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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间“口罩文化”的生成与运行

2022-01-14周靖凯

怀化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口罩防疫病毒

周靖凯

(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引言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以下简称“新冠疫情”)对于人们日常生活最为直观、可视化的影响,莫过于口罩的佩戴,亦可称“口罩文化”的兴起。在此次疫情中,随着自然科学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不断深入,人们逐渐认识到病毒潜在的风险,佩戴口罩成为最简单有效的防疫手段。新型冠状病毒可以通过飞沫传播,只要严格佩戴口罩就可以将病毒的传播量减少三倍[1]。目前,佩戴口罩被视作抵御新型冠状病毒侵扰的最有效的大众防护措施之一[2-4]。

有关口罩防御新型冠状病毒作用的研究不胜枚举,但以往的研究多关注于微观的病理层面或公共卫生领域,针对此次疫情,对人们佩戴口罩行为的文化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研究依旧有阐释的空间。“口罩”(face mask),或者“防疫口罩”就现代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对微观粒子通过呼吸系统侵入人身的遮蔽。然而,口罩的使用远早于粒子的发现。因此,不妨将视角跨越科学语境下的微粒,聚焦其“遮蔽”的属性,探索其背后的文化意涵。

林特里斯(Christos Lynteris)以视觉符号为切入点,分析了1910年至1911年东北鼠疫中防疫口罩(plague masks)对于生物政治的意义,认为口罩可以连接到在更广泛的人类学意涵中的“面具”(mask)意涵[5]。“面具”在人类学话语中有超凡的意义。从博厄斯、盖纳普到列维-斯特劳斯,人类学家以不同方式破解面具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其核心的意义多在于重新授予个体身份,完成象征性的转换。

本文从人类学研究脉络探寻“口罩文化”得以运行的文化机制。首先,从文化的视角重新展开口罩的演变历程。之后分解口罩在此次疫情中的文化与社会侧面,一方面阐明口罩如何形塑起初人们对新冠病毒充满不确定性的想象,并借此认识病毒;另一方面,阐明口罩作为一种重塑的社会交往准则。最后阐明“口罩”在此次新冠疫情的转化作用,即建立全新的整体秩序,重启疫情后停摆的生活。

一、口罩的文化溯源

人类对于口罩的使用有着悠久的历史,其所代表的实际功能与意涵也在不断演变。口罩总是与区隔不洁与危险的观念结合在一起。早在公元前6世纪,当时崇尚拜火教的波斯人在进行宗教仪式时,要求教徒使用布将口鼻罩住,他们将人体视作一种污秽物,认为俗人的气息是不洁的,会玷污神灵。口罩为神圣与世俗做出划分。与之类似,在中国古代,口罩区分不同的身份状态。在《马可波罗游记》中出现了有关“类口罩”使用的记载。中国在元朝时为防止不良气息传到皇帝的食物上,侍者需使用一种蚕丝与黄金线织成的“面巾口罩”[6]。口罩区隔出了阶级地位,在文化观念上划分了一种洁净的观念。

口罩在现代医学意义上是用来隔绝污染物的,这与人类发现微观的细菌有关。1861年,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Louis Pasteur)证明了病原菌的存在。在医学应用上,英国外科医生约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于1867年提出,伤口的腐坏正是由巴斯德描述的微小的细菌引起。承接此预设,德国细菌学家卡尔·弗吕格(Carl Flügge)发现呼吸的飞沫中可能含有致病细菌,当地的布雷斯劳大学(今属波兰弗罗茨瓦夫)外科系主任约翰·米库利茨(Johann Mikulicz)回应了弗吕格的猜想,倡导在手术中佩戴口罩。同年巴黎外科医生保罗·伯杰(Paul Berger)也开始在手术室里戴口罩。此处佩戴口罩代表了一种感染控制策略,重点是划分细菌存在的界,而不是用化学物质杀死它们[7]。随后,医用口罩不断推陈出新,为卫生事业做出贡献。在这一层面上,口罩区隔界的内与外,置于口罩之下,给予人们确定性所带来的安全感。医生在处理具有传染性的病患时,需要严格佩戴阻绝用具,如防护服、口罩、防护目镜等等。这样的划分给予一种确定性,口罩内部的个体是健康、洁净的,而口罩外部则具有潜在的传播性危险。然而在面对可经由呼吸传播的疾病时,如防疫口罩,区隔的界发生了反转,外侧危险,内侧纯净。

防疫口罩的发明不仅具有公共卫生意义,更具有生物-政治-文化意涵。在1910年末,我国东北地区哈尔滨市发生严重鼠疫,伍连德临危受命,依据专业知识,发明了最早用于防疫的现代医用口罩。在公共卫生上,人们佩戴口罩是为了防止外界的病毒入侵口罩之下的身体。彼时,西方长期以来视中国为落后、无知的群体。疫情期间,伍连德医生的抗疫工作不仅仅包括防治病毒的扩散,还包含着对于西方偏见的抗争。回顾他编辑的图册[8],在非彩色照片中,洁白的口罩与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向外界传达出中国人是具有卫生现代性的[9],回击了国际社会对于中国的偏见,在此口罩的文化象征意涵明显。

现当代,口罩的功能与意涵不断延展。从防护微观颗粒的实际用途来看,面对雾霾,人们选择佩戴可以阻隔PM2.5的口罩;面对寒冬,人们选择佩戴棉线等保暖材质的口罩;为避免花粉过敏或某些劳动保护的需要,人们也会选择佩戴相应的口罩进行防护。口罩还是社会文化的切入点,外出时,人们若对自己的妆容或精神状态不满意,可以选择佩戴口罩进行遮蔽,起到社交阻隔的作用;佩戴具有独特设计的口罩也成为一种类似于文化衫的身体表达,突显自己的个性。同时,由于社交礼仪以及法律规定的原因,西方社会往往比较排斥在公共场合佩戴口罩的人。一般而言,在西方社会中,如果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话,患者需要呆在家里,保持社交距离,外出时,需要严格地佩戴口罩。因此,在公共领域佩戴口罩的个体则会被视作患有呼吸系统疾病,会潜在地危害他人的安全,制造恐慌。此外,由于恐怖袭击以及暴乱活动的频发,恐怖分子或暴徒会选择佩戴口罩,起到“面具”(mask)的作用,呈现匿名的状态,于是许多国家或者地区立法禁止在公共场合佩戴口罩。由此可见,口罩的佩戴也具有文化属性。

二、新冠疫情中口罩的文化内涵

本文所指的“口罩文化”是指在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期间,人们在一定的场合选择佩戴口罩,以此阻隔病毒的传播,抵御未知的危险。“口罩文化”一词的正式提出是在2020年1月23日,白岩松在央视新闻频道主持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专题节目中。他现场连线中科院院士、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高福,在谈及人们如何在疫情期间保护自己时,高福院士多次提到“口罩文化”,提醒大众要佩戴口罩,谨防病毒通过飞沫传播。人们借由“口罩文化”理解病毒的潜在危害,文化是人所编织“意义之网”,因此,佩戴口罩不仅仅是一种个体选择,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一方面,“口罩”成为劳里·加勒特(Laurie Garrett)笔下瘟疫中的“护身符”,允许人类生存在末世流行病的边缘[10]。另一方面,社会的交往互动也借助口罩重新构建,建立新的社会交往准则——佩戴口罩成为人们出入公共场所以及进行社交的“通行证”。

(一)想象病毒:口罩作为一种能动性选择

病毒具有相对确认且稳定的RNA遗传编码,然而人们对社会中存在的病毒进行理解的途径并不像科学只有唯一且确定的RNA编码路径,而是多元共存的理解路径,具有文化阐释的空间。格尔茨认为人类学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探索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索意义的阐释性科学[11]。从人类学角度理解漂浮于社会空间中的病毒并不是寻找其确定的(病毒)实体,而是人们对于病毒的阐释性理解。

基于不同的理解,人们应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措施是多元的,人们选择佩戴口罩有很多解释的路径。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催生出的“口罩文化”中,为了避免抵御“对未知的恐惧”,同时防止病毒蔓延,人们选择了一系列措施。其中最简单与可视化的举措就是佩戴口罩。准确地说,口罩在微观粒子层面可以抵御病毒,在情感层面可以抵御内心的恐惧,在这个维度上“口罩文化”更像是一种“护身符”。佩戴口罩可以减少新型冠状病毒带来的不确定性。

口罩的佩戴起初舒缓了人们对于病毒恐惧的情绪,并逐渐被人所接受,变得日常化。在疫情初期,人们逐渐认识到了口罩的重要性,举国上下出现了“一罩难求”的景象,若有人获得一张口罩,一定会严格按照防疫标准严谨地使用。在疫情放缓后,大多数人不再严苛地佩戴口罩,与其说佩戴口罩是为了抵御什么病毒,或舒缓紧张的情绪,不如说是习惯使然。科学也证明了口罩并不能百分百防御病毒的入侵与传播,但在不可见的微观病毒转变为可见的宏观疫情时,“口罩文化”是人们对于病毒达成理解的独特选择,使面对疫情成为一种特殊化日常。

(二)重启社会:口罩作为一种社会交往逻辑

“口罩文化”一方面帮助人们理解所处的环境潜在的病毒风险,另一方面社会结构与交往准则也会因新的文化出现而重新建构,产生新的社会互动逻辑。起初,选择佩戴口罩抵御的仅仅是微观层面的病毒,避免可能感染与传播的风险,于是,很多人主动地选择佩戴口罩。此外,也有人迫于病毒对于宏观社会交往场的重构,被迫带上口罩。小小的口罩重塑了社会的交往准则——人与人在外见面都要隔着一层口罩,出入各种公共场所要佩戴口罩成了一种新的社会交往逻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口罩成为一种分隔内与外的象征,成为人们一种进入公共领域的“通行证”。

疫情爆发之后,“口罩文化”作为一种编码早就悄悄地改变了社会的行为准则,“外出”与“口罩”紧密地关连在一起。很多人并不适应口罩带来的呼吸不畅感,尚未意识到防疫口罩对于防御病毒的必要性,索性就不佩戴口罩。疫情防控期间,在正常情况下,居民出入小区要在门卫或社区工作人员处进行防疫登记,紧接着,工作人员会核实个人身份信息,并测量出入者的体温,以及检查是否佩戴口罩。由于疫情的原因,超市等公共场所要对疫情做出基本的回应,于是,佩戴口罩再进入这些地方是最基本的要求。“口罩文化”重塑了出入公共场所的基本社会交往准则,不佩戴口罩就无法出入公共领域。迫于交往互动的规则改变,有人选择佩戴透气性更好,但不满足防疫需求的棉线或海绵口罩出入公共场所,这更多是对新型的社会交往逻辑的基本应答,而不是主动地抵御病毒的入侵。

口罩的意义从微观层面上的抵御病毒,具象化为穿梭于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的“通行证”,在实用意义的基础上,更具象征意义。口罩的悄然走红,这不仅仅是防疫需求,也是一种社交场合的基本礼仪,即在一些公共场所内佩戴口罩并不具有严苛意义上的防御病毒传播与扩散的功能,更多是地是作为一种重构社会秩序的象征之物。譬如,在商店之类的场所佩戴口罩出入完全是可理解的,也是可操作的。然而在疫情放缓之后,一些饭馆不仅仅可以提供外卖,也可提供堂食服务,人们在进入饭店之前,同样要求进门佩戴口罩,这就有些让人难以理解,难道有人可以在佩戴口罩的情况下进食么?因此,口罩在这一层面上不是为了避免病毒的传播,而是人人佩戴上口罩,重新树立一个疫情期间的安全交往准则。口罩使人们的生存环境再度有序,重新运作起来。

三、“口罩文化”的生成与运行

口罩作为一种文化出现,成为一种符号的象征体系,首先要得到人们的公认。科学上的探索使得人们逐渐认识到了病毒的病理学特质,以及其对人群可能会造成危害,进而引发公共卫生隐患。面对肉眼不可见的病毒,人们借着科学逐渐认识到病毒潜在的危险,大众情绪从起初的无所谓的态度转变到恐惧。而后,随着类似于钟南山院士这样在抗疫活动中树立权威形象的人物的话语,对不可见的病毒进行诠释,帮助大众理解了一些基本的防疫措施。在这些措施中,口罩是最为显性与可视化的符号,出现在了公众视野,它塑造了新的社会交往准则,并且也在不断明晰的过程之中。

(一)生成:应对不确定性的恐惧

人选择佩戴口罩是因为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广义的“恐惧”,可以从神经行为学的角度区分为焦虑(anxiety)、恐惧(fear)和恐慌(panic)三者。在千百年的演化过程中,动物的防御行为和它们面对捕食者时的紧急程度趋于一致。于是有学者提出可以用动物面对捕食者时的行为来解释上述三种情绪,提出捕食者免疫理论(Predatory Imminence Theory)[12]。动物越直接面对(捕食者)危险,其害怕的情绪愈加强烈。焦虑、恐惧和恐慌这三种情绪其实是动物处于危险情况的三个不同阶段而表现出的不同情绪,这一结论切换到人类的日常生活也具有适用性。

普通大众将病毒视作危及自身的一种捕食者(predatory),而不会从生态学的角度去区分病毒是消费者还是分解者,即“病毒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们佩戴口罩的行为与病毒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动物面对捕食者时的反应。当人们害怕的事物(病毒/捕食者)还没显现时,他们处于焦虑状态;当害怕的事物越来越临近,甚至就在眼前时,他们处于恐惧状态;当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们就可能变得恐慌。恐惧作为一种个人情感,在人类学中更多地被视为社会化的结果,由习俗、制度、文化等因素所塑造,要将恐惧置于“意义之网”之中去理解。恐惧依托于可怕之物产生,这可以是现实存在的,也可是想象的与构建的[13]。人们面对社会话语阐释的可怕之物——新型冠状病毒——时,选择佩戴口罩减轻自己恐惧的情绪。依据捕食者免疫理论,疫情期间的人面对病毒可以整理如图1。

图1

为了防止病毒的传播,在公共或者社交场合内佩戴口罩不仅是官方的倡议,也是个体自身情感的需求。在这些场所内,所有个体都不确定可视范围内的他者到底是不是病毒潜在的携带者或传播者。倘若人们带上了口罩,那么,个体是否是病毒潜在的携带者或传播者便成为了“薛定谔猫态”,即口罩之下的个体如同薛定谔的猫一样,呈现一种不确定状态:个体既是携带者,又不是携带者;既是传播者又不是传播者。通过权威人物对于病毒的阐释,人们意识到飞沫传染的危险性,看见裸露口鼻的个体如同直面危险,产生恐惧的情感。倘若人们带上口罩,人们不必直面这种危险,只是会产生焦虑的感觉,从情感的维度来说可以更好地接受。

人们对于危险的认识是社会的产物。涂尔干(émile Durkheim)和莫斯(Marcel Mauss)在《原始分类》里提出人天生具有分类的倾向,分类的目的是为了创建秩序,这种分类不是源自个体,而是社会[14],个体不断学习外界分类的概念,秩序给予人确定性。在“口罩文化”所建构的新型社会交往准则下,佩戴口罩出入公共场所是一种正常的模式,而不佩戴口罩将被视为反常的、危险的,这是解决社会分类困境的一种方式。从文化观念上来看,未佩戴口罩出现在公共场合是一种失序(out of place)的形式,具有危险性的象征。不佩戴口罩的人成为了一种双重危险象征:一方面,此个体威胁了其他个体的身体健康与情绪,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破坏了社会新型的交往准则,社会秩序被打破。

因此,“口罩文化”就产生出了一种新型安全模式:口罩交往准则。“个人体验到的不同恐惧,是根据他发展出来的安全模式而定的;但是在焦虑的经验中,是这个安全模式本身受到了威胁。”[15]在“口罩文化”之下,假设个体看见不符合自身“安全模式”认识的行为,即他人在出入公共场所时未佩戴口罩,便会从文化层面上将其视作为危险的存在。于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迫于内心的恐惧与新的社会交往准则,人们开始佩戴口罩。

(二)运行:确立与不断明确界限

佩戴口罩作为一种实践不断调整着“口罩文化”的运行机制,其对于病毒的理解与建构功能相互影响。“口罩文化”之下,人们在外出之前佩戴口罩是一种有意识选择的无意识行为,是符合理性的选择。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认为从实践的角度出发,“人类学家的贡献是把文化视为一种中间物(tertium quid),人与世界的关系不仅凭借有意义的社会逻辑得以维系,并且可以通过主客之间的相关话语得以建构。”[16]因此,人与自然界的病毒的关系凭借“口罩文化”来调节。有关人类口罩佩戴行为与病毒借由文化互动,基于不同的理解,行动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发展出不同的行动选择。

“口罩文化”发挥功能是一种双向共时运动,包括结构化的结构(structured structure)与结构中的结构(structuring structure)。结构生成与再结构化并进,这一过程的运行机制就是惯习机制[17]。惯习机制赋予人们权力,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指出“文化生成者的权力十分特殊,严谨地说是阐明事物,并使人们相信事物象征权力”[8],“口罩文化”经由科学权威人士解读病毒的危险性而得到确立,生成佩戴口罩的行为,其也主动在实践中不断明确。

人们对于场内所存在的风险和病毒达成一定认识,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认为,这种风险的认识是一种集体建构物(collective construct)[19],由集体赋予象征权力,进而集体产生了佩戴口罩惯习,同时也被这一惯习驱动。在这其中,人们达成了一种理解,即外出时要佩戴口罩这一策略。可是面对个体具体情况时,佩戴口罩的选择也具有灵活性,个体可以佩戴不符合防疫要求的口罩,比如棉线或者海绵材质口罩,也可以佩戴符合防疫要求的口罩,例如N95口罩或者医用口罩;外出时可以只在有人群聚集或者在公共场所的情境下佩戴,也可以是全程佩戴。

“口罩文化”的运行机制脱离不开场域和实践的互动关系,正是这些关系的存在,使其能够发挥文化的功能。在这种互动中惯习也在不断修正。佩戴口罩这一策略起初只是建立在家庭场域的内与外,社交场合的私人与公共的粗略二分之上,在前者的场中,人们不需要佩戴口罩,后者则需要时刻佩戴口罩。随着人们在具体实践中对于策略的具体理解不同,产生了新的战术,进而促生了新的惯习。

“口罩文化”在运行中(结构生成中)不断细化与明确(结构化)。起初,一切外出时刻,人们都需严格地佩戴口罩,反之,则不需要。在疫情期间,人们口罩佩戴的选择在打破与确认场域的边界。就广义而言,人们选乘私家车也算从家中出发的外出行为,可狭义上,私家车内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私人场所,这便产生了一种模糊性。与之类似的还有在人群密度较小的户外时,如人们置于市区外,或者乡村的田间地头,乃至人烟稀少的风景区,这就构成了一种感染风险相对较小的场。实际上,在疫情初期,人们对于“口罩文化”重构的社会交往空间的认识还相对模糊,这种模糊性与不确定性是被玷污与危险的象征[19]3,人们通常选择佩戴口罩来规避风险。

随着人们对于“口罩文化”实践的不断深入,人们不断清晰实践的场域。疫情放缓后,人们对病毒风险认知调低,场域之间的界限逐渐被摸清,在一些确定性的场内,人们的口罩佩戴选择更加符合实践理性。比如,在“口罩文化”运行一段时期后,私家车内会被视作一个在外却又合理的私人领域,若无陌生客体的介入,司机或乘客会选择将口罩下拉,露出口鼻,保持呼吸的畅通;人们在出入小区或者在人员相对密集的市区时会严格地佩戴口罩,当进入人相对较少的市郊时也会拉下口罩,露出口鼻。于是,在市区内,人们大部分还是会佩戴口罩,只有到了公园或者林荫道,才会有人露出口鼻呼吸新鲜空气。

因此,在“口罩文化”生成的早期,虽有结构化的结构,但是结构也处于生成状态,二者动态运行,人们的惯习在实践中不断被形塑。

四、结论

综上所述,“口罩文化”与其说能隔绝微观层面的粒子,不如说它可以创造一种秩序,避免不确定性。肉眼不可以直接看见微粒,例如病毒或者PM2.5,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借助显微镜目睹病毒,大多数人只能通过社会文化来理解这种特殊微粒的存在。不论是历史上人们用口罩来划分拜火教的神圣与世俗,或中国元代宫廷内划分高贵与低贱等,乃至现代语境下的口罩,它们实际上是给予人们一种秩序的确定性,让实践有序地进行下去。然而,这种确定性并不是说简单的口罩具有确定性所带来的洁净观。这种观念往往是单向度的,口罩的内与外是一种机械的二元对立,一面若具有确定性所带来的安全感,另一面则有不确定性带来的危险,例如防疫人员佩戴口罩是为了避免自身感染到病患的疾病,恐怖分子佩戴面具可以保持自身的匿名性。

将新冠疫情的“口罩文化”回溯到人类学面具文化的讨论中去,其罩面所诉求的转化是赋予疫情背景下的确定性,即一种整体秩序的确立。值得注意的是,在“口罩文化”初期,面对一种可通过飞沫传染的新型病毒,口罩的内与外都具有不确定性:在个体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携带病毒,更无法确认他者是否是潜在的携带者。因而,这导致了双向度的不确定性。可人们依旧选择佩戴口罩来建立一种确定性。将口罩的作用放大到宏观层面,只要社会中人人都佩戴口罩,绝大多微观的飞沫都被阻绝,个体与个体之间就构造了一种飞沫传染的“真空状态”,在社会文化层面上每个人都符合了社交准则,符合新的社会秩序,同时在微观层面构建了无传染性的场。因此,“口罩文化”力图建立的不是口罩某一面的确定性与没有被污染的状态,而是口罩这层隔膜自身所创立的整体社会秩序。

“口罩文化”作为疫情期间催生的产物,它帮助人们理解病毒的风险,也告知人们如何规避风险,并在其实践中不断明晰,形成良性循环。在此,口罩对于防疫工作的意义有个体与社会的双重意涵:一是防止病毒入侵,同时安抚情绪,成为一种客观防疫需要;二是创造无“可视化病毒”的社会交往场,并重启社会,是一种主观文化需要。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是一场全球性的危机,疫情的控制需要多国协作,多学科协作。长期以来疫情的研究仅局限于病毒学、传染病学和公共卫生学等学科内,人类学的视角往往被忽略[20]。大众认识与理解病毒不是通过自然科学话语——RNA序列,而是通过社会文化透镜阐释。以往在面对新型病毒或者重大疫情的时候,人们对其潜在的危害与风险的解释多聚焦于自然科学的视角。若想使人们理解病毒,积极抵御病毒,如同格尔茨所言“人是悬挂在意义之网的动物”,需要阐释并赋予人们行动选择的意义。对于大众来说,他们对病毒的风险理解更多的是由社会文化建构的。人类学可以帮助防疫人员更好地理解当地人对于病毒的理解,从而制定出更加高效的治理措施;同时也可以帮助本地人更容易认识到病毒的作用与危害,以更加科学与可接受的方式做出防疫行动。人类学的整体观可以将防疫知识的介入的一头连接科学知识,一头融入地方思维,进而连接科学与人文的视角,形成独特的文化实践理性,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避免病毒的风险。

(注释:本文初稿曾于南京大学中国人类学学会2020年会“病疫人类学与人类学的当代使命”上宣读,得到参会人员的批评指正。特向上述机构和同仁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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