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茶羁縻”到“以茶自种”:清末西藏种茶尝试之逻辑
——兼谈“印茶入藏”的观点之争
2021-12-31赵国栋
◇赵国栋
风雨飘摇中的晚清王朝危机四伏,西藏地方之危局更是让人担忧。时任副都统衔查办西藏事件大臣候补五品京堂张荫棠曾以疾风骤雨般的新政举措,欲强健西藏地方体魄,目的是化解危局,扭转颓势,以撑过腥风血雨。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十二月初十日,他在奏折中详陈了改革十六条,其中之一是“茶宜自种也”。这一主张的提出标志着从唐朝开始的“以茶羁縻”政策转向“以茶自种”。这一转向涉及晚清时期印度茶叶入藏的挑战,但历史不会在单一逻辑下简单运行,回溯那段历史,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复杂的家国命运。
一、民族交往与交流:西藏茶叶与文化之发端
关于茶叶进入西藏的时间与方式,有两种主要的观点,影响也最为深远。一是“茶自文成公主入藏土”之说,其依据是《西藏政教史鉴·附录》中的记载,二是1800 年前的古象雄时期,证据是西藏阿里的故如甲木寺考古发现。针对第一种观点,笔者做了系统考证,发现广被引用的《西藏政教史鉴·附录》中关于茶自文成公主入藏土的说法并非史料记载,而是任乃强先生的分析内容,并且这个结论以目前史料尚无法给出明确支撑。[1]故如甲木寺考古形成的最新证据肯定了早在古象雄时期,汉地茶叶就传播到了西藏腹地,这也否定了文成公主最早带茶叶入藏的说法。该考古发现也表明:茶叶作为一种微观文化体在中华民族文化基因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汉藏史集:贤者喜乐赡部洲明鉴》中有专门篇章介绍茶叶和碗在吐蕃出现的故事,[2]92-93,134-136故事的内容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之孙都松芒布支得了重病后,一只神鸟衔来茶叶使其得到救治,随后茶叶出现在西藏,此后又从汉地请来工匠制作了各种茶碗。其中写道:“此王(都松莽布支)时,吐蕃出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茶叶和碗……”[2]92,依此,一些研究者认为从都松芒布支开始,西藏才有茶叶与文化的兴起。
公元781 年常鲁公出使吐蕃,在帐中烹茶,并与赞普赤松德赞有一段关于茶叶的对话。赞普命人取出茶叶,并指着说:“此寿州者,引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㴩湖者。”[3]66此事表明一种可能:吐蕃王宫的汉地茶叶种类已经很多,但还没有大量饮用,以作为贵重收藏品为主。[4]68可以推测:“在西藏,茶叶作为一种生活中的饮料开始被比较广泛地接受,并逐渐形成独具西藏特色的饮茶风俗始于吐蕃王朝的赤松德赞赞普在位时期”。[5]
西藏的茶叶与文化从汉地传入,并与自身环境、文化相融合,逐步形成自身特色的茶叶消费、使用文化,这一历史进程性已在现有研究中得到肯定。也正是基于此,“茶宜自种”的提出实际上肯定了西藏原本不产茶的历史史实。
二、“印茶入藏”:殖民主义侵略构建的直接外力
关于“印茶入藏”主要有两类观点。一类认为印茶入藏本身具有殖民主义性质,是在殖民动机下的经济掠夺,而绝非纯粹经济贸易往来。譬如董志勇(1993 年)认为,辛亥革命后,英印资本家把大量印度茶叶运入西藏销售,并逐步占领了西藏大部分茶叶消费市场,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和政治后果。[6]董春美(2013 年)强调:清末民国时期,印茶利用赠送和价格优势,在政治上利用不平等条约,妄图以印茶切断西藏同祖国内地的血肉联系。[7]陈鹏辉(2019 年)指出:英印时期,英国推行“印茶入藏”具有严重的危害性,不但严重破坏中国的民族经济,而且严重侵犯中国主权,所以抵制“印茶入藏”是中国反对侵略、维护主权斗争的一个焦点。[8]三者对印茶入藏的态度和定位上基本一致,印茶侵藏是历史事实,它给当时中国和西藏地方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和巨大的威胁。
冯翔(2020 年)通过大量资料分析,对是否构成“印茶侵藏”提出质疑,认为印茶入藏的数量一直处于低水平:“除了亲英派拉萨贵族们用来招待英国人的印度英式茶能进入拉萨外,看起来印茶始终只能在中印边境地带小规模徘徊”,对中国近代边疆危机的担忧以及滇茶销藏的兴起(取道印度输入西藏)造成“印茶侵藏”的印象,这是“以机械的因果关系认识世界,是张冠李戴的结果”,“印茶从没有取得过西藏地方的市场”。[9]此代表了第二类观点。
该研究提供了一种具有价值的视角,从茶叶的生产、贸易,国内和国际局势、社会普遍的危机心理、区域文化的联系等多个方面分析印茶入藏,无疑补充了传统研究中只以政治、经济视角分析的不足。在史料的运用和数据的使用上,若该研究进一步展现20 世纪20 年代印茶入藏的相关内容则会更具说服力,其间,正是印茶大兴之时,至30、40 年代,情况则大为改变。
另外,讨论“印茶入藏”,必须明确具体的问题,譬如至少需要辩识和明确区分“印茶入藏史实的实质”和“印茶占据西藏茶叶消费市场的本质”两个范畴。这有助于我们擦亮历史的镜子,而不是迷失在资料和数据的纠缠之中。目前,对这两个范畴仍缺乏深入系统地研究。以下将对它们中的关键问题进行简要分析,在进一步回应“印茶入藏”两类观点之争的同时,也希望有学者能够继续推进相关研究。
“印茶入藏”问题从19 世纪末期逐渐成为国内重要的话语主题,至20 世纪30—40 年代达到话语阐释(包括官方函件、学术性茶产业改良探讨以及茶商贸易函件等)的高潮。相应地,英印一方则同样经历着一种深刻地历史性变化,以“历史视角+比较视角”进行解读有其必要性。
清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矛盾的加深,加之国内政局全面动荡、经济破败不堪,为印茶入藏提供了契机,也一定程度影响了边茶生产以及在西藏的竞争力。但是,清政府在西藏推行“以茶自种”的直接原因还在于茶业自身。20 世纪的前30 年,华茶产业问题引发广泛关注。吴觉农、范和钧(1937 年)指出,中国茶叶在质量、生产效率、卫生状况以及国际竞争诸多方面的问题在20 世纪20-30 年代已经非常明显。[10]国内茶叶组织十分混乱,假货多且政府管理服务部门无甚作为,“农工商绝无联络”[11]。正值此时,印度茶业却进入“科学时代”,步入鼎盛期。[12]971900年印度茶业协会专门成立了一个“科学部”,以解决茶产业发展中遇到的各种问题。[13]185-186阿萨姆前沿茶叶股份有限公司(TheAssamFrontierTeaCom pany,Limited.)等大量的茶叶公司从中受益。
1914 年一战爆发,印度成了英军给养和兵员的重要来源,战争刺激了印度工业和其他相关产业的发展,茶产业从中受益甚多。虽然反殖民主义的游行、集会此起彼伏,但并未影响商业资本的聚焦和茶产业的发展,工业化和资本的持续推进使茶业发展迅速。1915-1930 年间,在这种内外因共同作用下,印茶向西藏的输入量保持高位。
需要强调,茶叶价格对普通百姓的茶叶消费取向有很大的影响,一位藏商描绘20 世纪40 年代的情况时说:由于滇茶和康茶成本高,价格高,百姓“乃不得不购印茶将就代用,印茶遂大量倾销”[14]。此社会背景是理解20 世纪20 年代西藏茶叶市场川茶、滇茶与印茶构成比例的重要视角。一名多年在阿萨姆地区的印藏边境做茶叶生意的人J.L.Lister 介绍,以1906 年而言,当地砖茶以及用修剪茶树的下脚料制成的“博茶”(Bhotea)的交易量大到难以估计。[15]56这些茶叶的价格极为便宜,其销售的主要对象为察隅地区的倮人集中居住区域,即察隅县僜人的主要聚居区。[16]
实际上,在20 世纪前10 年中,入藏之印茶多为非法运入和销售的,且无税费。即使1904年非法的《拉萨条约》中也规定了印茶暂不准运销西藏,但印茶进入西藏的事件却在暗地里进行着:“印茶久私运”[17]208。J.L.Lister 介绍的“博茶”通过边境交接处非法大规模入藏现象并非个案。噶大克和亚东长期是英印商品进入西藏的通道,据印度报纸的报道,1906 年仅从噶大克进入西藏的茶叶有32 万卢比[18]275。一名叫贝莱尔斯(Bellairs)的茶叶种植园主就向西藏运销了12000 磅茶叶。[12]177第二年,噶大克入藏的印茶增加到60 万卢比[17]186,到了1911 年,输入的茶叶为400 万斤左右。[19]当时英印严控从印入藏通道:“对汉人难其入藏,对藏人难其出藏”,在这些入藏的印茶中混入滇茶的可能性很小,或者数量很少。一些史料显示,这种“刁难之策”早就在悄悄执行。在1901 年9 月中国海关税务司韩德森向裴式楷的“半官方性函”中透露了一个消息,说一批从中国内地出发经加尔各答准备到亚东的商人被“未说明理由”地阻滞于大吉岭十日之久,他得到的消息称:“大吉岭当局接到命令,除欧洲人外,凡经海路到此或情况不明的汉人及藏人一律不得前来亚东放行”[20]746。
当然,亚东关从1894 年5 月1 日开关至1914年3 月闭关,印茶一直未能从其正式入藏销售。这一点都值得好好反思。关于“印茶入藏”一项,虽在1893 年12 月5 日的《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续约》中明确百货免税五年后入藏销售,即到1899 年5月,印茶即可通过亚东关正式销往西藏。但事实是,英印方面在到期后,似乎淡忘了此事,清政府则顺水推舟,使其不了了之。“淡忘”可能吗?对带有强烈掠夺和侵略色彩的殖民主义来说,显然这只能是一种幻想。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之弟,深度参与“印茶入藏”一项谈判的赫政于1892 年6 月25日从大吉岭给赫德发出的第139 号电函中强调:英国商民可以放弃在亚东地方购买地基建造房栈的要求,但不会放弃“印茶入藏”要求。①在该电文中,赫政强调,基于英印一方对印茶入藏的强势,可以提出一种折中方法,并已经致电驻藏大臣升泰,他建议:“茶叶一款不必载入约章,如商上果能禁阻藏人不购买印茶自不运入西藏。如总理衙门能支持此一主张,电达升泰,料想可迅速完成谈判。”其言外之意是:英印想把茶叶销往西藏,任其自便,只要西藏地方可以让百姓不购买印茶,那么以后印茶便自然不会再向西藏销售。这种观点并未被清廷和西藏地方认可。该电文为《赫政为报印度已放弃英商民购地建房要求但盐茶贸易双方仍有分歧等事致赫德电》,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西藏亚东关档案选编》(上册),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 年版,第209 页。宁弃土地而守茶叶通关许可,可想当时英印一方对茶叶入藏的利权看得何等之重。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英印一方主动放弃从亚东关向西藏输入印茶的呢?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这样的:若印茶正式从亚东关入藏,即面临被征税的局面(在《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续约》中规定“其税率,不得过华茶入英之税率”),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英印必然会推进印茶入藏事宜,否则他们也不会为“印茶入藏”之事与清政府周旋3 年多的时间,并为之放弃瓜分西藏土地的“良机”。不过,如果他们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或者替代方案,甚至已经收获了重要的利益,那么,他们自然就会放弃原来设计的使印茶由亚东关正式入藏的方案。由此推测,英殖民主义势力当时已经找到了印茶入藏更好的办法,并已经从中渔利颇丰。这就是:各种渠道的走私以及边境区域的直接倾销。
一个简要对比可以反映进入20 世纪前20 年,川茶、滇茶与印茶在西藏市场构成比例的可能情势。1895 年之前,通过川省打箭炉(今四川康定)销往藏区(含四川及周边涉藏地区)的茶叶每年约1087.8 万斤[21]34-35,1918 年川茶销藏区为800万斤,至1928 年,下降至700 万斤。[22]滇茶在1928 年销藏区为5000 担,每担为63.4 公斤,合63.4 万斤。[23]川茶数量快速下降,而滇茶数量较少,印茶暗地里入藏的数量迅猛增加。有学者认为:在1925 年左右,印度茶叶占据西藏市场的大部分,或者说“印茶占据西藏茶叶消费市场”[6]。
但是,“印茶占据西藏茶叶消费市场”之说,仍要深入分析,谨慎使用。因为所谓“西藏市场”并非一个统一的茶叶消费市场,或者说,所谓的茶叶消费只是被阶级等级和社会结构交错划分的破碎网络,贵族、寺院、领主、官员们的茶叶市场和茶叶消费与农奴、手工业者、奴隶和那些被称为“黑骨头”“贱人”的群体的茶叶市场和茶叶消费有着本质的差别。此时,需要我们应用好历史视角和社会视角来看待所谓的市场与消费。
1929-1933 年,资本主义世界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英帝国资本家们全力把危机后果转嫁给其殖民地印度。印度的各类产业普遍受到危机转嫁的影响,大量企业倒闭,大批手工业者和工人失业,农民流离失所,茶产业因此受挫严重。从1933 年第二次不合作运动结束到1939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印度经济中的民族资本比重增加,英国在印度对外贸易中所占的比重下降,帝国主义国家在印度的竞争加剧。[24]132二战期间,印度国内矛盾进一步加剧,物价飞涨,工人阶级生活状况加剧恶化。1943 年印度发生大饥荒,数百万人被饿死。可以说,进入20 世纪30 年代的印度,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个悲惨的社会,凋敝的社会,同时也是孕育希望的时刻。对英帝国来说,其利用印度人民的血汗和土地进行掠夺和侵略的殖民主义受到了严重挑战,它的殖民大棒与印度的民族主义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印茶产业在其中也经受了挑战。
回过头,我们再看一下英帝国于19 世纪下半叶在印度大力开辟茶园、发展茶产业的选择。以下三个维度可以给我们一定的启发。(1)英国国内茶叶消费快速增长,但长期依赖中国供应来满足需求的状况造成了巨大的财政赤字,寻找替代华茶的产品并扭转这种赤字成为帝国要务。(2)英帝国发现印度适宜发展茶产业,印度总督亨利·哈丁(HenryHardinge)认为大力发展茶业是在印度最理想的选择[25]4。(3)资本家们控制的印度茶业需要寻求和抢占新的市场,由于西藏茶叶消费量巨且茶入西藏运路便捷,西藏就成为其首要目标。从1874 年的《教会新报》中记载来看,至少在1873 年时,印度茶叶已经开始销至西藏了。[26]由是观之,英帝国之所以大力发展印度茶产业,根本在于利益诉求,或者说既有解决国内矛盾和危机的诉求,也有向外拓展殖民地、搜刮更大利润的诉求。
“茶宜自种”的提出是处于“印茶入藏”威胁和史实之下的。虽然“茶宜自种”出现在官方话语体系中,而且无论对“印茶入藏”的史实如何解读,都不会影响或者改变披着“印茶入藏”外衣的殖民主义侵略西藏的本质,以及它产生的深刻影响。在殖民主义侵略构建的直接外力作用下,清中央政府下各种原有利益关系构铸的策略必然面临挑战,从而使其利用茶叶加强与西藏地方关系,并进行有效控制、治理的策略受到影响。
三、边疆治理的再审视:“以茶羁縻”政策的内外之困
从唐朝出现茶马贸易形式始,茶叶作为一种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建立联系的纽带角色渐被中央政府重视。宋朝时,以茶叶运输和贸易为中心的茶马贸易进一步巩固了民族地区与内地的紧密联系,并形成了赐茶、榷茶、茶引制、比价制等较为完备的茶叶输边的专管体系,到了明、清时期,这种专管体制得到总体延续并进一步完备。中央政权由此构建起了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的有机互动模式。茶叶也就逐步成为制衡政治、军事、经济,并强化文化联系的一种重要手段。总体来看,这种始于唐朝的通过边茶垄断贸易达到羁縻边疆少数民族,进而有效管理边疆地区的治理模式得以长期的较为有效地运行。[27]但印茶入藏的威胁使晚清中央政府以及涉入西藏问题的张荫棠不得不审视传统的“以茶羁縻”政策的适用性与后果。
(一)内部困境
1.晚清政府对藏政策与治理之问题
鸦片战争后,中国面临外部列强入侵瓜分的危局,清中央政府所依赖的旧体制、应对机制此时受到全面挑战,显出很大的背动性。但是,20世纪之前,清政府在对西藏地方治理的政策取向上仍然秉持“沿袭旧制”的思路。进入20 世纪后,英帝国的侵藏战争、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印茶入侵的挑战、华茶产业的衰败,以及严重的腐败让“沿袭旧制”的治理策略受到巨大的挑战。虽然张荫棠到藏后严惩腐败,清政府也于1906 年11月下令革除在涉外问题上丧权辱国的有泰等人的职务,但并未真正改变局势。以茶羁縻已经没有了环境支撑和内部可行性。
在推进新政过程中,驻藏大臣与西藏地方政权上层有较大分歧,清政府驻藏官员大多数视西藏为愚昧落后之蛮荒之地,主张在西藏和川边藏区用武力强推新政以化解其蛮愚。虽然有的举措具有积极和进步的意义,但一些措施也脱离了西藏社会的实际,“带有浓厚的满汉大民族主义色彩”,跟随张荫棠的何藻翔记录了当时新政举措,譬如勒令“人死用棺木或毯扎束,掘地七八尺埋荒野,勿用天葬以喂狗,勿用水葬以喂鱼。”[17]111与西藏葬俗发生了严重的冲突。所以新政推行过程也伴随着潜在矛盾的激发与新矛盾的制造过程,整体来看,“加深了清廷与西藏地方之间和民族之间的矛盾”。[28]此时,以茶羁縻已经失去了原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之间的大环境,最主要的是清中央政府失去了羁縻西藏地方的政治威信、经济威信以及军事威慑力。面对保护西藏、治理西藏的新挑战和急迫局势,以茶羁縻已经失去了有效的回应能力和功能性。
2.华茶产业之萧条衰败
炉茶①在清代大量的文献史料中,有时把四川入藏砖茶称为炉茶,但更多指的是从“打箭炉”(曾译作“打煎炉”,即今日之康定)入藏的以砖茶为主的紧压茶类。其主要原因可能与“打箭炉”被称为“炉城”有关,该地在西藏以及四川、云南等涉藏地区因茶叶贸易位置之重要而享有盛誉。入藏之路程艰险难行,直接导致由产地至西藏销售时价格过高:由一钱三分至二两五六钱。[29]1561边茶入藏后价格过高问题长期存在,而非清末时才有。除了数量控制之外,这种长期高价状况也是羁縻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进入19 世纪末期,华茶产业整体衰败趋势的加剧使这种高价政策无法正常维持。
在茶树茶园管理上,社会动荡使得茶树修剪、垦殖不能正常开展,常规的间作、施肥、病虫害管理也无法维持,导致病虫害流行,产茶量大幅度下降。茶园管理的破败直接导致茶叶供给和茶叶质量问题。同时,小农经济的生产模式弊端显露,规模小、效率低,产业不但无发展,反而问题越积越多。以对外贸易而言,1891—1920 年之间华茶的对外贸易量大幅度缩水。[30]
在茶叶经营流通上,动荡时局使茶商经营困难,利润大减,所以生产经营的动力不足。在生产中存在着生产设备老旧、毛茶久置、技术控制不当、包装不善、折耗太大等大量问题。在流通中,缺少政府的有效谋划和支持,“全凭茶业经营者个人”,组织松散,内部消耗大。而且缺少销售情况的统计和分析,处于无规划状态。[10]190在茶叶质量上,由于缺少规划管理,市场处于放任状态,茶农和茶商为了谋生和利润,茶叶作假、向茶叶中掺假现象增加。
3.民间茶叶贸易逐步取代官方贸易
以茶羁縻建立于政府对茶叶贸易的统筹掌控,尤其基于长期实行的茶引制度(简而言之是一种政府以发放买卖凭证进行茶叶贸易控制的制度)②茶引亦有“茶券”等称呼,是宋代以后官方发给茶商运销茶叶的一种凭证。无茶引而贩茶者,或者茶与茶引相分离者,则被视为私茶,不具有合法性,与贩私盐同罪。后来逐步发展出许多种类,譬如按销售方式分为“行销引”“坐销引”,在四川等地又有“腹引”“边引”“土引”(销售于土司属地)。除了西藏、陕、甘等地茶引行至民国时期外,其他地方的茶引制在清末时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与边疆地区的茶叶贸易主要有三类形式:官营茶马贸易、私茶贸易和朝贡贸易,官营茶马贸易自乾隆帝之后停止,民间的茶叶私营贸易量的比重加大,而朝贡贸易较之明朝时已经大幅度缩减。虽然入藏茶叶管理仍然沿用“引岸制”思路:管控茶贩收茶与售茶地点与方式,[31]但该管理之目的主要在于征收相关税费。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茶叶数量还是茶叶价格,官方都失去了绝对话语权。
另外,由于清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之间的钱法问题,民间自发的茶叶贸易也因之相应增加。光绪二十七年(1901 年)二月初三日,擢任驻藏办事大臣不久的裕钢向光绪帝上了一份奏折,专门汇报了由于藏钱与银元之间汇兑问题以及由此导致的民间茶叶贸易情况。由于“自上年藏中银价陡低,市间以藏钱七八元即可购银一两”,但在藏获银一两需要十元,因此“各番商均愿购银赴打箭炉买茶,不愿汇兑饷银”。[32]2279-2280
(二)外来挑战
印茶入藏伤及川茶、滇茶在西藏的销路,清政府经济利益受损,同时,西藏统治阶层对华茶贸易的垄断利益也被损害,更为重要的是,若印茶取代华茶在西藏的支配地位,则会危及清中央政权对西藏的有效治理,甚至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从茶叶供给角度来看,如何有效应对印茶的严峻挑战成为清政府中有识之士反思的重点。
1.赤字阴影:英帝国的策略与反击
“对身体全面有益的美妙的中国饮料,叫作中国茶(ChineansTeha),其他国家也叫作茶(Tay),别名提(Tee)——在伦敦皇家交易所的斯威廷谷地(Sweeting'sRents,byRoyalExchange) 的SultanessHead 咖啡店有售。”[33]5这是1658 年9 月30 日英帝国“政治快报”(MercuriusPoliticus)中的一则茶叶广告。进入18 世纪,饮茶之风已经风靡英帝国:皇室和贵族推崇茶叶并引领了饮茶时尚;饮茶对身体有益的观点得到了更广泛认可,社会中下层消费量增加。[12]54
1833 年,茶叶税款已经占英帝国国库收入的十分之一,[34]15但相比巨额的购茶支出,帝国资本家感觉脸上无光。为了购得茶叶,他们不得不向中国输出大量真金白银。1760—1799 年,为从中国购入茶叶,东印度公司就投入了15848282 两(792.4141 吨)白银。[35]19 世纪第一个10 年,983吨白银从英帝国流入中国。为了扭转白银赤字,英帝国以其殖民地印度为基地,先以原棉,后以鸦片和印度茶叶对抗中国茶叶,加之战争的武力大棒,终使白银的流向发生了扭转。巨额白银从中国流入印度,帝国的资本家们从中国购入所需的茶叶后,仍有大量白银转运回本国。19 世纪40年代,中国向英帝国出口了366 吨白银。[36]69从英国本土茶叶消费市场构成看,1868 年,华茶占93%,印茶占7%,但到了1896 年,华茶下降到了11%,印茶则达到54%,锡兰茶叶上升至35%。[37]鸦片和殖民大棒对华茶产业带来了严重的负面效应,产业从业者受到打击,利润下降,华茶的国际认可度和发展环境恶化。华茶产业似有崩塌之危。
2.英印茶业扩张的挑战
在强大的殖民资本和机械工业的支撑下,印度成为英帝国抗衡华茶产业、扭转巨大白银赤字的根据地。机械化方面,杰克逊揉茶机于1872年创制,随后,捡茶机、装箱机、单动式揉捻机、双动式揉捻机相继出现并应用,[12]96-97印茶产业效率大大提升。在公司建立与运营上,1839—1895 年成立的新兴茶叶公司有60 多家,其中1894 和1895 年成立了22 家,达到了高峰[12]525。为了提高竞争力,1903 年通过了《茶税法》,规定茶税由印度茶税委员会掌管支配,主要用于改进经营、扩大宣传、奖励输出、实地调查等。茶叶单位产量得到提升:1900 年每英亩单产377.9磅,1906 年增加至454 磅。[38]
快速扩张的茶叶资本需要寻求开拓新的市场,由于地理位置以及巨大的茶叶消费能力,西藏成为首要扩张目标。为达到这一目标,英印一方在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角度不断加码。张荫棠列举了印茶入藏的两大优势:(1)“印茶无税,运费较轻,炉茶万难相敌”;(2)“价廉,贫民乐于购用”。[29]1561-1562面对印茶的严峻挑战,“茶之专利权”成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清政府与英帝国关于西藏角逐的关键。[39]244印茶的这种挑战使清政府已经无法也不能再把自己的茶叶作为羁縻的手段,而希望自己的茶叶成为巩固西藏地方政局、稳定民心并抵御英印茶业渗透入侵的利器。
3.印茶入藏策略的刺激
印茶入藏是英殖民主义扩张策略的重要组成。从19 世纪下半叶至民国时期,英殖民主义扩张策略一直在向西藏渗透,主要集中于以下几点:(1)“控制西藏与内地之交通,疏远汉藏之关系”。在20 世纪30 年代之前,青康官道长期闭塞,进入西藏多取道印度,在管理上,英印管理者对“汉人”出藏者“听其自由”,但“难其入藏”,而“对藏人回藏者听其自由,而难其出藏”。滇茶转道印度入藏绝非易事。(2)“垄断西藏经济”。因内地与西藏交通梗阻,“印藏商务发达”,导致“卢比高涨,在藏地具有极大之信用与势力”。对贫苦百姓来说,用卢比买印货成为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3)“暗布英人在藏之势力”。“劝诱西藏青年前往英、印留学”,同时“每年使用巨额机密费纳交亲英之藏中权要”。[40]2772
印茶入藏策略与这些策略并举、互成犄角。罗森直言:“我认为,在茶叶需求满足上对中国的完全依赖是一项不容低估的政治因素,我相信,如果对茶叶贸易的垄断被打破,那么中国人对西藏①罗森使用“中国人对西藏”的表述是站在殖民主义的立场之上,他的调查也是服务于英印一方印茶入藏的战略需求的。本着忠实于史料,并为读者清晰展现罗森观点的目的,此处对罗森原话未加改变。的重要影响也会消失。”[21]40为了获得贸易头人和寺庙喇嘛们的支持,英印一方把上好的茶叶直接赠送给他们。[12]254同时,英印想方设法利用华商销售印度茶叶。经常在加尔各答经商的华商李文洲在1901 年左右的一信中讲述了印度茶叶联合会的职员要他带印度茶叶至春丕谷销售的情况。[20]746虽然中方“卑塘之译员”刘田海进行了劝阻,但其真实后果以及类似现象有多少、规模有多大等情况均不得而知,此事表明:当时的印度茶叶联合会“已不顾一切意欲一试”[20]746。
在同类型(质量)茶叶价格上,印茶使用机械,生产效率高,产量也高,加之运路更为便捷,所以入藏茶叶价格优势明显。同时,随着20 世纪初,甜茶在西藏贵族中的流行,英印政府极力把大吉岭所产红茶输入西藏。西藏贵族们逐渐把品饮大吉岭红茶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12]180更为重要的一项策略是,英印以大量的劣质茶叶以及修剪茶树的下脚料来拉拢西藏边境族群,譬如前文所述“博茶”。程凤翔在《程凤翔缕陈倮民情形禀》中记录了西藏察隅边境地区“倮茶量多,滇茶次之,川茶绝少。”[41]8印茶入藏的这些策略严重刺激到清政府,并促使其反思羁縻之过以及思考可行的应对之策。
四、一种微观史下的博弈:“以茶自种”之历史可能
张荫棠提出“茶宜自种”有他自己的理由。概言之,他认为西藏可以做到茶叶自给,主要原因有三个:种源、技术以及土壤。(1)“以炉茶种输藏”,这是茶树品种和茶叶品质上的保证,因西藏林芝、昌都多地与四川雅安产茶区地势相似,且西藏长年饮用四川之茶(即炉茶、川茶),按理而言,炉茶最适宜在西藏种植。(2)“教民自种”,强调提供技术支持,避免茶树培植以及茶叶加工中的技术困境。(3)土壤条件符合要求,张荫棠认为“大吉岭、哲孟雄一带均能种茶”,所以“西藏卓木、工部等处土性,亦想能种”[29]1561-1562。显然,张荫棠提出“茶宜自种”绝非随意为之,而是经过了较好的考查和论证。
张荫棠在回顾和总结“以茶羁縻”政策时认为有两点最为关键。(1)茶籽问题。他从藏人那里听闻,“从前曾屡次派人到川采买茶子,因山户辄以炒熟之子与之带回,施种不能发生”,即西藏先前曾试种茶籽,但未获成功,原因是茶籽是“炒熟”的。另外,由川入藏之路“关卡亦盘诘綦严”,“不准将生茶子运出”。造成这两种情势的主要原因在于羁縻政策中的“保守利权”。[29]1546-1547时局之变已使这种“保守利权”转变为治理西藏地方的罅隙。(2)保护四川税收和西藏百姓的就业。通过严格管控茶叶从四川等地的入藏情况,可以保证四川地方茶税收入。罗森通过精确的计算,认为1895 年之前每年从打箭炉运出入藏的茶叶税收总额可达133840 两白银。[21]34这也是“从前不准茶种至藏”的直接原因。同时,由于由川入藏茶路要通过高山大川,至打箭炉后需大量人力、畜力方可把茶运入西藏,运茶也就成为汉藏贫苦百姓谋生的重要手段。对清政府而言,茶之羁縻政策亦具备吸纳劳动力就业之作用。在张荫棠看来,若运费极轻之印茶入藏,加之“印茶无税”,那么“藏民亦岁失运茶脚费数百万”,[29]1561这将是羁縻政策的重大挫败。
有了三项基础性保障,加之反思羁縻政策的成败之处,张荫棠对在西藏推行自种茶、自产茶举措的未来抱有较大的信心。他展望:“语有之天下大利莫如农,藏卫沃野千里,果使地无不辟,田无不治,树艺兴,财赋赡,他日以藏治藏,力可自给,不烦协拨,蔚为雄藩,即尽免茶厘以通商运,俾争固有之利,犹计之得也。”[29]1546此番话显示出在张荫棠的谋划中,“以茶自种”被寄予厚望,是转变治理西藏地方和全面振兴西藏的先头兵和千斤顶。
五、历史之镜:“以茶自种”效果欠佳之原因及事件的历史遗产
宣统元年(1909 年),赵尔丰曾派人去调查藏区茶树的生长情况,虽有所发现,但并不如意。要言之,“以茶自种”事件的整体效果并不理想,并未形成预期的自种茶树,更没有形成明显的茶叶自给能力,事件本身很快淹没在动荡的历史光影之中。1906 年10 月张荫棠抵达拉萨至1908 年底,张荫棠的植茶新政总共经历了短短2 年多的时间,随后,张荫棠被召回朝,继而又被任命为外国公使。此后20 多年里,“以茶自种”成了一纸空谈。
(一)效果欠佳之原因
1.内因方面
其一,晚清政府政局混乱、社会动荡,推进西藏自种茶的基本保障缺失。1840—1912 年,清朝统治进入疾患丛生的晚期。1840 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把晚清政府拖入殖民主义浸透、入侵的漩涡,太平天国、义和团运动等农民起义让清政府统治基础遭受打击。普通百姓的社会生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结构性压迫,整个社会陷入了“国不国、家不家”的困境之中。关于家国的集体意识危机不断蔓延,社会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恐惧感。
张荫棠入藏推行新政的同时,赵尔丰也以川滇藏区治理者的身份在那里进行“改土归流”,虽然目的良好,但新政措施脱离当地社会实际,在藏区社会中“消化不良”,被冠之以“满汉大民族主义”,从而在清廷与西藏地方政府之间、汉满藏等民族之间进一步激化了相互纠缠的矛盾。[28]
其二,张荫棠的困境。张荫棠于1906 年“以五品京堂候补前往西藏查办事件。”[42]1307同年10月,张荫棠抵拉萨后开始参奏进折,推进整治藏事,他边惩治腐败边推进学校教育、军事、矿务、枪炮、官银、官俸、卫生、茶业等各个方面的改革。[29]1558-1564直至1908 年底被召回京。除了未能较为长期、系统地主持包括自种茶在内的西藏各项改革,张荫棠在推进这些政策中,也未能获得来自清政府和西藏地方积极有效的支撑。面对这一情况,人单力孤的张荫棠只能凭着激情和想象“奋斗”,他并无更好的办法解决自己的困境。于是,他反复通过折文、通告等催促西藏地方政府和僧俗官员们尽快推进、尽快落实。譬如光绪三十三年(1907 年)五月二十二日,他劝令“速办九局”。[29]1547-1548
2.外因方面
殖民主义不会允许西藏茶叶自给。进入20世纪初,英俄势力对西藏地方的争夺进一步加剧。俄国通过宗教策略先发制人,俄籍僧人德尔智被认为是其重要的棋子,他不但成功进入西藏宗教政治的上层圈子,而且获得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信任,于1900—1901 年作为西藏地方的“特使”两次出现在俄国圣彼得堡。[28]这让英帝国和英印政府着实恼火,他们进一步权衡争夺西藏的策略,刺激了第二次侵藏战争的爆发,印茶入藏也成为他们制衡、反击俄国并对西藏施加更强控制的重点。
基于此,工业化成果和资本家的巨额资本涌入英印茶业之中,茶园数量快速增加、规模迅速扩大,茶叶加工能力和产品质量也快速提升。除了单位产量的快速增长外,[38]出口量也相应增加,并取代了华茶在国际茶叶市场中的主导地位。1888 年时,英帝国进口华茶比印茶多500 万镑左右,到了1893 年,英国进口印茶之数已经接近进口华茶的3 倍。[43]资本主义茶业的汹汹气势让华茶产业陷入了全面被动。这种局面反映在西藏地方时局中更为严重,一切与印茶入藏不相符的做法都被英印殖民力量残酷打压,而低价倾销、拉拢贵族等手段直接削弱了西藏自种茶的推行。
(二)历史遗产
虽然西藏自给茶叶的事业并未达到预期,但并不能因此否定“以茶自种”事件本身的价值。这些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真正打开了西藏自给茶叶的历史之门。有人会发问:这次事件中,西藏到底种茶了没有,有没有茶树存活?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光绪三十三年(1907 年)四月二十九日,因为藏商阿旺落布至打箭炉一带采买茶种、觅雇工人之事,张荫棠特致函给四川总督,并提出:“除禀批示并给护札外,相应咨请贵部堂查照,希即分行司局,转饬打箭炉一带产茶地方文武员弁暨关卡委员知照……”“勿事禁阻,其携同回藏时,经过关卡,查无夹带违禁漏税货物,即便验札放行,毋稍留难,以慰藩属向慕之诚,而示抚缓无外之意,实为公便,望速施行”。[29]15471907 年买茶籽至1908 年底张荫棠离开西藏,不出意外,茶籽应会种植。表明采买茶籽并种茶事件极大可能发生了。另外,宣统三年(1911 年),夏瑚沿察隅河南下勘察地形民情,发现数十株茶树,“食之味淡”,他认为是一种“粗茶”。[41]22夏瑚在日记中用了“闻此地产茶”的表述,说明当地有茶树的事实是被当地群众知晓的。这与1907-1908 年张荫棠所了解到的西藏的土壤应该适宜茶树生长的观点形成反差。这些茶树很有可能是“茶宜自种”事件的成果,只是所植茶树在后面缺乏必要的管理,所以看似“粗茶”。①夏瑚认为是“粗茶”可能因为茶树未经过必要的修剪,似野生一般,也可能强调“食之味淡”,突出口感。
20 世纪30 年代,擦绒·达桑占堆②擦绒·达桑占堆(约1888-1959),西藏地方噶厦政府官员。原为彭波达桑普布寺拉章的卡果尔谿卡一家差巴的孩子,因差役太重、生活困苦而四处流浪。后成为十三世达赖喇嘛侍从,1912 年入赘擦绒家族,成为贵族。曾任藏军司令、噶伦等要职。善理财,创建造币厂、毛纺厂等,并有进出口贸易。押五十多名“军犯”到山南的隆子县加隅地区的加却俄村(为珞巴族人聚居村),在那里开荒试种茶树,大约开垦了五十多克③“克”()是西藏旧有的一种计量单位,它既指重量,也指重量对应的土地面积。按西藏一些地方的计量,1 克相当于14 公斤,也有的相当于16 公斤。一般地,1 亩地需用青稞种子17.5 公斤,“1 克地”通常指1 克种子可以播种的土地面积,即相当于1 亩左右。地种植茶树,技术指导是一名英国人,名叫郭兰巴布。这些茶树种植成功了,并能够采摘茶叶,但当地群众怕因茶而增加杂税和劳役,便设法焚毁茶园,有的人还将茶树挖走,栽在自己的家中。最终,开垦的茶园也未能经营下去。[44]271擦绒·达桑占堆实现西藏茶叶自给的愿望也未实现。
直到1960 年,根据西藏军区生产部的指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 军和后续部队的一批干部和战士来到西藏易贡建设军垦农场,创立了西藏易贡茶场,从此真正开始了西藏自种茶、自产茶和规模化生产与经营的历史。
其二,一定程度上激发了西藏自我发展的动力。为了推进自种茶,张荫棠前期对英印茶业和西藏茶叶市场做了深入了解,这清晰体现在他提交的相关折文之中。同时,为了应对英印茶叶在国际市场上的挑战,一些有识之士去了印度了解其茶业情况。1905 年时任江宁(今江苏南京)督理茶政盐务道台的郑世璜率团考察印度、锡兰茶业,写了《印锡种茶制茶考察报告》,这对国内茶业界以及清政府来说起到了警醒作用,人们看到了英印茶业的飞速发展。[45]可以说,在西藏开展自种茶事业既是一些有识之士向世界开眼界的后果之一,同时也是推进西藏地方活力与发展的重要力量。
在张荫棠推行新政之后,发展意识在西藏得以激发。擦绒·达桑占堆在这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不但订阅了许多英文刊物、报纸和画报,让懂英文的人解读给他听,这让他了解了世界,也反思西藏的治理与发展。他还创建了“色章列空”(造币厂),推进西藏当地货币的流通。为了发展西藏毛纺业,他还创立了编织厂,用的纺机除了从印度购置的外,还有西藏自制的土纺机。[44]438-444另外,前文已述,他也尝试继续自种茶树,推进西藏的茶叶自给事业。
其三,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藏川滇区域的有机性。在自种茶尝试中,藏族茶商、群众和汉族茶农之间产生了直接的合作关系,由卖假茶籽、问题茶籽,到提供真的茶籽茶苗且还要进行技术指导,这种转变虽然主要出自政府的安排,但转变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重要事件。
自种茶树整体上是抵御印茶入藏的重要组成部分。①张荫棠的综合措施包括:一是严禁印茶走私入藏,加大边防检查力度,收缴非法入境印茶。二是坚持对入藏印茶实行重税。三是推进在藏区茶树的培植,发展西藏自产茶能力。对历代封建王朝推行的禁止西藏等少数民族地区自种茶的规定,张荫棠坚决反对。就抵御印茶入侵的有效性而言,西藏自产茶无疑效果最好。四是力主减免边茶课税,加大边茶向西藏输入量。清初边茶课税较低,但腐败现象及各类杂税逐渐增加,边茶贸易受到一定影响。抵御印茶运动不但表现出一致对外的向心力,[46]155而且激发了茶马古道作为一种经济、文化纽带作用的发挥,民间贸易也因此获得了更重要的意义,加大了西藏与四川、云南等地区的贸易互动、文化互动和生活互动,也促进了古道沿边各民族的文化交流。[47]135
结语
张荫棠推进的“茶宜自种”可以认为是西藏历史上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尝试”,它是“以茶羁縻走向以茶自种”的历史转折点。以茶羁縻与以茶自种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治理思路与发展思路。这种转变给我们的启示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内的团结合作、互帮互助是事业成功的基础;“以茶羁縻”政策虽然可以促进团结、保持稳定,但它是强制性的外在手段,长期来看,其中隐藏着分化的风险,而这种风险的后果可能非常严重;更为牢固的团结必然是内在的、内生的,是相互之间的,而不是外在强制的,必然要打破不平等的等级再生产。
在晚清政府之下,国家治理失序,政策应对不足,基层执行能力严重削弱,因此,传统的羁縻之策以及革新的以茶自种都无法有效发挥真正的功能。殖民主义既不会允许“以茶羁縻”继续发挥作用,也不会允许“以茶自种”实现西藏茶叶自给的出现,因为二者不符合殖民主义政治利益、经济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当软弱失序的政府和国家遇到殖民主义时,任何侥幸的幻想都会把自己推向深渊。
“茶宜自种”尝试是在清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的长期关系中,在中华民族面临外部殖民主义的侵略,面临亡国灭种之危机时出现的,实际上它是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内增强西藏地方抗压能力和自身发展能力的尝试。目前,在广东省等兄弟省份的帮助下,“以茶援藏”“组团援藏”大力推进,茶产业在波密县、墨脱县、察隅县、山南市多地都有了非常好的发展:“品质好、口碑佳”的茶叶,“市场广、效益高”的茶产业,成为西藏茶业的一个标志性评价。西藏的自产茶不但供给西藏本地市场,还远销国外重要市场。茶产业已经成为西藏产业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为西藏群众增收致富、奔向更美好的生活提供着动力和支持。
2021 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 周年。在党的领导下,西藏2020 年同全国其他省份一道大踏步进入小康社会,实现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跨越之一。我们应该怀着一种感恩之心铭记:若国家无力,尤其无力凝聚起全社会的强大力量,就会缺少处理国内复杂情况和各类挑战的基本保障,更无从谈有效应对外部复杂国际环境和抵御各种各样的严峻挑战。在中国传统的“家国天下”的概念框架中,国家是个人、家庭以及天下苍生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