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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铁凝《哦,香雪》的听觉叙事

2021-12-31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香雪铁凝铅笔盒

沙 莎

(青岛大学 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33)

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于1982年发表。其抒情而富有诗意的笔调,淳朴而天真的人性,以及城乡进程的对比书写一直是人们的研究范畴。铁凝的该篇小说,对细节的书写也颇具代表性。其中,对于“听觉”的叙事也应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

铁凝初期的小说,充分展现了其对于听觉的敏锐捕捉,该篇小说就是典型代表。今天,在视觉冲击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听觉往往容易被人们所忽视。江西师范大学傅修延教授进而在中国提出了“听觉”这一叙事范畴,以此来针砭文学“失聪”之痼疾。而在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中,就有对火车、铅笔盒、自然风景中的声音的捕捉。着笔虽不多,但却相当重要。不仅推动着人物的内心变化,同时也暗含着时代背景下城乡文明进程中的特点与愿景,为八十年代的听觉书写开启了崭新篇章。

一、《哦,香雪》中的声音景观

加拿大学者夏弗在其代表作《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一书中,首先打通了普通声音与音乐之间的界限,结合声学理论提出了三种声音景观:“主调音”“信号音”“标志音”。傅修延教授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第四种音景:“静音或无声也是一种声音”。

(一)主调音:缠绕台儿沟的火车声

主调音,即定调音或基调音,它确定整幅音景的调性,形象地说它支撑起或勾勒出整个音响背景的基本轮廓[1]60。在《哦,香雪》中,火车的声音则成了其主调音,在小说开始部分:

不久,这条线正式运营,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2]7。

小说开篇就用火车之声定下了基调。火车像长龙一般呼啸而过,打破了小村庄的宁静,且贯穿始终,成为最为关键的声音景观。火车的呼啸象征着现代文明的进入。蒸汽机的发明开启了英国的工业时代,以及人们的现代生活。正如茅盾《子夜》中的电车铃声代表着上海工业文明的到来,火车在历史文明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哦,香雪》中,火车的到来意味着城市与乡村不再阻隔,它作为链条将城市与乡村连接起来。火车在这里,不仅仅是视觉的、被看的景观,它也是一个声音的、被听的景观,甚至是一个“未见其物先闻其声”的听觉的景观。火车的呼啸声仿佛成了村人的铃声、命令,每当火车从台儿沟经过的时候,村民们都纷纷出来围观,具有“无所不在”的传播效率和“弥漫性”的重要影响。

(二)信号音:“哒哒”的铅笔盒声

信号音,它在整幅音景中因个性鲜明而特别容易引起注意[1]60。在《哦,香雪》中,香雪在十五里外的公社中学上学时,班里的城市同学因香雪没有先进的泡沫塑料铅笔盒而轻笑她,而对比着香雪自己那“沉默”的小木盒,铅笔盒的“哒哒”声显得尤为鲜明和突出:“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2]13。

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2]13。

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2]13。

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2]16。

在这里,铅笔盒的“嗒嗒”声成了独特而个性鲜明的声音。在那个时代,自动铅笔盒对于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香雪来说,就代表着先进、文明和知识。它不仅在主人公香雪的心里成为一个独特的声音,让她欢喜让她忧;同时在整个小说中,也成为点睛的一笔“声音”,成了香雪内心从被动走向主动、从闭塞走向现代知识和文明的突破口和转折点,扣动着香雪的心弦。如果说火车声是弥漫的、无处不在的背景之音,那么铅笔盒的“哒哒”声便是这一背景之上的“前景”,起着关键作用。

(三)标志音:属于本土的自热之声和淳朴的人物语言

标志音,这个概念由“地标”一词演绎而来,是构成“音景”特征的标志性声音[1]60。比如教堂的弥撒、钟声成为了教堂的标志音,验钞机的刷刷声是银行的标志音……在《哦,香雪》中,台儿沟这个小村庄“杨树林窸窸窣窣地响着”“流水声”“小溪的歌唱”“群山的回音”,正是属于一个乡村地地道道的“村音”,是自然的声音,是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所没有的。此外,还有台儿沟人们的乡音,与来自城市的列车员的“北京话”对比,乡民们的语言显得质朴而纯真: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2]9。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2]9。

人物的语言透露着村庄人民的质朴与语言的通俗化,尤其是叙述者赋予村民诗意的语言和列车员的北京话构成强烈对比,以此标志着村庄人民的淳朴与自然之气。

(四)无声景观:宁静安详的台儿沟和大山

傅修延教授在夏弗的三个声音景观的基础上,又提出了“无声也是一种景观”,笔者在此深表赞同。无声并非不存在,而是与实听的声音形成一种对比。中国自古就有以静衬动、动静结合、以动衬静的审美范畴和审美境界,甚至静、无声,有时更能表现一种无以言说的深刻。例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杜甫《春夜喜雨》中的“润物细无声”,柳永《雨霖铃》中的“竟无语凝噎”……

在《哦,香雪》中,无声也是其声音景观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村庄与大山的静同火车的轰鸣声构成了一静一动的声音对照。在火车到来前,台儿沟本是像一个温和深沉的老人静谧而安详:

它和它的几十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褶皱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2]8。

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2]8。

村庄的“沉默”虽是在场声音的“缺席”,但这种寂静之音是作者用文字所描述出来的,需要我们用心去“聆察”。台儿沟与大山化作了“一脉的青山默默”,它们沉稳而又沉默,如世外桃源一般,自足地存在于这大千世界,用沉默诉说着这个村庄的美好与纯净。对于文学中的声音景观,需要我们用眼睛与耳朵去聆听、去感受,感受这台儿沟小村庄的寂静,以及未经世俗嘈杂之声袭染的安逸。

二、“声音帝国主义”下的城市与乡村进程

在《哦,香雪》中,声音景观不只是简单的呈现,背后还有属于其特有的隐喻和权力意味。罗兰·巴特认为声音具有对空间的占有作用,正如哺乳动物懂得用声音来占据自己的领地。同一空间下各种声音的交互与此消彼长,从而构成一种“空间的交响乐”。同时,声音背后也蕴含着一种权力的操控,这种权力关系被夏弗所看到,称之为“声音帝国主义”。夏弗进而解释说“声音帝国主义”就是制造了干扰的声音却不会受到谴责的权利行为。实则这种“声音帝国主义”之所以崛起,就是因为人类自身的听觉系统具有被动性,以及人类的生活方式具有群居性。听与不听,听什么,想不想听,有时并不由人自己决定,或者即使人们有意抵制这种声音,也会受到更强大的声音系统的压制,而无法逃脱这种相对弱势的境遇[1]63。因而也就形成了一种声音的“霸权”。

在台儿沟,代表现代化与先进文明的火车轰鸣声、列车员的“北京话”、铅笔盒的“哒哒”声则成为城市的“代言人”,为城市发声,侵入了原本深藏在大山深处里安静的小村庄,打破了原有的宁静。铁凝自己回忆起这篇小说时说到:“也许我们会发现火车它其实也是一种暴力。雄壮的火车面对封闭的山谷是有产生暴力的资格的!它是一种强制地不由分说的力量。虽然它的暴力意味是间接的!不像它所携带的文明那么确凿和体面”[3]。台儿沟中入侵的这些先进的声音有了一种暴力与力量,打破了小村庄原有的宁静之声占据了上风,使台儿沟位居被动的位置,形成了城市的“声音帝国主义”。这种声音霸权一方面使得台儿沟原本美好的景色、纯净的民风沾染上了工业的灰尘气,使村民们的身份由一村之主转向被“城市之声”所统治。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新的气象,即在空间上打开了城市与乡村的界限,乡村不再是闭塞的。通过这些先进的声音与外界有了联系,成为了这个社会整体的一部分。

而对于火车的声音,铁凝从头至尾也没有对它们进行详细、形象地还原性描述,都是用非常模糊的词来形容,如村民们听到的火车声仿佛是在“不停不停”地叫着,或者“空哐乱响”“几里哐啷”。一方面暗示了乡村人民的文化水平,在他们的语言意识里,达不到像文人对其的贴切形容和文学性描述,只能用这样模糊又接地气的词来形容,可以看出他们的知识文化水平还处于较为蒙昧的状态,生活是闭塞的,是急需去接受新知识的;另一方面反映了村民对新事物到来的迷茫,他们从前没见过火车,面对新到来的事物与先进的城市文化与文明,原本平静自足的生活受到干扰,原本宁静的心灵也开始浮动,他们在欣喜与焦虑中模糊了辨别的听觉。

在这城市的“声音帝国主义”权力下,有了声音的“高保真”与“低保真”的对比,构成了乡村音景与城市音景的巨大反差。夏弗认为“高保真”即农业社会中没有工业噪音的音景,人们能清楚听到和分辨出各种声音。“低保真”即工业化社会到来后的机器和城市的嘈杂声压倒了自然之声[1]62。从前在台儿沟仿佛能听到大山的沉寂之声,而现代的声音的到来,即刻让声音由高保真沦为低保真,这种现代音景的崛起与“帝国主义”带来了乡音的“失落”。因而在这八十年代的城乡空间中,城市的“声音帝国主义”侵入了以台儿沟为代表的小乡村,占据了声音的霸权,从而加速了城乡进程。同时,也激发起乡民们走出大山的愿望。

三.声音对香雪以及八十年代“人”的主体的呼唤

人作为声音的接受者,必然因声音的刺激而产生情绪、情感、心理的波动与变化。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声音,时代、社会、人类的发展也就体现在不同的声音之中。我国历史发展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大潮逐渐涌来。作家也以文学为“钥匙”,打开了“人”与“个体”的大门,“人”的意识也在艰难的道路上逐渐苏醒。而铁凝作为八十年代新进作家,用她独特的艺术直觉——听觉叙事,为“人”的主体的觉醒提供了一条路径,成为这一时期的独特风景。

“听觉”的重点在于“觉”,通过“听”而“觉醒”“觉悟”。香雪作为代表,通过“耳听”到“心听”最终到“神听”,从而实现了她作为一个人的“主体”的觉醒。战国时期的《文子》提出了“听”的多层次内涵,“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肌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这是在学习方面强调“听”的层次性,由浅入深。在听觉叙事研究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层次性,第一层次是“耳听”,只是简单的接纳所听到的声音,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第二层次是“心听”,在于“听”所触动了人的内心情感、意志的变动;第三层次,也就是最深层次,即“神听”,达到了生命本体意义的高度,触及到人的生命与灵魂。香雪最初听到火车那“震天动地的轰鸣声”,是被动的,毫无防备的,属“耳听”。香雪感到恐惧和抗拒,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从“躲”和“捂”这两个动作,看出香雪试图阻隔这轰鸣声,在内心抗拒着突如其来的现代文明。而铅笔盒的“哒哒”声,这令人新鲜又象征着知识与文明的声音,刺激到了香雪的内心,香雪进入了“心听”阶段,也渴望有一个泡沫塑料铅笔盒,她的内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开始了对城市文明和知识的向往。当她因为换铅笔盒而误被火车带到30里以外的地方,一个人对着寂静的大山,以及听到树林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时而感到害怕。而再当香雪看到手中的铅笔盒,小心打开再轻轻盖上时发出的“哒”的一声并装上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时,才觉得这铅笔盒真正属于自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哒”的一声,这声音让香雪在内心得到了满足,文明、现代、知识都汇集在这“哒”的一声中。从而她的听觉终被唤醒,她能在个体生命中清楚聆听到万物之声,她聆听到了秋风吹干的核桃叶像金铃铛的声音,第一次听清它们“豁啷啷”地歌唱,而这自然之声让香雪重拾勇气不再害怕。香雪对自然声音的听觉回归又促使她通过小溪的水流声辨别到了回家的路,她越走越精神,小溪的声音也似高唱着欢愉的歌,连蝉鸣也在提醒着她,她的“神听”被唤醒。正如柄谷行人教授在论述“风景的发现”时提出,人正是在无视外界事物时才能发现“风景”以及作为“内面的”自己[4]。因而,香雪正是感觉到了自我内心,进而唤起了作为主体、真正的大写的“人”,呼唤出香雪对内心深处那鲜活而又坚韧的生命欲望的求索与追寻。最终在小说的结尾写到: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哦,香雪!香雪![2]18

沉默的群山也终被香雪寻求个体存在的行为而感动发出了回声,呼唤着“香雪”,香雪豁然开朗了,一切都在为香雪呼唤,激动与欣喜跃然而出。姑娘们的呐喊、群山的颤栗,都预示着对香雪作为个体的身份认同。

《哦,香雪》出现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在经历了“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后,进入八十年代思想启蒙运动和“立人”思想展开的时期,诸多作家也更多地关注起感官形态。在1977年卢新华的小说《伤痕》中隐约出现了以拟声词为代表的声音景观,“铿锵铿锵”的火车声也只是作为现代化的时代符号,营造了一种时代感,但并未触及到小说中人物的内心变动。1978年张洁在短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展现了自然的声音对人内在听觉感知的诗意呼唤,人的意识已经有了一定的觉醒,但这种呼唤更在于对“四人帮”的摆脱,以及对作为整体的人民地位的呼唤,仍然笼罩着浓郁的政治色彩。再到王蒙在《听海》《春之声》中运用大量听觉意象,并结合“意识流”展现的是改革开放事业下人物的内心变化。虽然他们都有解放思想之意识,但仍然局限于一种政治或社会代言人的身份,而非真正意义上的自觉,未真正进入人的个体。直到铁凝的《哦,香雪》,通过声音和听觉对人物心灵的刺激,使香雪个人的意识开始苏醒,重新唤醒了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从而为八十年代以后的听觉叙事奠定了坚实基础。

四、结语

《哦,香雪》这篇短篇小说,其中的声音景观是其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中的火车、铅笔盒、自然景物经常作为意象被专家学者们解读和分析,即通常是从视觉方面来考察文本的,但其意象所具有的听觉效应与视觉效应同样重要,它们是平行的关系。通过对听觉叙事的探讨来考察铁凝初期作品的独特之处,在听觉与意象结合的语言实践中,弥补了视觉霸权下的听觉缺失。在这篇小说中,声音景观的出现虽然不多,却几乎每一处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其听觉叙事意义与价值就在于,不同的声音象征了不同的意义,具有不同的作用。一方面,声音景观在文中构成了逻辑发展的线索,八十年代的城乡进程蕴含在了声音权力的“高保真”与“低保真”里,此消彼长,城市之声闯进台儿沟,让平静朴实落后的村庄有了变革和现代化的意义。另一方面,声音成为导致主人公香雪内心复杂情绪与个体觉醒的关键节点,紧扣着香雪内心与生命形态的变动,香雪从被动、强制地“耳听”外部世界,到朦胧地“心听”带给她希望的铅笔盒声和自然之声,到最终主动敞开自己“神听”属于自己个体的生命之声,从“听”到“觉”;同时,声音在这里真正触及到了个体的生命,不再是社会和政治的附属品,而有了独立的本体价值,在八十年代思想启蒙中具有先觉意义。铁凝在对“哦,香雪!香雪!”的呼唤中,率先用声音开启了八十年代作为个体的人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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