼望着被初升的太阳解冻。

闲时我开始研究那张古琴,照着录像自学,却感觉很难把弦按下去,我想到这张琴可能有问题。我在论坛上看到有个斫琴师住在洛阳,就与他联系。一想看看这张琴到底怎么回事,另外是在我开始幻想在山里盖间屋子斫琴以后,就被这个雪天入山斫琴的画面缠住了。

正好吴先生见我不适应当地的气候,建议我先回家过冬,等春暖花开时再来。

利用这个空当,我决定在回家之前先去洛阳拜访那位斫琴师。

从少林寺方向往西,下一道叫“十八盘”的盘山公路,慢慢走出嵩山的余脉,地势渐平,过一小时,就到洛阳。

斫琴师朱师傅的家,在一个工厂宿舍区,一个单间,墙上挂满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琴。他把我的琴放在桌上,拿把长尺往琴面上一靠,告诉我这张琴塌腰,问我琴从哪儿来的,我告诉他来历,他说我被骗了。

如果一个月前我得知这个消息恐怕是五雷轰顶,但此时却不能震惊到我了,我的心思已经不再纠结这张琴的好坏,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顺势就脑子一动,跟他说我想学学斫琴,然后把这张琴修好。我脑子里已经飘过明年在山下找间屋子,在山间伐木斫琴的画面。他开车把我带到洛阳郊区他的工坊。四川的张师傅父子在那儿帮他做琴,他说:“你随便看,如果明年你还来,就可以到这边来学。”

我从洛阳回到贵阳,妈妈请她的同学到火车站来接我。一接到我,他就说你妈是搞什么鬼,竟然让你不上学到处乱跑。我解释说我是主动退学,是为了完成更大的自我教育,不是辍学。他说那你以后能干什么?这彻底问懵了我,如果半年前我会说我要搞摇滚, 如果半年后我会说做古琴,但这时我完全不知道我能回答什么。

我胡说八道,说我以后可以搞文艺,这个比较模糊,也不算糊弄。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意识流’吗?”这个词把我吓住了,我无话可回,他接着说:“你连意识流都不知道怎么搞文艺?”

冬天过后,我又回到那个村子。又是几个月的清苦生活。在那里过一种非常自然的生活,练功爬山挖野菜。消耗太大,我每顿饭要吃四个馒头。我开始向往不自然的生活,找各种理由偷懒、外出、进城打牙祭。三天两头生出事端,有次还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吴先生特许我可以免去上午段的功课,让我自己看书。所以每天早上四点练到七点后,我可以休息几个小时,睡个回笼觉,或者到田野里去走一走。吴先生知道我心不在此,对我比较纵容和宽待。有段时间我跟一个小胖子常玩到一块儿,有次我们打闹得有些过分,忘了我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泼了些开水在我身上。吴先生对我们两人各打了三棍子,我很愤然。他把我叫到屋子里,说你老跟他在一起打闹什么,你是要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

每天看着少室山。少室山对中国最大的意义就是达摩在这里住了九年,然后中国有了禅宗。山间有两条很深的山沟,一条叫大仙沟,一条叫玉皇沟,我们偶尔会沿着沟走,逛逛山中的小寺庙和道观。有次遇到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年轻人,住在一个破庙的阳台上,阳台刚好可以容纳他的睡姿,地上铺个褥子就算床。如果下雨吹风就只能活受罪了。我问他住在这里做什么,他整肃表情,嘴脸微仰,长啸一声,就是练习这个。他和一个僧人在这儿歇脚,打算等天再温暖些,到山洞里去住。

有时我们也去太室山,少室山比较清严,而太室山则堂皇得多。山中有一些很小的寺庙和道观,也有许多古迹,一些唐碑、魏塔。两山之间走路需要两小时左右,路上会经过会善寺,是唐代时嵩山老安禅师的道场,他是五祖门下十大弟子之一,是最早賞识慧能的老师兄。晚年隐居嵩山,一直到一百三十多岁才圆寂。南岳怀让到此参访过他,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南岳,他建议怀让去参访六祖惠能,后来南岳成为六祖下面最重要的两支传承中的一支。

六祖以后,南宗独盛,禅宗大德住在嵩山的就不多了。

那时跟我关系最近的人叫俊贤,比我大几岁。我们晚饭后常会沿着村道走到几棵大树下,他推荐我看一些佛教的书。有时会有僧人来住,我跟俊贤也会去看望那些僧人。他住太室山,通过他们我东看西看开始知道了一点点禅宗,加上后来看的一些零零散散的《庄子》,构成了我好多年内的价值观,也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误会。我并不是看了西方的东西回过来发现东方的,像我后来的许多朋友那样。但我后来的一些看待东方的方式确实又比较西方视角,或者说是现代视角,这可能是我的本能。我其实不怎么看西方哲学,可后来总给人一种西方哲学看多了的感觉,哪怕是我在谈论古琴的时候也会让人有这种感觉。演奏就更不用说了,我想起有次成公亮先生跟我说,他们这一代人,他,吴文光先生,耳朵都已经西化了。然后他补充说,这没什么不好。

我后来有种很强烈的倾向,很想在传统里寻找现代性,这是件也许很无聊的事情,可能只是来自一种身份的困惑。因为我从事的事情让我无法回避传统,但我又很抗拒在身份上从属于一个传统。很多年里,我都很怕别人问我是做什么的,或者将来做什么。“琴人”,不是一个聪明的回答。

我慢慢意识到我基因里面的那种个人主义,之前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冲动。在退学之前,我只是知道我无法容忍一个盲从的集体,我甚至没有盲从这个概念,只是无法将自己视为那个集体中的一员。在我不了解什么是古琴,对古琴甚至完全缺乏听觉经验的时候,古琴就是由于这点吸引了我。它是属于个体的。我是个崇尚独立的人,哪怕并不能做到。起码在身份上我从没属于过任何集体。在嵩山上的这段日子,是我经历中唯一的一段集体生活,那种规律的生活,让我在青春期的时候对自律和自由的关系有了一些认识,它让我后来再接受摇滚乐的时候,拒绝了那种生活方式。

在嵩山过得非常愉快。头年冬天的不适都没有了,时间很快到了夏天,我履约去洛阳。俊贤把我送到路边,我背着那张琴,拦了辆中巴车,连人带行李塞了进去。

朱师傅看到我挺吃惊的,去年别过之后,中间我们也没有联系过,他没想到我真的会来。但既然来了,他对我也不能言而无信,毕竟我那时还是个小孩,认死理。

跟原来说的一样,他让我自己去看,能看懂多少是自己的事。

在洛阳我租了一间公寓,我觉得我既然学琴了,得学着看点书。办了一张图书卡,借了像《琴史初编》这样的书看。也借了一本王先谦的《庄子集解》,却看不进去,第二年我买了这本书,后来好些年我都在认真地看这本书。

我要自己解决一部分的生计,就在洛阳找了一个地方教吉他。那是一间独栋的木屋,在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院里边,属于中国第一拖拉机厂的宿舍区。木屋漆成了白色,包围在黄澄澄、墙面陆离的苏联式单元楼之间。慢慢地我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作为一个小地方的南方人,我对这种北方苏式的工厂大院有一种新鲜感。所以租了公寓,却从来没去住过,只是住在这个教吉他的地方。

开办这间教室的人原来在这里开个影楼,后来有了腿疾,活动不便,就改成了一个培训班。内容五花八门,基本上只要有学生想学的东西,他立马找个老师就开班。

他说有个朋友会弹古琴,那阵他们常在一个小咖啡馆聚会,他带我过去,我带了那张琴。见到那个琴人时,他正在喝酒。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会弹琴的人。接过琴,他把琴放到腿上,试弹了两声,说,此乃一废琴。更加坐实了斫琴师朱师傅的判断,我因此也放弃了要把它改好的想法,就把它便宜卖了。

后来我在朱师傅家中又见到了那个琴人,我问他能不能弹《广陵散》,他就弹了前边几个音,后来又随便弹了些什么,都不是完整的曲子,但对我来说好像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是我第一次现场听人弹琴,折腾这么久,好像我跟琴的缘分才真正开始。

我最早对琴感兴趣时,最想弹的曲子是《广陵散》与《平沙落雁》,因为我那时只知道这两首真正的琴曲,其他的都是些开指入门曲,曲调实在让我无法有兴趣。更重要的是这两首曲子有那种空间的开合感,有诗意,那会儿我刚刚知道诗意是什么。像《平沙落雁》,我喜欢的是那个画面,而《广陵散》则是因为它就代表着古琴。

琴史上最重要的一个事件就是发生在洛阳,一些笔记记载,嵇康在洛阳西郊遇到神人出现,传授给他《广陵散》,这首曲子跟嵇康的生命交织在一起,就像五石散和酒一样。他写了中国音乐史上最好的两篇文章《琴赋》《声无哀乐论》和数篇好诗,他写“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时看到的场景,也许就像我在洛阳秋天的郊外看到的那样。

嵇康死于洛阳,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音乐现场。嵇康在刑场,看到时间还够,就拿出琴弹了《广陵散》,并宣告《广陵散》于今绝响。以后嵇康就等于《广陵散》,《广陵散》就是嵇康。

嵇康被杀的地方,《洛阳伽蓝记》中记载为:“建春门外一里余至东石桥,桥南有魏朝马市,刑嵇康之所也。”

我偶尔会到斫琴师的工坊去,从我教吉他的地方骑自行车穿过洛阳城,过洛河,到靠近龙门的地方,大概一个多小时。这是两端,在那个的大院里,白色房子的落地玻璃前,我教几个刚刚高考完的男生女生弹吉他,轻盈,充满少年气息。另外一端是龙门附近的乡下,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古老沉闷,又令人遐想。

在那里斫琴的是四川人张师傅一家。

在我发现他们并不用传统的方法做琴时,我开始有些许失落。例如说不用大漆。琴体结构一直是自由的,并没有严格范式,但工艺流程却是非常清晰,尤其是漆,这是在斫琴过程中工艺比重最高的流程。古琴从来都用大漆,即漆树上的汁液。跟琴这个字原来专指古琴一样,漆这个字原来也专指大漆。我们用的词,如“漆黑”“如胶似漆”,禅宗里面比喻人的无明用的“漆桶”,都专指这种汁液。唐代的琴能够保存到现在,主要原因就是漆结构。而古琴的漆工艺跟音色关系密切。但它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干燥周期太长,且受湿度影响,需要在潮濕温热的环境里才能干燥;另外如果皮肤接触后会严重过敏。当然这也是种昂贵的材料。我当时并没有了解得如此清楚,只知道了古琴应该用大漆。所以我看到他们用的是化学漆时,我有些失望。

朱师傅是老板,他担心张师傅他们做私活,干脆就让我住过去,说我有心的话,可以在那边留意他们是怎么做琴的,只要发现他们做私活,就跟他说一声。我想这机会不错,虽然他们的工作方式不是我期待的,但好歹可以看看斫琴的基本流程。但我到的第二天,张师傅他们就离开了,等他们再回来时,已经从夏末到了中秋。

我一人在那里待了俩月。那是一个现代乡村的一幢两层房。从洛阳到龙门的公路往南,离龙门不远时,向右分出一条乡村小路,沿路有稀稀疏疏两排二层平房,前后都是麦田,而沿着那条公路走到尽处,是个国有工厂的生活区。

我每天到那个生活区的一个餐馆吃饭。顿顿都是土豆肉丝加炒青菜,老板娘是贵州人。她们知道每样菜份量小一点儿,钱算少一点儿,这样我就可以每次点两个菜而又不必浪费。

其余时间我无所事事,每天就骑着辆单车四处晃来晃去。

十七年前留下的印象里,洛阳的秋天很美,但那是十七年前的印象。我在洛阳从夏天待到秋天。后来无论我任何时候弹起《平沙落雁》,想到的都是洛阳的秋天。秋天时经过洛河边,有股肃杀之气,目光走过一片洲渚,微黄的河水跟地平线退到一片淡薄的雾气里,肃杀的气息慢慢消散了。那种景象给我的感觉就像《平沙落雁》的气象。

明代琴学宗师严天池提出“清微淡远”,弹好这首曲子,可以理解什么是“清微淡远”。我觉得“远”是品格最高的,“清”“微”“淡”是质地,“远”是空间,若没有空间上的远的感受,其余三点便是到了极致也终究是小气象。

王夫之注庄子,《逍遥游》中“逍”训为“消”,过而忘也,就是消逝。这里是时间。而“遥”是空间,“逍遥”于是就有了时空中的无限感。

老子说:“逝曰远”,“逍”就是“逝”,“遥”即是“远”。

嵇康的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顾恺之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论画者都说是指眼神难画,实际是难于“远”。目空万里,于天地间茫茫无际,只一琴一归鸿。

那年秋天我常常穿行在洛河的桥上,想象着古琴。《平沙落雁》其实就是我自己对北方的想象。在那段时间,我最盼望的就是学会这首曲子。可真正学琴还是在几年以后,那时我只是把前面几个音摸摸索索弹出来,沉浸在自己好像会弹琴的假象中罢了。

那个地方就在洛河与伊水之间,往南一点是伊阙龙门。往北都是平原,再过洛河是洛阳城,山南水北为阳,洛阳就是洛河之阳。曹子建出洛阳往南行,过洛河时写了著名的《洛神赋》。唐传奇中延伸出一篇《萧旷》,说是隐士萧旷善弹琴,某日出洛阳东行,过洛河,清夜鼓琴。有一女子出现,自称即是曹植笔下的洛神。传说洛神即曹丕的甄皇后,因钦慕曹植的才华被曹丕察觉,幽闭至死,曹植在洛河边遇其魂魄,然后化名洛神为她作赋。甄妃曾好弹琴,每弹《悲风》与《三峡流泉》竞夕乃止,因为听萧旷琴声清雅故出来相见,萧旷为她弹了《别鹤操》与《悲风》。

后来萧旷游历嵩洛,不知所终。

有太多的人在嵩洛之间不知所终。

周灵王的太子王子乔终日好静坐修真,还擅长音乐,经常吹笙引得凤凰来舞。有一天在洛河边得遇一位道士,传授他道法,他便隐居嵩山修炼。数年后一位友人在嵩山见到他,他们期以七日之后告别,七日后那位友人如期而至,看到王子乔乘鹤升仙而去。

王子乔又叫王子晋,阮籍写:“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但有失去,于是才有音乐。

每次穿过嵩洛间都觉得那是另一个时空。有一个平行的世界在渐渐模糊隐没的河的边际上方飘荡,也在洛河与龙门之间的这片篇丘陵上,我走在那些丘陵上,常常不知道身在何处。

目光往南,穿过一片田野,山以北方丘陵的样式拔起。我有次沿着伊河坐了几个小时的巴士,发现这里是山的起点,穿过龙门,山势逐渐拔高,一直连绵到熊耳山和伏牛山。

而如果从洛阳继续往北,就是著名的北邙山,这里的山一如平原。邙山并没有一个山的标记,只是一片地势缓慢抬高的古原,不会觉得行走在山上,只是累累的高坟古冢提醒你这里就是无数枭雄埋骨的北邙。一直到黄河,河对面,斩钉截铁的崖壁离地而起,那王屋山与太行山,就是愚公要挖的那两座。这些地理特征不会随时代湮灭,它们不时在提醒我们一些发生过的事情。

中原的古地名让一些诗词变得具象,尤其是跟山川河流相关的名字。当我看到一些山川的时候,我好像总是能够自动地忽略掉建筑等物与自然的不和谐。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经验过,所以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我不需要像一个饱读诗书的中年人那样看着废墟叹息荒草萦木、流光如飞。我在面对伊阙、洛河、嵩山、邙山这些地方时,我很积极地共鸣,我所共鸣的当下的那些景物。

在城市里,人的痕迹会很快消失。公元547年,杨衒之重游洛阳,看到宫室倾覆、寺观尽毁,在追忆中写下奇书《洛阳伽蓝记》。这个人生平不详,只以这么本书传世。这是一本记忆之书,也是一本幻觉之书。记忆和梦幻本来是模糊的。音乐被时空所限制,它的特质让它会不试图在时空当中保存什么,反而是一种最接近永恒的艺术。它不再分别记忆与虚幻、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构。《广陵散》无论任何时候都是绝响,反而有些东西在空气之中留存着。

我依然觉得那个夏天梧桐树遮蔽下我骑车走过的洛阳城,与中散大夫临终前弹《广陵散》的洛阳城就是同一个。也跟白马驮经、曹植面对洛河遐想的洛阳城是同一个。

它们是同个枕头上发生的一个个梦。

那時,我的梦跟琴有关。

责任编辑   杨   枥

杨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生于贵州山城安龙。少年时中断初中学业,在网络和江湖上完成自我教育,习西方摇滚、先锋实验音乐、中国古琴和印度音乐,读中外文史书。意外走上琴学之路,又有机缘亲炙于一代古琴大师成公亮先生。斫琴、弹琴之外,究问琴人关系。著有《琴人:跑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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