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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士族门阀制度探微
——以勃海李氏家族为例

2021-12-31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门第士族李氏

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 吉林 长春 130012)

北朝勃海郡隶属冀州,位于今河北衡水、沧州与山东德州交汇的三角地带,其地东邻渤海、西依大河、北连燕赵、南控齐鲁,不仅战略地位重要,而且物阜民丰、人杰辈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孕育出众多名门望族,在古代历史上谱写了绚烂的篇章。李氏便是其中卓越的代表,堪与本地其他郡望如高氏、封氏、石氏、刁氏比肩。《魏书》专门列其家传,其族人墓志亦频见天日,由此了解其发展境遇并进而管窥北朝世家大族的整体形态成为可能。当时南北家族门第的形成机制迥然有别,大抵南方偏重约定俗成的伦理认同,强调社会属性;而北方仰赖权势功绩,大搞行政评比,凸显官僚的特性。所以,本文着眼于门阀与仕宦制度,以仕进层级为基点,综合考察勃海李氏的世资门第,确定其在北朝阀阅等级序列中的位置,再结合具体的历史环境,探讨其行动的必然性,以期通过对勃海李氏的深入论析,揭示北朝大族与政治体制的结合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时代与地域特性,对六朝士族制蕴含的社会和文化要素暂不多加考虑。

一、勃海李氏的起源与门第等级

任何家族都有自己的渊源,这种渊源既包括血脉传承的自然源头,亦有后世为规避风险或争取利益而主观选择甚至杜撰的认同记忆。前者客观真实,却易遭遗忘;后者出于主观臆想,却为实现特定目的而被当成事实在各种场合、通过各类手段反复强化。[1](P.255)勃海李氏就有此类虚妄不实的起源记忆。《李璧墓志》记载:“其先李耳,著玄经于衰周。灵条神叶,辉弓剑于盛汉,载籍既详,故余略焉。”[2]实际上,攀附老子李耳乃汉族所有李姓家门的共通取向,勃海李氏未能免俗,而其叙述更趋精密细致。《李榘兰墓志》记载:“汉胶西王太傅解之后。爰及魏氏,衣冠世袭。”[3](P.103)《史记》卷63《老子韩非列传》记载了李耳世系:“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4](卷63P.2142)李耳与李解间隔八世,谱系至此戛然而止。美籍华裔学者何炳棣研究司马谈、司马迁与老子年代问题时提出两大要点:其一,《史记》记载老子世谱准确可信,是第一手原始资料,“司马谈留学菑川期间,以周、秦、汉世宦之裔的身分,应有晋谒胶西王卬太傅李解当面聆教的机会,甚至有直接从李解获得李氏谱系的可能”;其二,汉王朝平定“七国之乱”,屠戮胶西国臣,“这是最严酷、牵涉最广的一次诛杀。负有辅导胶西王卬责任的太傅李解之遭族诛,应是不辩的事实。凡与李解生前有过交往的人,为自全计,惟有讳莫如深”。[5](P.267)李解惨遭灭门,家族成员侥幸逃脱几无可能,老子必定因此绝嗣。所以,从逻辑上说,李耳或李解只能是勃海李氏为标榜门第而假托的先祖。这种挟古人以自重的现象在当时司空见惯,自不待言。

前辈学者早已指出,魏晋士族绝少长盛不衰的旧族,多为因缘际会、趁势崛起的新贵,早先的新贵久经积淀再以旧族的面目排斥后起的新贵,沉沦没落即被取而代之,如此新陈代谢、往复循环,贯穿门阀社会始终,因此,门第的制约因素绝非祖先的荣冢枯骨,而是晚近的现世轩冕。[6](P.55)简言之,远祖的荣光仅可锦上添花,当世的权势才是决定因素。北魏更是如此,朝廷明令以曾祖、祖父和父亲的近世三代冠冕作为衡量门第等级的基准,以便在永嘉南渡后北方真空状态下,把滞留归顺的降臣家族由昔日的乡里强豪径直提拔为王朝的新贵族,充分满足其改换门庭的急迫愿望,从而达到混同胡汉、长治久安之目的。以勃海李氏为例,没有证据显示其家世有魏晋时的根底。《魏书》卷72《李叔虎传》实则就是勃海李氏于北魏一朝的家传,传中追溯先世仅及太武帝大规模征士时应募的李金。[7](卷72P.1616)同书卷48《高允传》载《征士颂》确有“征南大将军从事中郎李钦(金之讹)道赐”[7](卷48P.1079)的记录。实际上,业已具备的雄厚家世是北魏前期招揽名士的起码条件,李金被征召标志勃海李氏家族发展到新的阶段。

据出土文献记载,勃海李氏兴盛或迟至十六国时期。《李璧墓志》列举其家世:“曾祖尚书,操履清白,鉴同水镜,铨品燕朝,声光龙部。祖东莞,乘荣违世;考齐郡,养性颐年。”[2]文中“燕朝”应是发祥于“龙部”(即今辽宁朝阳)的慕容燕政权,按志主李璧生卒年(460~519)推断,其曾祖供职于前、后燕皆有可能。他执掌吏部,负责铨选,承担铨量门第和任用官吏之重任,备受士族推崇,享有“水镜”的美誉,说明李氏在慕容燕已拥有相当的势力和威望。《李榘兰墓志》追溯先世称:“高祖中庶,温良约俭,名重燕邦。祖陈留,勋节清劭。父功曹,光毗允称。”[3](P.103)李榘兰(472~497)年代略晚于李璧,其高祖在慕容燕担任太子中庶子,侍从东宫、辅弼皇储,位望尊崇,是显赫的清职。李璧的曾祖和李榘兰的高祖是勃海李氏有确切记录以来最早的先祖,足证该族发迹于十六国之事实。实际上,北朝至隋唐的中原汉族高门原本都是难预士流的乡豪,魏晋时人曾感慨,“河北白壤膏粱,何故少人士,每以三品为中正”[8](卷71P.1892)。他们在五胡乱华、北方大族纷纷南渡的形势下选择留守,并抓住各种契机发展势力。唐长孺先生指出:“《征士颂》所举应召到代京的三十四人(不包括高允自己)中,可以确认为魏晋高门的不多,不少只是世仕后赵及前后燕者。即如渤海高氏,同征者三人,《魏书·高湖传》虽称是汉太傅褒之后,实际上恐是依托,其先世在魏晋时并无官位。高允的曾祖、祖父都是后燕贵显,父、叔均在后燕当官,可见这一家直到后燕时才成为名族。”[9](P.161)与高氏同郡的李氏也属这种情况。这反映出北朝高门形成之独特路径与门第升降之一般梗概。鉴于此,北朝遴选士族,资集仅限三代,即便逸出北魏以至十六国亦同等生效。[10]《魏书》记载北方高门的阀阅世资,频见涉及十六国者,如崔玄伯、赵广夏等先世溯及后赵,邓渊、王宪、贾秀、杜铨等先世溯及前秦,封恺、宋温、许宗之、卢度世等先世溯及前燕,邓宗庆、张灵符、谷季孙、李敷、卢敏、高允、游肇等先世溯及后燕,阴仲达、李冲等先世溯及西凉,高道悦先世溯及北燕。北魏甄别门第族姓时,对十六国的世资与本朝功绩一视同仁,两者可无差别地叠加计算。

北魏孝文帝全面厘定北方族姓,“胡人”的标准见于《魏书》卷113《官氏志》,“汉人”的标准见于《新唐书》卷199《儒学中·柳冲传》。两书中详细记载了士族划分等级所依据的职务和品级标准,据此可以大体还原当时的门阀体系。需要说明的是,上述标准是祖上三代官爵世资的平均值,大抵说来,世资均值一至三品者,胡人入姓,汉人分列膏腴、华粱,合称“膏腴”,系门第一品的一流高门;世资均值四、五品者,胡人入族,汉人分列甲乙丙丁,合称“四姓”,系门第二品的一般高门。[11]

当然,将此标准落实到北魏,还牵扯官品令的取舍难题。在晋品令、太和前令、太和后令三者中,究竟哪部具有更佳的体系兼容性,在衡量等第时能更有效地辨识流品级差?笔者认为,晋令作为原典的权威性始终存在,因此人们总是习惯跳脱太和品令体系,规避正、从、上、下之细微划分引发的无端困扰(1)《魏书》卷108《礼志四》载,宣武帝时朝议员外将军、兼尚书都令史陈终德为祖母守丧期限时有人称:“案晋《官品令》所制九品,皆正无从,故以第八品准古下士。今皇朝《官令》皆有正从,若以其员外之资,为第十六品也,岂得为正八品之士哉?”(《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2795页)足见太和品令区分正、从给身份界定带来烦扰。,直接援引简便的晋令比较职级高下。史载,孝文帝时裴宣“征为尚书主客郎,与萧赜使颜幼明、刘思效、萧琛、范云等对接。转都官郎,迁员外散骑侍郎。旧令与吏部郎同班”[7](卷45P.1023)。据《魏书》卷113《官氏志》所载太和前令,员外散骑侍郎位列从四品下,而吏部郎位列从四品上;再查太和后令,员外散骑侍郎位列正七品上,吏部郎则高居正四品上。无论前后太和品令,两者差距立判,不可能“同班”,因此引文所述“旧令”,必定是作为制度蓝本通行十六国至北魏的晋品令,具体版本很可能是西晋吏部尚书刘颂旨在梳理班位、厘定晋升顺序的“九班选制”,只有在这套品令中二者皆为五品清望,同班的可能性才最大。

实际上,新、旧品令并行不悖,《唐六典》各篇前序记录官职沿革流变,除新令外,皆明确标注旧令秩级。《通典》卷37《职官·秩品二》回顾萧梁典制亦云:“天监初年,尚书删定郎济阳蔡法度定令为九品。至七年革选,徐勉为吏部尚书,又定为十八班,班多者为贵,同班者则以居下者为劣。又置诸将军之号为二十四班,亦以班多者为贵,而九品之制不废。”这里与新班制并存不废的“九品之制”的原型,正是经过补充完善的晋品令。官场实践中,新班制位列流内二班的首席清官秘书郎,如果不澄清其与晋令六品等效,定会使人产生地位贬值、甚至堕入寒庶卑品的误解,与制度设计的初衷背道而驰。积极效法南朝的北魏也应如此。鉴于此,本文在评估门第、衡量官品时俱以晋品令为尺度,以便统一标准。总体而言,士族门第以二品为限,准入资格是官品五品,是谓“二品系资”;士族内部又以官品三品分野,严格区分上下。照此标准可以评估勃海李氏的门第等级。仅以系谱、履历清晰完整的李璧和李榘兰为例,前者曾祖吏部尚书三品,父、祖皆五品郡太守,世资均值四品;后者高祖太子中庶子五品,祖五品郡太守,父郡功曹与七品县令等效,世资均值五品,综合判断李氏当为门第二品的一般高门。

北朝衡量门第,除政治场域的仕宦标准外,还有社会层面的婚姻关系。众所周知,当时严格执行阶层内婚制原则,选择配偶讲究门当户对,实质上是要求婚配双方家世门第与资源权势的大致对等,以此确保基因遗传的优质、血统出身的高贵和利益输送渠道的通畅。触犯此信条者会被冠以“非类”的罪名,以身试法后果极其严重(2)《魏书》卷33《公孙表传》(第786页)记载:“(公孙)邃、叡为从父兄弟,而叡才器小优,又封氏之生,崔氏之壻,邃母雁门李氏,地望县隔。钜鹿太守祖季真,多识北方人物,每云:‘士大夫当须好婚亲,二公孙同堂兄弟耳,吉凶会集,便有士庶之异。’”这一典型事例表明婚姻与士庶流品格局是紧密挂钩的,这也正是门第婚盛行、大族审慎择偶的缘由。。所以,借助配偶的家世背景亦可推知本人的门第等级。因此,北魏也将婚姻关系作为仕宦因素之外进行门第甄别的另一依据。朝臣韩显宗奏言:“朝廷每选举人士,则校其一婚一宦,以为升降,何其密也。”[7](卷60P.1341)《李璧墓志》保存了本支完整的婚媾记录:“曾祖亲,广平游氏……祖亲,北平阳氏,父璆,御史中丞……母辽东公孙氏,字佛仁;父楚,秘书著作郎。妻荧阳郑氏,字润英;父冀,司州都州主簿。”[2]宽泛地从郡望的社会影响力来看,姻戚广平游氏、北平阳氏、辽东公孙氏和荥阳郑氏与勃海李氏同为典型的北方名门,虽也欠缺魏晋底蕴,却不乏本朝的深厚根基。更细致地从职官角度审视,御史中丞四品,秘书著作郎六品,司州主簿五品,均值五品左右,与李璧的世资大致相仿。另据《李榘兰墓志》,其夫任武昌王司马、带东魏郡太守,官居五品,与其家世完全匹配。两方墓志所载婚媾情况均可佐证勃海李氏门第二品的结论基本成立,同时亦揭示了北朝贵族门第婚的实质。

二、勃海李氏仕宦与门第的对应关系

六朝士族社会等级体系的构建和资源权益的分配遵循“流品”规则,赖以维系的基准是阀阅门第,于是访第取士形成普遍共识,家世门第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仕途与人生尽管变幻无常、充满偶然性,但士族仕进还是要遵循基于门第流品的人事规章,以维持本阶层内部和谐有序的状态。文献记录的仕宦履历千头万绪,但只要把握住登仕起家与仕进顶点两大环节,着重考察其与门第等级之间的比例对应关系,即可揭示士族社会阀阅流品之本质。

起家是指士人步入仕途由朝廷委任的首项正式官职,因其在脱离庶民、跻身官场过程中的转折性质,故又称释褐、解褐、投褐、释巾、解巾、脱巾。关于起家与家世出身的关系,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阐释最为精辟。他指出:一方面,起家官作为政治生命的开启,是衡量贵族性高低的标尺;另一方面,起家官品与表示门第的乡品大致相差四级,以便拉开不同阶层间的距离。[12](PP.72~216)据此考察勃海李氏人物的起家官,不难推定其在门阀序列中的大致位置。正史和墓志记载李氏起家事例八项,具备一定的说服力。其中,李叔虎、李长仁、李璧晋令六品中书博士起家,李述六品太常博士起家,李叔宝六品顿丘公国郎中令起家,李凤六品尚书郎中起家,李贞六品司空长史起家,李象袭五品男爵以徐州平东府功曹参军起家。[7](PP.1616~1618)必须说明的是,如前所述,这里的起家官品俱以晋品令而非区分正、从、上、下的太和品令为准。我们注意到,除李象头顶五等封君的桂冠越级起家外,余下起家官俱为六品,按照宫崎市定的说法,据此减四即可得其乡品或门品为二品,与前述该族为门第二品之一般高门的结论完全契合。需要说明的是,在起家官品与门第乡品之间规律性地保持距离乃魏晋士族制的惯例,北魏在汉化过程中对前朝典章奉若圭臬,亦步亦趋地效仿实施。北魏用魏晋士族礼遇对待勃海李氏之类的后起门第,显系格外恩宠,其整合统治力量、调节门第升降之力度可见一斑。

与起家连带的问题是入仕途径,九品官人法访第之选为常制,荫叙、秀孝、学生、挽郎、侍卫等手段夹杂其中,且均受门第出身的左右。勃海李氏不乏应举秀才科者,如前述李长仁、李述、李璧,而且“射策高第”,成绩优异。读者或心存疑问,既可凭借门第直接入仕,又何必应举秀才?须知后世最低功名的秀才,在当时却是最高的人才档次,只有通过严酷的选拔才能录取。秀才考试要求以典雅规范的骈赋创作政论文章,综合考察知识积累和思维水平,近似当代的“通识”理念,难度很大,贵胄子弟对此一般视若畏途。秀才科之所以能够吸引高门应试主要是因其附带优惠的条件,成绩合格便可提前入仕。李璧18岁起家,比士族20岁弱冠起家的平均年龄早了不少,相应获得的竞争优势自不待言。无独有偶,江南萧梁政权也采取相同的举措,“就是以提早起家年限为诱饵,奖励士人向学”,将贵族之要义由“门第”回归“修养”之正途。[12](P.231)南北不约而同地转变“公平”原则的指向,使高门子弟不再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而是将厚重的家世底蕴转化为实力表现,自觉地以平等姿态应对其他阶层的冲击,预示着阶级固化的打破和流动顺畅的平民时代即将到来。实际上,尽管考试给予全体社会成员均等的机会,但真正、绝对的公平仍旧可望而不可求,因为名门望族聚拢优质资源,文学作为高级精神产品为其所独享,即便考试他们亦游刃有余,对寒素形成压倒性优势。[13](PP.144~152)由此可知,李氏人物应举秀才,与其说是放低姿态参与竞争,毋宁说是利用家学底蕴扩大优势。这也解释了北魏察举员额缘何倾向高门又势必以高门为主了(3)《魏书》卷60《韩麒麟附韩显宗传》(第1339页)载韩显宗奏疏:“今之州郡贡察,徒有秀、孝之名,而无秀、孝之实。而朝廷但检其门望,不复弹坐。如此,则可令别贡门望,以叙士人,何假冒秀、孝之名也?”另参见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243页。。至于秀孝察举究竟带给北方士族哪些权益,令其趋之若鹜,还需留待后续研究深入揭示。

仕进顶点作为仕途的巅峰,理应受到门第的左右,不会无限制地晋升,惟此方能划清阶层界限,贯彻各任其性、安分自得的流品信条,操作原则颇似宋代官场所谓的“限格”和“止法”。很多学者对此心存疑虑,宫崎市定就表示:“贵族门地的高低必须正确地反映在起家官上。而其后官位的升迁,受到寿命和运气的影响,所以没有太大的意义。起家由先天条件决定,至于荣显与否则受后天条件的左右,这是当时贵族社会的通识。”[12](P.245)实际上,虽不排除偶然因素的干扰,但基于门第的限止性封顶还是存在并发挥调控作用的。大抵二品门第之一般高门准许晋升到五品以上,一品门第之一流高门可以担任三品以上官职,这是由士族制度“世卿世禄”原则造成的必然结果。[14]因此,通过对仕进顶点的研判,也可概略推断勃海李氏的门第等级。史载,李叔虎官至晋令四品华州刺史,李叔宝官至七品太常丞,李伯胄官至三品光禄大夫,李凤官至六品国子博士,李长仁官至五品北海内史,李述官至五品建兴太守,李象官至五品中书侍郎,李贞官至五品吏部郎中。[7](卷72PP.1616~1618)《李璧墓志》载志主官至四品镇远将军。[2]当然,这里衡量品级的标尺仍是晋令,以与门第核算标准保持一致。李叔宝和李凤因连坐遭罢黜,仕途意外中断,视为特例不予考虑,余者终至四、五品的层位,完全符合二品门第之一般高门的水准。从族人历任官职来看,郡太守和尚书郎的比重最大(前者有李叔虎、李长仁、李述、李贞、李璧,后者有李凤、李述、李贞、李璧),而这在士族门第评选体系中处于比较垫底的位置。据此,前文关于勃海李氏一般高门的判断再次获得验证。

还有一类履历有助于对勃海李氏家族地位的判定。该族屡见供职州郡地方政府者,如李璧之父曾任州主簿;他本人登仕起家前,“年十六,出膺州命,为西曹从事”,赋闲后又两次起用为冀州别驾[2];李象由徐州平东府参军迁任冀州治中[7](卷72P.1617);李榘兰之父曾任郡功曹[3](P.103)。此类掾属严格说不是国家正式官员,职位不见政典,禄秩待遇亦无明确规定,他们只是代表基层乡里社会与官府沟通协商的桥梁和纽带,兼具官方和民间的双重特性。他们通过州郡牧守辟除产生,不由中央委任,因此不与皇帝发生直接关系,而同举主府主保持主仆之义,维系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掾属经历虽在仕途之外,却可为日后官场进身积攒声望资本,换取丰厚的政治收益。北魏在地方利用宗主督护搞委任统治,使这些僚属呈现清职化的趋势,在士族观念中要比长官更受尊重,其高下等次甚至起到地方族望排行榜的功效,故备受士绅垂青。[12](P.252)前述李氏人物出任的州别驾、治中、主簿、西曹从事和郡功曹皆系“纲纪”显职,具体说来,州纲纪可兼任郡太守,相当于五品官;郡纲纪可兼任县令,相当于七品官,皆炙手可热的实权显职,故围绕其展开的竞逐十分激烈。史载:“初,(贾)思同之为别驾也,清河崔光韶先为治中,自恃资地,耻居其下,闻思同还乡,遂便去职。州里人物为思同恨之。及光韶之亡,遗诫子侄不听求赠。”[7](卷72P.1616)足见,世资门第是选任的关键。不过,全国性的一流高门、四海大姓累仕中央,未必关顾地方事务,倒是地方性的一般高门、州郡大姓对此当仁不让。可见,勃海李氏的发展空间主要集中在冀州地域,日后的政治活动也未能超越本州的范围,其向中央扩张的势头比较有限,故应视为地方性一般高门。

三、勃海李氏的政治活动及特点

六朝门阀社会决定门第升降的不只有仕进规章,具体政治活动的参与更应得到重视。梳理勃海李氏在北魏政坛的动向,有两大节点需深入探查:一是与拓跋宗王势力的纠葛,二是对待本州沙门法庆邪教叛乱的立场向背。这两件事不仅直接影响该族的聚散离合与盛衰荣辱,而且据此亦可透视士族的家族制度与活动特点。正史对此语焉不详,所幸《李璧墓志》保存了珍贵的资料,为研究的拓展提供了有利条件。

众所周知,北魏孝文帝厉行汉化改革,彻底改变游牧行国部落民主政治的习俗。其改革举措之一便是借助华夏丧礼五服对皇宗进行系统的家族化改造,确立长幼亲疏、尊卑贵贱的身份体系,替代平等无别的氏族“直勤”传统[15],进而调整权力配置格局。当世五服以内的近属俱委以重任,六位皇弟咸阳王禧、北海王详、广陵王羽、彭城王勰、赵郡王干、高阳王雍皆出将入相、风光无限,四位皇子京兆王愉、广平王怀、清河王怿、汝南王悦无不广封疆土、悉心培植。此举于伸张皇权虽一时奏效,然而专制政体之痼疾无法根除。宣武帝登基后,日渐膨胀的宗王大有共治天下之势头,严重威胁皇权稳固,血腥的阋墙屠戮随之开始。[16]据《李璧墓志》记载,志主在太和、景明之际宗王势力高涨时,与献文六王中的半数有过密切的交集。[2]其任职情况可按清代学者万斯同《魏将相大臣年表》和民初学者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所考时间排序:孝文帝太和廿一年(497),入中军大将军、彭城王勰幕府为皇子掾,参赞南征军机;太和廿三年(499),为司空、北海王详辟除为掾属,协理中央政务;宣武帝景明元年(500),还乡出任冀州刺史、高阳王雍别驾,兼领清河、勃海、长乐三郡职事[17](P.4508,4509,4580)。另外,李叔虎“除显武将军、太尉高阳王雍咨议参军事,雍以其器操重之”[7](卷72P.1616)。当时,攀附宗王是抬高身价、换取前程的有效途径,名士无不倾心向往。如《穆循墓志》记载:“高祖孝文皇帝沙汰人物,铨衡四海,太尉咸阳王,天子之元弟也,崇开府选,妙简名德,以君人华国望,器光朝野,征拜太尉外兵参军。”[18](P.66)其荣耀之情溢于言表。史志中类似表述不胜枚举。勃海李氏原本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寄托在宗王身上,孰料却为日后的危机埋下伏笔。宣武帝亲政后,逐步铲除辅政宗王,大兴朋党附益之法,株连甚广。李璧因此付出沉重代价,政治生命险告终结。志文载:“衣锦游乡,物情影附,既而谣落还私,卧侍闲宇……君心希禄养,复乞史任州频表言,朝心未允。于时政出权门,事由外戚,君千里遥书,群公交辙,坐使诸王,情深面托。寻丁艰穷,沉哀乡地,栖游漳里廿余年。是故零员亡次,落绪失源。”[2]此番禁锢乡里,对志在跻身中央权力层的地方大族而言,无疑是致命打击,故志文流露出悲观失落的情绪。而日后勃海李氏相继卷入元愉、法庆叛乱必定与此相关。

宣武帝永平元年(508),坐镇冀州的京兆王元愉不堪皇帝和外戚高肇的逼迫举兵反叛,他在与皇权的抗衡中始终处于下风,注定失败的命运。[19]勃海李氏在此过程中立场发生分裂。史载:“叔宝从弟凤,历尚书郎中、国子博士。坐弟同京兆王愉逆,除名。”[7](卷72P.1617)李凤未曾留名之弟必为元愉私辟之州府掾属,其基于附庸的道义负担誓死追随元愉,参与叛乱,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也使家族无辜受累。赋闲在家的李璧,头脑保持冷静,旗帜鲜明地拥戴朝廷。志文载:“京兆王作蕃海服,问鼎冀川,君逆鉴祸机,潜形河外。镇东李公出军河北,都督六州,扫清叛命。复召君兼别驾,督护乐陵郡。”[2]李璧不仅自己赢得复出的良机,也拯救了整个家族。此次变故是勃海李氏发展道路上遭遇的首场危机,有赖李璧力挽狂澜,加之宣武帝亟欲平息事态,法外施恩,将连坐范围压缩至门房之内的同产兄弟,使该族侥幸逃脱灭顶之灾。

短短数年后的延昌四年(515),勃海李氏再度面临生死抉择。史载:“时冀州沙门法庆既为祆幻,遂说勃海人李归伯,归伯合家从之,招率乡人,推法庆为主。法庆以归伯为十住菩萨、平魔军司、定汉王,自号‘大乘’。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识,唯以杀害为事。于是聚众杀阜城令,破勃海郡,杀害吏人。刺史萧宝夤遣兼长史崔伯驎讨之,败于煮枣城,伯驎战没。凶众遂盛,所在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诏以(元)遥为使持节、都督北征诸军事,率步骑十万以讨之。法庆相率攻遥,遥并击破之。遥遣辅国将军张虬等率骑追掩,讨破,擒法庆并其妻尼惠晖等,斩之,传首京师。后擒归伯,戮于都市。”[7](卷19P.445)法庆一伙类似后世明教、白莲教纠集的民间秘密社团,对统治秩序造成严重冲击。勃海李归伯率领族人和乡民入教,其动机固然出于虔诚信仰,恐不排除因仕途不顺借机宣泄的私心。作为教团的骨干分子,李氏人物事后被清算者肯定不少。史载:“延昌末,(太常丞)叔宝为弟台户及从弟归伯同沙门法庆反,陷破郡县,叔宝当坐,遇病死于洛阳狱。”[7](卷72P.1617)此次事态严重,株连的范围由同产兄弟扩大到叔伯兄弟,对李氏家族的打击显然超过前次。

当众多族人为宗教痴狂时,又是李璧扮演了家族中流砥柱的角色,毅然决然参与平叛。志文载:“妖贼大乘,势连海右。州牧萧王,心危悬旆,闻君在邦,人情敬忌,召兼抚军府长史,加镇远将军、东道别将。众裁一旅,破贼千群,漳东妖丑,望旗鸟散。”[2]他凭借乡里豪望的地位效命方镇,瓦解叛军,厥功至伟。因诸房支立场表现不同,勃海李氏发生分裂,信教者就此衰落,李璧一系则飞黄腾达。志文载其仕途末段称:“太傅清河王外膺上台,内荷遗辅,权宠攸归,势倾京野,妙简才贤,用华朝望,召君太尉府咨议参军事。献赞槐庭,风辉天阁,虽希逸之佐广陵,无以过也。”[2]清河王元怿以太傅辅政系延昌四年(515)七月事,与剿灭法庆叛乱几乎同时。[7](卷9P.222)李璧进入清河王幕府供职应在平叛之后,是朝廷对其平叛功绩的褒奖。其职位居新令从四品,换算旧令相当于三品高位,本系一流高门的层级;且诸曹参军中咨议为幕府首席,负责文翰顾问,官场声望最高,足证朝廷确认李璧一房成为勃海李氏的正宗代表。

李璧审时度势、沉稳果敢,无疑是勃海李氏屹立北朝名族之林的关键人物,其家族内部因政治事件发生的分化、消长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为了解北朝士族提供了鲜活的标本。以往有种认识,即古代大族基于尊祖、敬宗、收族之理念,形成规模庞大、组织严密、意志统一的血缘共同体,他们置身乱世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来谋求个体生存。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正如勃海李氏家史所示,族内房支各自的立场、行动与竞争时常使家族处于不稳定的分离状态,面对重大问题实难步调一致,裂痕纷争也就势所难免。因此,对北朝家族形态研究甚有反思之必要。学者甘怀真业已指出:“学者在以家族或宗族定义士族或门第时,其操作概念与意象总是作为亲属团体的同居、共财、族谱、宗祠等,而这些都是明清宗族的历史经验。我们应谨慎于将明清宗族的历史经验套用于理解中古的士族,即使二者有同,但我们更在意其异处。以士族集团的共同活动,如共同祭祀为例。在中国中古的史料中,同一士族的成员有共同祭祀的证据极弱。士族中的官宦之家族是有祖先祭祀的现象。但这类祭祀多采宗法原则,只有家族中的少数人参加,未见有合族的形况。连合族共同墓祭的资料都少见。”[20](P.20)祭祀乃家族凝聚最显著的外在标志,它的缺失反映出家族权威意志的涣散。面对重大危机,家族内诸门房会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不可避免地发生强弱分化。门阀社会宏观整体的固化停滞不能掩盖士族内部支系微观的升降循环,这是目前研究的薄弱之处。家族内部的分化与竞争,到了近代表现得更加显著。何炳棣自述书香家世:“世代相传我们是南宋理学家何基(1188~1268,谥文定)的后裔。文定公于清雍正二年(1724)从祀孔庙。后来在上海从长我二十一岁的堂侄德奎得悉,金华北山一带的何姓人氏硬说他们才是文定公的后代,我们是旁支。德奎说不值得同他们争认祖宗,重要的是看我们这支何氏是否争气。”[21](P.3)实力决定地位,可谓一语中的。再回到北朝勃海李氏的话题。就现有资料来看,李璧无疑是最睿智的强者,他在寻求自身安全的同时引领全族躲避暗礁,虽无开创意义却有守成之功,地位与正史传主李叔虎不相上下,堪称家族势力新的总代表。

四、余论

勃海李氏是中古李姓强宗之一,位列河北诸姓,享有崇高的社会威望,为十六国、北朝政权的稳固做出了突出贡献。本文考察正史和墓志的相关资料,围绕家族制度对其阀阅世资的累积核算、门第等级的衡量评定、婚媾门户的甄选、以登仕起家和仕进顶点为基础的仕宦层位与家世背景的比例对应关系、承受危机的限度和举措等问题展开论述,旨在揭示北朝士族的形态特征和结构机理,进而管窥中国古代传统家族制的固有属性。就现有资料判断,勃海李氏系世资均值四、五品,门第二品的一般高门,其势力在中央比较有限,主要集中在冀州地方,四姓等级中的州姓当之无愧,但还算不上全国性的四海大姓,在北朝厘定的士族阀阅序列里居于次席。这样的门第与子弟的仕途精密匹配,一般以六品官起家,最终准许跨越五品资格线,职务以士族身份垫底的尚书郎、郡太守为主。就家族制度来看,勃海李氏分房而居,所谓同财共爨是极有限度的,面对危机往往各行其是,缺少统一集中的权威,实难步调一致、勠力同心。元愉、法庆叛乱时,李氏成员参与者与反对者兼而有之,结果审时度势者家道兴旺,盲目跟从者家破人亡,族内支系地位发生剧烈的升降变化。《李璧墓志》展示了北朝家族生存发展的生动图景,是解读勃海李氏家族史的关键。

不过,我们强调北方家族的制度形态,并非否定社会文化对士族制维系的意义。北朝士族之实质固然是体制内的寄生官僚,但文化素养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时人评论:“令伎作家习士人风礼,则百年难成;令士人儿童效伎作容态,则一朝可得。是以士人同处,则礼教易兴;伎作杂居,则风俗难改。”[7](卷60P.1341)此论便昭示了士族的文化特质。勃海李氏跻身士族离不开深厚的家学底蕴。李叔虎“好学博闻,有识度”;李长仁“颇有学涉”;李述“有学识”;李象“清简有风概,博涉群书”[7](卷72P.1616)。文化面貌记录最详者还是李璧,“少好《春秋左氏传》而不存章句,尤爱马、班两史,谈论事意,略无所违。性严毅,简得言,工赏要,善尺牍”[2]。李璧治学兼具北学实证、南学义理之优长,如此理义双修、文史并重,凸显北朝南北文化交融之盛况。而他于孝文帝太和十三年(489)江南借书事件中发挥的突出作用,及其身为使臣与南齐高士王融应对酬答,更是在墓志铭中被大书特书。[22]当然,中国古人注重知行合一,学识修养之要义终归是要提升现实环境下的识别判断力和实践力,并运用到领导民众的仕宦过程中。简言之,北方士族的文化专长是从属并服务于仕进的,积极入世的意味浓重,这一点与讲求超然洒脱、个性自觉、消极遁世的江南士族是有显著差异的。

总之,我们以北朝勃海李氏家史为例,剖析其郡望的生成机制,充分表明官僚性是北方士族与生俱来的特点,因此,从官僚制度切入,紧密围绕仕进层级,量化评估家世背景,据此确定其社会地位并勾画其发展图景,要比脱离有形的制度元素空谈文化品位、习俗伦理和社交网络更贴近门阀士族之本质,也更能体现北朝士族社会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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