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文军西征”与“边疆再造”
——评介《抗战建国与边疆学术: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
2021-12-29封磊
封 磊
(延安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1986 年01 月28 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彭真视察浙江大学,赞誉浙大在抗战期间跨越浙、赣、湘、粤、桂、黔六省的西迁是“一支文军的长征”。2008 年,中央电视台《见证》栏目组通过对历史文献、沿线遗迹以及亲历者口述等史料的挖掘与呈现,与浙大联合摄制十集大型电视纪录片,记述抗战期间浙大西迁办学的光荣历程,片名即为《文军西征》。“文军西征”同样适用于抗战时期中国文化教育界整体的西迁办学的核心样态,以及这一壮举所内蕴的现实意义与文化价值,最为人们熟知并享有盛誉的西南联大即是明例。
学界对抗战时期的“文军西征”的史实及意义的研究指向多在三个层面:就西迁的主体构成而言,多指向国立大学(科研机构),间或有少量私立大学;就西迁方向性或目的性空间来说,均指向国土内部的边缘空间;就办学成就而论,多指向当时及后来在办学规模、人才培养及科学研究等方面有着较高教育产出、丰厚历史遗产、具有较高社会盛誉的高校(机构)。这意味着,私立大学往往被学界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盲视”;特别是在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上无论如何都不可缺席的教会大学,其在西迁的学术版图中的存在样态及相关学者的学术作为与生命历程,多成学术史研究中易被遗忘的存在。
抗战时期内迁高校的目的地,在时人眼中多被视为“边疆”。在中国历代政府对边缘性疆域采取特殊的政策治理的历程中,“核心—边缘”的“边疆”观念已持续近两千多年。[1]但在近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边疆”是被重新发现并建构而成的,其动力来自近代民族主权国家的出现,进而在国与国之间产生明确的边界,而边疆即国境内邻近边界的区域。从既有的资料和研究来看,即便到抗战时期,国人对处于核心区之外而特殊存在的“边疆”的认知还相当模糊。而凝聚了全民意志并倾注全民力量的抗日战争,客观上加速了学界对包括边缘空间及其人群的疆土的重新认知与建构,从国家整体的角度进行调查研究,并将边疆建设与国家重建关联与共,以适应构建一个以中华民族为一体的现代主权国家的需要。大批学者履足边疆,将各种文化资源、学科知识、理论方法带入边疆,并将所学广泛、深入地运用到边疆研究中。这种在现代社会科学理论与方法指导下的科学化、学科化、专业化的研究实践,并以发表学术论文或出版专著的呈现形式,与此前的舆地沿革考索、方志学或游记杂录的学术传统已经大相径庭。从这个意义上讲,抗战时期西迁高校的边疆研究,无论是在研究对象的广泛性、研究空间的整体性,还是研究成果的深刻性以及学术影响的深远性,都无异于是对边疆的“再造”。[2]
在对这一“文军西征”与“边疆再造”的学术史的深入研究上,学界多措意于对由北大、清华、南开迁至昆明组建的西南联大与“魁阁学派”的学术遗产的研究,而对同期西迁的其他教育机构则较为零星;多投注于南京、北京、上海、重庆等地知名高校或机构,较少注意对同期西迁至如成都、西安、兰州等西部城市高校。对民国时期边疆学术史的研究成果,多瞩目于少数知名学者,鲜少从高校史的角度切入;以教会大学的边疆服务与民族研究为主旨的则更是稀有。这种有意或无意的遮蔽或回避,对于学术史研究本身来说是一个显见的缺憾。
新近出版的汪洪亮著《抗战建国与边疆学术: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中华书局2019 年12 月,以下简称《抗战建国与边疆学术》),即是弥补这一学术现状的精心之作。该著以抗战军先后分别从南京、济南、北平等东部城市西迁至成都华西坝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齐鲁大学、燕京大学,与东道主华西协合大学等联合办学,以及主要以藏羌彝走廊区域(藏边社会)为研究特色的边疆学术为主体内容,并对这一历程中鲜为人知的边疆学术理念及其在现代边疆学科构建中的努力与成效,给予深入细致的探索。该著在宏观性的结构透视、微观性的聚焦考察等方面颇有特色。
一、宏观性的结构透视
尽管以教会大学为研究内容并非首创,但作者立足于现代高等教育史与边疆研究学术史视域,注重对华西坝边疆学人与学术、学人与时局的交互关系的重点关怀,使其达到了宏观勾勒与微观细描的统一。
(一)华西坝教会五大学边疆研究的渊源与发展脉络
外地四所教会大学陆续集结至成都华西坝,在教学科研资源各方面都得到东道主华西大学大力支持,组成了一个和而不同的办学联合体。这个联合体在教学行政管理上采取联席会议制,秉持平等协商、主客一体的办学原则,确保五大学教育教学活动的高效联动;在人才培养上采取师资互聘、课程整合、自由选课、学分互认等举措,确保师资、学生、专业、课程等的优势互补;在学术研究上联合举办学术讲座、创办研究机构、合作实验研究,实现了现代学术团队的组建与学术资源的联动共享。一个最为明显的例证,即是五大学联合编辑、出版学术性刊物,共同发起、组织并参与社会实践活动。因此,该著认为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办学模式为“西南联合教会大学”(汪著第3 页)。
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虽西迁而来,但殊途同归,开始出现新的面相,即实现了此前以外国学者为主导到以中国籍学者为主体的研究格局的转变,并在理论方法上实现本土化,最终形成华西坝边疆研究学术共同体。如燕京大学,从以往注重对古代疆域沿革史的研究向注重研究当时的边疆问题的转变,金陵大学经历了从传统史地学到以民族学、社会学研究边疆问题的学术转向;齐鲁大学、金陵女子大学西迁之前并无边疆研究的学术传统,但在西迁至华西坝后则迅速转向融入到边疆研究的学术潮流中,且表现相当不俗。这种转变,不可谓不明显,也更显教会大学的学术关怀与战时国家需要的共振(汪著第33-67 页)。
(二)华西坝五教会大学边疆研究的学术幽怀与核心特质
《抗战建国与边疆学术》的鲜明特色,即是对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的渊源与学术特征给予了深入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实证性研究。正如作者指出的,该书更关注华西教会五大学学者的学术选择及其学术论著,从中管窥学人的时局观念、学术情怀及其对改良边政与整合国族的洞见(汪著第13 页)。他们的时局观念,反映在学术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中,鲜明的例证即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史地学者,意识到抗战建国与国家政治民族的同构关系,力图从整体性上阐发具有抗日情感一体化的政治民族,呼吁构建现代国族以因应时局;再如民族学家马长寿从历史与内政的角度来区别近代已降的“边疆”和“民族”问题,徐益棠从边官、边民与边政的互动关系来阐释当时边疆工作存在的困境与可能的出路,体现出华西坝边疆研究学人群以学术研究因应时局和国家需要的爱国精神。
此外,华西坝教会五大学另一鲜明的学术特质,即以边疆研究来服务于“边疆服务”,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与实践风格。如实践李安宅提出的研究、服务、训练为一体的主张,实现了边疆学者与边疆工作者在边疆社会建设中的密切互动,五大学师生以其专业性的学科知识与现代的学科理念与组织形式,经常赴藏羌彝走廊区域进行田野调查与实地服务;还以文化教育、医疗卫生和生计改良等具体举措,在为边民服务和增进民族融合方面都有实在而具体的收获。汪洪亮利用教会大学的档案、学人日记、存世报刊等多重史料,完整、清晰地揭示了华西五大学的边疆社会服务的详细情况,深刻而生动地揭示了华西边疆研究的应用性特征。
(三)近代西学中国化潮流下华西坝边疆研究的学科化努力
晚清以降,中国传统学术走向现代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出现了学术分科。20 世纪初以来在西方学术纷来之际,中国现代学术的学术分科趋势与潮流更加明显。[3]以分科为基准来认识和研究中国学问,成为学人所遵循的主流取向,而以分科为基准强调学术的学科化大约是20 世纪中国学术与此前不同的主要特征之一。[4]但近年来在有关近代边疆学产生及发展的研讨中,学者们多认为是民国时期有着西学背景的学人积极参与将西方学术体系“中国化”的自身学科构建的尝试,却较少关切到20 世纪初以来在西学东涌之际,中国现代学术自身的分科化、科学化的整体趋势。若将边疆学术研究置于这一潮流来审视,从边疆研究热潮的迭次出现到学者们呼吁建立边政学这一学术脉络似也应当包含在这一学术理路之内。抗战前夕即有学者指出:“我们研究科学往往分门别类,这种习惯本是为了便利工作而养成的。但就科学界近日一般趋势看来,似乎有过分着重科学门类的区别而忽略它们共同性的危险……边疆科学的发展特别困难是常常要遇及的。好比有时需要两种训练和习惯都不同的专家共同合作研究异同问题,进行的困难又非普通一般人所能预料及的。”正是中国学术自身也处于愈益强烈的分科治学之流中并以此来因应学科细化之后的学术格局,才有学者明确提出应将边疆作为一门学科,科学地加以研究与整合,在独立中与其他学科携进研究,以及大学设立边疆学的五点建议。[5]这一洞见与呼吁,其实在抗战前即已被阐发。
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均系近代后由西方稗贩而来。中国学者知识体系与学术实践不可避免地参与到西方学科体系在跨文化空间中的传播与建构。这一学术路径的渊源,促使中国人类学者在具体的学术实践中,多以对汉人等核心区或特定社区、偏远地区或少数族群作为研究对象。这一点,费孝通先生晚年也曾指出,英国的功能学派(社会人类学)与美国的芝加哥学派(文化人类学)的相互靠近与互鉴,促成了中国人类学与社会学在1935 年的合流;而这两个学派研究的共通之处即是在此前列强各自的殖民地的边缘空间下的土著族群,而非本土的或本民族人群。[6]有学者指出,20 世纪30-40 年代早期中国功能主义人类学者从事的本土化研究成果与其说关注的是中国,倒不如说是以西方视角观察中国与解决西方问题。[7]然而抗日战争导致的中国学术版图发生的自东向西的巨变,中断了西学在核心区域的研究与应用。正如林耀华先生所言,日本侵华“中断了中国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的正常进程,从而断送了这些学科在那个时代取得应有成果的现实可能。我本人研究方向的改变就是一个例子。正是这场战争把我从一个研究汉人社会的社会人类学者变成了主要研究少数民族的民族学者。”[8]全面抗战爆发后,东部文教界的西迁大军西迁、集结于西部地区,边缘地域及其人群顺势进入了社会科学家们的视野,众学科、众学人不约而同地转向边疆民族研究,实现了从中原到边疆、从西北到西南、从官员到学者、从汉人到少数族群的时空性、学术性的转型。而此时学者们的学术生活甚至学术事业或可概括为“学术与边疆共进,足迹与边疆同涉,文字与国族同书,学理与国族同构”。[9]
很显然,作者汪洪亮洞悉并抓住了这一学术转型的核心特质[10](汪著第53 页),继续在近代中国边疆研究的学术转型的课题研究中深耕宽拓,并延展至以高校、学者、学社等为中心的广袤领域。而作者瞩目于华西坝教会五大学这个特定群体,有利于填补过去边疆学术史书写中一直缺失的一环,让很多相关学人与论著重新进入学界视野。难能可贵的是,从史料发掘与使用情况来看,作者还利用校史、校刊、档案、报纸、杂志、论著、学人日记、书信等多种史料,对战时教会五大学与学人的学术选择、因应之举与边疆心曲均给予了细致、深入的发掘和述论,让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学术群体及其学术业绩在尘封已久的史料中清晰、鲜活起来。
二、微观性的聚焦考察
目前边疆学界对学者、团体和相关刊物及其生命历程、学术思想与学术实践活动的研究相对滞后,需要对学人的集体群像、学术机制、学术生活乃至生命样态进行细致挖掘与呈现。在《抗战建国与边疆学术》中,作者汪洪亮特别注意探究华西坝边疆学人的“朋友圈”和“生活圈”。这一视角的转向与努力,使该著在宏观性的“骨架”搭建的基础上,更显“血肉丰满”。
一是以专家、学会、团体、研究室等机构的组织化研究转向学术化、学科化的路径为例,具体到边疆学术研究时,则体现在研究人员的专业化、研究水平的科学化、研究过程的规范化、研究领域的专门化、研究成果的理论化。一些高校设立与边疆相关的专业,构建边疆学术的学科体系,并培养边疆研究的的专门人才。华西坝教会五大学为我们提供了明晰而完整的例证。
二是大学是现代学术体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华西坝教会五大学成立了专事边疆研究的机构与团体。诸如华西大学设立的边疆研究学会、边疆研究所、社会学系、中国文化研究所,金陵大学设立的社会学系边疆研究室、中国文化研究所,齐鲁大学下设的国学研究所、中华基督教会全国总会边疆服务部,燕京大学的社会学系等。学者群体也因之而集结。诸如华西大学之葛维汉、郑德坤、李安宅、闻宥、任乃强、于式玉、蒋旨昂等,齐鲁大学之顾颉刚、张伯怀、侯宝璋、张维华等,金陵大学之徐益棠、柯象峰、马长寿、卫惠林等,金陵女子大学之刘恩兰,燕京大学之林耀华、李有义等诸多学者。这批学人多有留学欧美的经历,见长于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理论与方法,多在民国学术界声名鹊起或崭露头角,有的后来成为新中国相关学科的中坚和翘楚。
适逢国家处于危亡之秋,华西坝边疆学者大多具有学术救国的积极性与社会责任感,有志于通过边疆实地调查寻求边疆社会问题的解决之策。他们在藏羌彝社会开创性的学术实践以及留下的众多著述,至今仍然是相关学科或专业领域难以绕过的经典之作。如任乃强先生对藏学的研究、李安宅于式玉夫妇对甘南藏族的研究,徐益棠、林耀华等先生对凉山彝族的研究等。这些学者虽然身处华西,但身后往往关联着学缘、地缘因素,与各地学界保持着持续且紧密的联系。正是在成都华西坝时期,这批学人群完成了在边疆民族学术研究史上的集体亮相,并编制和演绎了一幅国家艰危时局下的民族生存史、群体生活史、学者生命史所交织的历史画卷。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汪洪亮并不满足于对学人互动的考察与呈现,还努力尝试挖掘和揭示学术互动背后的生活细节(即作者所称的“生活圈”)。作者利用档案详细考察了由华西大学文学院院长罗忠恕发起成立的东西文化学社,为筹集经费而频繁奔走于中央、地方的军政大员与学人团体之间的曲折历经;利用《顾颉刚日记》揭示顾先生筹备成立中国边疆学会的经过与心境,还对顾先生在华西坝期间活动于学、政、商界的“朋友圈”给予细致耙梳和呈现。这种呈现不是宏观勾勒,而是具体到了聚谈、开会、宴请、互访、讲座、出游、看戏等日常性活动。作为以边疆学术研究为志业的学人,日常性的活动几乎无不围绕学术视野开展。甚至可以说,这些日常活动已经成为学人学术生活不能超脱的部分。而这在以往的边疆学术史研究视域中则多被忽视。该著可谓笔触细腻、考证详实,以生活史视域,将战时华西坝学人的生活样态给予挖掘和描述,使华西坝学人的日常形象与生活心曲得以灵动鲜活起来。
三是呈现教会五大学边疆研究成果——刊物。近代已降,以学会、报刊/杂志为代表的团体、媒介全面参与了学术的发展过程,并充当学人、学术与政治、社会之间互动的桥梁。形式多样和数量众多的报刊杂志,成为学者宣达其社会关怀与学术思考的有力载体。而相对稳定的边疆研究群体的形成与汇聚,以及研究社团和研究内容旨趣的相对一致,也促进了学术事业的发展,而专业性的刊物则为学者们提供了呈现其研究成果的动态机制。
近代边疆研究成果的呈现,自然与刊物的创办与维持密不可分。华西大学华西边疆研究学会创办的英文刊物《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即成为国际性刊物;金陵大学卫惠林先生主持的《边疆研究通讯》和徐益棠先生负责的《边疆研究论丛》,成为华西坝边疆学人的学术田园;齐鲁大学顾颉刚先生编辑出版《齐鲁学报》《国学季刊》《责善半月刊》等多种刊物。此外,如《边政公论》等刊物也成为华西坝学人学术成果汇集之刊物。这些学术刊物主要以边疆史地、民族文化、社会问题等为主要内容,既注重学科学理的介绍与阐发,也注重在实地调查基础上的实证性、基础性研究,其刊发的成果涉及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语言学、地理学等多个领域。这些刊物具有同人刊物的特征:有共同的学术志趣和治学风格、有基本固定的编辑群与作者群。这些刊物所构成的人脉网络,也构成了当时边疆研究和边政学科构建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作者在著中所论:华西坝边疆刊物“承载了研究时与校内外其他机构、刊物、人员之工作联系的功能”,“成为抗战时期边疆研究的重要学术平台”;这些刊物刊发的学术成果,“展示了五大学边疆研究者的知识视野和思想境界,也体现了民族学和人类学等西学的本土化实践以及多种学科在边疆研究中的运用情况”(汪著第115 页)。
综上,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呈现明显的专门化、学科化的趋势,是华西坝学人及其机构自身建设、发展的日益成长壮大的体现。这反映了在蓉华西坝五所教会大学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以其学术事业承担对国家民族的重新构建,为战后现代中国国家、民族、社会、学术的重构提供了别样的学术支撑和作为(典型代表即是以1950 年以李安宅为首的华西大学边疆研究所同仁参加十八军进藏)。
三、可能存在的些许不足
诚如作者所论,学术史研究不仅要关注学术思潮、学术机构与刊物,还要研究学者及其作品,关注其思想和行为(汪著第15 页)。但可能是缘于该著侧重于对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的整体性研究,对学术机构(某种程度上来说,五教会大学本身即是学术机构)的发展脉络,对学者个人的学术作品和学术思想的研究浓墨重笔,如对李安宅、顾颉刚等人的研究颇为厚实,而对学术机构本身的运作机制、经费使用、师资调配等情况,以及对展示边疆学人的研究论著及其学术水准的刊物本身特征的揭示,则细致不足。如《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作为一份当时颇有国际影响力的专业刊物,如能以此为媒介,对其刊文情况、文章结构、学者群体及其地域分布等给予量化,可能更鲜明凸显其学术特色。
也许是缘于要揭示成都华西坝边疆学人致力于民族复兴和国族构建的学术努力的研究主旨,即“五大学的边疆研究反映了政、学两界构建中华国族的努力和民族文化多元的事实”(第13-14 页),故而在揭示华西坝边疆学者运用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来研究边地民族的学术自觉上用力颇深,但关于这批学人与政治,尤其是与战时国民政府的互动,包括国民政府对这批学人的学术作为的回应,则是颇为薄弱甚至几乎毫无揭橥的领域。作者在文末也指出这一明显存在的问题。此外,还同样缺乏对“教会大学学者与非教会大学学者,外籍学者与中国籍学者如何看待中国的时局与边政”的比较研究,而使这一既定的研究目标似乎颇为稀薄。此外,还需指出另一缺憾,如若“华西学派”确如人类学的南北学两派一般自成一派的话,那么华西学派在人类学与边疆民族研究中到底在何种维度、何种程度及何种高度上能实现对自我的支撑与对他者的超越。这恐怕也是一个必须回答、佐证和论证的问题。
尽管作者立足社会史视角,尽力避免学术史研究中“人的隐去”的弊端,但相对来说,对华西坝边疆学人的“学术圈”和“朋友圈”的揭示仍是较为薄弱的部分。若能从战时华西坝学人的学术、政治、生活之间的多元交织及其选择心曲这一方向深入挖掘和解释,则该著不仅堪称完整的边疆学术史,还是一部融学术性、可读性、趣味性于一体的力作。这或许是对笔者的苛责,但也着实寄托了边疆学术史研究者对于这段时局、政治、边疆、学术、学人交织激荡的学术场域给予深入研究的热切期待。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对抗战时期边疆研究学者群体、思潮、著作的学术史研究,真正引起学人的关注并取得进展还是近十余年的事情;可以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学界对这批学人及其著作的学术回顾与思想的再研究是欠缺的。[11]虽将其作为研究对象、抑或视为重要的学术文献,但对其进行细致、量化、客观的学理研究仍显薄弱。而战时华西边疆研究作为民国时期边疆学术研究场域中的一个特殊的存在尤显珍贵。该著作者汪洪亮数十年来深耕于边疆民族学术史研究,成果丰硕,多数成果已成学界被高引文献,足见其用功之勤、用力之深。相信该著的出版,可与其另一部专著——《民国时期的边政与边政学(1931—1948)》(人民出版社,2014 年),构成一个完整的边疆研究系列,助力这一研究领域走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