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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经费与书院发展关系略论

2021-12-31张劲松张子瑞

南昌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书院

张劲松,张子瑞

(1.南昌师范学院书院研究中心,江西南昌 330032;2.南开大学商学院,天津 300190)

书院是我国古代一种特殊的文化教育机构,自唐代兴起以来,历宋元明清等朝,直至清末,传统意义的书院才退出历史舞台。在1000多年的发展历史中,以各种形态存世的书院有近9000所,[1](P669)它们在古代社会人才培养、学术研究、社会治理等方面发挥了广泛而重要的作用。

从书院史的整体看,有若干因素对书院兴衰产生持续影响,如政治因素、兵燹战乱、自然灾害及官员的个人行为,等等。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政治因素,抑或官员的个人作为,或兵燹与自然灾害,大多都通过动摇书院运行的经济基础而发挥影响,这是因为书院教育得以进行,山长和生徒必不可少。书院延聘山长的束脩、生徒肄业时的膏奖,以及书院维持运行的杂役、岁修,等等,都离不开一定的经费。“虽然,士不可以无志,既有志儒学矣,又不可以无养。……有书院则不可无学田以辅之矣”。[2](P1796)“非千亩之数,恐不足以敷百人之资也”。[3](P11)这些记录在地方志、文集、碑刻上关于书院经费的文献十分丰富,几乎到了触目皆是的地步,可见古人对书院经费的重视。因此,从长时段看,书院经费与书院发展息息相关,是影响书院发展的关键因素。经费是影响书院兴衰的生命周期,导致书院时兴时废、兴废无常的主要原因之一,经费多寡对书院日常运行与功能的发挥、办学质量的高低等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一、经费决定书院的生命周期

作为一种文化教育机构,我国古代书院从整体上有因朝代更迭、帝王承继而时起时伏的规律性循环的特点。对存世时间较长的个体书院而言,也表现出从兴建到中落及再次(多次)兴复(重修)的往返循环,其周期时长时短,长短不一。天下著名的四大书院,如庐山白鹿洞书院、长沙岳麓书院等,自北宋至晚清,经历多个兴衰循环,衰而不亡,或存故址,或有残榱,或有庄田,但总能不绝如线,一旦时机成熟,便又能起衰振败,所谓鹿响再振,弦歌不辍。我们在感叹书院生命力顽强的同时,注意到经费对书院生命周期有着长期的决定性影响。如江西广信府信江书院(位于今江西上饶市信州区),创建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系地方士绅为时任知府张国桢所建生祠,张不受,改为义学,匾额“曲江书院”。后来逐渐发展为由知府直接控制的区域中心书院。信江书院建成后多次重修,乾隆四十六年(1781),知府康基渊葺而扩之,拓建青云阁、凌云精舍、文汇轩等,“并广植松竹,充拓墙垣,规制一新”,改额“信江书院”。嘉庆十四年岁末(1809),王赓言就任江西广信知府,发现不到30年的时间,书院面貌全非,“时康前府修葺之后,历年已久,又地处高阜,飘摇日甚”,经查,只有大门、讲堂等少数建筑完整,其他仅存基址,“山长系借民馆,生徒无一人在院肄业者。又田租本不敷用,兼为吏役所蚀,膏火无措”。[4](卷二)从当时的情况看,信江书院实际上已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而因根本原因在于书院的田租不敷、费无所出,因之院舍修葺无着,山长难以就馆、生徒不能住院肄业,书院办学质量堪忧,颇有风雨飘摇、随时倾圮之虞。

再如清代直隶南宫(今河北南宫)东阳书院,顺治年间由生祠改作,始称南亭书院,乾隆十七年(1752)易名,并“勾稽得学田顷数十亩,又查出学院、按院地十顷余,归入书院以作经费”;乾隆四十八(1763)、四十九(1764)两年,知县捐募重修,并因膏火不足又捐银若干,交盐、当商以二分生息,“不料乾隆末年间,此项膏火银两竟化子虚。踵其事者,每逢书院课试,自捐奖赏,然不可为常。后乃浸衰浸息,山长虚室,斋室亦渐就倾圮”。[2](P1750)直至嘉庆二十年(1815)再次重修,但仍由知县捐俸为月课奖赏,知县吴某升任去后数十年未延山长,书院几废,时人感叹“历观以前兴废之由,大抵因膏火无资,章程不定。”[2](P1750)房山(今北京房山)的云峰书院因没有经费而基本废圮,“照得本邑云峰书院应有房屋无人修理,以致久圮;旧有公项存当生息,亦被前任侵亏,肄业诸生无所栖身,又无膏火,莫之奖励,此其所以就废也”。[3](P3)清代直隶定州(今河北定县)奎文书院,“书院经费甚少,每年地租尚不敷生童膏火之用,此后须公议捐补,以期经久”。[3](P51)南昌(今江西南昌)友教书院,“乾隆三十三年,绅士呈请兴复书院,以束脩、膏火用费不赀中止”。[3](P623)河北定州(今河北定州)定武书院,“(咸丰时期)书院经费甚少,每年地租,尚不敷生童膏火之用,此后须公议捐补,以期经久”。[3](P51)等等。

有的书院因地方官员有意振兴斯文,力图兴复,遂有再振气象,但经费不足,难以持久,修复亦是昙花一现,令人惋惜。如湖北大冶(今湖北大冶)金湖书院历经水患、兵燹之后于光绪八年(1882)重修,所有经费为历年应给师生膏火但未给领的存银共17两3钱5分和知县、地方士绅等3人的捐款,以及官为拨存租稞余息等约共计现钱500串文。知县决定将现钱存典生息,所获息钱拨给寒畯生徒作为住院的膏火费。除此之外书院还有官湖、官山各一处,每年约得租稞18串左右,以此作为书院考课的奖资。如果按较为常见的月息1厘5分计算,金湖书院每年息钱不到80串(含存银利息),加上官山、官湖租稞,总共不到100串,无论是膏火银还是考课奖赏钱,金湖书院的经费均十分微薄,因之时人感叹,“书院为储才渊薮,窃谓于寒畯尤宜。邑经费向来支绌,今添设寒畯住院膏火,虽已议章给发,然为数无多,未能广及,亦不足以尽爱养。山长修脯仅由县捐送六十金,膳资应酬外,所余几何?瓜代之际,甚有推卸不送者,殊非礼士之道”。[5](卷五)山长束脩由县捐给必难以持久,仅60金又如何能延请名师?100余串的息钱能供几人住院膏火与月课奖赏?金湖书院将来的命运可想而知,经费多寡成为书院生命周期的决定因素。

二、经费影响书院的正常运转

“书院不可无田,无田是无书院也”,[6](娄性:白鹿洞学田记)这是书院历史的亲历者在书院经营中发出的感叹。书院自唐代兴起,至北宋时期发展出讲学、祭祀、藏书、学田等四大规制,到南宋时期又拓展成增加了研究、刻书在内的六大事业,表明书院的功能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丰富。[7](P240)书院的正常运转指书院基本功能的正常发挥与充分实现。以书院教育为例,书院的正常运转主要考量是否延聘山长、招徕生徒、书院是否有一定的藏书供师生研究、学习使用、书院的供祭活动的开展等。从完整的意义而言,书院的功能是一个整体,教学、祭祀、藏书等基本事业是书院之所以为书院、书院补翼或替代官学的根本所在。没有这些功能,似不应称之为书院,或勉强称为书院也只是功能不全、存在缺憾的书院,而绌于经费,我们经常看到历史上的书院存在着功能不全、无法正常运转的情况。

如清代直隶盐山(今河北盐山)香鱼书院因经费不足不能延聘师长,书院无法正常运转,“顾岁入无几,仍不能延师课士。县令之右文者,间或捐俸月课,不久旋罢,书院渐至圮废”。[8](卷五)清光绪时期安徽潜川书院田产无多,后经太平军战乱,短于经费无法坚持考课,“租谷缺额,费用愈形支绌,以致课期则年仅四五次。一暴十寒,未获渐摩之益”。[2](P1781)直隶东光(今河北东光)观津书院,虽有对生童中式给予花红奖赏的动议,但因经费不敷,只能画饼而已,“在院肄业生员,遇有乡试中式,及童生县府院试俱第一之人,应由书院酌助贺资,以示优异。俟筹款较充,随时酌定”。[3](P63)此外,书院规划在后土山建拜经阁,供奉历代名贤大儒栗主,每年开课前衣冠行礼,但经费未敷,拜经阁未成,行礼也只有暂时搁置。[3](P63)

湖北麻城旧有万松书院,由于得到官绅的持续捐赠,书院经费一度较为丰裕,因之自明至清,人文蔚起,炳炳麟麟,金榜题名者后先接踵。但好景不长,山川灵淑钟毓如前,闾巷弦诵之声稍寂,士气不振。查其原因,在于书院疲废,而“书院之不治,由于经费之不足……乃院中官田久为豪右黠佃侵匿,虽历经前宰率邑士厘出,而已干没者半矣”。[2](P1779)经清查,书院尚存的田地率多为硗瘠之地,田租易钱仅400余千,而一年书院山长修脯、舍宇岁修以及置买器用、给工役食用等费用要用去80%,“其余诸生膏火者无几,由此言之,官安能以空文励士,士安能尽裹粮从游也?”[2](P1779)再如清代河北巨鹿(今河北巨鹿)广泽书院长期面临经费拮据情况,不得不将书院的主要功能聚焦在考课上,“书院本应额设正课、附课生童若干名,按名分给膏火,以助肄业之资。兹因经费不敷,先议每课厚给奖赏,以未鼓励。俟生息加增,再行议定”。[3](P38)没有膏火补贴,书院生徒难以安心肄业,长此以往,书院难以正常运转,甚或有名无实、难以维持,为此劝捐膏火就成为为官者的重要职责之一。

由于长期笼罩在经费不足的阴影下,不但需要对所入的有限经费精心分配,以实现效益最大化,有时不得已还需对书院正常的活动进行缩减、删减,便宜行事成为书院管理中常见的举措。如福建马巷(今福建同安)舫山书院,“马巷地瘠民贫,所有书院经费,全赖本辖妇女所织布匹,藉抽机杼之厘作为多士膏火,培植本辖子弟,是以定章越辖生童概不准考,并非吝于取与,实缘经费支绌。惟有来巷设帐教读者,不论生童,均系师传,准予一律考课,以崇师长而别假冒”。[3](P576)因为地方穷困,经费不足,舫山书院实行有限程度的开放,限定肄业生徒的籍贯,控制肄业生徒的数量。其实这一做法在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的地方书院中较为常见,如江西玉山(今江西玉山)怀玉书院,因经费短绌,于同治三年经首士禀请,“停馆一年,以资修葺”。[9](卷四下)甚至连著名的庐山白鹿洞书院,在明万历年间亦规定:“以银之多寡,为优等之多寡。此规立而诸生有所激劝,租银亦不至告匮,允应照新例为优给者也。”[10](卷十,袁懋贞:申聘南昌乡绅舒曰敬主洞并议款)白鹿洞书院为南康府(今江西庐山市)代为管理的官办书院,明代得到江西巡抚、巡按、提学等各级官员的重视,但仍存在以银两多寡即经费情况确定奖赏人数的难题,因此,经费对书院生徒的考课有着实质性的影响。另外如清代山西蒲州府(今山西永济市)首阳书院,“发商生息本银一千两,每岁议定息银一百二十两。每岁延师脩脯,约计在九十两以内;其每岁二贤祠春秋二祭,羊豕祭品,约计在二十两以内;其余银十两,应给与管事人薪水之需,以为酬劳”。[3](P101)仔细分析,首阳书院经费开支仅能供山长束脩、祠祭以及首事薪水等三项,生徒的膏火、奖赏、卷价、修缮以及杂役人员的开支等都付之阙如,遑论购书、藏书了。经费有限,书院的功能与作用便不能正常发挥,从而严重影响到书院的正常运行。

三、经费制约书院的办学质量

“院有田则士集,而讲道者千载一时;院无田则士难久集,院随以废,如讲道何哉?”[6](娄性:白鹿洞学田记)能否请到名师主持,能否招徕寒士入院肄业,是否有相对丰富的藏书,等等,是影响书院办学质量的关键,而基础则是经费的充裕与否。

没有经费,有的书院甚至无法延聘山长,如前述清代河北东光观津书院,“院长许由生童公议,禀明本县核定。延请学隆望重之师以资训迪。不得以干修势利不到馆者塞责。现在无力延请,俟经费稍充,再为延订”。[3](P63)类似的情况在晚清时期江西义宁州(今江西修水、铜鼓)乡村书院颇为多见,如义宁州仁义书院在其制定的《善后条规》中有考课奖赏、课奖花红、宾兴等各项支出,却无书院山长支出预算;培元书院则在详细规定书院考课的时间、地点、内容、奖赏后称,“限次日黎明交卷,当堂揭签封定,送请别乡名宿阅取,数日内评定甲乙,录榜揭晓”,课卷送别乡名宿评阅,显见培元书院也没有聘请山长。[11]

缺乏经费,书院藏书稀少,如清代山西平定州(今山西平定)冠山书院,“士子平日应读应看书籍,所缺尚多。本州因费无可筹,且晋省亦猝无由购,兹先力措购藏各种,以为前导,尚望后来者陆续增益”。[3](P78)藏书是书院永恒的事业追求,对于这一影响书院办学质量与办学声誉的事业,囿于经费不足,有的书院也只有无之奈何了,如湖南醴陵渌江书院,道光年间左宗棠掌教时称:“惜此间书籍绝少,学者止能略识字义,未能因文见道,为可惜耳。”渌江书院为知县主持经营的州县层次的中心书院,其经费既有拨充,也多有士绅捐赠,但其购书仍绝少,论者惜之。[12](上贺蔗农先生)

经费不足,书院肄业生徒寥寥,如乾隆五十四年(1789),具有会城书院性质的江西友教书院在院生童正课仅50人,根本原因亦在于经费短绌,因此“俟添置膏火、房屋,另增额数,以广翘材”,而“书院并无书籍,何以资诸生繙阅?”,同样出于经费原因,“此后经费有余,再为增置”。[3](P624-625)再如清咸丰五年(1855),江西铅山(今江西铅山)鹅湖书院存典生息本银1500两遭兵燹化为乌有,受此惊吓,其他典商也纷纷退还书院生息本银6000两,书院绅董将现银次第购置田租1200多石,但租谷所入不如存银之息,日渐支绌。在此情况下,经手局绅不得已商之县尊,只有将每年甄别取录的副课生员由20名减为10名、正副课童生各减5名,从而每年可节省膏火费洋银110两。直至同治七年(1868),铅山知县冯兰森将一处14担的充公田租拨充书院,副课生员取录人数才恢复至20名,但童生数一直未能恢复原数。[13](卷九)河北获鹿鹿泉书院也因经费短缺而肄业稀少,“书院旧设经费每年所出甚属寥寥,除山长脩仪支送外,肄业生童不堪培养”,[14](卷九)直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由监生任笔书首倡捐资后,才略有起色。光绪年间,山西襄垣县(今山西襄垣)古韩书院建筑规模宏敞,但经费无多,“不敷士子膏火,故肄业者仍复寥寥”。[2](P1765)

士多清贫,有时候课期稍丰盛的会餐对寒士而言也都有一定的吸引力,而考课者增多,对书院招徕更多优秀生童、提高办学质量、扩大社会影响无疑是有帮助的。同治八年(1869),山西临晋(今山西临猗)署县钱官俊考课县中的叠泉书院,“而讶士之来者寡,徐而察之,盖以诱掖而奖励之者,久矣缺焉而弗讲,士无怪无以作其气,而浸浸乎终废矣”。[2](P1766)在这种情况下,钱某在考课时为士子提供较为丰盛的课餐,对于考课位列前等的生童给予奖赏,这些举措起到一定的效果,邑中士子“而后纷纷然来”。山西太谷(今山西太谷)凤山书院创建于乾隆时期,虽有经费,“然每岁所得息仅敷院长脩脯资,而士子之供膳阙如,以故诸生聚散无常,不能萃处一堂,朝夕亲炙共砥砺。夫身心性命之学而发为文章亦有根柢,是两君之美举不无未之憾矣”。[2](P1764)山长、生徒、书籍,等等,无一不与经费关联,是以有充裕的经费,书院便能有序运行,教育质量便有所保证;反之,则不但不能延聘名师、取录生童、购置图书,甚或有衰废的可能。

四、余论

在传统农耕社会,书院经费的筹措、管理与使用集中表现在学田上,学田产出是书院经费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来源。因此,在较长的历史时期,书院经费的恒常渠道表现为学田制。[15]书院学田,又称院田,是指书院所有的田、地、山、林、湖、塘等生产资料,其中又以田地为主。据史料记载,早在中唐时期,位于江州德安(今江西德安)的义门陈氏曾聚田二十顷,作为家族书院东佳书堂的办学经费。[16]书院将其拥有的学田通过租佃的方式予以佃户租种,在定额制或分成制的规定下,从中获取固定的租息,用以支出书院山长的束脩、生徒的膏奖、祭祀的开支、院舍的修葺、藏书的购置,等等,从而使书院的功能得到有效保障,书院日常得以有序运行。从书院经费对书院发展的决定性作用而言,经费的主要表现形态学田在宋代即成为我国古代书院的四大规制之一。[1](P109)

书院历史的亲历者们在实践中充分认识到学田的重要性,围绕学田的措置开展了广泛的社会动员,民间捐助、自行购置、官府拨与等构成了学田的三大主要来源。为避免关系书院存亡的学田遭受侵渔、鲸吞、逋租等不法侵害,至明清时期在书院内部还逐渐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学田管理章程与保护模式,如将学田的具体数量、四至方位、租佃产出等档案刊入地方官修志书,既传之久远,更是一种有效保护的措施。至于将学田等主要院产勒石树碑更是书院极为普遍的做法,这些措施是在耕读文明的传统社会,书院为获取稳定经费以维持正常运行的艰辛之举。通过对这些举措的深入解读,使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书院经费对书院发展的重要意义,而所有这些构成了我们对书院历史整体认识的重要基础,是书院研究中应予持续而深入讨论的关键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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