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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厂意外事件

2022-01-20孙鹏飞

牡丹 2022年1期
关键词:守则作坊老外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不相信我,那我有什么办法?我都说了幕后黑手是郑毅。什么,我从头再说一次?我说了一夜,口干舌燥的,我现在嗓子眼都冒烟儿了。你听听我声音,像不像这间审讯室凝滞和生涩,拖拉着地面的门轴子啊?您對此的表示却是,“请你再从头说一次。”呵呵,我说警察同志,不带这么消遣人的。好好好,您也别急。

我说了我不是领导这次员工暴乱的人,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咱就是一普通棉花员工,是最底层的,比那民工还底层。咱可没有瞧不起民工兄弟的意思。我这人没啥思想,真的,是出了名的老实巴交,一辈子不打架不骂人,五讲四美。郑毅说了像我这种人,最容易管理。这可不是岔题,郑毅确实有思想。他当然有思想。在我们棉花作坊,就没有郑毅办不成的事。我给你举个例子。郑毅送礼是最讲究的,人有事都找他打听怎么送礼,没有他送不成的礼。你说领导特别正气,说什么都不收,也有这样的。郑毅是怎么送的——挑一个时间,最好是午饭时间。人多眼杂就不好办事。午饭时间办公室没人,领导也吃午饭去了,郑毅把东西放下就走。隔天再去跟领导汇报工作,然后多谢领导这些年栽培、照顾什么的。不要说明去的目的,好像就是单纯的谢谢领导的关心和爱护。领导就喜欢少说多做的人。这些都是郑毅教我的,我当然也送过。走的时候顺嘴一提,“昨天中午给您放了点东西,不贵重,一点心意。”说完就走,谁叫也别回头。

实在不想要,领导说什么也会把礼还给你。

啥,该言归正传了?

我总得为我接下来要说的铺垫一下。

我姓孙,名字你们已经知道了。在作坊大家叫我小孙。我们的棉花作坊一直是个小作坊,也就是这两年吧,不知道为啥人家上赶着来投资,几个大领导都是北欧的,大老外,个子得一米九吧,你说人家咋长的啊!小领导是自己人,有几个是海归,还有几个是国内名校毕业的。不过平时我们接触到的都是小领导。大领导在国外,不怎么来。

我是去年来的这个作坊,由家里弹棉花改为作坊纺棉花。来的时候作坊已经成了大气候,所以有条件挑挑选选,不尿炕,没有传染病,不梦游,不喜欢同性,总之一大堆条条框框。好不容易进了,前三个月还得集中起来培训。每天给我们上课啊,都是小领导给我们上课。小领导们管理起自己人来尤其严格。这些严格可都是名声在外的,想必您早有耳闻。我记得第一天小领导给我们讲了作坊的发达史,经历的怎样的不堪回首的岁月。多少同时期开厂创业的都像汪洋里的小木筏,悄无声息沉了底。唯我们棉花大工坊,在历次生死存亡的考验面前存活了下来。小领导们还虚构出一种虎狼的精神来感化我们,让我们信仰这种精神。

我进来是路康柏介绍的,我记得很清楚,第一天小领导就把听课心不在焉的路康柏叫起来,叫他回答问题。问的是大领导在去年十二月谋划的合并全县小作坊两个“使劲儿”是什么,又是怎样使劲儿地细致入微地武装我们员工身心健康的。路康柏当然没有答上来,他站着跟我坐着一般高。他本人又矮又胖,跟个土豆似的。他看看我,希望我帮他。我感紧垂下头,我也没记住,实在爱莫能助。小领导喊劈了嗓子,问他看什么看。又叫我起来回答。我俩就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领导可算是找到队伍中冒泡的了。

不光这样,学习满七个课时,我们还要业务考试。其中对我帮助最大的是什么,都懂,搞管理教育那一套,搞渗透。我就偷着乐啊,给钱就行,还需要你们渗透。

我们员工还有四大守则,分别是操作间管理守则,内务管理守则,员工纪律守则,休息守则。这些守则每一天都要背一遍,没办法,我们是半封闭式的管理,员工只有礼拜六礼拜天能外出。考试过不了,禁止外出,禁止使用手机。都这个年月了不让人使用手机,多残酷。

人不娱乐了,也就成行尸走肉了。

每一本守则比新华词典还厚,统共两百多条细化的管理规定。操作间管理守则就不说了,这是需要我们进行商业保密的。单说内务管理守则,你听听警察同志,不光要背诵,更重要的是遵守。我们员工宿舍地上、桌子上贴满了蓝白条,如果水杯没有压上蓝白条,那是要通报的。刷完牙,牙缸子没有压上蓝白条,牙刷头朝着某个方向歪的位置不对,是要通报的。整个作坊通报批评,之后我们要写深刻的检讨书。

我们去上班了,小领导就拿一个摄像机进宿舍拍。在一年里,不断细致化的一张张蓝白条,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我们的青春就在这张网里苟且着。

我当然不能和其他员工一样,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那我不成了机器人了?而且小领导在很多会议上,解读我们员工拥有的基本权利。小领导自己也说,我们才是作坊真正的主人,领导都是为我们服务的。小领导说,试想下,没有了员工,一个作坊还怎么存活。我们倍受鼓舞,在底下一个个赛着发言,给作坊提了好多切实可行的管理建议,也披露了一些不合常规的规章制度。最后我们好多人达成了共识,都愿意狠狠心,再放弃一些自己的小权利,多承担一些义务。

小领导面带着微笑,用一个深褐色的登记簿,登记了我们反馈的种种问题。隔了一阵,听说是登记簿出国了,穿过白玫瑰一般的云层,一路去了北欧,最后绽放在了大领导的办公桌上。

大领导蓝眼睛,一头卷毛,看完了登记簿,深吸了一大口气。

他穿上拖鞋,走到跟前看狭窄的窗户,他的身材魁梧,映衬的窗户更加狭隘。前方层层烈焰的云朵,正簇拥着一轮沉甸甸的红日。这个黄昏真是深不可测。大领导忽然想到个主意,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圈,随即坐回靠背椅起草了一份文件。这时候远方山峦尖上的白雪扑棱棱蝴蝶似的纷纷往下落。

后来我们的工资涨了,但是禁止我们使用手机。(理由是我们在网上抱怨遭遇,弄得一批当地人不敢就业。)我们提的意见统一得到了答复:员工,不为作坊的发展考虑,只谈自己的福利待遇,这样还怎么和谐发展,长治久安?关于我们的提议一律作废。

我身边的好多人都觉得好,毕竟涨工资了,听说我们好好表现,还有可能接着涨。但我不是太开心。都这个年代人,智能手机不让我们用。最早解释是说,怕失窃商业机密。不让我们使用手机是一个导火索。之所以后来让我们用,还是因为郑毅。郑毅先发现的,领导阶层可以使用手机,那凭什么员工不能使用?郑毅说要往大领导那里反应,我们这两年要的就是平等,要的就是每一条守则都要以保障员工基本利益为根本依据。那为什么不实现平等呢?

我记得我们小领导知道这事之后,笑出了一脖子青筋。

小领导是北方人,却生的娇小,手小脚小,坐到办公椅上两腿离了地荡悠着,跟个小孩似的。那天午后翻涌不息的日光透过落地窗打在身上,他几乎玲珑剔透。而外面蛤蟆片似的片片落叶溶于热沥青中,一动不动。

他笑容平静后,笑出的一脸褶子却迟迟不能平静。他鼓励我们去找。他说,人生来就是自由的,任何的奴役都是反社会反人类的。他说,金钱左右的了你的行为,左右不了你的思想。他说,权利不争取,就是没有。你猜猜,他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郑毅出门后,感觉到了他的挖苦和讽刺,用力摔了一下门。

四周都是焦灼、疲倦的阳光一丝一丝裂开的声音。

小领导在屋里骂了一句,郑毅在外面骂了一句。

然后郑毅领着我们去找了,这就是暴乱的爆发点。

我们三十多个员工盘腿坐在大太阳底下,就在小领导楼下示威。那天的风大概是从蒸笼里出来的,我们实在透不过气啊。我们中的路康柏热昏过去了。

我说过,我进这个作坊就是路康柏介绍来的。在我们村子,能在作坊当个员工是很有面子的。我说过路康柏又矮又胖,模样像个土豆,可是一进了作坊,立马有媒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也能挑挑选选了,给我们羡慕得不行。再说了,镇上的几个厂子没效益不说,干的活也不轻松,还危险。哪有棉花作坊保障的全面。

警察同志您别急,说到那天示威了,我们坐了整整一天,像糖果一样都晒化了,黏糊糊一滩一滩的;直到阳光褪尽,天边彩色褪尽,我们小领导也来了,小领导散步一般走到我们一堆人跟前。他招手唤了下郑毅。郑毅冷着脸看他一眼,并不理他。他说,员工纪律守则,第一百一十三条,员工应当服从管理。郑毅说,你认字儿吧,应当,又不是必须。小领导又笑了,目之所及,火红和橘黄都消失殆尽,徒剩黑漆漆的一抹长天。

最后小领导站在一团黑里说,你们合约还没有到期,还有几年熬头呢。小领导说,敢违规,每个月扣光你们生活补助,让你们一年白干。

后来郑毅垂着头跟小领导交谈了几句,很快接小领导的车来了,车灯穿透了楼前窗子,这栋楼像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之后俩人又陷入一团黑,又没了动静。

没几天作坊做了妥协,手机又让我们用了。让用手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隔壁水暖锅炉厂跳楼事件。我的嗓子啊现在就是铁匠打铁“嘭嘭”冒火花呀,警察同志你给我口水喝啊。谢谢。哎哟这水真甜,要不说爹亲妈亲比不上警察同志亲呢。

好好好,我接着说。这些就是我要说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又不是一天两天,我都待了一年了,对这里恨之入骨,当然一有人起义,我就响应了。

既然烦了,为什么不辞职?问得好,因为在苦逼的工厂里,流水线生产,一站八个小时,这就是我们一气呵成的命运,我们豁出命去改变的,就是命。

不辞职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签了约还没有到期。

我接着说吧,示威结束之后,郑毅给我们小领导送了礼。就是我前面说的,郑毅就是那样把礼送出去的。没几天郑毅就搬进了办公室,他不再是员工了,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成了更小一级的领导。我去过他的办公室,我是面带着笑推门进去的,我把一桶茶叶放到郑毅金丝楠木办公桌上。他看了看我,他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出来的,犯不着。说是这样说,他还是打开包装闻了闻,我隔着他很远,只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树脂的味道。

警察同志你别笑,后来我也坐进了办公室,我也能每天看看窗外的松塔,品品茶叶了。家乡这两年绿化搞得真好,大马路上种满了塔松,塔松像什么?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骨朵,像骑士的长枪,像根深蒂固的一座灵塔。

都是郑毅教我的,花了五万块钱,充了张卡,又给小领导家的孩子,买了价值两千块钱的小金锁。那天在小领导家里,他从未有过的客气,推心置腹跟我说了好多话,说很看好我,希望我好好干工作之类。都是面儿上的话,生活该怎样残酷还是怎样残酷。

说实在的,他们欺负我们,让我给他们送礼,我也恶心死了。可是不这样怎么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直堵在嘴边的,现在倒想不起来了,噢噢,谢谢警察同志提醒,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没装傻,整件事从开始到结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郑毅的死怎么会赖到我头上呢?当时有那么多人呢,而且都有监控。监控拍到我,还是他妈的工友举报我了,谁看见了,证据呢?我跟你们哥几个掏心掏肺,你们看我笑话呢?

郑毅这个人非常的复杂,那事之后我一直跟着他,我太知道了。我们过去一个村子的,小时候他来我家玩,我妈的钱在床上放着呢,他贴着床转了一圈,钱没了。更可气的是他拿我妈的钱买了好多东西,还拿了一包辣条给我吃。这样就堵上我的嘴了。我确实吃了,我小时候哪有那么多心眼儿。还有一回,我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块石头,我不懂石头,只知道石头千疮百孔,像一座天然的镂空的宝山。我跟郑毅说了,他的眼眶里涂着油,眼珠子自行车圈那样咕噜咕噜快速转了两圈,他要搬走卖了爷爷的宝贝石头。可是经他一碰,小山的顶部顷刻断作两截。

我一看,都哭了,我说我要告诉爷爷。

郑毅那个时候就是个大个子,他一把搂过我肩膀说,你先别哭,我兜里有钱。他拿出来给我看,那是我妈的钱还没花完,他说,我給你买高粱饴吃,两块,咋样?我跟着他到了小卖部门口,也确实是要了两块高粱饴。他掂了掂,掂起来又一把握在手里,两块软绵绵的高粱饴,就死死握在手心里。

他当然不会给我,他拿着糖自己大摇大摆走了。

尽管我坐进了办公室,我骨子里依然是反叛者,一有机会准是第一个摇旗呐喊的。什么?我前面说了我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实巴交,一辈子不打架不骂人。

本来路康柏也有机会坐办公室,只是,他没有我会装孙子,哈哈,他的不满经常不加掩饰,他对着很多人表现出他的不满。那时候郑毅也是小领导之一,路康柏就公然反抗郑毅。

一周的工作干完了,周五晚上开卷考试,我说了每周都考,雷打不动。

这次考的是问答题,棉花作坊比水暖锅炉厂待遇好在哪里,你在本工厂的意义是什么。希望员工扩散思维,集思广益。另一题是怎么看待,假如水暖锅炉厂倒了。答案已经提前发下来了,要我们一字不差背下来,以便迎接考试。我和郑毅当然不用背,也不用考。题是郑毅出的,答案是郑毅组编的。

考分不及格的就禁止了外出,路康柏本人就在禁止外出的名单里。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待着,准备下周补考。这时候的手机管理早就变了样,也是郑毅提出来的新的管理秩序,统一上交、集中保管。实际上在镇上很多工厂都是这样,工人上班,把烟、火、手机上交,下了班再领。可是那些工厂不是半封闭式管理,和我们情况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管理者如果考虑的是这些,那工作还怎么开展?也有人对我们不满,只能遭到我和郑毅的加倍打压。我那会儿就是郑毅的狗腿子。路康柏揪着我领子说,当狗腿子已经不好了,你还给狗当狗腿子。打了我个大红脸。

礼拜天早上下起了暴雨,路康柏本来就无所事事,现在只好来郑毅的办公室,用他的电脑看片儿。路康柏这个人还有一点不好,跟谁都是自来熟。你骂他,他也能跟你嘻嘻哈哈闹一通。但是我周末都是躲在郑毅办公室看片儿的。我怎么赶路康柏都赶不走。他屁股坐地沉,我不抽烟,他还抽烟呛我。

雨往窗口斜,还不能开窗子,给我气的。

郑毅?当然不在办公室。我俩都结了婚,他到了周末当然回家陪老婆孩子了。等周一郑毅回来了,我接过他的包,又当着他的面给他擦了桌子倒了水,雨后天晴的残损的水泥地上的水洼,是一个一个粗瓷大碗,这会儿盛满了汪汪亮的阳光。我告诉了正在窗前看阳光的郑毅,我说,路康柏来了,用你电脑看片儿了。郑毅很生气,打电话从操作间找路康柏。

我心想坏了,路康柏肯定知道我找郑毅告状了。知道郑毅动了怒,路康柏是小跑着来的,他本来就胖,稍一运动,蔚蓝的工作服前襟后背湿的通透。窗外枝繁叶茂又蔫头耷脑的大树上,蹲守着空空的鸟巢,麻雀的叫声从枝杈间,水滴一样滴下。郑毅坐着盯着路康柏,一句话不说。路康柏没了底儿,僵在原地,抬起手肘擦擦发际线见高的脑门上的汗。我依然看着窗外,我恍惚觉得先前的声音似乎与麻雀无关,是大树发出来的。我站了会儿,看了看他俩,我刚要出门,郑毅说,你动我电脑了。路康柏说,没有。

我出了门,轻轻带上时看见郑毅喝了口水说,桌面上都是你的烟灰,跟我装什么装。

怎么样,郑毅这样处理事情,你感觉很舒服吧。他没有出卖我,说的是桌面上的烟灰。这就是郑毅,一个有脑子的人。你知道他对路康柏这样不听话的人多狠吗?路康柏他爸爸那阵子得了脑血栓,卧病在床想请个假回去看看,郑毅上纲上线说,考试不及格的禁止外出,补考过了再说。但是,补考的时候,郑毅又换了试题,而且事先没有下发答案。因为郑毅说,下发了答案,还叫考试吗。郑毅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作坊管理规定,都是为了员工好。

我自从进了办公室也没多少活给我干,心和身体都不累。有时候看着员工加班自己却吹着空调也颇为顾盼自得,觉得自己有点本事。其实也不用着急,我还有一年多点就合约到期了,我是不想续了。到时候回家过日子去呗。问郑毅,郑毅说这个世界都一个样,去哪里也都一个样,关键看自己。我问他,还续合同吗?他说,当然。他说,待我们不薄为什么不续。

说话时电话响了,我离得近便接起来,应付了几句,把电话给郑毅。郑毅煞有介事地听了会儿,挂了电话说,北欧的大领导明天要来,下午两点的飞机。

我们镇子上的这个作坊,只是大老外吞下的众多的分厂之一。他明天要来这里视察。我觉得没什么,来就来吧,可郑毅慌了,立马向小领导汇报,然后组织领导阶层开会到下午一点钟。午饭没吃,会议结束,又马不停蹄召集起所有员工开了个动员大会。

明确了几点要求,第一,彻底打扫操作间、员工宿舍以及周边环境卫生。第二,所有墙上都要贴上标语,把最近的指示都贴上去。第三,紧急制定了安保人员名单,并且对大老外行程保密。第四,手机上交,这几天不再下发,也不许议论此事,以防失窃密。然后孩儿们就舞起来了。

从会后到凌晨三点,恨不能掘地三尺啊,忙不过来时从外面请几个老男人当修草工。草坪剪了,花儿浇了,地里所有比拇指大的石子儿都挑拣了。员工宿舍收拾了,玻璃换了新的,涂了一层白颜料掩盖墙上的蚊子血,地上草不够绿浇了一遍绿油漆,光等着大老外来了。

作坊曾规定,员工结婚后,交足押金,分一套员工宿舍暂住。在我结婚后,我们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每天都有小领导、老纺织工带着小员工进来检查。他们一进门就这里翻翻,那里摸摸,我们家的大衣柜一天到晚数不清的开开合合,柜门都掉下来了,妻子的胸罩、内衣活生生让人这么摸黑了。跟古玩包了浆似的,又黑又亮。

这次更过分,我也最受不了。郑毅带队来的,小领导也在,看了一圈,我们家墙上都贴满了作坊管理规定,他们也没发现什么不妥。走时,小领导照例掀起床板看了看有没有管制刀具。我和妻子刚有了孩子,妻子上班前挤了杯牛奶,放在床头桌子上了。老纺织工气喘吁吁地端起来嗅了嗅,还冲我眨眨眼睛,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仰脖喝了下去。他大概不知道是什么,还咂嘴砸出了声,旁边人都哈哈大笑。我他妈的脑子一紧,我受够了呀。

下午小领导带着安保人员去接机。我也是第一次去机场,警察同志你听听,我的声音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敞亮了。机场的天蓝的发沉,越看越沉重,像是转眼就要掉下来的湛蓝。机场的风可真大。大老外刚下飞机时晃了范儿,一脚踩在安保人员的脚背上,扭了脚不说,差点摔个他妈的狗吃屎。安保人员吓坏了,跪了下去。大老外先是一惊,明白后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是这个舒坦的笑容,这个笑容在有质感有气色有光泽的蓝天白云下,泛着琥珀色的金光。小领导一下就看在了眼里。不等回单位,车子还在车道上蜗牛一般踽踽伏行时,小领导就下达了电话通知。因为大老外吃飞机餐不饱,要先吃过午饭才能进厂,时间大概是四点整。电话通知的却是,下午三点整大老外进厂,两点钟所有员工列队完毕后,一律跪下迎接。跪下迎接这还是有作坊以来头一次,之所以要跪下,是因为小领导觉得,大老外看见我们跪着,会开心。他开心了,我们就有钱了。我们陪着大老外吃完了饭,由于舟车劳顿,大老外便睡了一觉,醒来已经近六点了。可是在饭后,小领导给大老外安排好了住处,便带着我们回去了。警察同志,再过了一会儿你们也该来了。我尚不知命令员工跪下费了多少周折,或许是说破了口舌的,又或许只是一句话的事儿。我们回去时,厂子里员工已经跪了两个小时,还没见到大老外,也接到任何通知,还得继续跪着。路康柏是第一个反的。他腿麻了,他受不住。他站了起来,虽然他个子矮,但是大家都跪着,他一个人站起来时,身影便是伟岸的。过了好长时间,也有第二个人站起来了。这站着的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倒不是惺惺相惜,而是奇怪没有人管他俩,再细看看,原来领导都接机去了,没有管理者在场。接着就是第三个人站起来。关于角落里有了叫嚷,员工们集体站了起来,我是无法预见的。等我们往回走,暮霭早已模糊了大地,深邃的夜幕中时有一两声野狗的号叫,从远近的村子里传来。我们进入作坊时,这帮愚众早都脱光了衣服,他们赤身裸体,流着血汗。他们晃着古铜色的膀子烧杀抢砸。一方方一畦畦的呐喊,一股股一渠渠的人浪,一幕幕一眼眼钢筋混凝土,一切都在轰然倒塌。我和郑毅上了二楼,几个小领导早都冲到人流中去维持秩序了。别小看车间的二楼,足够高,我们绝对安全。我倆站在栅栏处分析着下面的形势。一楼有监控,操作间也有监控,监控他们干不干活,做不做有损工坊形象的事。二楼是领导阶层,二楼没有监控,也不需要监控。四下没人,我顺着楼梯口往上看,天空深邃,白云是漂泊的打工者,白云是孤独的眼睛,白云是一朵一朵盛开的白花,天空便显得拥挤不堪。我从下而上抱住郑毅的腿,借着底下的密密麻麻的拳头和铁器的碰撞声,就一下,我就把他扔了下去。嘿嘿嘿嘿,我的嗓子哑了,警察同志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的声音困在喉咙里出不来了。孤独的眼睛,盛开的花朵,漂泊的打工者,嗓子是彻底哑了,你们还能听见吗?

责任编辑   婧   婷

孙鹏飞,生于1991年,山东寿光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上海文学》《青年作家》《解放军文艺》《莽原》《山东文学》《作品》《四川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志愿文学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2018年度莽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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