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上光阴与笔墨山河
——尹世祖《长云楼诗抄》读札
2022-01-01刘大伟
刘大伟
(兰州大学文学院 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
在海东文苑,尹世祖是一名低调的书法家,若不是故交知己,很难看到他泼墨挥毫的场景。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热爱书法,他还是一位潜心阅读、执着诗歌的写作者。尹世祖没有加入各级作家协会,也无任何诗人头衔,却能在工作之余研诗磨文,怡然自得。虽无诗人冠冕,却有一颗纯粹的诗心,令人激赏。近年来,他整理诗作260余首,结集出版,取名《长云楼诗抄》。整部诗集干净素雅,适宜静心阅读。
一
诗集《长云楼诗抄》共分札记、微醺、丝语、履痕、春秋、感赋、放歌、赋闲等八辑。整体上给人主题宽展、视域阔达、笔触灵动、章法工整之感,深得汉风唐韵之精妙,在“老干体”和打油诗风行的当下,显得尤为可贵。
身为师者学人,尹世祖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笔墨书画的洇染,纵使离开象牙塔多年,行走江河多湍之地,他也能爱诗文如香草,视书画如美人,每每捧读观瞻,便有真情萌动:
诗如斯翁真,月是故乡明。
俊彦多傲骨,河湟鲜耆英。
事共七件咏,心有一犀灵。
斯文莫偏废,典雅蕴国风。
数典丽句新,诗情春意浓。
词赋擅风流,田园恣娱情。
难忘家国事,不渝赤子忠。
岐黄贵自专,文才惜潜名。
此为作者阅读《荫西诗选》后完成的心神交汇之作。作为青海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诗人,张荫西精通音律医术,擅长书法绘画,成诗千余首,为人诚朴却才不示众。长者如斯,诗如其人——同样倾心于诗书画的作者和他“心有灵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作家王文泸在为《荫西诗选》所做序言《极地:古典诗原野上最后的牧人》中谈到张荫西诗歌的贡献时说:“他延长了古典诗歌的生存时间,扩展了它的影响空间,再现了它的审美价值。自从格律诗连同它代表的汉语文字技巧走向衰落之后,今天的人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典雅文体的缺失在现代生活中造成的尴尬?且看,在一切不能不用典雅的文言来装点的载体期待着能够经得起审美考验的文字时,今天的文化人们又是怎样地捉襟见肘,穷于应对!”[1]
毋庸置疑,张荫西的创作实践和王文泸的忧虑感叹给了作者诸多生活的诗意:“数典丽句新,诗情春意浓”,同时也带给他极强的文体自觉意识:“斯文莫偏废,典雅蕴国风”。故此,我们或可告慰前辈,时下虽有快餐文化和碎片阅读大行其道,仍有诸多饱学之士借用古典情怀烛照我们日渐荒芜的精神家园,他们逆水行舟,笔耕不辍,近年来完成了不少精品力作,仅在青海文苑便可罗列出笔者熟识的赵宗福、沈世杰、王海燕、谢彭臻、尹世祖、罗子云、李发君等诸位师友,以及同为互助乡亲、为《长云楼诗抄》题写书名的书法家蔡永峨——他们共有的性格是谦和低调,为人正直,颇有张荫西“极富才华却不示众”的大家风范,为后学树立了极好的榜样,正如作者在《见案头方砚口占》中所写的那般:
掭墨已是重苔残,朴厚若见长者安。
半月皴擦松烟在,一朝把玩紫砂团。
陪伴翰墨共生涯,逍遥纸砚等暑寒。
经听西海势两忘,长云日日舞山峦。
可以想见,砚台一方映现光阴荏苒,浓墨数笔犹见故人河山,所有的浮云烟尘终将被西风吹散,与其追逐虚名,不如墨翰相伴逍遥此生,可将心中隐藏的喜悦和郁结的块垒付诸纸上,任由寒来暑往、物我两忘——此时,你将看到青海长云日日萦绕山岗,你会听到河湟花儿夜夜诉尽衷肠。
二
《长云楼诗抄》第二辑“微醺”多为咏怀诗作。中国古代咏怀诗有淑世情怀、游世情趣和超世情调三种类型。作为“正始之音”的重要代表,阮籍《咏怀》八十二首最具盛名,字里行间洋溢着诗人鲜明的“超世情调”。钟嵘《诗品》说:“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2]阅读诗集“微醺”篇章,深感其志也高,其情也深,性灵豁达,醒世超然。作者虽处“官样七品剧里衍,菊供一季世态寒”的冷酷现实,却能坚守“还数敦温要家传,不教斯文扫颜面”的精神底线。《赋闲偶感》诗云:
消息待我费苦辛,讯此今日整一轮。
无求生计诗书读,消遣文章菊醪醇。
官阶殿前许留步,清贫伍列好做人。
难得经年赋闲日,每常诗酒伴沉沦。
我虽无力揣测作者期待中的音讯和被告知的消息之间存有何种差别,但却分明感受到他已然卸下内心深处的某种负累,并在众人奔向物欲和冠冕城堡的路途中停下了自己被裹挟已久的脚步:“官阶殿前许留步,清贫伍列好做人。”不是说他对周遭环境有多失望,而是内心真实的诉求需要自己放慢脚步,学会驻足,弃绝虚妄,以布衣之态留住根性,以诗书之意著文明志:“无求生计诗书读,消遣文章菊醪醇”,此番告白颇有几分魏晋雅士之风度。
须得承认,今天的你我时常处在“恍惚间,已然走远;茫茫然,不知所措”的迷途之中。命名繁琐的目标和毫无头绪的追寻,使得众人走出很远之后,还不甚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意义何在……在还没有厘清这些头绪之时,猛然发现前面的人已跑了起来,后面的人则奋力追赶,于是我们也加入了奔跑者的行列,至于跑到哪里、要跑多久,似乎并不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故此,我们一路奔忙,一路迷失,当隔膜不断产生,责难如影随形,幻境开始离散之时,我们突然感到现实的悖谬与荒诞,然而很多结局已是无力挽回。显然,对于这样的“人生问题”,诗人自有其独到的认知与判断:“难得经年赋闲日,每常诗酒伴沉沦。”
不是说只有偷得浮生半日闲,才可以亲友相聚把酒言欢,事实上洞悉了生活的真谛,愿从每个庸常日子里滤出情和诗的人,绝不会浪费一丝清风半点雨星——他只不过是将浮躁和面具皆尽抛去,留下小小心愿,吟出短短诗行,举杯与明月同醉,携手与好友同行,如此足矣。因此,当作者讲出“难得经年赋闲日,每常诗酒伴沉沦”的生活状态时,急功近利之人可能嘲笑他胸无大志、颓废沉沦,而眼明心亮者则会因之惺惺相惜、颔首致意——这就是简单朴素、精神富足的诗意人生。试读《微醺浮想》其一:
佐酒饮茶俟微凉,茶亦解酒道可常。
演教玄理时间史,隧道生机自由航。
禅诗味里尊者谁,龙山脚下好道场。
寥寥波段雄图显,得然天宇任翱翔。
茶水微苦,在时间的杯盏中,蜷缩的叶片慢慢舒展开身形,从起初的漂浮状开始缓缓沉落,此为茶叶,也为作者眼中的人生。酒之辛辣,可以麻痹舌苔,让人忽略生活的苦楚;亦可激发情致,叫人飘飘然而不知肉身之沉重。自古以来诗人好酒,不是说喝醉了就能成诗,而是说酒如知己,它能用炽烈的一种方式让饮者瞬间达成与生活的和解,它不讲高低深浅,亦不分主流边缘,它只是酒,无论高兴还是忧伤,它只会往心里钻。俗语讲:酒撵心语,它会让人瞬间变得真实起来——实际上,诗人始终是真实的人,他愿为时代发声,为存在立证,尽管同道者不多,但又有谁能在充满矛盾与漏洞的生活羁绊中深谙“得然天宇任翱翔”的洒脱与快慰?由是观之,作者笔下的茶与酒融天地、有无于一体,涩而不失其真,浓而不显芜杂,闲适淡远,如诗如歌。
三
在《三叶集》中,诗人郭沫若认为:“我们的诗只要是我们心中的诗意诗境底纯真的表现,命泉中流出来的Strain,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生底颤动,灵底喊叫,那便是真诗,好诗。”[3]此种观点我虽不能完全苟同,但毫无疑问,那些触动人心的诗句往往蓄满了情感的力量,只不过有的情感是毫无节制的宣泄,有的则是巧妙的节制和暗示。阅读《长云楼诗抄》的“丝语”与“感赋”篇章,我总会忍不住品读再三,且为之深深感叹。显然,除了温暖,作者在书写亲情时写出了一种深深的痛感——这是亲人之间在直面病疴死亡时,内心生发出的那种十指连心却又无可奈何的疼痛。翻出《母亲逝世八周年》,读来令人泪目: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何悠悠。
病休一夜千古眠,肠断几人万绪愁。
不堪读章母亲句,感荷寻梦蓬瀛洲。
白雪茫茫几枝梅,我延朵朵稽为首。
都说时间是治愈心灵之痛的良药,很多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从我们心头远去了,有些负累已然放下,有些纠结正在释怀,然而有关亲人的某些记忆却无法消除——时间仿佛有意在关涉亲情的叙事中停驻不前,甚或蒙太奇般重将酸楚过往在众人心头浮现一遍,这样的集体无意识似乎隐约表达着人类共有的悲悯情怀。这让我想起电影《寻梦环游记》所表达的生命观念:一个人变成亡灵,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死去,真正的死亡是他被人们彻底遗忘。当我们身处影院,耳畔想起那首名为《请记住我》的乐曲时,内心不免波澜起伏——如果没有了父母,在这个苍凉的世界上,还有谁能永远地记住我们?或者说,人世薄凉多舛,谁走在前面谁就应该被亲人们深深铭记。
铭记的方式有多种,除了家谱碑文、照片影相,传承最为久远的当属诗文。“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何悠悠”,此为简笔,却写尽了人间至爱与无奈——当我们年幼及至成人,父母的关切之情始终如影随形,然而当父母日渐老去,有多少人会时刻牵挂着他们的艰辛?甚至当他们辞别人世走向永远的未知时,又有多少人会为之长久地哀思……我想答案并非全然否定,心中有诗之人必有深情,至少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无奈中的深爱:“不堪读章母亲句,感荷寻梦蓬瀛洲”。如果那个未知世界真有“请记住我”这种诉求的话,那么这首诗实质上足以告慰诗人的母亲了:“白雪茫茫几枝梅,我延朵朵稽为首”——大雪纷飞,那满世界的白啊,让“母亲”这个温暖的词语显得愈发洁净、安详、美丽。
爱与美是不容忘记的,何况它记录的就是我们的母亲。《圣经》有言:“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远安置在世人心里。”关于母亲的这份爱与美、哀与痛的描摹注定成为永恒。
在写到对父亲的追忆时,除却绵密的哀思,诗句更显大气之象,虽为悲歌,却又控制着情感的闸门,寥寥数语,一位正直威严、心系家国的伟大父亲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他超越了一般读者心目当中那个吃苦耐劳、沉默寡言的父亲形象,已然成为理想化“人生形式”的象征,诗人由此对脚下之路看得愈加清楚,步履也更为坚实:
安否语寄万千言,江河泪下势可澜。
九芝英成严父在,一朝恩回苍冥间。
盛世慰我乃翁祭,广漠怅望蜃楼观。
风静时节仰庭训,青山绿水白云端。
一句“江河泪下”,写尽了心中悲痛;一曲“绿水青山”,将所有的牵挂寄向天边的云端。拳拳之意中浮现出一个广阔的天地,千回百转间犹有魂兮归来、天人合一的朴素情思。
亚里士多德认为,梦是一种持续到睡眠状态中的思想。颇有意味的是,《长云楼诗抄》中多有梦境的描摹。“一曲清梦到仙乡,回首故园两茫茫”“母爱屡梦亏承我,居添数迁难再唇”“每每梦里款慰留,今朝会盟思无俦”“梦霄三顾垂相询,许我生计合么份”……诗句或睹物思亲,或叙写天伦,或替人分忧,字里行间投射出一缕低处的细小光束和生活中带有体温的思想。诗作《梦游圣山纪》借景明志,将价值判断和理想追寻诉诸巍峨群山、祥云飞鸟、雪霁金晖和琳宫梵宇,诗意洁净明澈,诗风雄浑大气,颇有诗仙《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遗风:
寻梦白也吟留别,圣山直面势巍巍。
山拔地核矗云齐,指看仙窟列鸥飞。
空濛俄顷舞白雪,明霁倏尔洒金晖。
梵宫琳宇谁指看,赤岭荒径一峰回。
四
“履痕”一辑视域开阔,情味盎然,足迹所到之处皆有优美诗章留存,且量大质优,文采飞扬。此种迹象足以证明,诗歌定然生发于生活之土壤——草木春秋、尘埃水洼乃至世间漏洞都有诗歌存在的空间,我们行到某处,自然有对应之外物与我们相遇,并且用“你懂的”这一方式,告诉我们这就是复杂异常却又五彩斑斓的尘世,这便是矛盾悖谬却又充满意义的生活。
《长云楼诗抄》中的“春秋”篇章将诗歌的笔触直抵历史纵深之处,远至孔丘屈子,近写开国元勋,大至国际风云,小到郊外秋声,除了诗人深厚的历史学功底外,尽显其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和家国情怀。诗作《敬颂周恩来总理》开阔深情,读来令人动容:
国运之系赖曜星,擎国巨手惟斯公。
诗才仗比三代演,岱宗泽厚五岳崇。
积贫黎黔参北斗,革命中国尽瘁功。
大地邈矣光阴逝,每见晴空雪絮翁。
我也曾闻诗坛“史诗”“大诗”云云,然而所见之作多为小情绪、小圈子之流,今读尹世祖诗歌,内心不由震动:大诗当如是,雪霁亦风流。
感赋一辑多为答寄友人之作,此章用笔精致细腻而情动于中,抒情张弛有度而水到渠成。《寄湟北酒徒》云:
难寻诗国散文篇,席倾百家一海燕。
王郎即就滕文赋,父子同耀庆功筵。
依稀白发雪线外,只见酡颜翁乃仙。
一朝乐奏湟水北,仁山乐水不知年。
诗中所写湟北酒徒为海东作家群的领军人物王海燕,亦为互助县文联《彩虹》刊物的创办者之一。王海燕忠厚良善,能文擅饮,尤工诗词,青海文坛无不知者。及至今日,虽年逾花甲而两眼不花,岁月蹉跎而脊背不驼,诗词之外更有精美散文随笔时见报端,其人其文无不赞誉者。诗歌对王氏父子评判非常公允,尤见敬意。“仁山乐水”当为友人王海燕的性情概括,亦为作者的内心所指。
当我读到“放歌”篇章时,故乡的雪早已飘落多时了。绵延的山体起初被晚霞渐渐染红,继而裹上了轻便的银装。如果从县城出发一路北上,走过台子便是林川,尹世祖的老家古洞口就在乡政府所在地霍尔村的不远处。
从整部诗集的创作背景来看,作者因学习、工作之故离开这片热土已颇有些年头了,我甚至可以做出这样的猜测——这个故乡的孩子曾在林川的雪地里悄悄写下过“努力读书,走出大山”的誓言,此后的追梦之途中遇到落雪,便会重复写下那个自我激励的句子,其结果是学有所成的同时也练就了一手好字。因此,多年之后,当事业有成的作者背依鼓楼眺望故乡时,那种集眷念、慨叹和怅惘于一体的复杂情感油然而生:
霍尔部族计何筹,一鞭着力此山丘。
古洞寄名今何在,团堡防秋迹难留。
背靠平岭庄稼好,面朝东山草木稠。
艮对雪峰四时壁,胸罗林川一溪流。
曾梦高架通西海,今应曲槽渡鄯州。
夜来托名古渡口,我本金陵泊来侯。
这是一首题为《寄梦古洞口》的作品,除了对“古洞口”这一极具历史沧桑之感的村落称谓的追溯之外,作者对故乡林川的山峦草木、道路河流做出了精准描摹,尾联通过音韵学视角对“青海汉族来自南京珠玑巷”的族源传说进行了大胆的推测和解释——在作者眼里,百年村庄“古洞口”极有可能是“古渡口”的音转,从学理角度而言,他的这种推测和书写颇具地方史的认知价值。
总之,读完尹世祖的诗,我对诗歌、诗人和古体诗创作有了更多的比照和反思:诗歌是重情和重思的语言艺术;没有诗人的名号,也可以写出高级的诗篇来;作者面对世界和作品时,去功利化的心态非常重要;古体诗的雅致,是一种超越了诗体形式的内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