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造区夏: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读后
2022-01-01王森
王 森
(吉林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
谭凯著、殷守甫译《肇造区夏: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2020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全书共分政治空间、文化空间两个部分六个章节,凡27 万字。《肇造区夏: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一书的研究主题是“追索并理解宋代新的中国认同的形成,并将这一认同的出现与后澶渊时代特殊的地缘政治格局的深远影响相联系”[1]。作者认为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变革时代,学界多关注这一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的变化,却忽略了对宋人认同观念变化的考察。宋人这种新的自我认同的形成来源于两个因素: 一是政权内部的制度变革,二是11 世纪特殊的东亚国际体系。作者借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2]一书中有关“自我认同”与“归属方式”的研究方法去探讨宋人“国族”意识的形成,并分析宋人“国族”意识与东亚国际秩序之间的关系。《肇造区夏: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一书,在观点阐释、方法运用等方面多有创新,为宋史研究中某些具体问题的考察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
首先,该书结构合理、逻辑紧凑、观点明确。 全书由导言、六个章节、结语和两个附录组成,此外还附有大量的图表。 作者在导语部分对“国族意识”“国族运动”“国族思想体系”做了界定:“国族意识”是 “一个同侪之间对某个想象共同体的强烈归属感”,“国族思想体系”是“一种主张国家版图应该囊括其共同体生活之地理空间的政治原则”,“国族运动”是“为实现国族方针主张而开展的政治动员”。相关概念的界定为正文探讨相关问题提供便利。作者指出,要将现代国族主义与书中探讨的国族主义区分开来, 这样就避免了因概念不清而产生的争论。 同时,作者在导言部分抛出自己所要讨论的问题——国族观念为什么在宋朝出现,国族观念是如何出现的?该书正文部分的章节设置与导言部分的阐述整体契合,作者从使臣外交、边防政策、政权边界、族群认同、文化分野、华夏空间六个方面对导言的问题进行回答,六个方面的回答构成了正文的六个章节。
第一章“外交与跨境社交”,本章主要介绍11世纪北宋遣往辽的使臣或在北宋接待辽使的使臣群体。作者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北宋外交活动中官员自身的体验上,宋人使辽或是接待辽使,都有充分的机会接触辽士大夫,体验和经历辽地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北宋半数以上的宰执官员都曾使辽或接待辽使,这些官员的自身经历往往会影响到北宋的内政与外交决策。 作者认为,宋辽官员密切的社交关系以及北宋使臣的跨境体验,可以促使双方决策层相互信任,有利于维护宋辽和平。
第二章“北部边防”,本章主要讨论军事边防问题。 作者重点考察北宋的边防建设,尤其是北部边境的防御体系。 作者首先在自然地理层面进行考察,认为北部草原与南部农耕经济的分界——燕山等地是历代中原王朝的战略重点,而燕地、燕山均不在北宋境内,因此这一薄弱点成为北宋朝臣策划边防时关注的焦点。 作者指出,宋人通过吸取前朝治理边陲的经验,建立了一套战线防御体系,选择战线防御并非实力不足,而是受到地理、军事和政治文化因素的制约;政治文化因素体现在宋人反复强调只有草原政权才有强大的骑兵,藩兵藩将不会真正忠于自己,须留在边陲,华夏政权本质上只能组织步兵作战,这反映出宋人对华夏的构想及对自身的华夏认同;正是基于这一理念,宋人更加注重北方战线防御体系的建立。
第三章“政权的共同边界”。作者认为北宋立界与打造线性防御体系的动机是一脉相承的。北宋在边陲勘界立界,以历代图籍档案记载为权威,以壕堑等标志作为分界线。 这一立界行为被辽效仿,宋辽政权边界成为双方协作的产物,而非某政权单方面的领土主张。作者关注到北宋决策者有着区别于传统的基于种族与文化的华夏观——其边境线内为华夏,并进而推断,北宋地缘政治现实与决策者华夏观的变化共同促成了北宋立界行为。
第四章“作为国族的中国”,本章主要讨论宋人的“国族认同”。作者主要关注宋人对族群归属及华夏国土的理解。作者认为,宋人将国家、族群及其疆域融为一体,产生了国族观念,这一观念影响到北宋统治者对北宋域外汉人的态度。 作者也同样强调,宋人的国族观念只局限于知识精英间,无关普通民众,这一认同的出现与士大夫共同体的扩大直接相关。
第五章“跨越中原与草原的墓葬文化”,主要考察燕山南北泾渭分明的墓葬文化差异。作者关注到张文藻夫妇墓室与辽陈国公主墓的差异,认为两座墓葬虽是同一时期的产物,但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墓葬文化,一种流行于华北,另一种流行于欧亚草原。 作者通过考察不同墓葬类型的分布,认为燕山以南的华北墓葬文化明显影响了燕山以北的契丹墓葬文化,而契丹墓葬文化较少影响华北墓葬文化。 燕山以南汉文化特色鲜明,而燕山以北地区汉文化和契丹文化相互交融。 作者认为,造成这一差异的原因,除燕山自然条件阻隔外,辽政权的官方政策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即辽统治者通过控制族群分布, 确保了幽云十六州始终是汉文化主导的区域。
第六章“华夏空间与汉人认同”,本章对第一章介绍的赴辽使节进行重新审视。作者更加关注宋使旅途视野, 宋使亲身感受了燕山南北的自然变化,体验了华北平原与欧亚草原之间的文化差异,这些经历改变了他们对“中国”的认识。 在宋人看来,燕山南北不仅有自然环境差异, 还有族群文化差异,燕山、古北口是“中国”与北方民族政权的“自有”疆界。 通过分析宋使对燕山南北汉人的不同描述,作者认为,宋人此时已有一种政治体观念,可称之为“华夏国族”。
该书六个章节虽然各自独立,但环环相扣。 如第一章“外交与跨境社交”重点关注北宋使臣群体,作者在该章中主要分析宋使赴辽及接待辽使过程中的社交体验, 在第六章“华夏空间与汉人认同”中,作者在讨论北宋使臣群体关注燕山南北自然与人文差异时,又对宋使赴辽过程中的人文自然体验进行论述, 这样的结构安排增强了该书的完整性。作者通过每章的小结梳理、总结该章主要内容,并引发读者对下一章的思考, 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此外,正文两个部分的设计十分巧妙,第一部分“政治空间”探讨了使行外交、边界政策、东亚形势等问题, 实际上为第二部分做好了时间和空间上的铺垫,第二部分“文化空间”正是在第一部分所交代的北宋形势政策等背景下,对文化差异、族群认同、华夏空间展开的讨论。 此外,附录部分交代墓葬分析方法以及数据库的使用方法,为学界相关研究提供了便利。
其次,该书研究视角新颖。 作者认为北宋出现的国族观念与现代国族主义是同一现象在不同时空下的不同呈现,为北宋一些历史现象的阐述提供了新的思路,如宋辽边界划定问题。 宋以前的历代王朝,并没有明确的边界意识。“澶渊之盟”后,宋辽政权常常因为“两属地”等问题产生矛盾,引发北宋统治者的划界运动,到熙宁、元丰后,辽宋边界基本定型。 依照作者的视角和观点,辽宋边界的划定一方面受到“后澶渊时期”东亚国际形势的影响,另一方面受到宋人“国族认同”观念转变的影响。宋人通过地图、档案、实地考察等多种方法,推动了双方边界的确定。张静《画野分疆——试析辽宋边界演变》即认为辽宋边界意识的凸显,代表着辽宋“国族”意识的觉醒[3]。
根据作者的视角,对于“燕人”和燕云十六州问题,宋人始终认为燕云地区属于华夏政权。 宋人不去收复燕云地区,一方面是受制于澶渊之盟,一方面是受宰执群体,尤其是赴辽使臣决策的影响,他们清楚辽政权的强大,也与辽士大夫存有政治互信。 之所以如此,辽末年宋统治者才要与金人结盟并尝试收回燕云地区,宋人始终认为燕云地区属于华夏政权而不属于辽政权,要在合适的时机收回燕云地区。 宋人把燕山以南的汉人视作汉人,把燕山以北的汉人视作非汉人,且北宋统治者始终迷信燕人有“思汉”的情结,相信燕人会欢迎“王师”北上。在这一观念影响下,北宋趁机出兵燕京。 但燕人并不欢迎宋军及宋军战败的事实证明,燕人只是北宋统治者“想象中的共同体”。作者的研究为解释北宋某些历史现象提供了新的视角。
再次,该书研究方法多样。 作者运用了多学科的研究方法来丰富论证手段,比较明显的有考古学方法、统计法和数据分析法。该书第五章“跨越中原与草原的墓葬文化”, 是作者使用考古学方法研究历史问题的典型代表,该章的结论建立在作者整理的墓葬数据之上。作者收集了20 世纪40年代以来的考古报告,将其整理成数据库,内容包括墓葬构造、随葬品、壁画主题等信息,并标注了墓葬所在位置的经纬度[4]。 作者运用数据样本考察了契丹型墓葬及华北型墓葬的分布,界定了契丹文化与汉文化的分布范围。该书也大量运用统计法和数据分析法进行相关历史研究。作者在第一章统计分析了宋代外交使臣与成为宰辅之间的关系,第二章统计分析了边地官员的任命与边防政策的关系,第四章统计分析了宋人的用语倾向与宋人族群观的关系。作者通过整理这些翔实的数据,做出20 张表格,2 个数据库,并绘制诸多地图,为探讨宋人国族观念的形成提供了直观、丰富、详细的数据,这是该书最有特色的地方,也是笔者受益最多之处。
作者在较多文献和数据的解读、分析过程中不失严谨。在该书“跨越中原与草原的墓葬文化”一章中,作者认为,墓葬的完整程度、考古报告的书写、发掘出的墓葬与原始墓葬的差异等因素会影响到考古成果的可用性。因此,作者尽可能收集样本,在样本足够多的情况下对墓葬文化进行分析。
最后,该书搜集史料广泛且丰富。 对于宋史研究者而言,北宋史料卷帙浩繁,除传统的历史文献资料外,还有大量的墓志、文人笔记、人物传记等。该书从东亚国际秩序视角下看待北宋,除搜检北宋史料外,亦对同时期辽、西夏等政权的史料进行了搜集和整理。 而谭凯教授显然用了大量时间,消耗了较多精力去完成这一工作。 在该书中可以看到,作者熟练掌握并充分运用了这一时期的古籍文献,除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等编年史料外,亦关注了较多的宋人文集与笔记,如《全宋文》中的文集总集、《全宋诗》的诗词、苏颂的《苏魏公文集》、司马光的《涑水记闻》、陆游的《剑南诗稿校注》等。此外,使节行纪、注本地图、地方志等,也均在作者的搜集整理范围内,墓志资料、历史地理资料亦是该书的重点参考文献, 可见作者在史料搜集上所下的功夫。谭凯作为一名国外汉学家,尽其所能地搜集相关史料,不仅提高了这本著作的学术价值,也给笔者几分警示——如果不能做到尽可能地搜集史料,真正的历史研究就无从谈起。谭凯教授尽可能地搜集各种史料,并运用多学科研究方法,对宋人的“国族认同”等进行阐述,无疑对现有相关研究有所启发。 然而,在书名和一些具体问题的阐释上,尚有商榷之处。
二
首先, 该书英文书名为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Nation: Song China and the Forging of an East Asian World Order”,若直译的话,应为“中华民族的起源: 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或者是“中国国族的起源: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 这与书中内容存在不对应之处:第一,该书探讨的只是这一时期宋人的国族意识,而非“中国国族的起源”。 换言之,中国北方的辽政权,西北的西夏政权以及之后兴起的金政权是否出现了“国族意识”与“国族认同”呢? 作者在书中回避了这一问题,而只把宋作为“中国”,没把辽金等政权放在“中国”的范畴之中。 第二,该书中国“国族”的起源直接指向宋朝的汉人,显然是不够准确的。 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一文中首次提出了“中国民族”的观念[5],之后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中华民族”的观念。“中国国族”即中华民族,是多民族的聚合体,这是目前中国学界普遍认同的观点[6]。因此,笔者认为该书英文书名存在表意不明的问题。 第三,该书副标题为 “宋代中国与东亚国际秩序的建立(Song China and the Forging of an East Asian World Order)”。 此处的东亚国际秩序是指澶渊之盟之后东亚世界形成的新秩序,因此作者把较多的目光放在北宋与辽,而对南宋与金的讨论较少,对朝鲜半岛政权王氏高丽并无提及。宋辽金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南北朝时期, 宋辽外交自然有其特殊性,然该书正文中缺少整体上对东亚国际秩序的探讨,也缺少与中国历史上两次南北朝时期的形势对比。
其次,该书所探讨的主题是宋人“国族认同”的形成。 但“国族认同”这一说法是否准确? 尚有深入探讨的空间。 正如作者在导论中提到的,已有学者提出宋人以新的方式看待他们所属政权。葛兆光在《宋代“中国”意识的凸显——关于近世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个远源》中认为,宋朝时由于北方民族政权的崛起,宋人此时有了实际的敌国意识、边界意识和华夏空间意识。这种意识推动了宋朝士人宣扬政权的合法性与宋朝的中国正统地位,是近世中国民族主义的一个远源[7]。姚大力《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与国家认同》也指出,近代以前的中国,国家认同主要发生在士大夫群体以及即将进入这一群体的读书人中间[8]。 邓小南《论五代宋初“胡/汉”语境的消解》指出,宋朝在契丹和党项的压力下,体现出明显的民族辨判和文化识别,这对宋人的政策选择产生影响[9]。 谭凯先生认为前人的研究只是一种粗浅的勾勒,而该书对这一问题的论述更加完整。诚然,作者在追索宋人“国族认同”上确实用功颇深,对这一问题的探讨颇为详尽,但遗憾的是,作者在该书中并没有明确指出其论述的“国族主义”与前人研究的“中国意识”“国家认同”间的联系与区别。也有部分学者认为,宋朝对外采取弹性外交以保障王朝的外部安全,对内则坚持绝对的华夷观念,其构建正统地位的理论来源仍是春秋以来的华夷观和“中国”观,不能与民族主义或民族国家意识相联系[10]。可见,宋人的观念究竟是“夷夏观念”的持续,还是“中国意识”抑或“国族认同”? 学界尚有不同声音,这一问题仍需深入探讨。
最后,作者认为,宋辽划界的过程及宋人“想象中的边境线”体现出宋人的“国族认同”,即“想象中的边境线”之内为华夏。 而葛兆光先生更加重视实际的边界,他认为,明确的边界和边界意识才是民族和国家观念中的一个重要方面[11]。 对于宋朝划界问题的争论,杜芝明认为,宋人的边界概念表现为多层次性, 存在现实疆域的边界与理想疆域的边界,也存在宋与周边政权的边界,有强调华夷间的界线,也有强调化内与化外少数民族分野的边界[12]。黄纯艳《宋代的疆界形态与疆界意识》认为,宋朝的疆界虽具特殊性,但总体上仍是对中国古代自有传统的承继,因为宋朝勘界的实际目的,在于现实的安全应对及保护赋役来源,这是“华夷之辨”观念的延续,并不具有变革意义。 宋朝与周边政权的关系相比前朝更加复杂,因而历史上的不同现象、观念、传统在宋朝可以并存。黄纯艳由此否定了宋辽划界的“近代性”意义与变革意义[13]。 如此看来,宋人边界意识是否显示出宋人已经产生新的认同观念,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总之,该书在书名和具体内容等方面尚存需要探讨的问题。 然而,该书结构合理、史料丰富,且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 尤其是作者对中国古代政权“国族认同”的分析以及多学科研究方法的运用,值得学人借鉴和深入思考。谭凯教授的这一著作是在前辈学者研究基础上的一次有益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