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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及其民间信仰的形象塑造与认同

2021-12-31代明月石朝江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蚩尤苗族信仰

代明月,石朝江

(1.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研究,湖南 湘潭 411105;2.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 贵阳 520100)

民族文化的“归属感”是民族灵魂的认祖归宗,这与我国民族大团结的宗旨相呼应。民族文化“认同”既是对各民族文明的追根溯源,又是对其文化精髓的继承发扬,更是民族国家多元化文明创造的历史见证。苗族作为中华民族血脉中的一份子,同其它民族一样属于中华民族文化的代表及世界文明的缔造者。溯源苗族,传说上古太昊时期已有了远古苗民的生活痕迹,炎黄时期苗族生活的部落称作“九黎”,与周边民族常有往来。九黎部落大酋长蚩尤开创了苗族史上英雄史诗的篇章,被视为苗民先祖受后世子孙供奉信仰,集苗族精神文化和物质文化于一身,因此将苗族文化起源同蚩尤创造对等看待也并不为过。加之后世信仰持续性加强,使少数民族文化同汉文化彼此交融,蚩尤也以各式各样的“像”融入大众生活,形成共有的民族信仰意识。许多汉族传统节日和神话信仰备受少数民族青睐,诸多少数民族节日活动也常有汉族人的身影,蚩尤扮演了民族融合的角色不可忽视。如今,苗族已遍布世界,然而他们血脉的根始终深扎于中华大地,民族文化认同便越发重要。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离不开海外同胞的赤子之心,这既是民族团结、文化认同的需要,又是国家统一、迈步世界的机遇。

蚩尤形象的认识历来有两大主线:一个是官方正统史书记载,以丑化为主,将其描绘成专门破坏社会秩序,扰乱天下太平的邪魔异物。这是为颂扬炎、黄二帝曾联合打败蚩尤的伟大功绩,强调中原汉文化“正统性”需要。另一个是民间神话传说、民族习俗世代相传,以神化、生活化信仰为主,将蚩尤视为远古苗民伟大领袖。“英雄蚩尤”的形象流传至今依旧为后人祭祀膜拜,民间传说使其形象世俗化,虽褒贬不一,但从民间各种祭祀、娱乐等活动中不难看出蚩尤信仰已逐渐与社会生活相联系。如今蚩尤信仰以尤公祠祭祀、苗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与打造民族特色旅游等形式大力弘扬蚩尤为代表的民族文化重要性,呼吁蚩尤归位中华民族“人文始祖”的声音又将上世纪末“蚩尤热”①(1)①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兴起的一股研究蚩尤及其文化的热潮,提出“三祖文化”的概念,确认蚩尤为苗族“精神共祖”的地位。的学术研究再次升温,因此对蚩尤的研究显得十分重要。关于蚩尤形象的研究从未间断,前人零星的从民间神话传说、史书记载等进行论述。伍新福②(2)②上世纪80年代,伍新福参与编写《苗族简史》和《苗族史》时将持有尊为“英雄先祖”首次以正面形象载入史册。在《论蚩尤》中对其人物在神话、历史记载和民族关系中进行了论述。李桂民立足古代蚩尤活动及史书记载形象,探究蚩尤的崇拜对当代民族文化的思考[1]。石朝江对两千多年前的涿鹿之战进行解读,通过零碎的史料分析,阐述了远古九黎部落大酋长蚩尤的英雄形象[2]。鄢玉菲梳理了不同历史阶段黄帝与蚩尤的地位进行对比,形成了对等、对立、反思的关系演变,揭示了长期以来始终将蚩尤视为“乱臣贼子”的恶势力,突出中原文化“正统性”间的反差。[3]本文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试图以民间信仰习俗、祭祀、社会生活等现象为出发点,从侧面去探讨蚩尤的民间形象意识和塑造,引发新时代社会生活中赋予蚩尤信仰的使命感思考。

一、蚩尤及其传说——一个英雄的归来

法国学者莫里斯· 哈布瓦赫认为社会中有多少群体机构就有多少集体记忆,过去总是一个持续与变迁、连续与更新的复合体。进一步指出现在的一代人是通过把自己的现在以自己构建的过去对置起来而意识到自身的,因此历史记忆是通过史书记载、节日活动等形式存续下来并广为流传[4],又是一个民族血脉传承和自我创造的过程。苗族历史文化及蚩尤的事迹便是通过这样方式流传下来,古老的苗族居民起初的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长江和汉水等地,逐水草而居。“自黄帝时代起经尧舜至夏禹时代止……相侵伐,暴虐百姓。”[5]远古苗族部落与炎黄等部族常以战争形式交流往来。九黎部落统治更是代表了苗族历史的英雄时代[6],大酋长蚩尤与其传说故事在民间的形象以不同形式口耳相传,逐渐成为一个民族文化的灵魂,一个信仰的符号,其智慧和功绩载入史册,生生不息的流淌在我国历史文化长河中,被誉为苗族神化英雄的蚩尤是华夏文明的始祖,是中华儿女优良文化传统和不懈斗争的精神力量之源。 因此探究蚩尤在民间的信仰和形象塑造更有利于提高我国文化自信心和创造力,英雄蚩尤的归来让我们更加意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

史书中关于蚩尤的记载多见于先秦典籍,《越绝书》曰:“故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使主金。”[7]可见蚩尤曾经以辅助身份帮助少昊管理部落的某些事务,因此,少昊统辖范围与蚩尤部落的聚居地是在同一个地方或者相邻。对此,伍新福从最初民族活动的区域分析考证认为蚩尤率领的九黎部落生活的地方与东夷基本是在同一个地域”[8]。又曰:“蚩尤,少昊之末,九黎之君。”[9]不难看出蚩尤作为九黎部落大首领是在少昊统治的衰落期。《国语》详细记载了这一事件的原因,“及少昊氏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10]正是因为少昊执政时期采取不利于部落统治的措施使其逐渐衰亡,九黎部落才不得不“行天道”乘机取而代之,形成了“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11]的局面。相传九黎部落有“黎氏九人”,主要由9个族姓兄弟部落联盟组成酋长会议,既是部落小酋长又是蚩尤得力干将。据相关记载,蚩尤有81个长相各异且身怀绝技的部落兄弟,他们“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诛杀无道”[12],视万物为草芥,显得十分凶恶残暴,很显然这也是丑化蚩尤部落联盟的说辞。可见以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联盟由81个分支部落组成,都有自己擅长的生存技能,而蚩尤便是部落政治、经济、军事的最高首领,每遇战事或族内重大活动皆由他号令实行。

蚩尤作为中华民族文明始祖之一,其贡献不可忽视。长期以来,受到华夏“正统”观念的影响,对蚩尤的排斥、否定千百年来从未改变,中华民族文明的创造往往只将炎、黄二帝奉为正主载入史篇。反而将蚩尤置于“败者寇”的地位,更有甚者将战败和消灭蚩尤暴乱视为汉族超越并取代少数民族文明地位作为中华民族文明之所以能形成发展因素。[13]此种错误观念严重脱离历史事实,这种“壮中华而贱夷狄”、成王败寇的认知至今依旧存留在中华“天下”意识之中,反而对于蚩尤及其部落的贡献少有提及以致渐渐被遗忘,换言之,正是因为“异化蚩尤”观念的流行反而更能体现蚩尤的伟大。虽然在今天看来大多苗族风土习俗与汉族差异并不大,但在远古部落时代,苗族文明相当发达,甚至影响后来汉族文明发展。先秦文献中有不少关于苗族人使用先进技术、发明创造的记载,《尸子》中“造冶者,蚩尤也”。《世木·作篇》中“蚩尤以金作兵”等,由此可判断蚩尤带领的部落联盟发明了冶铁炼金技术,制造了刀、戟等金属工具,促进远古时代社会发展,这从蚩尤及其兄弟使用的刀兵器具皆可推想。另外《志林》中所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14]不少学者将其能“作大雾”神魔化,而笔者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种在战争中使敌人迷失方向而使用的“狼烟”或者阵法,是熟知天文历法知识的体现。据王桐龄研究,远古时期苗族文明非常发达,发明刑法、战斗武器和创建原始宗教,后来中原王朝体制中的行政刑罚、兵器甲胄等也大都借用或沿袭了苗族文明精华[15]。兵器甲胄是部落军事强大的标志,抵御外来侵略、保护家园的力量。刑法、宗教是政治体制的审判法则,维护社会安定的工具,可见仅“此三件均为苗族发明,有裨益于汉族甚大”[5]。这足以表明远古苗族科技发达,日常生活十分丰富,九黎部落先进技术和工具的发明在同其他部落交流中影响巨大,可见苗族文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蚩尤”归来仿佛点燃了苗族文化研究的火焰,让我们重新认识这个已埋没千年远古英雄人物。无论是学者研究分析,还是民间流传的“蚩尤像”都努力地还原一个公正、真实的蚩尤,特别是蚩尤多样化的民间形象在历史发展中早已形成共识,作为一种文化信仰符号,成为中华民族历史文化遗产中活的灵魂。关于蚩尤的形象是在他战败后才被广为传颂,无论是民间意识还是史书记载都褒贬不一。“蚩尤惟始作乱,延及平民”[16],“蚩尤,庶人之贪者也,及利无义,不顾厥亲,以丧厥身”[17]等将其视为残害生灵“暴君”。《龙鱼河图》说“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等又将其视为中华民族文明始祖和民族战神而被颂扬。无论褒贬,蚩尤本身的功绩不可磨灭,其形象作为一种文化艺术或者精神信仰被继承流传下来,并将蚩尤视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加以肯定,突出其新时代意义。

二、民族记忆——一个信仰的符号

信仰既是人类精神力量的源泉,更是民族记忆、人类文明凝聚传承的表现形式,蚩尤作为中华文明的象征亦是如此。由于炎、黄二帝曾联合打败蚩尤,因此蚩尤作为一个信仰的符号流传民间,其形象与炎黄“正统性”相反,然而无论是炎黄大战蚩尤,还是尧舜禹征讨三苗的传说只是相传的口实,并没有赋予是非正邪或伦理道德之意义,也正是这些口耳相传为蚩尤信仰复杂化提供了依据,对蚩尤的历史定位也变得困难起来,因此在民间对蚩尤的信仰及内容也各有不同,其含义也大相径庭。

蚩尤的形象认知是从其相貌开始,黄帝打败蚩尤后,为了征服其部落联盟,使用蚩尤的画像号令其兄弟部落屈服。《龙鱼河图》载,“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伏。”[14]一方面表明蚩尤死后,其兄弟部落曾掀起复仇战争,再次“扰乱”天下,可见蚩尤威名显赫的地位在部落联盟中深受敬重,他作为一支民族的精神支柱其高大形象植根于民族血液之中。另一方面可看到蚩尤应是一种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独特神鬼形象,这与《述异记》中“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似剑戟,头有角”的样貌描述相吻合,因此史书记载的蚩尤样貌并非“人相”,而是丑恶狰狞的怪物。然而凶神恶煞的怪物形象也作为民间文化信仰传承至今,既是文化的传承,也是信仰的灵魂。巫傩文化是苗族先民原始宗教体现,表达远古人生活习性或自然认知的思想意识,如今以傩祭的形式表现蚩尤信仰,主要流行于贵州、江西、湖南等地的傩戏、地戏中随处可见蚩尤的形象。在傩祭台上,人们将能驱邪祈福的鬼神形象雕琢成面具戴在头上,在祭祀中模仿其行为动作已达到驱疾病、盼丰收、保平安的心灵寄托。石诚彦认为鬼神的崇拜意味着对祖先的崇拜,把鬼神“作为祭祀的对象,具有以某种形态来支配人世的力量”[18]而被纳入民间祭祀活动。从这一层面探究更能清晰的认识民间祭祀的意义,也有学者认为民间祭祀除了寄托对先祖的思念,其实质就是对远古部落始祖的崇拜[19]。这便与黄帝使用蚩尤像威震天下的行为相对应,民间流传黄帝“创傩侲,设郁律,说青鸟,记白泽,以除民害,而民宜之”[20]的说法至今依然体现在民间传统习俗中。可见民间蚩尤信仰与祭祀祖先等活动相结合形成某种神鬼意识,表达了对祖先的思念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傩祭正是实现这种“意志”的途径。

传说中蚩尤形象是驱妖邪保平安的直接精神体现,在演变中逐渐生活化。“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21]的形象是先秦典籍中对方相氏的描写,被后人视其为驱疫避凶、以保平安的神祇,然而在生活化演变中,蚩尤信仰与方相氏结合赋予了驱邪避灾、丰收祈福的现实意义。此外,有学者考证方相氏是上古神兽饕餮的化身,即龙之子,而饕餮又是九黎部落首领蚩尤氏图腾,[22]因此蚩尤与方相氏二者在民间信仰中并无太大差别。日本学者小杉一雄以《西京赋》为例,将蚩尤傩面与方相氏样貌结合论述,指出“张衡在描写纯粹作为辟邪蚩尤时,可能从大傩祭礼中的方相氏形态得到了暗示,以古来的神圣武器黄钺代替了戈。”[23]另一方面又指出民间的跳傩活动将蚩尤奉为“辟邪之神”,汉武帝行幸时,随行卫队身着虎皮、手执钺、戴着蚩尤的假面站在行列之前,模仿民间驱赶邪祟的动作边跳边舞为君王开路[23]。可见蚩尤的形象已被官方作为一种仪式既有驱邪避凶、造福万民而默许,也有“八方万邦,皆为殄伏”之功效。此外,史书记载还将蚩尤视为“龙生九子”中的“螭吻”。《记龙生九子》中有“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蚩吻平生好吞,今殿脊兽头是其遗像”[24]的描述与《辽史》记载的“象吻:黄帝治宫室,陶蚩尤象置栋上,名曰蚩吻”[25]的说法是一致的,都将蚩尤形象与房屋建筑相联系,视为民间镇宅除凶的祥瑞神兽广为流传。然而《苏氏演义》中“蚩者,海兽也。 汉武帝作栢梁殿,有上疏者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堂殿’”[26]的说法不仅证实了蚩尤即是“螭吻”的形象演变,还指出“蚩尾”属水,将其置于住宅之上能防止火灾。这样的意识更容易被民间接受传扬,可见,将蚩尤形象以审美角度雕刻在宫殿、府宅之上凸显了驱邪避祸意识和艺术价值的完美结合。蚩尤形象在民间的生活化还体现在民间座椅靠背上、堂屋门窗上的纹饰。蚩尤作为驱邪避灾的神灵,工匠在打造椅子、门窗时便将蚩尤样貌巧妙加工成易于雕刻的符号,整体形象虽怪异但和谐美观,富有张力而又不突兀,恰恰是这种真实、稚拙体现了苗族人民粗犷、自由、随意和充满幻想的精神气质。

民间戏台、舞台等习俗活动也少不了蚩尤信仰的元素。古代冀州流行的“蚩尤戏”取材于黄帝大战蚩尤的古老神话,是一种颇具特色的地方戏,表演者的头上戴着类似牛角的蚩尤面具,进行一系列的破坏活动,后来与扮演黄帝的角色发生激战,数个回合不分胜负,蚩尤用角伤人,黄帝施法最终降服。[27]可见在古代“蚩尤戏”就已进入人们日常生活,成为生活中一种娱乐方式。民间最具代表性的“蚩尤戏”《东海黄公》是蚩尤信仰的切实反映,蚩尤以扰乱社会的反面形象被民间意识记忆。讲述了东海郡有一个法力高强之人黄公,腰间佩带黄金大刀,十分威武,小时候就会施展法术降妖伏魔,能制服并驾驭山林中的毒蛇猛兽。“秦末有白虎现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之戏焉。”[28]据郭净考证认为角抵戏别名“蚩尤戏”[29],以冲突打趣的表演形式来反映社会生活和歌颂劳动人民的英雄事迹。值得一提的是山西寿阳的“爱社”傩舞戏是一种独特的“蚩尤戏”,其特点是装扮“鬼相”代替傩面,有趣的是傩戏着重强调驱邪逐疫之功效,而“爱社”戏更像是祈丰年庆丰收的“社祭”,因而兼有傩祭与社祭的双重性职能。由此来看蚩尤被视为危害人间的“妖物”,是一个“邪恶”的化身。但这似乎是一种“正当的妖邪化”,也正因如此,蚩尤才能“以凶恶驱邪祟”的伟大形象被民俗行为所记忆,扮演同方相氏一样驱邪避凶角色。一些苗族地区至今还传承的祭祀活动如“踩花节”“还泰山”“吃鼓脏”等均是立足于对英雄蚩尤的崇拜。今天贵州仡佬族傩戏《收蚩尤》、关岭流传的《蚩尤神话》等皆是站在人性化立场,肯定蚩尤为部族争夺生存领地又同情其被灭杀的遭遇。黔东南苗族的“踩鼓舞”是对先祖迁徙形态的呈现,具有浓厚的民族性和生活化气息。可以推断在史书记载和民间戏台上,蚩尤形象大多为邪恶之徒,然而在民间祭祀信仰和社会意识中蚩尤又是驱邪护佑的神鬼。因此曲六乙断言:“山西可能是(也许还有河北西部)在民间戏曲剧种里把蚩尤妖魔化的唯一省份。”[30]但社会活动中反应的蚩尤信仰无论是善意还是邪恶,都是对蚩尤及民族精神文化的颂扬。

盐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料,《说文解字注》曰:“盐,卤也。天生曰卤,人生曰盐。”[31]民间流传着诸多关于蚩尤的神话故事也都取材于蚩尤与盐池间的关系,由此蚩尤的形象又以一种生活化的形式植根于民间社会。哑姑泉的传说反映了民众的斗争性,相传在山西中条山地区,久旱无雨,村里有位叫甜姑的女子得神仙托梦,告诉她盐池附近能挖泉水可以解救灾情,但盐池被刺牛怪占领,最终甜姑武装乡民打败刺牛怪挖出泉水,但甜姑在也战斗中受伤变成哑巴[32],为了纪念她,故称此为哑姑泉。很显然这里的“刺牛怪”就是蚩尤。《梦溪笔谈》讲述解州盐泽方圆一百二十里,四周的水流都不会注入其中,卤水呈现紫红色,当地人称之为“蚩尤血”。唯独中间有一泉乃是淡水,此泉水与卤水结合就能生成食盐,然而因邪怪作祟引巫咸河之水流入,使“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盐。”[33]后来因民间流传轩辕氏在此地诛杀蚩尤,解决了后世人吃盐的困难,因此将蚩尤赶出卤水的“逐卤”行为似乎与黄帝大战蚩尤的“逐鹿”战役有着某种联系。汉代在河东郡设解县,意为斩杀蚩尤之意。《说文解字》曰:“解,判也,从刀判牛角,一曰解廌,獸也。”[34]今山西省盐湖区中条山下有一个“蚩尤村”,与盐池相邻,以前名为从善村,村中有个蚩尤冢,相传此处便是蚩尤葬身之地。《安邑县志》记载“蚩尤村向奉蚩尤”,印证了当地居民将蚩尤视为护佑一方的神灵祭拜,改名一事不仅承认蚩尤为中华文明创造做出的贡献,也充分体现民间蚩尤信仰意识。《大宋宣和遗事》中有详述的关羽战蚩尤传说也如出一辙,将民间神话故事中的蚩尤形象搬上戏台并流传至今。崇宁五年(1107年)夏,解州有蛟龙怪危害人间,问之乃蚩尤作祟,于是天师派遣蜀将关羽和信上自鸣山神石氏制服蚩尤[35],戏曲《关云长大破蚩尤》演绎了蚩尤阻碍晋商食盐生产最终被降服的故事,在此民间传说中蚩尤虽然是以遭人厌恶的恶魔形象出现,但将它与商业活动相联系足见其影响之大。清代邹山《双星图》讲述的牛郎织女故事将世俗爱情、家国情怀相融合搬上了民间戏台,传说牛郎、织女在凡间私定终生引起天庭恼怒并将他们分离两河,蚩尤与其妻借此事件扰乱天庭秩序,危机时刻牛郎抛开恩怨发挥才智“率众扼守天垒,以火牛打败蚩尤”确保天庭安宁[36]。《双星图》蚩尤为代表的恶势力也充当了忠贞爱情的配角,而牛郎的行为带有强烈的斗争意识深具启发性。值得一提的是《九歌·国殇》将蚩尤神话信仰置书民间文学艺术之中,有学者认为屈原歌唱的 “无主之神谓之殇”中的“神”指的是“首虽离兮心不惩”的“无头战神”蚩尤。而“国殇谓死国事者”寄托了为国家存亡而战死士兵的忧思情感[37]。总的来说,民间传说中的蚩尤信仰不仅将蚩尤形象世俗化,从神话传说转移到文学建构中,反映了劳动人民战胜困难、捍卫家园的斗争精神和忠君爱国良好品质。

苗族的自然图腾、祖先崇拜反映了远古人民的认知意识,流传至今的苗族远古民歌以民间传唱形式保存了早期苗民的生活样态,也突出蚩尤作为部落英雄的神化形象。古歌反映苗族后裔的集体共识,即将蚩尤视为天文历法、宗教法律等一切物质、精神文明的创制者。有关于蚩尤的传说事迹在苗民意识妇孺皆知,具体表现在苗族人生活习俗中,今天贵州丹寨的尤公纪念馆、湖南新化县的中华蚩尤文化园等建筑和祭尤节、苗族新年、六月六等节日活动正是民间蚩尤文化内涵的现实反映,蚩尤不仅是神化的英雄祖先,更是苗族文明的缔造者。苗族居民每逢大型节日时都会举行各式各样的蚩尤祭祀活动,至今还保持“枫木崇拜”便是蚩尤信仰的直接体现,据《云笈七签》记载,传说“黄帝杀蚩尤于黎山之丘,掷械于大荒之中,宋山之上,后化为枫木之林。”[38]可得蚩尤在后人心里像枫木一样高大而挺拔,是不败、不灭的战神。苗族人对枫树的崇拜有着强烈的自觉性,把枫木被视为“神树”,湖南城步地区的苗民有祭祀“枫神”的传统,是为了祈祷一年四季风调雨顺,膜拜枫香树是苗家人崇奉蚩尤的虔诚表达。贵州黔东南等地的苗族至今还传唱着《枫木歌》[5]既证实蚩尤为“三苗”的英雄祖先而被后世敬重,又表明蚩尤的形象根深蒂固于民间意识并渊源流传,也是一种对“万物皆有灵气”的原始自然观念。宗教是一种认知,在远古时代是自然力量在人脑中的精神反映了[39],同时也是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认知反映。可见在后世子孙的意识中蚩尤作为英雄祖先的伟大形象,一方面成为民族记忆的源泉,另一方面蚩尤似乎成为大自然的造物者,驱除邪恶走向美好生活的精神支柱。

值得注意的是蚩尤成为古代帝王祭祀的对象,这对民间蚩尤的形象和信仰具有重大影响。统治者将战争视为上天赋予正义的召示,把胜利的功劳归于对“五兵”的祭祀,即蚩尤信仰。在秦朝,蚩尤被视为“兵主”成为帝王祭祀的神,公元前219年“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一曰天主,祀天齐……三曰兵主,祀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40]汉高祖刘邦也曾“祭蚩尤于沛庭”[12]而开始“伐无道,诛暴秦”的仕途。汉代修建蚩尤祠,每逢征战都要祭蚩尤以求战争胜利,汉代将军马严任长史,皇帝就曾“勑严过武库,祭蚩尤,帝亲御阿阁,观其士会,时人荣之”[41]。古代帝王祭祀蚩尤,一是反映中国自古具有祖先和神冥崇拜的传统,二是帝王祭祀“兵主”为蚩尤代言,使其民间信仰合理化。各历史时期祭祀虽形式各异,但足以证明蚩尤已逐渐被纳入“正统”,在加强民族文化认同的同时也进一步说明蚩尤在民间信仰中的举足轻重。

无论是民间信仰的复杂性还是帝王祭祀的“正统性”都强调蚩尤在中华民族文明史中的重要性,因此蚩尤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他不论是作为民族“神化英雄”,或是民间驱邪的神鬼、危害人间的邪祟,都已成为一种精神力量支配着民间活动和民族意识导向;又或是古代统治者视为“兵主”走向祭坛,皆成为一个信仰的符号早已普及并根深蒂固于民间或官方意识形态中。

三、文化象征——一个民族的灵魂

民族文化是一个国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内在体现,是经过数千年创造积淀形成,是民族活的灵魂,文化的是与否直接关乎这支民族的存与亡,蚩尤信仰与苗族的关系亦是如此。近年来,借助上世纪末期以来的蚩尤及民族文化研究的强风,将民族文化商业化谋取利益,不少地方建立蚩公祠、蚩尤古寨、打造蚩尤文化旅游村、农耕文化体验区和苗族文化体验学习基地等。但究其文化本身性质来说依旧昙花一现,将文化与经济效益相结合,过分的追求其经济利益,反而会失去文化本身的味道,因此不能长足发展。蚩尤作为苗族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象征具有其内在价值,于民族而言,它是民族文明的创造者,苗民后裔信奉的先祖,体现苗族人坚强不屈的性格和中华民族优秀传统品质;于国家而言,以蚩尤为代表的民族文化是民族的、国家的灵魂内涵,不仅是民族觉醒的精神良药,更是国家文化“软实力”的表现;于世界文明而言,蚩尤及其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形”与“魂”的代表,是世界文明宝库中的细胞。

1920年4月,孙中山撰《合肥阚氏重修谱牒序》提出合肥阚氏家族是苗族祖先蚩尤的后代子孙,他将蚩尤视为中国古代首个为民族独立不懈努力的“革命家”[42],开创了中华民族艰苦奋斗的优良革命传统。孙氏提出这一命题正值中国生死存亡的动荡期,内有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民族革命的呼声日趋高涨,外有西方列强虎视眈眈,欲裂华夏分食之。孙中山对蚩尤的肯定评价实为借喻:一方面借蚩尤为民族奋斗的不屈不挠精神来宣扬民族民主革命,激发人民敢于献身的革命意识。另一方面强调中华各民族文化同根同源,面临西方帝国主义侵略,呼吁民族觉醒,应团结一致,共御外敌。蚩尤作为中华文明的基因,在新时代赋予其特殊的使命。习近平强调:“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着力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43]蚩尤作为华夏文化始祖和民间信仰的神话,是中国先进文化的代表,具有强大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一方面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内容,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标签。苗族迁徙[44]将蚩尤信仰以不同的形式花开他乡,这不仅使“中国声音”响彻世界,也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中华国际话语权,使中华民族以独立自由和敢于斗争的形象重新拥抱世界。另一方面,蚩尤又是“人类命运共同体”[45]的一个侧面,是“中国故事”走向世界的代言人。民族身份的认同来自历史记忆,而历史却总是在民族文化和生活习俗中被记忆传承。今天东南亚、欧美等地还聚居着从贵州、云南等迁徙的苗族后裔,他们将中华民族文化血液输入至异国他乡,也已开花结果。然而他们虽身处异域,生活方式各异,但民族性格和文化源流血脉相连,对蚩尤信仰的一致性成为文化共识的基本因素,“中华三祖堂”①(3)①“中华三祖堂”矗立于河北省涿鹿县,是由海内外三十多万中华儿女自行发起捐资建成, 将蚩尤、黄帝、炎帝供奉为我国文明始祖,1998年7月25日开始迎来了海内外子孙后代敬礼,是中华文明历史的见证。的揭幕便是世界华夏儿女对蚩尤及其文化认同的实践。1998年7月“中华三祖堂”落成开放,成为海内外各民族祭祀先祖的圣地具有象征意义,中华文明远古传说的英雄神话在这里重现耀光,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它的神圣性不仅还历史以公平公正,还把蚩尤奉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蚩尤的归位无疑有利于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故此,蚩尤作为一个信仰的符号和民族文化的象征为分散于世界各地且文化多样性的苗族同胞提供了民族凝聚的向心力,也是开启民族认同、文化认同的钥匙。

四、结语

一个远古传说的英雄,一个文明的创造者。蚩尤高大神化的英雄形象烙印于苗族后代子孙意识中,蚩尤形象的信仰和认同随着时代变迁也愈加广泛。例如根据《后汉书·西羌传》中记载“西羌之本,出自三苗……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46]可见西羌族的源流发展与蚩尤密不可分。古羌族是分布我国西部的一支古老的少数民族,《西羌传》中的出西羌族融入了苗族文化血液。《诗地理考》中直接点明“羌本三苗之后,居三危,今叠、宕、松诸州皆羌地。”[47]后来,西羌族后来在迁徙中同本地居民融合形成了形成藏族、彝族、土家族等民族,可见蚩尤并非苗族之独有,而是中华民族共同祭祀的人文始祖。这不仅对丰富中华文化和维护祖国统一有着巨大作用,也对增强民族文化认同和自尊自信都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蚩尤信仰在民间祭祀、民族习俗的形式中积淀并达成文化共识,尽管蚩尤形象复杂多样,但在民族认同和文化建构中赋予了不同时代含义,既是民族认同的内在基础,又是“爱国”“和谐”等价值观的时代声音。因此,蚩尤和炎帝、黄帝同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从各方面探究都已超出血缘和个体成为中华文明的源流之一,蕴含着中国人的心灵寄托和永结同心。

蚩尤作为一个信仰的符号,一支民族的灵魂,一方面体现了不惧强敌、敢于抗争的大无畏精神,这与孙中山最早“民族革命家”的论断相呼应。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在面临危急存亡之际和社会转型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始终坚强不屈敢于反抗,为国家、民族生存而斗争,这种追求自由、敢于斗争的精神,源于蚩尤宁愿失去生命也不愿失去斗争精神。因此在新时代民族文化教育中势必将“蚩尤”带入课堂,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利于培养青少年“家国情怀”意识。另一方面蚩尤不断进取、勇于创新的科学态度影响后世,无论是蚩尤统领“五兵”被视为“兵主”走向祭坛,还是创“百艺”、重视农耕生产为后世楷模,皆与“科学创新”精神密不可分,因此,将中华民族“工匠创造精神”的优良品质视为长期在蚩尤信仰下形成的也并不为过。此外,蚩尤文化是华夏民族凝聚力的寻根文化,海内外同胞、国际友人对蚩尤的认识过程就是感受中华远古文明辉煌的历史过程,他们在触摸中国传统文化脉络时也是在寻到自己的血脉所依。

蚩尤文化是上古时期农耕文化的结晶,也是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精髓,随着民族文化认同被纳入中华文明宝库入笔史书,又在历史长河中发酵,蚩尤远古英雄的形象也随之在民族意识中流变,形成复杂多样的信仰形象,蚩尤“像”随时代变迁暗含着不同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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