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后现代文学之“中国印记”
2021-12-31◇佟姗
◇佟 姗
后现代文化又称为后现代主义文化、信息社会文化、或者后工业社会文化,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源自美国,后又风靡于西方发达国家的一种国际化的社会文化思潮。随着经济发展的全球化,后现代文化逐渐渗透到印度、韩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以村上春树为代表的作家自然融入到这一全球文化的大潮中。日本后现代作家对中国文学、历史、风土人情等的刻画不仅表达着两国人民间的认同感,也传达着文学创作者的追求与直视,中国“事、情、人、物”成为日本后现代文学创作的重要元素,“中国印记”在日本后现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这源于中国底蕴丰富的文学和杰出的作家。
一、日本后现代文学产生
后现代文学产生的原因和条件极其复杂,学术界一直在争论和探讨,始终没有标准或统一的答案,但产生的条件和背景至少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国家集中发展经济,资本输出和跨国公司日益增加,社会财富急剧积累,民族化进程加快,民众的休闲娱乐时间越来越多。第二,经济和科技的发展。二战后经济的发展加快了科学化的进程,反之,科技的进步又推动了经济的发展。因此那个时期的西方国家,电子技术、信息技术等得到了突破性的发展,电视、电影、激光唱片等现代化的传播媒介开始普及。第三,受两次世界大战的影响,民众痛苦、绝望、孤独、悲观等意志主义和存在主义逐渐衰退,取而代之的现代语义学、哲学、分析哲学、符号学等新兴哲学开始风行,并对后现代文学产生直接影响。第四,随着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的交融发展,后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越走越远。由此可见,后现代文学是随二战后经济的腾飞而发展起来的,是西方民众的精神娱乐或者说是思想情感的寄托。[1]日本经过十年的经济恢复期(1945—1955 年)、高速发展期(1956—1973 年)和稳定增长期(1974—1990 年),一跃成为了世界经济发达国家。和美国同步进入后现代社会、后工业社会,换而言之日本已经具备后现代文学产生的社会基础和经济条件。如果说经济基础是日本后现代文学产生的内部条件,那么美国后现代文化的大量输入则是日本后现代文学产生的外部原因。20 世纪末期,在日本的书店里经常摆放着英文原著,也就是说日本的文学市场悄然兴起了美国文学热,意味着后现代文学在日本生根发芽。因此,此时的日本已完全具备后现代文学产生的内外部条件。
在日本,20 世纪80 年代之前诸如“后现代”“后现代主义”等词只被少数理论家、学者使用,并未被大多数日本人认可,且西方国家亦不承认后现代主义已在日本发生。但美国后现代主义著名理论家弗·杰姆逊则客观地给出自己的观点:后现代主义不是专属某一个国家的而是世界性的,日本基本属于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国家。日本的后现代主义最初在建筑行业崭露头角,20世纪60 年代出现了一些后现代主义的建筑,接着日本人竹山实翻译出版了英国学者查尔斯·瞻克斯的《后现代主义建筑语言》,使后现代主义的建筑观念在日本逐渐被认可和理解。一本译著让日本人在理论上找到了支撑,但真正让日本人从内心承认和接受后现代主义则是当时日本复杂的社会现实。伴随全球经济发展的浪潮,日本在加大发展自身经济的同时,大量吸收了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文化。20 世纪70 年代的日本人不仅仅追求物质上的需要,更热衷追求精神层面的享受。进出高尔夫球场、歌舞厅,从事茶道、插花等高雅活动,可以说1960 年开始的“国民收入倍增计划”让日本人彻彻底底地实现了思想革新。[2]精神世界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影响到日本文学领域,以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岛田雅彦等为代表的日本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开始以后现代主义的视角勾勒和描写日本后现代社会存在的社会问题,如环保、女权、灾难、人性等,诸如此类题材的作品在日本乃至在全球范围内备受关注。
二、日本后现代文学之“中国印记”
(一)中国元素构成作品创作主题
在众多日本作家中村上春树是被中国读者所熟悉的一位。他出生于日本,受家庭熏陶喜欢文学,尤其对西方文学情有独钟。自1979 年登上日本文坛,先后创作了15 部长篇小说,出版短篇小说集10 多册,除此之外还发表了大量的随笔和游记。目前已有近40 个国家和地区翻译出版了村上春树的作品。日本评论家沼野充义指出:“现在,与其说村上春树是日本作家,不如称为世界作家更为妥当。”[3]村上春树的少年、青年时期是日本社会逐渐过渡到后工业社会即后现代主义产生的时期。村上春树的创作与日本的后现代主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后现代社会形成过程中的思想裂变带给村上春树创作的动力,后现代语境又为思考村上春树小说的后现代特征提供了文化背景。
首先,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充满后现代主义的氛围。随着经济的发展、科学的进步,人们的思想意识和文艺创作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到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后现代主义成为日本人的热门话题。[4]村上春树小说中出现较多的词汇包括啤酒、咖啡、电影、唱片、抽烟、威士忌等,这些词有一个共同的特性便是消费性,同时这些恰恰是后现代主义的代名词。村上春树的处女座《且听风吟》中主人公“我”和朋友“鼠”肆无忌惮地喝酒,喝掉的啤酒足足可以灌满25 米长的游泳池,而剥掉的花生够铺数百米长的马路。这段描写既是两人情感的发泄同时又是当时物质极具丰富、经济发达的体现。其次,村上春树的作品充分体现后现代主义的情感。无论是《1973 年的弹球游戏》《寻羊冒险记》,还是《舞吧、舞吧、舞吧》,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寻找的场景;不管是寻找物品还是寻找人,都流露出主人公怀旧的情感、执迷的性格特点。村上春树文学中消费型、情感型的主人公形象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早期文学作品,而此后《去中国的小船》则成为村上春树文学的转折。《去中国的小船》因名便可得知,“中国”成为这部中篇小说的创作主题。村上春树在港都神户长大,日本著名的中国城便在此地,周围生活的都是中国人,中国、中国人不用刻意去写,而是自然存在的。2003 年林少华在东京采访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特意强调小说并非虚构而是以小时候的亲身经历为基础。[5]小说围绕三个不同时期不同特点的人物展开,有中国老师、女大学生、高中同学。小学模拟考试时遇到了中国老师,也许是年龄太小的原因对当时中国老师的谆谆教导毫不在意,因此在后来产生了愧疚的心理。这段对中国老师的情感和鲁迅的《藤野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处,《藤野先生》收录在岩波文库的《鲁迅选集》中,据说是鲁迅希望通过文库版的发行,得知藤野老师的消息。第二个中国人是在打工时认识的女大学生,女大学生对工作的热心也影响了“我”,“我”也变得热心对待工作。工作结束后我将女大学生送上相反的回家列车以及弄丢电话号码的事情一直无法弥补,因为从此再没见到女大学生,村上春树因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后悔抱歉。而第三位遇到的中国人是高中同学,高中时期各方面都不错的这位同学因身份原因现在只能从事推销等零散的工作,“我”与这位同学之间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但职业的距离并不是身份的差距,而是一种爱莫能助的距离。《去中国的小船》在最后一章中,超过三十岁的“我”原以为会在永远延续下去的无聊青春中不知消失何方,于是决定搭上“慢船”。文章尾声再次与鲁迅“碰撞”,这句“因此在丧失与崩溃之后,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再恐惧它了”,恰恰与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有着惊人的相似。[6]
在日本后现代文学发展的道路上,不得不提到一位“多栖”发展的作家岛田雅彦,此人拍过电影、海报,唱过歌剧,可以说是一位多面手。[7]岛田雅彦成长的年代正是日本泡沫经济的全盛时代,受此影响他创作的小说也印上了后现代文学的“烙印”。其文学作品极具浓厚的后现代主义风格,作品内容也呈现出后现代主义特点。无论是《为了梦游王国的音乐》《一个解剖学家的故事》,还是《我是仿制品》《未确认尾随物体》等都将当时自杀、人格分裂、移民等社会问题展现的淋漓尽致。作为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旗手,岛田雅彦不断尝试新的事物,2011 年为读者带来手机小说《徒然王子》。这部小说最初并不是以手机为阅读载体,而当《朝日新闻》手机版连载了此小说后,才让《徒然王子》有机会变成了手机小说。
手机小说这一新生事物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岛田雅彦在中国的影响,岛田雅彦在中国推荐这部小说时坦言自己不排斥新事物也不刻意迎合年轻读者,而是尊重文学传播的途径和方式。从《徒然王子》的写作方法来讲,小说运用了岛田雅彦擅长的历史题材的写法,问及原因他本人表示历史就是要保留确凿的东西,让后人知晓并传承。就内容来看,中国历史故事和人物占据了大量篇幅,可以说是一部侧面了解中国历史的佳作。岛田雅彦创作此小说的出发点在于呼吁人们回归原点,重新考虑包括发展在内的所有事情。全球很多国家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自然环境也遭到严重破坏,全球一体化的今天,环境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岛田雅彦希望通过《徒然王子》这本小说让人们明白社会发展的同时需回归自然、保护自然,才是人与自然的共生之道。
(二)中国作家给予创作灵感
中国作家对日本文学界的影响可谓深远、重大,村上春树、大江健三郎、水上勉等后现代主义文学家都受到中国作家的影响。村上春树在接受专访时说,自己喜欢阅读鲁迅作品,至今记得的小说家便是鲁迅,对他而言“中国”是重要的印记,村上春树此番话有多处可以印证。鲁迅先生的《野草》中有这样一句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村上春树的珠玉之作《且听风吟》由四十篇长短不同的章节构成,而在开头就用了一句话:所谓的完美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不存在一样。接着又写道:当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一位偶然认识的作家这样对我说。这位偶然认识的作家无疑就是鲁迅了。[8]1990 年,村上春树在美国做讲座时完成了《给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书中收录了诸多日本作家的作品。讲座中,村上春树特意介绍了长谷川四郎(1909—1978)的短篇小说,并选读了一段《阿久正传》。村上春树指出此篇小说模仿了鲁迅的《阿Q 正传》,作者本人也坦言书名灵感来源于鲁迅先生的小说。村上春树认为鲁迅笔下的阿Q 是活灵活现、个性鲜明的人物。他作品中也出现过类似的人物,即《没落的王国》中“姓Q”的,此处的“姓Q”和鲁迅的“阿Q”是巧合亦或是偶然都无法离开鲁迅。
较之村上春树,更早接触中国作家的大江健三郎对中国、中国文学有着割舍不掉的情怀。土生土长的大江健三郎在十几岁时受父母影响开始熟读鲁迅作品,如《社戏》《药》等。2009 年大江健三郎访问中国时去了鲁迅博物馆,其目的是要汲取写作能量,因为新作品《水死》到了写作瓶颈无法进行。据说《水死》的创作原型是他的亡父,而在创作过程中又遭遇好友加藤周一的去世,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被确诊为先天性智力障碍。作为儿子用文学作品的形式提及亡父伤感并思念,作为父亲未能及时发现儿子的病情自责并心痛,大江健三郎带着低落悲痛的心情在鲁迅博物馆里看着鲁迅的头像和手稿潸然泪下、激动不已以至于无法继续参观。带着对鲁迅的崇敬、感恩之情,大江健三郎回到日本继续创作,十一个月后《水死》出版发行。前往鲁迅博物馆前,大江健三郎在北京大学进行了演讲,话题仍然离不开鲁迅,曾直言不讳的说自己第一部小说《奇妙的工作》便是在鲁迅的影响下完成。[9]大江健三郎在公开场合表达对鲁迅的敬意之情已不是第一次,2006 年在北大附中演讲时也曾详细讲述了在少年时期如何接触鲁迅、熟知鲁迅以及受鲁迅文学的影响。
大江健三郎的母亲挚爱中国文学尤其是郁达夫的作品,一次偶然机会参加了郁达夫在东京的活动,他母亲认为大江健三郎日后一定能成为像郁达夫那样的作家,于是在当时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让大江健三郎读了大学。之后,大江健三郎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来北京看到郁达夫的照片,回想起母亲说过他和郁达夫的耳朵一样,所以大江健三郎的母亲才坚信他在文学上定有作为。同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莫言和大江健三郎的友情在1994 年便生根发芽,大江健三郎在诺奖感言中提到素未谋面的莫言,认为自己的作品与莫言作品有着本质上的相似。直到2002 年,大江健三郎第三次访华时才见到了莫言,两人一见如故、谈笑风生,结为忘年之交。
(三)中国之行生成创作素材
水上勉是一位日本作家,亦是中国的友人,一直致力于中日文化的友好交流。水上勉生前,曾多次来访中国,和巴金、老舍等中国一些知名作家有着特殊的情缘。1961 年到1963 年巴金先生三次访问日本,期间与水上勉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用巴金先生的话说就是文学的纽带让他们相识相知。1983 年水上勉带队日本作家团访问中国的北京、西安、上海、四川等地,一路劳顿但也不忘一边往日本国内发稿件,一边作笔记、画素描,收集储存丰富的素材、资料,《寻访巴金故居》《都江堰》《望江楼公园》便是当时的成果。其中《寻访巴金故居》是水上勉回日本不久后创作的作品,此时的水上勉已经七十有余,为何马不停蹄地写作,有人说水上勉是为了修建他的文库赚稿费,其实不然,《寻访巴金故居》是水上勉参观巴金故居的亲身所见、所想、所思,正是这种切身的体验,才让水上勉有创作的来源和动力。[10]《寻访巴金故居》发表后,中日文化交流协会给巴金先生邮寄了一份,巴金先生说读了这篇文章,如同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有宽敞的马路、整齐的楼房,还有院子里的古树,只是作品里多了一棵没有树叶的枯树,巴金先生回忆说印象里是没有这棵枯树的。至于有没有这棵枯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篇《寻访巴金故居》见证了水上勉与巴金的友情,也见证了水上勉的对中国城市、中国事物的浓厚兴趣和特殊情感。
村上春树和大江健三郎、水上勉不同,只有一次来华经历且是为完成《奇鸟行状录》的第三部分。从大连到长春、哈尔滨到北京,亲眼看到中国、感受中国,百感交集、印象深刻。在村上春树的旅行游记《边境·近境》里详细描写了此次来中国的经历和感受,虽并非观光旅游也非参加活动,但此番中国之行为村上春树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独特的素材。
三、“中国印记”之重要作用
后现代主义作为一场具有重大影响的社会思潮,以文学、哲学、艺术等表现形式存在和繁荣,并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渗透到人们的思想领域。村上春树、大江健三郎、水上勉、岛田雅彦作为日本大师级的后现代文学作家,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创作的文学作品不谋而合地运用了大量中国元素,中国“事、情、人、物”成为日本后现代文学家的描写对象,且不同作家作品特点各异。村上春树是地道的日本人却以英文开始处女作《且听风吟》的创作,此后又有了多部译作,被称为创作美国文学的日本作家。后现代视角下解读村上春树的早期和中期作品,就会发现以虚幻和现实、生和死、寻找记忆和自我反思等风格为主,语言简洁、犀利且有节奏感。创作后期风格转变,以现实题材、亲身经历为创作基础,语言质朴、亲切感人,从《去中国的小船》《天黑以后》《奇鸟行状录》等作品中能深切体会出村上春树的个人情感和创作心理。水上勉作为日本知名作家创作了数百部优秀作品,早期作品或者反映日本尖锐的社会问题或者描写下层妇女的悲惨命运,似乎作品总带着灰暗的色彩,而《寻访巴金故居》《都江堰》《望江楼公园》《蟋蟀葫芦》等却较之前作品风格大相径庭。1965 年老舍先生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与水上勉初次见面,但一面如旧。对中国禅宗颇有研究的水上勉表示有机会一定去黄梅东山五祖寺参拜,老舍先生也表达了陪水上勉一同前去的愿望。只可惜事与愿违,老舍先生于1966 年去世,就在老舍先生去世的第二年,水上勉为了表达对老舍先生的怀念之情创作了《蟋蟀葫芦》。村上春树、水上勉的作品在后期创作中风格多元、多变,这既是中国文学、中国作家影响的结果又是日本后现代文学得以彰显独特之处的原因之一。
在日本后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和影响。1994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于2000 年9 月在北京演讲时曾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中国文学的影响。可以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文学的血液,我的身上有着中国文学的遗传基因。没有鲁迅、郁达夫等中国作家及其文学作品,就没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存在。”[11]可见,中国作家、中国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日本文学尤其是后现代文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