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属马来亚与荷属东印度群岛华人抗日救亡运动比较研究(1937—1942)
2021-12-31谢侃侃
谢侃侃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一、问题的缘起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军事冲突全面升级。西方大国普遍采取绥靖政策,不愿对迅速激化的中日矛盾进行干涉。面对中国国内不断恶化的政治军事形势,海外华人的爱国主义情绪空前高涨。数百年来,英属马来亚及荷属东印度群岛(印尼)一直是华人向海外移民的重要目的地,华社人口甚众。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促使海外华人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马来亚与印尼两地华社在1937至1941年间组织了不计其数的抵制日货、筹款募捐和志愿者招募等活动,激发了海外华人参与国内政治的空前热情。(1)本文的讨论范围既包括侨居当地但保留中国国籍的华侨,也包括出生于当地并具有当地法律身份的华裔,两个群体在本文中统称为“华人”。值得注意的是,马来亚和印尼的华人群体并非同质而统一的整体。当地出生的“土生华人”(peranakan)与中国出生的“新客”(totok)移民间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而不断变化的殖民地社会政治环境也进一步加剧了华人群体内部的分化。(2)“Peranakan”是马来语词,字面意思为“后代”,用于描述出生在英属马来亚或荷属东印度地区的华人后代,通常已在东南亚生活数代。其他类似的称呼包括“峇峇娘惹”“海峡华人”“土生华人”等。“新客”(亦作“singkheh”或“sinkeh”)是中文说法,指新一代华人移民。在荷属东印度地区,有时也作“多督(totok)”。为保持用词一致,本文使用“土生华人”指称在当地出生的华人,“新客”为中国出生的新一代移民。在中日全面对抗的背景下,许多海外华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中国性”与“华人性”,思考自身与当地殖民政府及民族意识不断觉醒的当地社群间的关系。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发展,一些海外华人热衷于讨论中日战局的走向,对政治活动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参与热情。与此同时,两个殖民地持续变化的政治形势也对抗日救亡运动的组织及当地民众对华人政治运动的态度产生了重大影响。
中外学界已对二战中东南亚华人对国内抗战的贡献进行过较为深入的研究,相关学术成果也较为丰富。除学术著作外,相关机构还出版了大量回忆录、传记、新闻报道、纪念性文章等体裁的大众读物。(3)陈碧笙、陈毅明:《陈嘉庚年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林少川:《陈嘉庚与南侨机工》,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年;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蔡仁龙、郭梁华:《华侨抗日救国史料选辑》,中国福建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1987年;许云樵、蔡史君:《新马华人抗日史料:1937—1945》,文史出版私人有限公司,1984年。然而,这类作品往往强调抗日救亡运动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及海外华人在运动中表现出的同仇敌忾、团结一致,重点突出华人的爱国情怀,对华人群体内部根深蒂固的派系矛盾、内部冲突和相互竞争则轻描淡写或避而不谈。此类文献通常从以中国为中心的视角切入,相关讨论聚焦东南亚华社,较少谈论华人与殖民地社会、特别是与本土居民之间的互动关系。
明石阳至(Yōji Akashi)对这一主题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探讨,对华人群体内部的分歧及其对救亡运动的影响进行了多角度的讨论。(4)Yoji Akashi, The Nanyang Chinese National Salvation Movement, 1937-1941, Lawrence: 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Kansas, 1970.然而,该研究试图对整个东南亚地区的抗日救亡运动进行概述,并没有对马来亚和印尼殖民社会的具体差异进行对比。孔飞力(Philip Kuhn)和狄迪(Didi Kwartanada)对华社内部的派系斗争进行过较为深入的研究,指出当时海外华人的民族主义“并非单一的建构,而是相关心理和行动方式的马赛克拼接”。[1]不可否认,民族主义是抗日救亡运动的重要推动力,但海外华人在救亡运动中的参与程度与他们在殖民地的生存策略是息息相关的。也就是说,华人在与殖民者和本地人相处的过程中必须对自身进行适时调整,以适应当地不断变化的政治、社会环境。尽管华社内部存在多样性,但孔飞力和狄迪均指出,长期存在于土生华人与新客之间的隔阂塑造了抗日救亡运动的基本模式。在不同殖民地,抗日救亡运动的领导者几乎都是新客移民,因为相对来说,新客与祖籍地的联系比土生华人更为紧密,因此新客群体通常“表现得更加爱国”。[2]施坚雅(William Skinner)对比了英属马来亚和泰国(未被西方殖民)的抗日救亡运动,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即新客移民和土生华人之间存在明显的分歧。施坚雅认为,新客在马来亚的华人群体中占多数,当地的殖民环境使他们比泰国华人更容易受到中国激进思潮的影响,而且来自广东的新移民向来与祖籍地的革命运动保持着频繁的互动。[3]
尽管上述观察反映了海外华人抗日救亡运动的一些重要特点,但类似的叙述与一些可查证的历史记载相矛盾。例如,在英属马来亚的抗日救亡运动中起主导作用的是闽籍商业领袖,而非粤籍革命人士。[4]在荷属东印度,一部分土生华人积极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而许多新客移民却对筹款和抵制日货运动无动于衷。在日本占领期间,许多新客商人迅速作出调整,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局势,一些人甚至与日本占领军政府相互勾结,获取了丰厚的利润。新客华人是否一定比土生华人具有更强烈的爱国热情?相比闽籍人士,革命思想是否对粤籍群体的影响更深?答案是否定的。类似的叙述方式显然过分简化了彼时华人群体内部复杂而多元的身份认同和政治倾向。高度异质的海外华人群体对抗日救亡运动的态度和反应不一而足,根据祖籍地或出生地对他们进行简单划分是存在问题的。大量的例外情况表明,出生地或方言群体的隶属关系并不能直接决定华人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参与程度,因为个人及群体的言行不仅受其与中国的关系等影响,也与其居住地不断变化的环境息息相关。因此,更重要的问题是,身在海外的华人群体多面相、多层次的身份认同对他们参与祖籍国政治运动的动机有何影响?殖民地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如何塑造海外华人对“抗日救亡”的理解以及他们随后在该运动中的表现?以及在此背景下,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对东南亚华人抗日救亡运动影响的深度和广度究竟如何?
基于英国及荷兰殖民当局档案,辅以报纸、回忆录、纪念文集等材料,本文旨在对“七七事变”后东南亚华人在抗日救亡运动中发挥的作用进行重新探讨。传统论述将海外华人当作同质化程度较高的一个群体进行研究,认为海外华人的爱国情怀是抗日救亡运动的根本驱动力。本文则试图对这种观点进行补充:不可否认,东南亚华人高涨的爱国主义情绪推动了抗日救亡运动的发生与发展,但各殖民地迥异的政治环境,以及华人与祖国、居住地关系的差异也对该运动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现有英文文献或多或少提到了华人群体的多样性,但许多学者却倾向于使用“新客”与“土生华人”之间的隔阂或方言群体之间的对立等预设框架对抗日救亡运动进行简单梳理,因此本文亦试图对这种叙述方式提出商榷。本文将英属马来亚和荷属东印度群岛进行对比,指出不同华人群体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表现存在明显的差异。二战初期东南亚殖民地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促使华人群体迅速作出调整,海外华人与其祖籍地及其所在殖民社会的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这一改变也深刻影响了他们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表现。一般而言,华人群体的内部分歧受到阶级、宗族、职业、出生地、方言等因素的影响,但个人在政治倾向、经济利益、身份认同、社会网络方面的巨大差别也形塑了人们对抗日救亡运动的态度。另外,由于当时英荷两国对各自在亚洲的核心利益存在不同认知,两国政府对当地华人发起的政治运动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措施,最终导致了两地抗日救亡运动的迥异结果。
二、英属马来亚:陈嘉庚与抗日救亡运动
中文文献通常将马来亚视为抗日救亡运动成功的典范。该运动在马来亚动员了数量庞大的华人群体,为中国战场募集了急需的资金,并开展了卓有成效的抵制日货运动。闽籍侨商领袖陈嘉庚被认为是马来亚抗日救亡运动取得成功的关键。在他的领导下,该运动打破了方言、阶级、派系政治等方面的壁垒,有效地团结了遍布东南亚的华侨华人群体。[5]在抗日救亡运动的推进过程中,华人群体内部的激烈竞争一直存在,而抗日救亡运动则进一步凸显了移民群体内部的张力。对许多华社领袖而言,抗日救亡不仅是最终目的,也是一次难得的在华人群体中扩大影响的机遇。因此,不同势力为争夺抗日救亡运动的领导权展开了激烈的竞争,而陈嘉庚及其所领导的闽派筹赈团体在这一过程中众望所归、脱颖而出,成为马来亚乃至整个东南亚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募捐网络。抗日救亡运动在马来亚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华人群体的“团结一致”并非该运动所促成的自然结果,而是华社领袖寄希望于通过不断努力达成的长远目标。
马来亚华人的政治活动历来与中国国内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20世纪初,孙中山将同盟会的海外网络扩展至马来亚,海外华人对其领导的革命给予了大力支持。1921至1931年间,马来亚的锡矿和橡胶种植园经济蓬勃发展,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引发了大量华人劳工的涌入,当地华人人口在十年间增长了46%。[6]到1931年,华人人口已占当地总人口的39%,但本地出生者却仅占华人群体的31%。[7]马来亚华人人口中的大多数都是新客移民,他们保留着中国国籍,既不是当地的永久居民,也不是英国臣民(British subjects)。[8]当时,本地马来族居民尚未开展争取独立的民族主义运动,数量庞大的华人群体也并不热衷于争取殖民地的永久居留权。总的来说,当地华人对马来亚的归属感相对较弱。(5)马来民族主义运动发展较晚,1938年马来青年联盟(Kesatuan Melayu Muda)成立后才初步发展成为有组织的政治运动。虽然左翼的马来青年联盟和右翼伊斯兰组织都反对亲英保守精英的统治,但他们都强调“马来人至上(Ketuanan Melayu)”,力求建立排斥华人等外来民族的马来主权国家。然而,这种运动在战前的规模和影响力都比较有限,并未发展成为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参见R.A.Sani, Social Roots of the Malay Left: An Analysis of the Kesatuan Melayu Muda, SIRD, 2008.英国殖民学者理查德·温斯泰德(Richard Winstedt)指出,除了小部分的土生华人,彼时马来亚华人在政治上基本都把中国视为故乡。(6)根据《1914年英国国籍和外国人身份法案》(British Nationality and Status of Aliens Act 1914),出生于大英帝国领地(British Crown)内的所有人都被视为英国臣民(British Subjects)。在马来亚地区,只有海峡殖民地(新加坡、槟城、马六甲)属于这一范畴。而在马来亚其他地区,马来联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和马来属邦(Unfederated Malay States)各州在名义上都属于英国的保护地,主权归当地统治者(苏丹),在这些地区出生的人被视为“英国保护地居民”(British Protected Persons),参见Richard Winstedt, “Malaya”,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Vol.226, No.1(1943), pp.98-99.
尽管新客移民比例的逐步上升有利于海外华人建立起他们与祖籍地之间更为紧密的政治联系,但人口结构的变化并没有必然地导致马来亚华人政治认同的同质化。马来亚华社极其多元,华人群体的民族主义意识远非铁板一块。中华民国成立后,国民党积极争取海外华人的信任与支持,来自海外华人的汇款成为国民政府重要的收入来源。[9]国民党在当地建立了庞大的分支机构与跨境网络,并经常在海外华人中进行民族主义宣传。[10]自192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共产党也在共产国际的指导下在马来亚积极地开展地下工作,先后建立了多个共产主义组织,获得了一定的影响力。1923年至1927年间,共产国际鼓励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促成了第一次国共统一战线的形成。但是,这一同盟关系却在1927年“四一二事件”后破裂,两党在马来亚的合作关系也宣告结束。随后,中共对其各类南洋支部进行重组,以求适应当地不断变化的政局,并于1930年正式组建马来亚共产党。(7)Boon Kheng Cheah, From PKI to the Comintern, 1924-1941: The Apprenticeship of the Malayan Communist Part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3-40.关于共产党对救亡运动的影响,参见“Party always busy”, Malaya Tribune, 27 October 1937, p.13.尽管马共不断尝试与非华裔群体展开合作以推进革命的本土化进程,但在整个1930年代,马共绝大多数的革命活动均是指向中国或与中国密切相关的,其运动的追随者也几乎都是华人。[11]1937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国共两党进行第二次合作,形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两党在马来亚的分支机构也暂时和解,力求在当地华人的政治活动中寻求合作。(8)1937年至1941年间,国共两党为了抵御日本的入侵进行了第二次合作(区别于1923年至1927年间为对抗北方军阀的第一次国共合作)。1941年初两党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合作关系终止。参见Cheah, From PKI to the Comintern, 1924-1941: The Apprenticeship of the Malayan Communist Party: Selected Documents and Discussion, pp.30-31; Stephen Leong, “The Kuomintang-Communist United Front in Malaya during the National Salvation Period, 1937-1941,”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8, No.1(1977), pp.32-38.The rapprochement ended due to clashes between the two forces in early 1941.Gregor Benton, “The South Anhui Incident,”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45, No.4(1986), p.681.在此背景下,马来亚的抗日救亡运动开始蓬勃发展。[12]
尽管国共两党都高举“救亡图存”的旗帜,但双方却为争夺救亡运动的领导地位展开激烈的竞争。梁文勇指出,在中国国内形成的统一战线并没有完全延伸至海外。国共两党对殖民地的政治立场不同,国民党保守派不愿意与被殖民政府视为非法的马来亚共产党合作,担心国民党会受到英国反共政策的殃及。这种心态导致两党在马来亚的关系不温不火,分支机构间鲜有合作。另外,国民党认为英政府对中国的抗战事业较为支持,而英政府的中立是维持马来亚稳定的关键所在,也有利于保护海外华人的利益。因此,国民党坚持抗日救亡运动必须在中英友好的前提下进行。[13]与之相对,马来亚共产党在救亡运动中采取了更为激进的斗争方式,常常质疑并挑战英国的殖民统治,力求在马来亚华人中获得更大的影响力。例如,1938年1月马共领导的抗敌后援会发起了一次反日游行,随后发展成一次暴动,引发英殖民政府的强硬镇压,导致一百多名成员被捕,11名领导人遭到遣返。(9)官方文件强调被遣返的11名组织者都是新客华人。“Anti-Japanese Demonstration in Singapore, 1938,” Colonial Office: Straits Settlements Original Correspondence, CO273/646/9, NA-UK.英当局指责抗敌后援会“打着爱国主义的幌子进行颠覆活动”,并声称他们的暴力行为打击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使大量华人受害。此外,英政府认为该组织经常利用恐吓和胁迫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尽管中共已发表声明并开始与南京国民政府合作,但马共领导的反帝活动仍在继续。抗敌后援会的核心思想是共产主义,他们只是在利用抗日救亡运动来达成其终极目标。[14]
让英政府稍感宽慰的是,当时马共的影响力还相对有限,其领导的救亡运动尚未获得多数华人的支持。英国殖民官员在报告中用轻松的笔调记录道,“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打着抗日救国的幌子搅浑水、算旧账,受到了华人有识之士的强烈谴责……(但)新加坡和马来亚腹地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10)1930年代,英殖民政府将共产主义视为马来亚主要的安全威胁,采取严厉措施打击实际或可疑的共产主义活动。参见Ban Kah Choon , Absent History: The Untold Story of Special Branch Operations in Singapore, 1915-1942, Singapore: Raffles, 2001.尽管国共两党达成共识,决定成立一个协调机构来统筹当地的救亡运动,但实力占优的国民党分部却将马共成员排斥在该机构的决策层之外,把持了马来亚救亡运动与国内的联络和协作。[15]
然而,党派斗争并没有形成马来亚救亡运动的主旋律,无党派侨领最终成为该运动的核心领导者。1920年代中后期,中日矛盾的逐渐激化导致南洋华人的民族主义情绪空前高涨,不同的方言群体迅速响应,形形色色的赈济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华人移民聚居的东南亚城市。福建籍企业家陈嘉庚是在新加坡领导这场运动的关键人物。陈氏早年赴南洋经商,在生意上取得成功,建立了自己的橡胶王国,并在20年代中期盛极一时,他也因此名声大震。然而,由于1929年至1933年间的全球经济大萧条,市场对橡胶的需求骤降,陈嘉庚的橡胶产业也遭受重创。[16]与此同时,日本政府开始大力支持本国企业向东南亚扩张,鼓励日资对海外华人主导的当地零售市场进行渗透,并努力确保日本能够从该地区获得稳定的战略物资供应。1931—1937年,日本与东南亚之间的贸易总量翻了3倍,包括陈嘉庚在内的南洋华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11)日本与东南亚的贸易额从1931年的1.09亿日元上升到1937年的3.87亿日元。参见庄国土:《从民族主义到爱国主义:1911—1941年间南洋华侨对中国认同的变化》,《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110—116页。为降低本国企业对华商的依赖,日本与马来亚土著居民密切合作,积极建立全新的零售网络。[17]日本的经济扩张恰逢大萧条后的困难时期,对南洋华人的商业活动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种来自日本的现实威胁使抽象的民族主义变得十分具体,华商们愈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中国紧密相连。正如陈嘉庚在其一次著名的演讲中所说,“知敌人今日之觊觎南洋,则知吾侨在南洋之身家岌岌可危,吾侨在南洋之产业摇摇难恃,知吾侨在南洋之身家可危,产业难恃,则知南洋非保卫不可,然与保卫南洋,必先保卫祖国,祖国情势好转,则南洋情势随着好转,祖国抗战胜利,南洋不保卫而自保卫。”(12)1941年3月29日,陈嘉庚在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发表的演讲。参见陈嘉庚:《南侨回忆录》,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年,第321页。
由此可见,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爱国主义运动在海外的发展与华商利益保护的诉求是密不可分的。随着日本在华军事行动不断升级,两国商业群体在东南亚的竞争也愈演愈烈。1928年日军在山东济南屠杀6000余人,史称“济南惨案”。马来亚华人对此反应十分激烈,在陈嘉庚的领导下组织了大规模抵制日货行动。[18]庄国土指出,该运动是马来亚华人进行联合抗日的重要分水岭,原因如下:(1)运动的参与者不限于商界精英,大批底层华工在陈嘉庚的动员下也踊跃参与其中;(2)组织有序的“山东惨祸筹赈会”兼容并包,接收了来自马来亚华人不同方言群体、不同派别的支持与捐助;(3)得益于筹赈活动的成功,陈嘉庚成为了抗日救亡运动中毋庸置疑的领袖。[19]1929年陈嘉庚当选彼时新加坡最大的宗亲总会福建会馆的主席,这巩固了他在福建移民中的领导地位。尽管陈嘉庚的个人生意严重受挫,于1934年被强制清算,但他本人的社会政治地位却在同一时期显著提升。[20]陈嘉庚认为,将各自为政的华人团体进行整合能够促进整个华人群体的团结。因此,他在当选福建会馆主席后一直致力于联合背景多元的马来亚华社,将不同方言群体吸纳进各种筹款和抵制运动。[21]1930年代中期,中日关系持续恶化,陈嘉庚及其领导的华人团体开始更加积极地动员海外华人支援中国进行抗战。
“卢沟桥事变”后,英方坚持绥靖政策,保持中立态度,拒绝介入中日军事对抗。为了在马来亚“维持和谐现状”(maintain the happy state of affairs),殖民政府禁止中日双方在学校等场所进行政治宣传,规定所有中文和日文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必须确保在课堂、作文、演讲、辩论等活动中严禁任何有可能激化学生思想、抵制殖民地其他种族的内容。[22]
随着战局的发展,马来亚救亡运动在活动方面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殖民政府允许华人社团进行筹款活动,但强调捐赠必须完全自愿,且不得用于军事目的。(13)英国殖民政府允许中国政府在马来亚销售债券,前提是债券以“救济或重建严重受灾地区”为目的,且销售过程中没有强买强卖行为。“Sale of Chinese Government Bonds in Malaya, 1937,” Colonial Office: Straits Settlements Original Correspondence, CO273/635/3, NA-UK.英属马来亚殖民地当局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与英国长期坚持的绥靖政策和中日间愈加激烈的战局密切相关。1937年8月淞沪会战后,日军对中国的侵略已明显对英国在亚洲的利益造成了巨大威胁。(14)淞沪会战始于1937年8月,同年11月结束。国军在会战中伤亡惨重,会战的失败导致中华民国首都南京陷落。蒋介石本来希望国军在上海的顽强抵抗能够吸引国际社会的关注,从而使西方大国支持中国抵抗日军入侵。然而,西方势力在布鲁塞尔《九国公约》会议上仍未能达成一致,大多数国家依然坚持孤立主义和绥靖政策。《南侨机工:一批热血华侨回中国抗日的不平凡故事》,新加坡:新加坡国家档案馆,2009年,第11页;H.van de Ven, China at War: Triumph and Tragedy in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China,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p.75-101.在此影响下,英国的远东政策逐渐从坚守中立过渡到对中国抗战的间接支持,同时避免与日方发生直接军事冲突。英方认为,“日本与轴心国结盟的态度非常明确,而我们对蒋介石及其抗日行动的支持也因此有了新的重要意义……当然,我们并不希望因这一态度而激怒日本……我们应当在遵循大英帝国基本政策的前提下,尽量对中国政府的代表们提供帮助并与其保持友好关系。”[23]
尽管英方坚持中国应该恪守双方于1931年签订的《蓝浦生—王正廷协议》(Lampson-Wang Agreement),不对英殖民地政治问题进行干涉,但伦敦方面却在暗中指示马来亚殖民地当局不要“过于教条地执行之前的协议”(too much pondering over the former agreement),毕竟“当前的形势与十年前截然不同”。(15)1931年英国驻华公使蓝浦生与中国外交部长王正廷签署协议,规定国民党不能在马来亚设立党支部。英国外交部甚至指责马来亚当局对待中国高级外交官的方式过于死板,批评他们处理国民党在马来亚活动问题的方式欠妥,并建议其官员在对涉华活动进行调查时要小心谨慎、注意措辞,“以便改善我们与中国的关系……以免激怒当地华人,同时查明当地(国民党)支部的真正意图……如果他们确实没有进行颠覆活动,对情况进行综合考虑后,我们不应再深究其责。”[24]
与此同时,日方在远东地区开展了一系列或公开或秘密的反英行动。(16)英方在马来亚发现了数起日本间谍事件,并且经常收到关于日本在当地策划反英游行的情报。参见Japansche spionnage en Engelsche inlichtingendienst,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493x/1937, NA-NL; Anti-Britsche bijeenkomst en resolutie te Osaka,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48x/1938, NA-NL.马来亚情报部门也发现多起日方策划的间谍事件,导致英方对中日对抗的态度更加警惕。[25]由于英方的立场转变,新加坡中国总商会得以更有效地在当地组织赈济活动。自1937年,陈嘉庚常年在历史悠久的富豪俱乐部怡和轩办公,马来亚救亡运动的组织者们也经常在此会面,商讨筹款策略。[26]英国政府为陈嘉庚的赈济活动大开绿灯,只提出几个条件:(1)捐款必须自愿;(2)募集资金只能用于救济和慈善活动;(3)捐款不能用于军事活动;(4)指定一个组织负责资金的管理和汇寄;(5)严禁抗日游行和联合抵制日商的活动。(17)卢沟桥事变后不久,英国殖民政府注意到马来亚华人和日本商界之间关系紧张。据英政府观察,日本商人感受到了华商对其施加的压力,要求日本总领事采取必要行动减轻他们的负担。为了避免争端进一步激化,英国殖民政府决定禁止组织任何形式的抵制运动。参见“Boycott of Japanese Goods in Malaya, 1937,” Colonial Office: Straits Settlements Original Correspondence, CO273/634/15, NA-UK; C.F.Yong and Tan Kah-kee, The Making of an Overseas Chinese Legend,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228.
为更好地协调募捐活动,马来亚中国总商会成立了新加坡华侨筹赈委员会。虽然该会仍以福建人居多(14位执委),但其他方言群体也获得了董事会席位,包括潮州9人、粤语4人、客家2人、海南1人、三江1人。[27]随后数年,华侨筹赈委员会成果卓著,除了常规的筹款,该会还对活动内容及形式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如在节假日组织募捐,贩卖旗帜、鲜花、纪念品,组织慈善运动会和文化表演等。[28]筹赈委员会下辖20多个分支和200多个附属机构,很快便在新加坡华人中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网络。[29]由于无法完全克服派系斗争,陈嘉庚并没有成功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泛马来亚华人救济组织,但截至1940年11月,以新加坡为首的马来亚地区已通过筹赈活动募集到了1.46亿元,是东南亚各地救亡运动中筹款数额之最。[30]
虽然马来亚抗日救亡运动由新客华人领导,但陈嘉庚却凭借自己的个人威望和关系赢得了土生华人的参与和支持。陈嘉庚之子陈国庆积极协调新客华人和受英语教育的土生华人(或海峡华人),对推动两个群体的团结协作发挥了积极的作用。[31]海峡华人筹赈委员会在林文庆和李俊承等人的领导下成立,组织了很多与华侨筹赈委员会类似的募捐活动。海峡华人筹赈委员会组织的慈善义演融入了诸多当地马来文化元素,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海峡华人筹赈委员会还依据其会员的不同职业成立各种分支机构,在土生华人中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新加坡建筑工人、理发师、小商贩、家政工人等群体纷纷借此机会建立自己的工会和救济组织。[32]
1938年1月南京大屠杀爆发,同年5月侨乡厦门沦陷,东南亚华人支持中国抗战的热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菲律宾华商李清泉等华人领袖们建议在陈嘉庚的领导下组建一个协调机构,统筹东南亚地区的赈济活动。由于之前组建泛马来亚华人赈济会的失败经历,陈嘉庚婉言谢绝了这一提议,认为各地华人社团在面对派系矛盾和地区差异时会遭遇重重困难。随后,荷属东印度新客侨领庄西言亲自赴新加坡劝说陈嘉庚,同时积极地向国民政府驻外机构推荐陈氏的领导才能,行政院长孔祥熙也许诺为这一机构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陈嘉庚才最终决定接受重任。[33]
1938年10月10日,来自东南亚45座城市的168名代表齐聚新加坡,南侨总会正式宣告成立。[34]南侨总会积极吸纳背景多元的社团加入,旨在团结各自为政的海外华人群体。总会的组织结构实际上与新加坡华侨筹赈委员会大同小异,很多当选的执行委员都与陈嘉庚私交甚好。21名执行委员中,福建人达到17位,其中16名来自马来亚。[35]一些社会地位显赫的华人名流却未能入选南侨总会执行理事会,其中包括陈嘉庚长期的商业竞争对手、客家人胡文虎,荷属东印度土生华人领袖、社会活动家洪渊源,以及许多受英文教育的新加坡土生华人精英。[36]尽管南侨总会的职位分配呈现出高度的政治化倾向,但它的成立仍然是东南亚抗日救亡运动的重要里程碑,其在华人群体中催生的协作精神是史无前例的。截至1940年,南侨总会已拥有200多个分支机构,是东南亚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坚力量。[37]据陈嘉庚估计,1937年至1942年间东南亚华人为中国抗战捐款的总额达到了法币550亿元。[38]
除了筹款活动,马来亚抗日救亡运动在群众动员方面也颇见成效,特别体现在为中国战场招募货车司机及技工方面。南侨总会积极回应中华民国政府的号召,在当地华社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宣传攻势,招募了数千名赴中国战场志愿服务的司机和技工(即“南侨机工”)。1938年滇缅公路修建完成,中国得以通过这条生命线继续接收国际社会的援助物资。尽管抗战胜利遥遥无期,但在国民政府看来,这项工程不仅对中国具有至关重要的战略意义,其背后还蕴含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因为它体现了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支持。滇缅公路沿线气候条件恶劣、地质灾害频发,还面对着日军不断的轰炸等重重考验。绵延不绝的战火导致资源匮乏、时间紧张,运输人员的训练严重滞后。为保障这条生命线的畅通,国民政府向陈嘉庚等海外侨领求助,希望大规模招募华人卡车司机和技工回国服务。南侨总会及其分支机构迅速响应,组织了不计其数的招募活动,最终向中国派遣的机工总人数达到3260人。除了专业的驾驶员和技工,许多学生、工匠以及从商的华人青年也积极应征。尽管南侨总会计划面向整个南洋地区进行招募,但绝大多数志愿者来自马来亚;相比之下,其他地区的招募活动成效一般。[39]
根据中华民国政府的政策,非华裔人士不符合招募条件。然而,南侨总会却破例接收了两名来自马来亚霹雳州太平市的应征者:印度锡克人达拉·辛格(Dara Singh)和登记为“马亚生”的马来人。陈嘉庚在与国民政府交通管理局的通信中表达了对这两位非华裔志愿者的支持,“查两位外籍人均能谙中国语言,粗通中国文字,同情我国抗战,矢志报效,并无其他企图。倘若谢绝,则身负该外人诚意”。[40]
陈嘉庚的背书表明,虽然马来亚抗日救亡运动主要是基于海外华人华侨爱国主义的政治运动,其影响力却超越了华社边界,成功赢得了殖民地其他族裔的同情和支持。另外,尽管国共两党竞争加剧,但两党均未获得马来亚救亡运动的绝对领导权。绝大多数南侨机工在国民政府管控下的滇缅公路沿线服务,但也有一部分志愿者辗转北上,加入八路军或新四军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41]1940年后,救亡运动逐渐转由左翼人士主导。同年,陈嘉庚等多位东南亚侨领组成的代表团前往中国。从3月到12月,代表团在全国各地进行慰问活动,探访了滇缅公路沿线的南侨机工,还与国共领导人进行了多次会面。陈嘉庚对不断激化的国共矛盾表示担忧,同时对国民党的官僚作风及普遍存在的腐败问题深感失望。[42]相比之下,陈嘉庚对延安的情况更为乐观,认为共产党是中国的“新希望”。[43]国民党对陈嘉庚的“亲共”表态大为不满,试图通过其海外机构对陈施加影响。彼时,国民党中央海外部部长吴铁城正在马来亚协调筹赈工作,企图与陈嘉庚的对头联手,罢免陈氏在南侨总会的主席职务。国民党政府驻新加坡总领事高凌百也指责陈嘉庚与共产党暗中合作,要求英殖民政府拒绝陈氏入境。[44]然而,陈嘉庚在海外华人圈的声望如日中天,在以闽籍人士为核心的马来亚华人社团中更是有着难以撼动的领导地位。1941年3月31日,陈嘉庚以151票(共152票)连任南侨总会主席,国民党的计划以失败告终。(18)中国共产党党报《新华日报》于1941年4月6日对此进行了简短报道,没有给出具体细节,参见《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联蝉,庄西言杨启泰副之》,《新华日报》(重庆)1941年4月6日,http://contentdm.lib.nccu.edu.tw/cdm/ref/collection/38clip/id/39940(登陆时间:2020年4月8日)。
在此过程中,陈嘉庚得到马来亚发行量最大的中文报纸《南洋商报》源源不断的大力支持。该报的读者群同样以闽籍人士为主,与当时由粤籍人士控制的《星洲日报》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南洋商报》积极报道中国战局的发展,并为抗日救亡运动大声疾呼,在竞争中始终占据着优势地位。1940年共产党人胡愈之接任《南洋商报》总编辑,该报的读者关注度也越来越高。胡愈之清楚地意识到,陈嘉庚的无党派身份既有益于团结政治倾向复杂多元的马来亚华社,也有助于获得英殖民政府和当地非华裔居民的同情,对抗日救亡运动的成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胡愈之经常通过《南洋商报》发表社论,呼吁华人各方力量团结协作。此外,他还主张与英美等“外国势力”加强合作,以防战火进一步蔓延到南洋地区。然而,日本于1941年底突然发起入侵马来亚的攻势,马来亚华人公开的抗日救亡运动因此戛然而止。为防止日军打击报复,陈嘉庚与胡愈之等侨领被迫向邻近的荷属殖民地撤离。在当地华人网络的接应和协助下,他们在当地安顿下来。为确保人身安全,陈胡二人隐姓埋名,直至战争结束。[45]
三、荷属东印度:三大华人政治团体及其影响下的抗日救亡运动
与英属马来亚相似,荷属东印度也是华人向外移民的重要目的地。受殖民政策和中国大陆政治动乱的双重影响,20世纪上半叶大量华人涌入东南亚。[46]相比马来亚救亡运动的浩大声势,荷属殖民地的类似活动主要集中于爪哇和苏门答腊的几个重要城市,华社对该运动的反应可谓不温不火。[47]笔者认为,这种差异部分归因于两地华人群体的构成不同——马来亚和印尼华人人口数均在20世纪头30年迅速攀升,新客移民在马来亚成为华人群体的多数,却没有在爪哇等地对当地华人人口结构产生根本的改变。根据荷印政府1930年人口普查,土生华人的比例占爪哇华人人口的79%。[48]土生华人不仅在华社内人数占优,还建立起了连接殖民政府、欧洲精英团体及本地组织的巨大商业和社会网络。土生华人主导着当地华人社会的政治话语,有影响力的华人社团大多由土生华人创立或掌管。另外,积极参与殖民地政治议程的也均为土生华人领袖,鲜有例外。虽然新客移民的人数和影响力在同一时期迅速增长,但他们在当地政治生活中的话语权却依旧有限,与土生华人相比可谓势单力薄。相对来说,新一代移民与国内侨乡的联系更为紧密,也比土生华人更加关心中国政局的变化。
此外,直至1930年代后期,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没有在荷属东印度建立起当地网络来组织活动。这主要是由于荷兰殖民当局在1927年印尼共产党起义之后对反殖民势力展开了系统性的镇压,以粉碎那些所谓的“受外国势力影响(buitenlandse invloed)”的政治运动。(19)截至1927年印尼共产党起义失败,印尼和中国共运之间的互动是非常有限的,印尼共成员主要是本地非华裔。Harry Poeze, Politiek-Politioneele Overzichten van Nederlandsch-Indiё, Vol.1, The Hague: Nijhoff, 1982, pp.xci-xcv.殖民政府密切监视与国共两党相关联的组织与个人,经常以恐吓、监禁、驱逐出境等手段对其进行打击。[49]现有文献指出,土生华人与祖籍地的联系通常不如新移民紧密,相较于后者,前者对中国政局的关注度也相对较低。学者们还指出,马来亚华人以新客移民为主,而荷印(尤其爪哇)华社的多数群体则是土生华人。鉴于土生华人的巨大影响力和新客华人的相对弱势,荷印抗日救亡运动不如马来亚活跃似乎是理所应当的。[50]然而,这种基于移民人口比例的解释尚未触及该问题核心,事实情况远比新客与土生华人间的分歧复杂。
华人的公民权问题一直未能在荷兰殖民时期得到彻底解决,当地华人的身份认同也备受争议。1909年,清政府基于血统原则(jus sanguinis)颁布了第一部国籍法,规定中国父亲或母亲所生的合法或私生子女,无论在哪出生,都应被视为中国公民。[51]然而,荷属殖民地施行的国籍法却遵循出生地原则(jus soli),规定出生在东印度地区的非欧洲后裔均被自动视为荷兰臣民(Dutch subject),与清政府国籍法的原则相悖。(20)荷属东印度有严格的种族划分制度,只有在当地出生的荷兰后裔或被荷兰生父承认的欧亚混血才被视为荷兰公民(Dutch citizen),非欧洲后裔则为荷兰臣民。参见Bart Luttikhuis, “Beyond Race: Constructions of ‘Europeanness’ in Late-colonial Legal Practice in the Dutch East Indies,” European Review of History: Revue européenne d'histoire, Vol.20, No.4(2013), pp.539-558.中荷双方于1911年签订领事条约,限制中国的领事管辖权,土生华人的国籍问题延续到了民国时期。1929年,中华民国政府颁布新国籍法,维系了原国籍法的血统原则。此时,绝大多数新客移民都保留了中国公民的身份,而土生华人也可根据新规申请“恢复”中国国籍。尽管荷兰殖民当局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但国民政府的驻外领事们却在当地积极地给土生华人登记,很多土生华人也因此获得了中国国籍。[52]此外,许多荷印华人在国籍问题上保持着灵活的态度。无论本身是来自新客还是土生华人群体,很多华商都认为获得多重法律身份是在高度异质的殖民社会中实现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务实策略。因此,许多荷印华人设法获得多重国籍,进一步模糊了“土生”和“新客”之间的界线。[53]
除了新客和土生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土生华人内部也存在着明显的政治分歧。廖建裕指出,荷印土生华人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与殖民政府、本地居民、祖籍地及其他海外华人群体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54]新客华人通常通过跨越地理边界的“泛华人网络”(pan-Chinese networks)寻找商业和社交机会,而土生华人则与当地社群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1930年代中后期,在中日对抗愈演愈烈的背景下,荷印华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不断升温。这一趋势与另外两股政治潮流同时发生,一方面殖民当局改善了土生华人所处的政治环境,允许华人领袖通过殖民地的政治协商机构人民议会(Volksraad)参政议政,使土生华人在当地政治生活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声机会;另一方面印尼土著人口的民族主义情绪不断高涨,越来越多的土生华人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与本地居民密不可分。可以说,战前荷印土生华人团体的分歧很大,绝对主流的政治倾向并不存在。模棱两可的身份认同和彼此冲突的利益关系相互作用,进一步加深了华人群体内部的裂痕。其中,亲荷组织中华会(Chung Hwa Hui)、支持印尼独立的中华党(Partai Tionghoa Indonesia)和亲中的《新报》(Sin Po)集团是最有影响的土生华人政治势力,三者之间的竞争也尤其激烈。
1928年,一群受荷兰语教育的土生华人精英创立中华会,这是荷印首个华人政治组织。(21)该组织的历史可以上溯至1911年,来自印尼的土生华人留学生在荷兰莱顿成立了一个名为“荷兰中华会”(Chung Hwa Hui-Nederland)的组织。Klaas Stutje, “The Complex World of the Chung Hwa Hui: International Engagements of Chinese Indonesian Peranakan Students in the Netherlands, 1918-1931,” Bijdragen tot de Taal-, Land-en Volkenkunde, Vol.171, No.4(2015), pp.516-542.一方面,中华会提倡保护中华文化并试图为荷属殖民地的土生华人发声;另一方面,该组织号召当地华人将荷兰而非中国视为自己的祖国。中华会公开拥护仍饱受争议的荷印国籍法,鼓励土生华人为争取荷兰公民的身份而努力。该组织获得殖民政府的正式承认及华人上层阶级的大力支持。中华会从创立之初便对其亲荷立场毫不避讳,积极支持土生华人通过人民议会等合法渠道参政议政。(22)中华会的创始主席简福辉是第一名入选人民议会的华人。荷兰殖民政府也指派了中华会成员许金安担任巴达维亚华人社区的“玛腰”(Majoor,华人自治官中的最高级别)。参见李卓辉:《印华参政与国家建设》,雅加达:联通书局出版社,2007年,第48—49页。中华会的首要政治目标是为土生华人争取与欧洲人平等的法律地位。为达到这一目的,中华会支持当局为华人制定的融合政策,积极在华人中推广荷兰语教育。在二战前的数十年间,印尼城市出现了大量以培育华人精英为目标的荷华学校(Hollandsch-Chineesche Scholen)。(23)关于荷兰殖民政府华人教育政策的详细研究,参见Ming Tien Nio Govaars-Tjia, Dutch Colonial Education: The Chinese Experience in Indonesia, 1900-1942, Singapore: Chinese Heritage Centre, 2005.自创立以来,中华会的领导们并不热衷于与新客华人进行合作。但进入30年代中期后,随着海外华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不断高涨,中华会摆出了支持中国的姿态,比如在荷华学校的课程中加入更多与中国相关的内容。但这样的努力成效有限,中华会并未因此赢得华人群体、尤其是新客群体的广泛支持。[55]
出于对中华会精英主义和亲荷政策的不满,一群土生华人知识分子于1932年创立了支持印度尼西亚独立的印尼中华党。彼时,印尼民族主义运动风起云涌,中华党代表当地华人对此给予积极回应。中华党总部设立在东爪哇泗水,其领导层主要由土生华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组成,代表人物包括林群贤、陈粦如和萧玉灿等,由他们负责编辑出版的中文报纸《新直报》(Sin Tit Po)颇具影响力。此外,中华党领袖还与苏加诺、拉登·苏托莫(Raden Soetomo)等印尼民族主义运动领导人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与亲荷的中华会的精英不同,中华党的政治诉求反映了更多的本地关怀,全球经济大萧条后殖民地经济状况恶劣,中华党对殖民当局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另外,1926年印尼共产党起义失败后,荷印政府对殖民地的管控愈发蛮横专断,中华党也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中华党表面上支持土生华人与新客移民团结协作,也陆续招募了许多新客成员,以求能够代表更为广泛的华人群体;然而,中华党却没有将任何新客成员吸纳进该组织的领导层,也始终拒绝赋予新客投票权。该党内部的土生华人与新客的政见依然存在巨大差异,隔阂清晰可见。[56]
除了亲荷中华会和支持独立的印尼中华党,亲中的《新报》集团也是一支颇具代表性的荷印华人政治势力。《新报》集团并非正式的政治组织,但是由于订阅人数众多,该报在荷印华人社会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24)《新报》成立于1910年,最初是马来文周刊。随着读者范围的扩大,该报开始发行荷兰文和中文版,最终成为荷属殖民地最受欢迎的中文报刊之一。参见黄昆章:《“新报派”与印尼华侨民族主义运动》,《华侨历史》1986年第1期,第25页。《新报》集团的成员主要来自巴达维亚,接受中文或荷兰文教育的平民知识分子,他们坚持海外华人(无论土生或新客)应当保留自己的中国身份。《新报》集团对印尼民族主义运动表示同情,但他们认为华人不应该参与殖民地政治的讨论。该团体公开反对华人加入人民议会,呼吁华人集体抵制荷兰国籍法,以防华人成为低人一等的荷兰臣民。随着中国抗日战争的发展及海外华人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新报》集团的亲中主张也越来越具有号召力。此外,《新报》反对民族融合的主张也在很大程度上增进了亲中的土生华人与数量迅速增长的新客华人间的联系。尽管殖民当局不断施压,禁止《新报》发布反日宣传文章,但该团体仍然依靠其坚定的民族主义立场赢得国民政府的信任。通过《新报》这一有力的宣传平台,荷印华人中的亲中派得以与其他地区的华人网络进行对接,为该团体在荷属殖民地领导抗日救亡运动打下了基础。
在整个1930年代,荷印华商经历了激烈的内外双重竞争。与英属马来亚局势类似,大萧条使得许多荷印华人企业破产。相比其他华人群体,爪哇土生华人遭受了更为明显的打击。随着新客华人的涌入,土生华人企业逐渐丧失了对信贷、纺织等关键领域的控制。与此同时,随着印尼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土著企业家也试图挑战荷印华商在经济领域的统治地位。与中东穆斯林商人保持紧密联系的富裕哈吉们牵头建立了以本地人为基础的行业协会及合作社,积极与华人企业展开竞争。[57]同一时期,日本在几个关键商业领域的影响力也迅速增长。在日本政府扩张主义经济政策的扶持下,日本公司在印尼纺织市场上获得了可观的份额,对欧洲及华人竞争对手施加的压力与日俱增。廉价的日本商品广受土著居民的欢迎,许多日本商人还积极活动,尝试与包括华人企业在内的当地合作伙伴建立密切的业务往来。不论是“土生”还是“新客”,只要认为有利可图,许多华人企业主都参与了与日企的合作。[58]
尽管政治观点和经济利益存在分歧,但随着1930年代后期中日冲突的不断升级,华人商界领袖们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的动机也越来越强烈。除了要适应殖民地不断变化的环境,华商也需要在海外华人群体中保持良好的个人声誉。在日本侵华的大背景下,荷印华社对中华民族命运的关切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孔飞力指出,此时的荷印华商不得不作出慎重的抉择,平衡好政治风险、经济利益和族群期待之间的复杂关系。[59]
中华会、中华党和《新报》集团的政见不一,却都在193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组织反日运动,以求在华社爱国情绪高涨的大趋势下获得更为广泛的支持。中华会与国民政府建立了更加紧密的联系,而国民政府也希望能通过中华会这一精英组织扩大爱国宣传,以赢得海外华人的支持。在中国驻巴达维亚总领事宋发祥的协助下,中华会成员于1934年设立了荷属东印度中华商会。自成立伊始,商会便致力于推销中国商品、抵制日货。宋发祥将其姻亲、中华会领导人简福辉推选为商会会长。然而,简福辉在位仅一年就迫于压力退位。他意识到,如果坚持担任这一亲中商会的会长,其作为亲荷派领导人所获得的利益就将受到严重影响。另一名中华会成员、负责领导中国慈善基金会三宝垄分会的张添聪也试图在当地组织抗日宣传活动,然而却反响平平。[60]1940年5月纳粹德国入侵荷兰本土,土生华人精英的亲荷态度变得越来越明显。日惹中华会成员、名医叶鸿春(Yap Hong Tjoen)牵头成立了募捐基金会,旨在支持荷兰政府在欧洲战场的军事行动。1941年12月日本同时发起对珍珠港、马来亚和香港的进攻,荷兰政府正式向日本宣战,中华会的精英们对荷兰人的声援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商会领袖林云辉(Liem Ing Hwie)认为,战争是荷印华人向荷兰殖民政府效忠的绝佳机会。在林氏的带领下,中华会组建了一支名为“华人民防组织”(Chineesche Burgerfront Organisatie, CBO)的武装,积极参与荷兰人防止日军入侵的军事动员。[61]
1936年,设在泗水的华人报纸《新直报》由蔡锡胤、陈粦如等支持印尼独立的中华党左翼知识分子接管。随后,中华党开始更为积极地参与抗日救亡运动。在激进社会主义思想和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双重影响下,《新直报》发表了很多介绍中国进行反帝斗争的文章,并公开支持中国反抗日军侵略。土生华人领袖萧玉灿在泗水成立赈济会,并将其发展成为东爪哇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坚力量。在萧玉灿等人的领导下,赈济会在1935年至1939年间组织了诸多筹款活动,取得了一定成功。此外,该组织还招募一批年轻的医护人员志愿前往中国战场服务。(25)萧玉灿甚至说服自己的亲兄弟加入医疗队。参见李卓辉:《印华参政与国家建设》,雅加达:联通书局出版社,2007年,第96页。1939年,由于《新直报》多次刊登“侮辱东印度日本侨民”的激进文章,荷兰殖民当局勒令该报停业一周进行整顿。[62]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中华党对参加本地反殖民斗争的热情很高,但他们所组织的抗日救亡运动却很少得到印尼民族主义者的同情。[63]印尼民族主义运动领袖苏丹·夏赫里尔(Sutan Sjahrir)指出,在战火蔓延到印尼之前,许多土著知识分子就被日本所宣扬的大亚洲主义所吸引。印尼人对白人的不满源于三百多年的荷兰统治,而他们对华人的厌恶则是因为后者在经济活动中的中间人角色。作为被攻击者和战争的受害者,虽然中国理应受到印尼人的同情,但在中日战争中,印尼民族主义者却大多支持日本。[64]
真正在印尼救亡运动中发挥领导作用的是亲华的《新报》集团。《新报》主编洪渊源是筹款活动的关键组织者,同时也是巴达维亚华侨捐助祖国慈善事业委员会的执委,但由于南侨总会的内部政治斗争,洪渊源被排除在由新客主导的执行委员会之外。(26)南侨总会执委会唯一来自爪哇的代表是新客侨商庄西言。参见陈嘉庚:《南侨回忆录》,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年,第50页。洪渊源的副手郭克明于1933年访问中国,回到殖民地后开始积极地组织反日宣传。在洪渊源和郭克明的领导下,《新报》集团主动对其员工降薪5%—10%,所获资金用于支持中国抗战。[65]《新报》集团还成立了中国救济基金会,1937年至1942年间共筹集1715万荷兰盾,占据了整个荷属东印度捐款总数的半壁江山。[66]除了普通的筹款活动,《新报》集团还号召当地华人志愿者赴中国参加抗战。《新报》集团成员、著名社会活动家柯全寿医生组建了“东印度救护队(Indies Ambulance Mission)”,将20名医生、护士、司机和技工派往中国战场进行志愿服务。此外,《新报》集团还努力将荷印华人与覆盖面更广的泛东南亚华人网络对接,积极地在各地抗日救亡运动间进行协调。1938年10月陈嘉庚领导的南侨总会在新加坡成立,洪渊源作为荷印代表之一出席会议。然而,南侨总会更倾向于和新客侨领进行合作。最终,新客富商庄西言当选为唯一一名来自爪哇的执行董事。(27)庄西言1885年生于福建,1904年前往爪哇。中华民国成立后,他加入国民党的巴达维亚支部,并通过布料生意积累了大量财富。此后,他成为巴达维亚中华商会会长,并且是巴达维亚华侨捐助祖国慈善事业委员会的执行董事成员。参见陈嘉庚:《南侨回忆录》,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年,第50页。
新客华人通常与中国国内保持着更为密切的联系,参与救亡运动的积极性也相对更高。但需要注意的是,新客移民在荷印土生华人占多数的华人社会中影响力有限,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他们的活动效果差强人意。一部分新客商人与亲中的《新报》集团密切合作,为各大城市的赈济组织奔走出力,少数人甚至成为救亡运动的领袖。[67]庄西言领导的中国进口商会效仿马来亚华商的策略,发起了一系列抵制日本商品的宣传运动。然而,这些运动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数量庞大的印尼土著居民对日本商品的需求巨大,而且殖民地也有大量营销渠道不由华商控制。因此,荷印华商组织的抵制运动难以对日商造成实质的冲击。[68]许多土生华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也不愿加入此类抵制日货的运动。[69]
另外,荷印抗日救亡运动多由《新报》集团和新客华人组织,募捐活动筹集到的资金也相对有限。到1940年末,荷印救亡运动总共筹集到3150万元,仅次于马来亚地区的8540万元,但是两地人均捐助金额却有着明显差距。(28)1938年11月到1939年10月,马来亚的人均捐款为12.74法币元,而荷属东印度的人均捐款为8.25元。参见李恩涵:《东南亚华人史》,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333页;Yoji Akashi, The Nanyang Chinese National Salvation Movement, 1937-1941, Lawrence: 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Kansas, 1970, pp.123-127.与马来亚不同,印尼各地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南侨机工招募活动,只有很小一部分志愿者自行前往新加坡或仰光报名加入机工队伍。[70]
陈嘉庚认为,西爪哇巴达维亚和万隆等地救亡运动可圈可点,但荷印其他地区的筹款活动却组织不力:中、东爪哇的泗水和三宝垄同样是繁华的商业中心,华人人口密集,如果宣传得当,两地的赈济组织本应筹集到更多的资金。巴达维亚的赈济会每月能募集约30万元,而爪哇东部各大城市的救亡运动却相形见绌,泗水的筹款金额不到巴达维亚的一半,三宝垄所获捐款数更是不值一提。此外,华人赈济会在小城镇组织的募捐活动也乏善可陈。[71]在陈嘉庚看来,泗水和三宝垄等大城市的华人社团领导力匮乏,导致当地救亡运动缺乏有效的组织与协调。这一观点确有合理之处,但考虑到泗水和三宝垄分别是印尼中华党和中华会的重要据点,两地募捐活动差强人意并非巧合。在中国抗日形势危急、海外华人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背景下,《新报》集团和新客华商领导的中华商会在巴达维亚最为活跃,影响力较大。相比之下,中华会和印尼中华党却有着各自更为看重的政治目标,并未将其工作重心放在领导抗日救亡运动上。因此,泗水和三宝垄华人没有在救亡运动中得到充分动员。(29)关于爪哇募捐活动的详细资料,国民政府的官方记录中只有巴达维亚的数据。参见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第116—123页。例如,总部设在三宝垄的黄仲涵财团(Oei Tiong Ham Concern, OTHC)是中华会的主要赞助商,也是二战前亚洲规模最大的华人企业之一。该财团坚称,在政治和民族情绪面前,他们对商业利益的理性判断是处在优先地位的。因此,该财团始终与日本公司保持着密切的业务联系,仅对抗日救亡运动做出了象征性贡献。受其影响,在三宝垄参与抵制日货的华人寥寥无几。[72]
随着荷印抗日救亡运动的开展,当地华人报刊呈现出迥异的政治立场。例如,巴达维亚的《新报》、《天声日报》及泗水的《大公商报》成为反日宣传的生力军。[73]对此,殖民政府动用媒体限制令(persbreidel),以3家报刊反复刊登反日文章为由对其进行停业整顿。(30)荷兰殖民政府对《天声日报》的处罚,参见Persbreidel Thien Sung Yit Po,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453x, 551x/1937, NA-NL, Den Haag; 对《大公商报》的处罚,参见同目录下600x/1937, 566x, 623x, 858x/1938; 殖民政府对《新报》的打压更早。由于刊登反日文章,《新报》马来文版于1936年11月被停刊8天,参见423x, 1053x, 1056x, 1102x/1936, Geheime Mailrapporten, Koloni⊇n, NA-NL; “De ‘Sin Po’,” Soerabaijasch Handelsblad, 12 November 1936.相比之下,中华会成员控制的《商报》和《竞报》则表现得极为克制,在表达亲中或反日观点时经常使用比较隐晦的语言。(31)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第40—41页。1938年殖民政府以刊登反日文章为由勒令《竞报》暂时停刊。参见Voorstel tot toepassing van de persbreidel op het h.t.s.verschijnende Maleisch-Chineesche dagblad “Keng Po”,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635x, 654x, 691x/1938, NA-NL.另外,由印尼中华党主席林群贤在泗水创立的《太阳报》(Matahari)对《新报》集团和中华会都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殖民政府也因此认为该报具有“亲日”立场;而同样由中华党控制的《新直报》则被荷印政府勒令关停,理由是该报三番五次地发表反日仇恨言论,影响了殖民地的社会稳定。(32)Toepassing van de 2de phase van den persbreidel op het Chineesche dagblad Sin Tit Po,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566x, 623x/1938, NA-NL.关于报刊管制的更多细节,参见“Stadsnieuws” in Soerabaijasch Handelsblad, 13 July 1938, p.6; 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第42页。1939年5月,从小受荷兰文教育的土生华人媒体人黄长水(Oey Tiang Tjoei)因私人恩怨从《竞报》辞职,创办了马来文报纸《洪报》。与《竞报》较为隐晦的反日口吻不同,《洪报》毫无顾忌地宣扬大亚洲主义。黄长水本人也与日本驻巴达维亚副总领事丰岛中(Toyoshima Ataru)密切交往。通过战前的一系列活动,黄长水赢得日本人的信任,最终成为日占时期唯一公开发行的华人报纸《共荣报》的主编。[74]
明石阳至指出,荷印政府对反日政治宣传的态度尤其谨慎,因为当局认为华人的抗日救亡运动具有高度的政治化倾向,可能对土著居民产生不利的影响,从而助推印尼本土民族主义运动的发展。[75]这一时期,殖民政府对本地媒体的管控也不断收紧,侧面反映了当局在这方面的忧虑。包括《印尼青年报》(Indonesia Moeda)、《改革报》(Al-Islaah)和《大众报》(Masjarakat)在内的本地媒体都因刊登反殖言论而遭到当局严厉的媒体审查和行政干预。[76]除印尼民族主义问题,亲日媒体对大亚洲主义进行的宣传也令殖民政府忧心忡忡。在与荷兰殖民部的通信中,荷印政府详细记录了这些危险的趋势。[77]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荷兰殖民当局直到1938年才开始对当地用马来文发行的日资报刊进行审查。包括《南方之光》(Sinar Selatan)和《东印度日报》(Tohindo Nippo)在内的日本报纸受到了暂时停刊的处罚,殖民政府还对前者主编提起刑事诉讼,但总体来说,亲日媒体接受处罚的严厉程度远不及亲中媒体。[78]直到1941年12月荷兰向日本宣战,殖民政府才以发布煽动性言论为由逮捕了亲日报纸《洪报》的主编黄长水。[79]
荷印华商对日本商品的联合抵制同样不如英属马来亚成功。陈嘉庚指出,日本驻荷印的机构经常向殖民当局举报华商的抵制活动,接到举报的当地政府往往将华商的此类行为定性为影响社会稳定的颠覆活动,并以此为依据对其进行处罚或镇压。[80]1937年12月,荷印抵制运动最为活跃的领导人庄西言遭到逮捕。在当局的抓捕行动中,巴达维亚中华商会的一名成员向官方提供了庄西言的信息,证明庄氏在荷印抗日救亡运动中担任的领导职位。同时,这名告密者声称,庄西言领导的中华商会以其公司出售日本商品为由强制向他收取了400盾罚款,而他拿到的收据显示这笔钱被汇给了中国红十字会。(33)关于庄西言被逮捕的细节,参见“Chineezen en Japanners in Indi⊇,” in Haagsche Courant, 23 December 1937, p.3.尽管殖民政府最终因证据不足而将庄西言释放,但因庄氏被捕而产生的恐慌情绪却在当地华商圈子中迅速蔓延开来,导致抵制日货运动严重受挫。[81]庄西言获释后,荷印当局对他的活动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调查。在一份向荷印总督提交的报告中,时任东亚事务局(Dienst der Oost-Aziatische Zaken)局长罗芬克(A.H.J.Lovink)将庄西言描述为一个“有野心的阴谋者(eerzuchtig intrigant)”,认为“只要事关华人的‘民族利益’,庄氏就会闻风而动,”而且他“总是在讨好领事官员、中国使节、社会名流,以及土生华人圈子里的重要人物”。因此,罗芬克警告政府要提防庄西言的后续行动,他“很可能是带着国民政府布置的任务回到东印度,会给本地的公共秩序带来负面的影响”。[82]
面对日益紧张的中日战争局势,荷兰当局努力保持中立。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殖民政府再次重申其立场,强调不允许在殖民地开展任何形式的公开募捐,对反日宣传同样严令禁止。[83]荷印政府始终密切地监视着国民政府和当地华人组织间的来往,认为中国领事呼吁华人民众募捐的行为是中国对该国内政的“干涉(bemoeienis)”。(34)Oproep voor geldinzamelingen door den vorigen Consul-Generaal van China te Batavia,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751x/1937, NA-NL.棉兰等地区也有类似情况发生,参见Geldzendingen door tusschenkomst van den Chineeschen Consul te Medan,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471x/1938, NA-NL.
荷印殖民政府还规定,本地华人通过抗日救亡运动筹集的资金应交由上海的国际红十字会统一管理,而该会当时主要受英美两国掌控。[84]荷印华人则坚持由国民政府运作的香港红十字会接收他们的捐款和救援物资,因为上海的国际红十字会“向中日双方都提供援助”,只有香港红十字会能够满足中国人民的真正需求。由于日本领事的抗议,荷印当局扣押南侨总会在爪哇募集的物资长达3个月之久,严重打击了当地华人捐赠的积极性。[85]另外,殖民政府拒绝为柯全寿医生的“东印度救护队”提供支持,认为他组织的救援队与“外国军事行动”的联系过于紧密。[86]荷属东印度红十字会甚至在荷文《泗水商报》(Soerabajasch Handelsblad)上发表官方声明,努力撇清该组织与华人救护队的关系。无奈之下,救亡运动的组织者们只好通过华社自身的力量来解决问题。[87]
四、分析和结语
总体上,出生于中国的新客华人移民是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坚力量,他们与祖国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享有来自国民政府的官方支持。但是,与现有文献观点不同,本文指出,土生与新客华人之间的隔阂并不能直接导致抗日救亡运动的不同结果。在英属马来亚,无党派的新客华人领袖陈嘉庚依靠极高的个人声望及其对福建商业网络的巨大影响力,组织了卓有成效的筹赈活动。然而,抗日救亡运动的成功并不能代表马来亚华人群体在“卢沟桥事变”后达成了完全的团结一致,华人内部根深蒂固的派系矛盾依然存在,各种势力对抗日救亡运动领导权的竞争十分激烈。在此过程中,陈嘉庚和他所领导的福建筹赈组织脱颖而出,成为抗日救亡运动中东南亚华人群体中最具影响力的一支。在陈嘉庚等人的领导下,英属殖民地的救亡运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仅为中国抗战筹集了大笔资金,还招募了三千多名华侨机工赴滇缅公路前线服务。抗日救亡运动的成功也使得明目张胆的亲日活动在马来亚华社中几乎没有生存空间。日占开始后,日军对马来亚华人展开了全面清洗,对反日活动参与者进行疯狂的打击报复,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就是发生在新加坡的“大检证”。(35)“大检证”又称“肃清大屠杀”,是日军占领新加坡期间对当地华人展开的系统种族清洗,至少有5万人遇难。参见Yoji Akashi, “Japanese Policy Towards the Malayan Chinese 1941-1945,”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1, No.2(1970), pp.62-63.
相比之下,荷印地区的抗日救亡运动缺少核心领袖,没有对当地华社组织的零星赈济活动进行有效的协调与整合。作为南侨总会领导层中唯一的印尼代表、新客华商庄西言的影响力相对有限,难以充分动员当地由土生华人主导的华人社会力量。另外,新客和土生华人之间的隔阂长期存在,三股土生华人力量之间的竞争以及三股力量内部的个人恩怨也阻碍了当地抗日救亡运动的开展。亲中的《新报》集团在救亡运动中表现突出,但亲荷的中华会和支持独立的中华党则专注于参与地方政治,救亡运动没有成为其工作的重心。此外,许多华人团体把日本在区域内的崛起看作是谋利的机会,进而在不断变化的政治和经济环境中进行投机。日占前后,当地华商与日本相互勾结的例子比比皆是。较之英属马来亚,日军对东印度华人群体的镇压力度和广度都比较有限。
由于殖民帝国的绥靖政策,华人抗日救亡运动在英属马来亚和印尼群岛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阻挠。1937年淞沪会战后,日军在中国战场步步推进,对英国的亚洲利益的威胁与日俱增。因此,英殖民当局为马来亚的抗日救亡运动创造了相对宽松的环境。荷兰在亚洲的核心利益集中于其东南亚的殖民地,中日之间的军事对抗没有对其安全观产生实质的影响。由于担心反日运动会动摇殖民地的安定与社会秩序、煽动本地居民发起规模更大的民族主义运动,荷印政府对华人抗日救亡运动采取了更为严厉的限制措施。纳粹德国于1940年中期占领荷兰本土,许多土生华人精英将其筹赈的重心转向欧洲战场,以此体现他们对荷兰政府的忠诚。1941年12月,荷兰在珍珠港事件后才正式向日本宣战,东印度华人终于与荷兰政府在抗日一事上达成一致,但对抗日救亡运动的组织者来说,与荷印殖民当局的合作为时已晚。
中国抗日战争导致民族主义情绪在全世界的海外华人群体中迅速升温,这一趋势在英属马来亚等新客华人聚集的地区尤其明显,抗日救亡运动也得以在这些地区如火如荼地展开。与此同时,土生华人群体主导的荷属东印度华社则更加热衷于参与殖民地政治,加上本土民族主义运动的持续发酵,不同华人群体参与抗日救亡运动的热情以及运动对当地社会造成的影响存在显著差异。在东南亚其他地区,英属缅甸和美属菲律宾的华人的捐款数与荷属东印度相当;相比之下,虽然泰国和法属印度支那华人人口总数更大,但两地救亡运动所筹到的资金与缅甸、菲律宾相比,更是相形见绌。(36)鉴于海外抗日救亡运动的复杂性,相关统计数据存在很多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之间亦有诸多相互矛盾之处。相较而言,陈嘉庚南侨总会的数据和国民政府的官方记录可信度更高,但两者都包含大量粗略的估算,以此为基础进行定量分析存在诸多问题。参见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第69—87页;徐安如:《回忆越南华侨的爱国救亡运动》,《文史资料选辑》第30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89辑,第66—69页;杜英:《参加泰国抗日救亡运动的回忆》,《文史资料选辑》第36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05辑,第83—85页。以上地区华人群体的爱国情感是否不如英属马来亚及荷印华人高涨?在瞬息万变的国际、国内局势中,泰国、法国、美国当局对华人抗日救亡运动的反应有怎样的异同?华人群体的爱国情感无疑是推动运动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但爱国主义本身不足以解释抗日救亡运动在不同地区的发展差异。为了更加深入地理解这一问题,对海外华人政治活动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是极其必要的。
注释:
[1]“Not a Single Construct But a Mosaic of Related States of Mind and Channels of Action,” in Philip A.Kuhn,ChineseAmongOthers:EmigrationinModernTimes,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8, p.278; Didi Kwartanada, “Competition, Patriotism and Collaboration: The Chinese Businessmen of Yogyakarta between the 1930s and 1945,”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 Vol.33, No.2(2002), pp.257-277.
[2]Philip A.Kuhn,ChineseAmongOthers:EmigrationinModernTimes,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8, p.271; Didi Kwartanada, “Competition, Patriotism and Collaboration: The Chinese Businessmen of Yogyakarta between the 1930s and 1945,”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 Vol.33, No.2(2002), p.268.
[3]William Skinner, “Creolized Chinese Societies in Southeast Asia,” in Anthony Reid(ed.),SojournersandSettlers:HistoriesofSoutheastChinaandtheChinese,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1, p.82.
[4][5][29][31][33][37]C.F.Yong and Tan Kah-kee,TheMakingofanOverseasChineseLegend,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146, 146, 236, 215, 239, 241.
[6][8]Richard Winstedt, “Malaya,”TheAnnalsoftheAmericanAcademyofPoliticalandSocialScience, Vol.226, No.1(1943), pp.97, 98-99.
[7]John R.Shepherd, “Some Demographic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Immigrant Populations: Lessons for the Study of Taiwan’s Population History,” in Gungwu Wang and Ng Chin-Keong(eds.),MaritimeChinainTransition1750-1850,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04, p.126.
[9][12][36][68][73][75][81]Yoji Akashi,TheNanyangChineseNationalSalvationMovement,1937-1941, Lawrence: 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Kansas, 1970, pp.13, 16-32, 65, 36-40, 40, 36, 40.
[10]C.F.Yong and R.B.McKenna,TheKuomintangMovementinBritishMalaya,1912-1949,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172-198.
[11]Anna Belogurova, “The Chinese International of Nationalities: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the Comintern,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Malayan National Communist Party, 1923-1939,”JournalofGlobalHistory, Vol.9, No.3(2014), pp.461-63.
[13][14][15]Stephen Leong, “The Kuomintang-Communist United Front in Malaya during the National Salvation Period, 1937-1941,”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 Vol.8, No.1(1977), pp.46, 46, 44-45.
[16][18][20][21][35][38][42][71][80][85]陈嘉庚:《南侨回忆录》,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年,第419—420、22—23、419—420、43—46、47—48、123、330—331、342—343、77、77页。
[17][19]庄国土:《从民族主义到爱国主义:1911—1941年间南洋华侨对中国认同的变化》,《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110—116页。
[22]Circular by the Assistant Director of Education(Chinese), Straits Settlements, 12 August 1937, enclosed in Waarschuwing der Overheid in Malaya tegen anti-Japanese propaganda en tegen geldinzamelingen,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825x/1937, NA-NL.
[23][24]“Chinese Government Activities in Malaya, 1940-1942,” Colonial Office: Straits Settlements Original Correspondence, CO273/668/3, NA-UK.
[25]“Japanese Infiltration into Malaya, 1936-39,” Colonial Office: Straits Settlements Original Correspondence, CO 273/619/14, CO 273/632/3, CO 273/644/11, NA-UK.
[26]黄溢华:《怡和轩俱乐部90周年纪念特刊1895—1985》,新加坡:新加坡大水牛出版机构,1985年,第40页。
[27]陈嘉庚:《南侨回忆录》,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年,第43页;C.F.Yong and Tan Kah-kee,TheMakingofanOverseasChineseLegend,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230.
[28][32]Wei Meng Ong,NanqiaoJigong:TheExtraordinaryStoryofNanyangDriversandMechanicsWhoReturnedtoChinaduringtheSino-JapaneseWar, Singapore: 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 2009, pp.13, 23.
[30]陈嘉庚:《南侨回忆录》,新加坡:南洋印刷社,1946年,第44—45页; C.F.Yong and Tan Kah-kee,TheMakingofanOverseasChineseLegend,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238.
[34][43]陈碧笙、陈毅明:《陈嘉庚年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5、145页。
[39]林少川:《回国参战 功昭日月——纪念南侨机工回国参战50周年(1939—1989)》,《南洋问题研究》1989年第4期,第31—38页。
[40]《陈嘉庚为印籍王亚龙、马来籍马亚生参加机工服务团致西南运输总经理处函》,1939年3月12日,南侨机工档案54-10-537-f025~f026,云南省档案馆藏。
[41]林卫国:《南侨机工:抗战史上最悲壮的群体》,《文史月刊》2005年第10期,第43页。
[44]庄明理、洪丝丝:《陈嘉庚与蒋介石决裂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27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78辑,第17—19页。
[45]胡愈之:《南洋杂记》,《文史资料选辑》第35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01辑,第6—14页。
[46]李恩涵:《东南亚华人史》,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4页。
[47][69]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第39—42、40页。
[48]John R.Shepherd, “Some Demographic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Immigrant Populations: Lessons for the Study of Taiwan’s Population History,” in Gungwu Wang and Ng Chin-Keong(eds.),MaritimeChinainTransition1750-1850,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04, p.126; 黄昆章:《“新报派”与印尼华侨民族主义运动》,《华侨历史》1986年第1期,第23页。
[49]Nobuto Yamamoto, “Shaping the ‘China Problem’ of Colonial Southeast Asia,”TRaNS:Trans-RegionalandNationalStudiesofSoutheastAsia, Vol.2, No.1(2014), p.144.
[50]Philip A.Kuhn,ChineseAmongOthers:EmigrationinModernTimes,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8, p.250; Didi Kwartanada, “Competition, Patriotism and Collaboration: The Chinese Businessmen of Yogyakarta between the 1930s and 1945,”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 Vol.33, No.2(2002), p.268.
[51][52]Donald Earl Willmott,TheNationalStatusoftheChineseinIndonesia,1900-1958, Ithaca: Modern Indonesia Project, Southeast Asia Program, Dept.of Far Eastern Studies, Cornell University, 1961, pp.30, 32-33.
[53][59]Philip A.Kuhn,ChineseAmongOthers:EmigrationinModernTimes,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8, p.277.
[54][63]Leo Suryadinata,PeranakanChinesePoliticsinJava,1917-1942, 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76, pp.165-166.
[55]李卓辉:《印华参政与国家建设》,雅加达:联通书局出版社,2007年,第48页;杨建成:《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第39—42页。
[56][60]李卓辉:《印华参政与国家建设》,雅加达:联通书局出版社,2007年,第51、47—48页。
[57][61]Didi Kwartanada, “Competition, Patriotism and Collaboration: The Chinese Businessmen of Yogyakarta between the 1930s and 1945,”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 Vol.33, No.2(2002), pp.266-267, 269-270.
[58]Shigeru Sato, “Indonesia 1939-1942: Prelude to the Japanese Occupation,”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 Vol.37, No.2(200)6, pp.233-234.
[62]“Stadsnieuws,” inSoerabaijaschHandelsblad, 12 April 1939.
[64]Sutan Sjahrir,OutofExile, trans.by Charles Wolf, New York: J.Day Company, 1949, pp.187-188.
[65]黄昆章:《“新报派”与印尼华侨民族主义运动》,《华侨历史》1986年第1期,第25—30页。
[66]梁英明:《<洪渊源自传>再版感言》,《国际日报》(雅加达),2011年8月5日。
[67]方岩:《庄西言在抗日战争的日子里》,《炎黄纵横》2007年12期,第39页。
[70]《西南运输处庶务股关于第四批仰光机工及四名荷属侨胞志愿者办理签》,1939年4月25日,南侨机工档案54-6-335-f034,云南省档案馆藏;《陈质平致总处函:请准八名荷属侨工免费赴腊戍》,1939年4月27日,南侨机工档案54-6-335-f043,云南省档案馆藏。
[72]Peter Post, “The Oei Tiong Ham Concern And The Change Of Regimes In Indonesia, 1931-1950,” in Marleen Dieleman, Juliette Koning and Peter Post(eds.),ChineseIndonesiansandRegimeChange, Leiden: Brill, 2011, pp.179-181.
[74][79]Koji Tsuda and Kung Yung Pao,TheOnlyDailyNewspaperfortheEthnicChineseinJavaduringJapaneseOccupation:AnOverview, Taipei: Transmission Books & Microinfo, 2020, pp.15-17, 17.
[76]Persbreidel,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606x, 613x, 661x, 686x, 876x/1936, 185x, 247x, 633x/1938, NA-NL.
[77]Pan-Aziatische propaganda door Japan in de Inheemsche pers,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230x, 610x, 725x, 988x/1938, NA-NL.
[78]Sinar Selatan en Tohindo Nippo,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893x, 957x, 1018x/1938, 149x, 796x/1939, NA-NL.
[82]Lidmaatschap Tjhung See Gan Chineesche Nationale Politieke Raad,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622x/1938, NA-NL.
[83]Geldinzamelingen ten behoeve van de slachtoffers van de vijandelijkheden in Noord-China,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669x/1937, NA-NL.
[84]Geldinzameling voor de oorlogsslachtoffers in China door het Nederlandsche Roode Kruis, 2.10.36.06, Koloni⊇n: Geheime Mailrapporten, 487x/1938, NA-NL.
[86]Tiong Han Go, “Verslag Indische ambulance missie in China[Report on the Indische ambulance mission in China],”ChineseIndonesianHeritageCenteronline, 19 August 2019.
[87]“De Ambulance voor China: Verklaring van het Ned.Roode Kruis[The ambulance for China.Statement by the Dutch Red Cross],”SoerabajaschHandelsblad, 22 November 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