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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之战:一场被长期误解的战争
——以《葫芦信》与《龙女树》比较为中心

2021-12-31杨杰宏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纳西族白沙傣族

杨杰宏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纳西族与普米族在地理上一直毗邻杂居,在历史上一直和谐共处,友好往来,在民族文化与习俗上相互影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兄弟民族关系。普米族神话里把纳西族视为兄弟。普米族有一句古语流传至今:“巴、纳日知根恨尼”[1],意为普米族与纳西族是一块土地上的人。在丽江、兰坪、维西等地也有普米族与纳西族杂居的情况,历史上相处融洽,友好往来。但自晚清以来在滇西北一直流传着有关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发生过惨烈的白沙之战的传说,甚至把纳西族英雄史诗《黑白战争》附会到上面,认为这部史诗反映的是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的战争。这些民间传说给两个民族的历史关系投下了深重的阴影,给当下的两族关系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笔者认为这是一个长期被误解了的民间故事,需要辨清其历史真伪,不能再让其谬种流传,贻害无穷,兹作如下辨析。

一、纳西族与普米族白沙之战的相关记载及传说

关于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的白沙之战(以下简称白沙之战)主要与民间传说《龙女树》与纳西族传统音乐《白沙细乐》的来历密切相关。从文献记载来看,这则传说最早出现在《云南丛书》集部之六十三《一笑先生诗文选》:“有元代遗音,靡靡切切,酸楚动人,相传(元)世祖临别所赐,故名别时细黎。究竟此曲创自民间。木氏盛时,永宁夷率众宋袭,木氏设伏白沙以待之,歼夷殆尽,民间造此曲以吊之,故云白沙细黎,细黎者,细乐也。迄今丧事犹用以助哀,声急悲酸。白沙者,白尸之转昔,白,番夷也。尸,死也。木氏歼番于此地,因此得名,今土人犹名此曲名白尸也。”①(1)①一笑先生,即纳西人李玉湛(1827—1887年),赵藩幼时从学于他,去世后赵藩为其编辑诗文集。一笑为李玉湛之字。李玉湛,字韫川,自号一笔先生,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中举,历任大理西云书院监院、丽江雪山书院山长等职。

这个记载把《白沙细乐》(白沙细黎)与白沙之战联系起来了,上述记载中的永宁夷、番指普米族,历史上曾称为西番。②(2)②“西番”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所指。番与蕃通,故有时也写作“西蕃。”唐宋时期“西番”被用来指代西羌或吐蕃;元以后“古宗”被认为是“西番之别种”,主要指云南藏族;及至明清“西番”又被称作“巴苴”,多指滇川交汇区域的普米族。参见李志农、刘虹:《“西番”族称辨析》,《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永宁至今仍居住有普米族。也就是说,《白沙细乐》是因凭吊白沙之战中死去的冤魂而产生。但此段描述也有自相矛盾之处:一开始说这一古乐是由元世祖临别时所赠,故云“别时细黎”(别时谢礼)、“元人遗音”。但后面描述中却把又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定位到明朝木氏土司鼎盛时期。木氏土司的“木”姓系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所赐,木氏鼎盛时期是在明朝中后期。

《白沙细乐》是由元世祖忽必烈所赐之说在丽江流传较广。著名的《白沙细乐》传承人和锡典曾回忆说,“《别时谢礼》的来源,曾经听伯父等的讲述:自蒙古族成吉思汗后,元世祖忽必烈征伐四方,征服云南大理国,顺金沙江率卒万余及随行乐班一伙人,从丽江宝山渡口,革囊渡江,来到木氏宦家巡视查情。跟随的这些乐班,就是元世祖的宫廷乐工职部。到丽江后,归回离别时,赉赠木氏的礼乐,从此取名为《别时赠礼》”[2]。国内一些音乐学专家也认同《白沙细乐》与蒙古人关系密切:“公元1253年忽必烈在丽江白沙宫将‘细乐’(后称‘白沙细乐’)的乐器与乐师赠给土司阿宗阿良一事虽出于民间传说,正史并未记载,但丽江今存南宋末年所制的火不思(色古笃)3架及留传着一种特殊乐器毛笔形‘细管’(波波),却证明这种传说是真实可信的,因为除了丽江外,云南别的地方没有火不思这种乐器。”[3]也有学者认为《白沙细乐》与蒙古人无关,属于纳西族民间自创的本土音乐。如果是忽必烈所赠这么一支完整的乐队,当然也包括了所演奏的曲目,但《白沙细乐》中所包含的曲目既有纳西族东巴音乐、民间音乐成份,也有传自内地的曲牌,其基本形式是南北合套。《木氏宦谱》中对忽必烈对木氏先祖麦良的馈赠都进行了详细的记录,但没有赠送乐队相关的记载。③(3)③这种观点可参考:宣科《〈白沙细乐〉小议》(《民族音乐》1984年第4期)、宣科《白沙细乐探源》(《云岭歌声》2003年第12期)、黄镇方《白沙细乐之谜》(民族艺术研究》1992年第5期)、和云峰《纳西族音乐史》(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刘蓝:《〈白沙细乐〉考辨(《刘蓝音乐文选》,云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本土派一个重要观点是认为此曲主题是为了凭吊白沙之战中死去将士的冤魂,李玉湛也强调了“究竟此曲创自民间”。

这一民间传说又叫《龙女树》,其故事梗概为:丽江木天王想占有北边永宁普米族地盘,就把女儿公主许配给普米族王子。木氏称病召公主回来,把女儿强留在身边,并假诏普米王子过来探视,想借此杀之,然后趁其内部群龙无首之际吞并普米地盘。公主听到这个阴谋后,写了一封信塞进狗脖子上的项圈里,让它回去报信。普米王子得信后,将计就计兴兵前往讨伐丽江,到雪山脚下的白沙境内时中了埋伏而全军覆没,王子也战死沙场。木氏得知公主告密之事,把她囚禁于玉湖一孤岛亭中,后公主抑郁而死。不久从孤岛上长出一棵海棠树,时人称之为龙女树[4]。

宣科、刘蓝等学者就把《白沙细乐》的曲目与这一民间传说进行了联系:

第一乐章《笃》(即序曲)描述的是大战在即的情景;第二乐章《一封书》描述的是有公主与普米王写信告密之事;第三乐章《三思吉》描述的是激战中血流成河的惨状;第四乐章《美丽的白云》是安魂曲,超度黑白水及蓝天白云间徘徊的冤魂;第五章《哭天女》描述的是时人感怀木天王之女的情景;第六、七乐章称为《跺蹉》《抗蹉》,属于超度仪式中的东巴舞,与传统的民间丧葬仪式相对应,亦属于超度内容;最后一个乐章《云雀舞》隐喻了死者灵魂抵达天堂[5]。

另外,宣、刘二人把《白沙细乐》《龙女树》与东巴神话史诗《黑白之战》相联系,宣科认为,“它以音乐为形式, 记载了纳西族对普米族的一次非正义的战争见诸文字记载的, 则显然是以神话为形式, 用纳西象形文记载的经卷《黑白之战》白与黑之战中。我们看到其中的指导思想, 也是为纳西族统治者服务的,即纳西族代表光明, 普米族代表黑暗。”[5]而刘蓝认为《黑白之战》中白色代表了光明(普米族王子),黑色代表了邪恶(木天王)[6]。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推断出这样几个关系逻辑:先有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的白沙之战,并产生了相关民间传说,《白沙细乐》是为了超度战争中死去的将士冤魂及缅怀纳西王之公主而作,而且在东巴经典《黑白之战》中也有记载。这一关系逻辑成立吗?

以上相关记载及传说对纳西族与普米族的民众影响极大,普米族学者胡文明认为:“传说中的“白沙大战”,虽有后人添加成分,但历史的影子,不是凭空而出,自有其传说的依据。《白沙细乐》艺术地再现了这场战争,似已不容怀疑。至于就这场战争产生的具体年代而言,笔者认为,确定在唐宋之际为妥。”[7]

这说明这些传说已经影响到两个民族的关系,不仅严重破坏了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也势必影响到现实及将来的两个民族关系,兹事体大,绝不能仅因似是而非的民间传说而等闲视之。

二、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的白沙之战辨疑

从当前研究成果而言,关于白沙之战发生的时间分别有唐宋时期[7]、宋末时期[5]、木氏时期[6]三个观点。至于发生战争的双方——纳西族与普米族,①(4)①和云峰认为《白沙细乐》中的“白”并非指普米族,而是指吐蕃的蕃,即古代藏族政权,所以白沙之战为(吐)蕃纳(西)之战,时间在1548至1723年间,即明嘉靖二十七年到雍正元年。参见和云峰:《纳西族音乐史》,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14、115页。笔者认为“蕃”与“西蕃”“西番”存在着相互联系而又有区别的复杂关系,据考察这一时期的明清文献档案 ,木氏与蕃发生的战争多为藏族势力,虽有少数几次与“永宁蕃贼”发生的小战役的记录,但也在200里外的宝山州境内,没有发生过抵达丽江白沙境内的任何记录。战争的结局——普米族惨败,战争的地点——白沙,这些都是没有不同观点的。笔者认为纳西族与普米族的白沙之战属于民间传说,不是历史事件,历史上也从未发生过。主要理由有两点:普米族是在宋朝末期才随忽必烈南征部队进入云南,之前并无进入云南丽江并在白沙发生战争的任何史籍文献记录,之后从元朝至雍正元年的木氏土司统治丽江时期也无这方面的任何文献记载;元代以后,木氏土司在滇川藏交汇区域势力逐渐强大,从双方实力而言,也无这种可能性。下面就这两点予以简要陈述。

《普米族简史》认为,“迟至南宋时期,普米先民西蕃各部已经散居在大渡河南至雅砻江流域东西两岸的分布地带,经济生活以农牧结合,尤以畜羊、马著称,他们先后归属于吐蕃与南唐诏,唐朝也管辖过一段时期,宋朝在这里设置羁縻州县,给予当地头人名号,封赐,按时收授土人贡品,其他并无多大作为。”[8]《普米族简史》中又说:“元代是普米族人口迁移和发展的重要阶段,也是云南普米族形成的重要时期。1253年,元世祖忽必烈兵分三路南征大理,‘西番’所居地区是必经之地。善骑射、拥有良马的西番人,成了铁骑席卷全国的蒙古军理想的补充力量,元兵征调‘西番’出军随征是很自然的。因此,有一大批西番人跟从蒙古军进入云南,扩大了西番族居住区域。”这就是说,在忽必烈率蒙古军队进入云南之前,普米族并未进入过云南,基本上在大渡河与雅砻江流域活动。而这一带在从秦汉至明初的将近一千年时间里也是纳西族先民较为活跃的活动范围。一直到唐宋时期,大渡河与雅砻江流域因其有“盐铁之利”,一直成为众多民族部落杂居纷争之地,普米族与纳西族先民也在此长期杂居。据《新唐书》载,勿邓部由21个大小不同的部落组成,其中邛部六姓中,1个是白蛮、5个是乌蛮,这个白蛮应当就是今越西、甘洛一带的尔苏西番的先民。“尔苏”就是“白人”之意,元代邛部州(今越西)“蛮名普古笼”,“普”是尔苏的异称,也是白人之意……彝族和纳西族(含纳日)的先民都是乌蛮。勿邓部落在即今越西、喜德、冕宁等县地[1]。据唐樊绰《蛮书》记载麽些(纳西族)分布地区应为东起今四川凉山州安宁河,西至今云南维西县澜沧江,其中以雅砻江和金沙江流域最多,南曾到云南宾川县[1]。并在宾川建立了民族政权——越析诏,《滇史》卷四载载:“(越析诏)地最广,兵最强,素为南诏畏忌”。越析诏大致存在了百年时间(649至748年)。越析诏最后被南诏所灭,其南下步伐被南诏阻击,但麽些(纳西族)势力仍活跃于东起雅砻江,西到金沙江广大地区。这说明有唐一代,普米族与纳西族先民在大渡河、雅砻江流域处于杂居状态,但纳西族势力已经扩张到金沙江流域,而普米族势力仍未抵达金沙江流域。

纳西族活动区域在唐朝时期受唐、南诏、吐蕃三个强大政权的强烈冲击,其势力也受到这三股力量的左右。自唐调露二年(680年)吐蕃吞并“西洱河诸蛮”,麽些大小部落皆依附吐蕃。直至贞元十年(794年),南诏在神川铁桥(今丽江塔城)大破吐蕃,统一了云南全境,其势力进一步渗透到雅砻江流域一带,从贞元十年到唐亡的103年时间里,丽江纳西族地区一直在南诏的统治下。但因麽些势力在金沙江流域仍有影响,南诏对其采取了羁縻政策,承认其世袭酋长地位。据《木氏宦谱》记述木氏先祖秋阳在高宗上元中(647~676年)任为三甸(即今丽江)总管,至大和中(827~835年)西内西可“仍称越析诏军民总管,南诏亦不能制,羁縻而已。”[9]木氏先祖的酋长地位一直延续到宋朝,其势力得到进一步扩大。“故自南诏以后,麽些之境,大理不能有,吐蕃未能至,宋亦弃其地,成瓯脱之疆,自为治理,经三百五十年之久。”[10]这说明,有宋一代,丽江境内的麽些自成一体,形成了割据政权,“大理不能有,吐蕃未能至”之地,当时的普米族远在大渡河、雅砻江流域,实力也不济,不可能劳师远征到丽江白沙来。

1253年忽必烈率蒙古军队在丽江奉科过金沙江,欲南下征服大理国,木氏先祖麦良在江边迎降,并因从征有功而授职为茶罕章管民官,这是木氏土司制度的发端。其先后改设为茶罕章宣慰司、丽江路,军民总管府,丽江宣抚司,到1285年设立的丽江宣抚司时,其管辖范围包括:一府(北胜府,今永胜)、七州一县(临西,今维西)。其中州包括了顺州、永宁州、蒗蕖州、兰州(今兰坪)、通安州(今丽江坝子及周边)、宝山、巨津州。也就是说,普米族在云南的所有居住区域皆在木氏土司统辖范围之内,而这一时期普米族自身并没有形成土司政权。在忽必烈进入云南后直到元朝覆灭,纳西族与普米族一直跟随蒙古军队东征西讨,征服了大理国后,还攻打了缅甸傣族地区。有元一代,在强悍的战斗民族蒙古族的威压下,普米族没有与木氏抗争的可能,一则这属于境内叛乱行为,蒙古人不会坐视不管;二则木氏土司势力远大于普米族势力,且受统治者支持,普米族头人起码有这点政治眼光:这样自不量力地劳师远征势力远大于自身实力的强手,无异于自取灭亡。

由此观之,整个元代并没有两个民族发生白沙之战的可能性,也找不到这方面的相关记载与传说;那么到了明朝时期就更没有可能了,木氏土司势力最强大的也是这个时期,其势力范围已经扩展到了现在四川甘孜州、西藏昌都地区,已经成为雄控滇川藏区域的一方霸主,明王朝也视其为“辑宁边境”的重要力量。这一时期的普米族仍无自身的土司政权,依附于永宁土司势力之下。而随着木氏势力扩大,到嘉靖年间已经深入泸沽湖区域,甚至到了盐井卫的地盘(现盐源县),“丽江土官木氏侵削其地几半”(《明史·四川土司传》)。至于与普米族关系比较特殊的永宁土司势力而言,同样没有这个可能性,元明清三代,从永宁州到永宁府,不管是所辖地域,还是军事、经济、政治实力皆远逊于木氏,历史上并没有发生过永宁土司势力攻打到白沙的事件。

奇怪的是对两个民族影响甚大的这么一场战争,只是以民间传说形式在民间流传,而在历史文献中并没见记载,尤其在《木氏宦谱》中并无提及。木氏先祖一脉自唐代至雍正元年一直以丽江坝作为政治中心,唐宋至清朝改土归流以来与木氏相关的历史事件,《木氏宦谱》对此作了相应的历史记录,自元代成为土司以来,记录尤为详细,甚至对忽必烈赏赐的大小物品都作了详细记载,至于每一次出征,尤其是胜战更是津津乐道,至今屹立于金沙江边的石鼓就是木高土司大破吐蕃时留下的功德碑。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战争的另一方——普米族韩规经籍文献中也没有相关记载,民间流传的白沙大战也是从丽江这边传播过去的。这些都说明了铁一般的一个事实——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一场战争。

至于纳西族英雄史诗《黑白之战》记录了这场战争之说也是立不住脚的。《黑白战争》属于东巴神话,与真实历史风马牛不相及。纳西族的《黑白之战》中赢得胜利的是代表白色光明的董部族,整部作品基调是抑黑扬白的。显然,如果这部作品真的是描写纳普之战,代表失败的这一方不会描写成白色部落的。纳西族有崇拜白色文化传统,这里的白部落所指只会是纳西族,不可能是普米族。那黑部落是普米族吗?那更不可能了,一是普米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崇拜黑色的民族,普米族有“白人”之义,有崇拜白色的传统信仰习俗,而纳西族也从不称普米族的黑族之类的称呼。另据白庚胜研究,《黑白之战》与本教经典《叶岸战争》在情节、内容、风格上有诸多相似之处,明显受其影响[11-12]。如果说这部神话曲折反映了纳西族历史上的部族间战争兼并的历史事实,也不能断然肯定这是普米与纳西族之战,因为历史上纳西族曾经与多少部落、部族、民族发生过战争、融合,这里面的时空跨度之大,并非以望文生义的纳(黑)普(白)就能够概括得了的。

三、语言疾病:白沙之战传说产生的根源辨析

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历史上没发生过这场战争,为什么有这样的故事与传说流传?笔者认为这与神话学上的语言疾病说有关。“语言疾病”是英国神话学家缪勒提出的一个理论,即一个名词在时间的进程中被加以虚构的解释、神化和人格化。纳普之战之所以无中生有,以讹传讹,一个重要关键因素在于一个名称——“白”(bbe)。纳西语“白沙”(bbe sheeq)中的bbe与普米族bbe音同,而[sheeq]与死(shee)音近,这样就把它意会为崩人死地,或更富有想象力地附会为:崩(bbe)人血流成河以致把田埂(bbe)都染黄(sheeq)了,这样一来就把两个“崩”都用上了,更加渲染了战争的惨烈,也正好为当今普米族人口特少提供了所谓的历史证据。至于《龙女树传说》《一封书》》《天女哭》《三思吉》也是后人不断附会上去的。如先有《一封书》这个名称,然后用这个名称虚构一个“把一封书绑在狗尾巴上寄送给王子”的情节,就是说先有名称,后才设计虚构情节。而《一封书》是作为曲牌名是在元明时期从内地传入丽江的。笔者认为至于龙女树的传说原型并不是与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的战争,而是与普米族没半点关系的另外一场民族战争。

笔者认为这白沙的“白”(bbe)不可能是普米族,而是指濮獬蛮。纳西族并非是丽江最早的土著民,之前先有濮獬蛮居住其间。《元志》通安州条云:“治在丽江之东,雪山之下。昔名三赕,濮獬蛮所居。其后麽些蛮叶古年夺而有之。”“夺而有之”就意味着战争,当时的战争也只能在白沙,因为白沙下面大部分地方还属于湖水面积,在明朝时期才通过凿开邱塘关才把丽江坝子的积水逐渐排干了。那这个濮獬蛮到底是属于何种族群?笔者认为濮獬蛮应属于百越族群,更具体地说是出自百越系统的濮人。

东巴经《祭村寨神》有这样的记述:“最早纳人战无不胜的村寨神之上一代,在富饶辽阔的大地上,还没有沃和恒(纳人的祖先)居住在这里,是由濮和侬先居住在这里。这些濮人和侬人,不会在村里寻找村社神而祭祀,不会在寨子里寻找寨神祭祀,就没有人丁兴旺,没有财富的积累和强大。”这里濮、侬属于百越族群,侬为僚的转写。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渡泸(今金沙江)得(堂)狼县,故濮人邑也,今有濮人冢……”堂狼县即今会泽县西部,东川和禄劝北部的金沙江河谷地带有“濮人邑”,即在金沙江河谷中做布有濮人村落。濮人口口自其主要聚居中心的夜郎牂牁河地区至西北发展至长江上游河谷地带,时间最迟是西汉时期,所以《汉书.地理志)越雟郡青蛉县有濮水,即因当时青蛉县境内有濮族居住的缘故[13]。越雟郡青蛉县即今大姚县,位于金沙江畔。“僚”和“濮”都是以往百越中的一部分。据《中国西南民族史》载:“西部永昌郡内的僚随即分化为鸠僚,是今云南省南部和西南边境傣族的先民:西北部江水上游的濮,后来发展为金沙江沿岸河谷地带的傣族”。据这一分析,今散居于丽江市华坪县、永胜仁里河两岸的傣族与大姚、永仁境内的傣族同属一个族源,他们的祖先都是秦、汉时期散居于此地的濮人。

同一族群的称呼在不同历史时期是有演变的,如到了明朝称为“白夷”(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四)、“摆夷”,到了清朝一般统一称为“摆夷”。从“濮人”到“白夷”“摆夷”,这里的汉字是变了,但音没多大变化。“濮”在《说文》中的读音训为“帮木合一入,反切:博木”,即读bu音。这与中古音的bp同音有关系。与后面的“白”“摆”是同声母的。乾隆《姚州志》: “居近江为摆夷,楼栖河浴”。乾隆《永北府志》载:“白夷,胆小,不惧烟瘴”。濮人(摆夷)为稻作民族,滨水而居。由此可推知,秦汉时期傣族先民濮人就已经居住在大姚县为中心的金沙江流域,而大姚与丽江山水相邻,随着濮人势力扩大,已经定居在丽江境内。而纳西族是在唐朝初期进入丽江境内的。丽江境内仍诸多摆夷相关的地名,如玉龙县鸣音镇的“鸣音”是从“摆音坞”音变而来的,纳西语仍称为[bai yi wuq],“坞”即村寨之意。巨甸一带仍散布着许多摆夷坟。笔者在访谈中不少老人说摆夷是种水稻的,一般都住在有水的地方,经常赤脚下田,所以称为“bbe dol xi”,即光脚板的人,简称为“bbe xi”,这与“濮獬”是同音的。“bbe”,除了指“崩人”外,还有“手脚掌”“重击”二义,这个崩人因为光脚板而名。“sheeq”作形容词时有”黄色“”之义,作动词时有“引路”“开辟”之义。而作“死”时解时,应读为“shee”。所以“白沙”的可解释为:崩人开辟的地盘。

濮人在金沙江流域居住了近千年,而麽些是后来者,二强相遇,势必有一争,这是可想而知的。“叶古年夺而有之”,这里的“夺”说明了是把别人的地盘争夺过来的。而唐朝时期的丽江坝子大部分为水淹没,仅北部白沙高地仍可居住,所以战争地点是在白沙可能性最大。据此,可以确定这场白沙之战的主角应该是濮獬蛮与麽些蛮两强之争,不可能是普米族。

若说音近,势力强大的藏族自称为蕃,白蛮前身僰人,都与崩(bbe)音较为相近,但这两大族群同属氐羌族群,皆为后来者,可能性不大。吐蕃是在唐调露二年(680年)吞并“西洱河诸蛮”,麽些大小部落皆依附吐蕃,而神川铁桥大战后的贞元十年(794年)到唐亡的103年时间里,丽江纳西族地区一直在南诏的统治下。而濮人在此之前已经居住于丽江坝子及金沙江流域。叶古年夺得丽江坝子是在唐武德年间(618—626)[9],时间都早于吐蕃与南诏统治丽江的时期。

综上可查,在滇西北这块区域曾经活跃过的称为“崩”(bbe)的民族或族群何其多且复杂也!“崩”不能仅仅理解为普米族一个单一民族。而且可以肯定的是“白沙”之“白”不可能是普米族。那为什么附会到现在的普米族上去了呢?原因很简单:之前的崩人在争夺地盘的战争中失败后离开了此地,而后来的另一个近音不同族的“崩人”又进来了,这样张冠李戴地把此“崩”附会到彼“崩”上了,类似于人们把原来的杜拾遗庙被附会为杜十姨庙是同一个道理。

这里有三个重要信息值得关注:一是丽江坝最早称为“昔名三赕,濮獬蛮所居”。也有文献写为“三甸”,如据《木氏宦谱》记述木氏先祖秋阳在高宗上元中(647~676年)任为三甸(即今丽江)总管。近人多把三赕或三甸误认为藏语名,且与三多神相联系。笔者以为这一名称应该是濮獬蛮所居地的意思。“濮獬蛮”是他称,而我国傣族自称为“傣”,东南亚地区的傣泰民族通常被称为“sham”,汉字音译为“掸”。汉字“掸”有“shan”“dan”两音。景颇族称傣族为“asang”,布朗族称傣族为“siem”。现缅甸境内仍有掸(shan)邦地方政权。地名往往是历史文化的活化石,一般以最早居住者来命名,“三甸”“三赕”即纳西语的“shaiq ddiuq”——“掸地”,即掸人居住地。公元一世纪初,傣族先民在伊洛瓦底江中上游地区建立了联盟国家“勐达光”,三国时译为“掸国”。《后汉书·和帝纪》载:“永昌徼外蛮夷及掸国重译奉贡”。掸国一直延续到隋唐时期。需要说明的是“掸”是傣族先民的称谓,“濮”“僚”“摆夷”为汉文献中的他称。“掸地”(三赕)应是他族对其居住地的称呼。长期以来,学术界把“三赕”译为藏名,却对其含义一直语焉不详。笔者认为在藏族势力还未渗透到丽江之时,是不可能以一个藏名来命名的。东巴经中有盘神与禅神两大神灵,一般认为盘神是藏族之神,而禅神是白族之神,笔者认为禅神最早应该指掸族之神,“禅”与“掸”相对应,而“盘”与“吐蕃”的蕃相对应。后来,掸人势败后而西走,白族势力在洱海边崛起,所以才取代了掸人,成为纳西族的南方邻居。丽江坝被叶古年夺取后改名为“英古堆”,对此有二解:一种是金沙江环绕之地,二是尤氏族之地。木氏土司宗族属于纳西族四大氏族之尤氏族。

其二,据傣文史籍记载傣族是从北方的“冷森林”南迁而来的。傣族传统歌谣集《沙都加罗》中说:我们的祖先是生活在冷森林里的。《巴塔麻捧尚罗》一书也记述了傣族先民们居住在北方“寒冷的山洞里”的生活情况,后来迁徙到一个高山下的坝子里,这里有山有水,水草丰美,可以种谷可以打猎,这块大地盘由两个女王分而治之,一个叫“勐少奔”,一个叫“勐南汰”。[14]勐为地方之意,而“少奔”“南汰”才是地名。至今西双版纳及德宏的傣族地区仍流传着先祖们渡过怒江从北方迁徙而来的民间传说。德宏傣族的“上新房”仪式歌中叙述祖先迁徙路程时有这样的句子:祖先是从“贺宏竜惹”——怒江上游的森林下来的[15]。现在属于印度的阿萨姆邦位于云南怒江、西藏、缅甸之间,是在13世纪初期从云南西部迁徙而来的掸人建立的。阿萨姆(Assam)意为“掸人之国”。

关于木氏土司先祖传说中有这样的描述,他来到雪山脚下的丽江大坝子,有个广阔在湖水碧波荡漾,湖边水土肥美,他就试着先撒了把稻谷,想看看这里能不能种稻谷。到稻子成熟季节他又来这个地方,发现稻谷结穗沉实。知道这是个可以种庄稼的好地方,就决定搬迁到此地。①(5)①《木氏先祖的故事》由玉龙县鸣音镇洪门村委会洪门八组和文杰(58岁)讲述,由和素文于2020年6月22日搜集整理。从这里透露出信息,白沙的稻谷种植有了悠久的历史,可能与最早居住于此的稻作民族——濮人密切相关。

其三,至今仍在西双版纳傣族地区广为流传的一部民间传说《葫芦信》(另名《勐遮漂来的葫芦》)与纳西族的《龙女树的传说》有着惊人相似性。

《葫芦信》故事情节概述如下:勐遮国王与景真国是两个邻国。勐遮王子与景真公主相亲相爱,后来结婚成亲。勐遮国王野心勃勃,妄图侵占景真国。当勐遮国王和臣子密谋时,公主无意中探听到了内幕。为了避免景真国覆灭,公主写了一封信,放在葫芦内让它随水漂流。景真国收到葫芦后,设下了埋伏,最后大败勐遮军队。勐遮国王后来为得知内情后,把公主与王子杀害了。公主死之前悲愤地说,以后景真的女子不得嫁与勐遮人。现在每年傣历的正月当地人拿着鲜花去公主和王子被害处进行祭奠,以表示对他们忠贞爱情、为反对不义战争而牺牲的敬仰和怀念。这个故事后来演绎为民歌被章哈(傣族歌手)深情传唱,在喜庆筵席上对歌盘考, 有时对方会提问: “景真的河上为啥飘葫芦? ”另一个必须即刻回答。可见这故事的流传之广。

与《龙女树》稍微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两处:一是龙女是把信藏在狗脖的项圈内,而勐遮公主是把信放在葫芦内并让它顺水漂走;二是在《葫芦信》中失败方是公主父亲这一方,而《龙女树》中失败方是王子这方。显然,这与故事流传地是有内在关系的:《葫芦信》的政治倾向于景真国这方,而《龙女树》是在纳西族地区流传,胜利方也是纳西族,但因为是民间传说,两个传说对发动战争的统治者进行了抨击。

问题在于谁影响了谁?是通过什么途径影响了呢?笔者认为《葫芦信》产生时间要早于《龙女树》,且从傣族地区传播到丽江纳西族地区。根据何在?据有关学者研究,《葫芦信》大致产生于思可发时期[16]。思可发(1284—1368年)曾任麓川路军总管之职,后攻占了附近的木邦、孟养并继续向东扩展,建立了果占壁地方政权。据《百夷传》记载其管辖范围:“东至潞江、弯甸与永昌相连;东南至景东、车里;南至清迈;西与东明、德楞、缅人三国相接;西北与印度为邻;北达土番边缘。”元王朝多次攻打未果,后封思可法为“平缅宣慰司的宣慰使”。从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地方政权与王朝之间的战争较为频繁,给人民带来了惨重的社会灾难,由此也开启了傣族悲剧叙事诗的时代。《葫芦信》就是产生于这样一个社会急剧动荡的时期。而这一时期,木氏土司跟随元朝军队多次征伐麓川与缅甸。据《纳西族史》载:“至元十四年(1277年),都元帅纳速剌丁曾带领蒙古和麽些兵,以及其他土司兵3800人,征缅至江头城(今杰沙)。大德四年(1300年),缅甸内乱,阿散哥杀王自立,王子要求元朝出兵干涉。元王朝就派亲王阔阔、云南平章政事薛超儿等,带领元兵及云南土司兵1.2万人征缅,当时丽江路宣抚司阿良阿胡也参加了。”[1]这种派兵从征一直延续到明朝时期,涉及到傣族地区的征战就有景东佛光寨(1383年)、定边(1388年)、麓川(1398、1438、1440年),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缅寇围困永昌、腾越等地,木旺亲自领兵前往救援,壮烈牺牲。万历皇帝封赐其“忠国恒垣”。明正统六年木森土司在征伐麓川战役中,率兵奋勇争先,“前后俘馘无数,又获象一只,攻破思任发栅寨有功。”[9]思任发即思可法之后第四代麓川统治者。

可以说,木氏土司从征傣族地区横跨了13、14、15三个世纪,可以推断,在元朝的思可法时期,把《葫芦信》的传说传播到丽江,并根据与濮人争夺白沙之战的历史故事进行了符合当时历史情境的改编。经过将近500多年的历史演变,原来的濮人因音相近而传讹为西番(普米)。而在元明时期,《南北曲》《哭皇天》《叨叨令》《一封书》《寄生草》等内地曲牌传入到丽江纳西族地区,在长期的传播及本土化过程中,结合本土的东巴乐舞,创生了《白沙细乐》。《皇女哭》变成了《天女哭》,《一封书》也附会到故事情节中,而与故事无关的曲牌曲就慢慢消失了,如《南北曲》《南京调》《叨叨令》《寄生草》等。这与木氏土司跟随元朝、明朝军队多次征伐傣族地区,以及《葫芦信》在这一时期传播到丽江的文化事实紧密相关。

四、结语

到此就可以结案了:白沙之战的原型应为唐初叶古年与濮獬蛮之间的争地之战,而濮獬蛮为摆夷的先祖——濮人。元明时期纳西族将士多次从征麓川、缅甸傣族地区,《葫芦信》传说由此传播到丽江纳西族地区,改编为《龙女树》,这一故事的主题附会到这一时期产生的白沙细乐上。由此可证纳西族与普米族的白沙之战并非历史事件,东巴神话《黑白之战》与此毫无瓜葛。

纳西族与普米族之间的白沙之战的谬说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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