倗国君臣作器祭祀祖考而使夫人摄祭的原因*
2021-12-29贾海生
贾海生 袁 茵
作为近年最重要的考古成就之一,山西绛县横水墓地的发掘与清理,引发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该墓地发现有上千座墓葬,时代从西周早期延至春秋中期,出土遗物非常丰富,最重要的是出土了一批有铭青铜器,且多见“倗伯”之名,为研究两周时期这一区域的诸侯国及其历史文化提供了重要材料。自发掘简报刊布以来,许多学者都曾撰文讨论墓葬时代、墓主身份、铭文涉及的历史与文化等问题①。本文拟就这批与倗国君臣有关的青铜器铭文中出现的“君臣作器祭祀祖考而使夫人摄祭”现象及其原因略作探讨。
一、“倗伯”族属及相关亲族关系
2004年12月至2005年7月,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单位清理了位于绛县横水一带的墓葬遗址,共发现1299 座墓葬,时代从西周早期延至春秋中期。这批墓葬中,M3 已被盗掘一空,M1 出土青铜器25 件,M2 出土青铜器16 件,M2158 出土青铜器902 件(组)。择要略举各类铜器铭文如下,以便对倗国有一个初步的认识,进而据以展开讨论。
倗伯作毕姬宝旅鼎(盘、簋、甗)。(M1)
唯廿又三年初吉戊戌,益公蔑倗伯爯历,右告,令金车、旅,爯拜手稽首对扬公休,用作朕考尊,爯其万年永宝用享。(M1:205)
倗伯作毕姬尊鼎,其万年宝。(M2:57)
倗伯肇作尊鼎,其万年宝,用享。(M2:58)
唯五月初吉,倗伯肇作宝鼎,其用享孝于朕文考,其万年永用。(M2:103)
内(芮)白(伯)稽首,敢作王姊盉,其眔倗白(伯)迈(万)年,用乡(享)王逆侜。(M2158:81)
内(芮)白(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盘,其眔倗白(伯)迈(万)年,用乡(享)王逆侜。(M2158:84)
内(芮)白(伯)作倗姬宝媵簋四。(M2158:148)
倗伯作旅鼎。(M2158:171)
内(芮)白(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甗,其眔倗白(伯)迈(万)年用乡(享)王逆侜。(M2158:173)
综合各种墓葬遗存,M1、M2 的年代应为西周中期,约相当于周穆王后期或稍晚;M2158 的年代为西周中期偏早阶段,明显早于M1 和M2 的年代。从M1 所出鼎、盘、簋、甗上的铭文来看,诸器是倗伯为其夫人所作,则M1 的墓主当为倗伯夫人;从M2 所出鼎、簋、甗上的铭文来看,诸器中有倗伯自作的礼器,可据以确认墓主人为倗伯。倗伯之称,表明是有国之君,则山西绛县的横水一带,在西周时期,就曾存在过一个不见于文献记载的倗国。倗为媿姓,已为其他铜器铭文所证实,当为商代鬼方的后裔,属于文献记载的赤狄族群之一。倗国可能被晋国吞并而灭亡,或迁徙他处。从墓葬出土的铜器铭文来看,王姊嫁与倗伯,芮伯作为同姓媵嫁,则倗国与周王室、芮国联姻皆是不容置疑的事实②。关于媿姓之族群,许多学者都曾作过研究。王国维曾指出:“宗周之末,尚有隗国,春秋诸狄皆为隗姓是也。《郑语》史伯告郑桓公云:‘当成周者,西有虞、虢、晋、隗、霍、扬、魏、芮。’案:他书不见有隗国,此隗国者,殆指晋之西北诸族,即唐叔所受之‘怀姓九宗’。……案:《春秋左传》凡狄女称‘隗氏’,而见于古金文中则皆作‘媿’。”[1]590陈公柔则认为,媿姓诸器铭文中之媿,即《左传·定公四年》所言“怀姓九宗”的怀姓[2]211-217。
陈昭容在以姬姓芮国与媿姓倗氏婚嫁往来为例讨论两周夷夏族群融合中的婚姻关系时,披露了四件2004年至2007年出土于绛县横水墓地的有铭铜器。其中两件有铭铜器的编号分别是M1006:66、M1006:122,铭文相同,皆题“倗伯作芮姬簋”,文载铭文照片,同时还隶写了铭文。依铭文行款格式,移录释文于下:
倗白(伯)肇乍(作)内(芮)姬宝簋,其
用夙夜亯(享)于氒(厥)宗,用亯(享)
孝于朕文且(祖)考,用匄百
福,其万年永宝,子=(子子)孙其
万年用,夙夜于氒(厥)宗用。
另外两件有铭铜器则是由一盘一盉组成的一套礼器,编号分别是M1006:20、M1006:21,铭文相同,仅有一铭言作宝盘而另一铭言作宝盉之别,文载盉铭照片,同时亦隶写了铭文。依盉铭行款格式,移录释文如下:
盉,其用夙夜亯(享)于厥
宗,用亯(享)孝于朕文且(祖)
考,用匄百福,其万年
永宝,子=(子子)孙其万年用,夙夜享孝于厥宗用。
古时世爵世禄,则倗伯作芮姬簋铭文中的倗伯未必与M1、M2、M2158 号墓葬中诸器铭文所言倗伯为同一人。因为M1、M2、M1006、M2158 号墓葬在整个横水墓葬群中虽同属第二期,而各墓的年代仍有早晚之分[4]85。联系前文所引“芮伯作倗姬宝媵簋四”等器铭来看,倗伯与芮国联姻,可据以推断倗伯作芮姬簋铭文中的芮姬当为倗伯的夫人。至于仲旬人的身份及其与M1006 号墓葬中墓主人倗伯的关系,虽无更多证据以资展开讨论,仅以二人所作之器同出一墓以及仲旬人自称其名缀以“人”字而不著爵名,似可推定仲旬人与墓主人倗伯不仅是同一时代的人,而且还是墓主人倗伯的臣属。另外,若以“倗伯肇作芮姬宝簋”与“仲旬人肇作姬宝盉”相互参证,可见“姬”与“芮姬”的称谓方式相同,皆是以所出之国名冠于姓前而为具体的人名,则“”或亦是方国名,未必当读为“侄”字。
二、“君臣作器使夫人摄祭”现象及原因
依周礼丧服与礼器饰群党、别亲疏相互对应的礼制而言,天子至于列士,凶礼分别为王后、夫人、妻子制服服丧,转为吉礼后则可分别为王后、夫人、妻子制作祭器③。因此,西周至于春秋时代,凡铜器铭文明言为王后、夫人、妻子作器,表明王后、夫人、妻子已先于器主人而亡,器主人所作各种礼器皆用于庙中祭祀已亡的王后、夫人、妻子。如:
鲁侯作姜享彝。(《殷周金文集成》9408/西周早期)
王作姜氏尊簋。(《殷周金文集成》3570/西周晚期)
伯嘉父作喜姬尊簋。(《殷周金文集成》3679/西周晚期)
圅皇父作周妘盘盉尊器,鼎簋具,自豕鼎降十,又簋八、两罍、两壶,琱妘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殷周金文集成》2745/西周晚期)
虢仲作虢妃尊鬲,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殷周金文集成》708/春秋早期)
邿伯肇作孟妊善鼎,其万年眉寿,子子孙孙永宝用。(《殷周金文集成》2601/春秋早期)
黄子作黄夫人孟姬器,则永祜灵蹂。(《殷周金文集成》2567/春秋早期)
邾伯御戎作滕姬宝鼎,子子孙孙永宝用。(《殷周金文集成》2525/春秋中期)
在古人观念中,人死为鬼,陟降上下,陈鼎列簋,冀其来临。若铭文明言器是为王后、夫人、妻子所作,则王后、夫人、妻子已是依时往来人间歆享祭祀的鬼魂了。以上述天子以下为王后、夫人、妻子所作之器与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相较,仔细体味辨析诸器铭文的差异,不难发现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铭文中的芮姬、姬皆是生称,倗伯、仲旬人作器时芮姬、姬尚在人间而非先于器主人而亡的夫人,因为铭文既明言“倗伯肇作芮姬宝簋”、“仲旬人肇作姬宝盉”,又言“其用夙夜享于厥宗,用享孝于朕文祖考”,皆是不辨自明的表述。文中“其”字,指代芮姬、姬,则二人明非受祭对象而是摄祭之人。实际上,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铭文已明确表达了倗伯、仲旬人为夫人作器的目的是为了使其持之用于祭祀己之祖考,保证宗统之祀不绝于世。若以M2∶57 号铜鼎铭文所言“倗伯作毕姬尊鼎,其万年宝”为参证,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铭文不同于惯例的特点就更加明显了,不可仅据铭文所言“作芮姬宝簋”、“作姬宝盉”掩盖器之所用在于“其用夙夜享于厥宗”。
夫妻共行宗庙之祭,不仅是为了保证整个礼典的各项仪节、仪注顺利进行以充分体现事死如事生的深层礼义,而且也是当时各个阶层共同自觉遵循的准则。倗国虽是赤狄族建立的方国,其文化与华夏文化或不尽相同,然而立国于晋国、芮国之间,又与姬姓之族联姻,不能不受华夏文化的影响而超然独立于周礼之外。根据《仪礼》中《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的记载,列士宗庙祭祀,陈设时主人视侧杀、主妇视饎爨,阴厌时主人举鼎载俎、主妇荐豆设敦,直祭时主人酳尸、主妇亚献;大夫宗庙祭祀,阴厌时主人迎鼎、主妇设荐,直祭时主人酳尸、主妇献尸。凡此之类的仪节、仪注,皆是士大夫之家夫妻共行宗庙之祭的具体表现。《礼记·祭义》云:“君牵牲,夫人奠盎;君献尸,夫人荐豆。卿大夫相君,命妇相夫人。齐齐乎其敬也,愉愉乎其忠也,勿勿诸其欲其飨之也。”既言“卿大夫相君”,可据以得知文中所记是诸侯以上夫妇共行宗庙之祭的情形。《左传·文公二年》云:“娶元妃以奉粢盛,孝也。”杜预注云:“奉粢盛,供祭祀。”当家孝子娶妻以奉粢盛,不仅仅是祭祀礼典的要求,亦是致孝敬于先父先祖的具体表现。因此,西周以来的宗庙祭祀,自天子至于列士,皆是夫妻共承,各有职司,断无当家孝子缺席失位而专由其妻执掌祭祀的典礼。然而从横水墓地所出铜器来看,倗伯为芮姬作器、仲旬人为姬作器,皆在铭文中明言使夫人摄祭,享孝己之祖考,透露了器主人作器时正在担忧将来或不能与夫人共承宗庙祭祀了。实际上,就二器铭文的性质而言,不妨视为器主人的顾命之语。
倗伯、仲旬人制作祭祀祖考的礼器,之所以将顾命之语铸为铭文,就在于倗国与大国强族为邻,时刻都面临着被兼并、灭亡的命运,而国破的结果往往是君臣死于非命或被迫逃亡他处而不能奉守宗庙祭祀。就倗国所处的时代与区域而言,最大的威胁无疑来自于晋国,发掘简报对此已略有说明。晋国自周初受封建国以来始终都在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而倗国相对于华夏姬姓而言属于异姓之族,即使代代与姬姓之族联姻,仍难借助外部力量自保一城、自守一地而不受侵犯。西周时代的鼎铭文云“晋侯令追于倗,休有擒”,即是有力的旁证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晋平公时的大夫女叔齐自述晋国的发展历史云:“虞、虢、焦、滑、霍、扬、韩、魏,皆姬姓也。晋是以大,若非侵小,将何所取?武、献以下,兼国多矣。”据此可见晋国之所以能在春秋时代屡为霸主而列为强国之一,当是自西周以来不断侵小、兼国的结果。仅就《左传》的记载来看,耿国、霍国、魏国、虢国、虞国,分别在鲁闵公元年、僖公五年灭于晋国,可证女叔齐之语并非无据。倗国是否最终被晋国所灭,传世文献与铜器铭文中不见可资参证的记载,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详情不得而知。倗国处在大国强族的包围之中,君臣上下时时都在担忧国破人亡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当倗国君臣预感到被兼并、灭亡的命运来临时,作器以守祖考之祀而使族人有所系属,铸铭则明言使夫人摄祭,而将己之命运置之度外,当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所以才有不同于其他器铭的顾命之语铸于礼器。因此,根据铭文中的顾命之语,可以想见倗国在被兼并、灭亡以前,自上至下始终都处在忧患、恐惧之中。
若非如此,则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铭文反映了赤狄族群自有不同于华夏民族的风俗,即男性崇尚武力,驰骋疆场,祭祀之类的家政皆由女性独掌而男性位于助祭从属的行列。征诸《左传·宣公十五年》,晋景公之姊是潞子婴儿的夫人,其执政大臣酆舒杀了夫人,景公欲兴师讨伐潞氏,诸大夫皆曰不可,伯宗列举潞氏之罪有五而力主出兵伐之,其中第一项罪名就是“不祀”。杨伯峻云:“不祀,谓不祀其先祖。”[5]762所谓狄人不祀先祖,不过是从华夏文明的立场作出的判断而已。潞子婴儿是赤狄别种,倗国也是赤狄之国。若春秋时代潞氏“不祀”的风俗渊源有自,则西周时代的倗国风俗或亦是以“不祀”有别于华夏文明。若此推测不误,则倗伯、仲旬人为夫人作器而使其用于祭祀祖考,恰恰反映了赤狄族群一以贯之的风俗。
正因为在赤狄族群中女性独掌祭祀之类的家政,则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其社会地位或许高于男性。张礼艳根据考古资料及相关研究,揭示了横水墓地倗伯、毕姬夫妻墓葬不同于各地考古所见其他夫妻墓葬的特征,如毕姬墓的墓道比倗伯墓的墓道长,毕姬墓的墓室规模比倗伯墓的墓室规模大,毕姬的椁室用材及装饰比倗伯的椁室用材及装饰华丽,毕姬墓的随葬品如青铜乐器、车子部件、青铜礼器等在总体数量上也多于倗伯墓,凡此种种都反映了毕姬生前的社会地位高于倗伯[6]。若倗伯、毕姬夫妻墓葬的差异真实地反映了生前状况,固可得出赤狄族女性地位高于男性的结论。
就新见铜器铭文而言,可以和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铭文合观的铜器铭文是西周晚期的伯鼎。其铭云:“伯作季姜宝鼎,用享孝于其姑公,永宝用。”⑤从此器铭文来看,季姜是器主人的夫人,为夫人作器而使其用于祭祀姑公,亦即己之父母,与周礼夫妻共承宗庙的规定不合,必有其特殊的原因。古时大夫屡有出奔或被逐于他国而失守宗庙的记载,如《左传·宣公十年》云:“夏,齐惠公卒。崔杼有宠于惠公,高、国畏其逼也,公卒而逐之,奔卫……凡诸侯之大夫违,告于诸侯曰:‘某氏之守臣某,失守宗庙,敢告。’所有玉帛之使者,则告;不然,则否。”若据此而论,似可推断伯鼎是器主人即将出适他国前所作之器,铭文表达了作器使其夫人恭守宗庙之祀的嘱托,与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铭文所言顾命之语皆无二致,只不过使夫人摄祭的原因不同而已。需要说明的是,传世文献中称夫之父母为舅姑,与伯鼎铭文中称夫之父母为姑公略有不同。实际上,姑公之称还见于其他器铭,如杞伯双联鬲铭文云:“杞伯作车母媵鬲,用享孝于其姑公,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⑥铭文既明言器是媵器,则享孝的姑公无疑就是夫之父母。因此,姑公之称既非偶见一器之铭,必是当时通行的习惯称谓,与文献中的舅姑并行于世。
综上所述,凡铭文明言为夫人作器而使其用于己之宗庙祭祀,皆有不同寻常的特殊原因。夫人主祭或摄祭的礼典,其仪节、仪注与夫妻共承、各有专司的典礼必不相同。同是祭祀典礼,仪节、仪注不同,表现的礼义或有差异。合观铜器铭文、传世礼书所见祭祀礼典,可以想见西周时代的宗庙祭祀本有各种不同的面貌而并非一种模式。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