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黄土地
2021-12-29程中学
■程中学
夏季里的塞北,就像三月的江南,柳正绿,花正红。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正被一片片绿意葱茏的庄稼覆盖。一场场雨水之后,这些庄稼顶着露珠肆意生长。庄稼人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心里也滋生出一片片希望的绿茵。
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是渺小而卑微的。他们靠天吃饭,靠地生存。种子一旦播撒进贫瘠的土壤,生活的希望也随之生根发芽,庄稼的长势无不牵动农人的心,他们就像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守护着庄稼,期盼着它们结出累累饱满的籽实。
我的父母,就是这千千万万农人中的成员。黄土地,是他们守候了一生一世的最亲切的伙伴,是他们的根和魂。
在塞北,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与气候原因,人们种得最多的是玉米。玉米可以换来白面或大米,也可以卖钱。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家中大多数地都种了玉米,只留一小片地种了土豆、谷子。
每年,种子一播进土壤里,父母就更忙了。天刚亮,母亲就起床烧火做饭,把风箱拉得呼啦啦响。父亲喂牲口、套马车,做好去地里的准备。父亲和母亲,就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守护着他们的庄稼地,铲除杂草,驱赶鸟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他们迎着旭日、披着夕阳在田野里来归,长长的影子拥抱着赖以生活的黄土地,从身体到灵魂,从不曾离开。
记忆中,我与父母下过好几次地。小时候为了好玩,我也曾央求跟随父母到地里去。那时的情景不外乎是父母在地里锄草,我在地边上追蝴蝶、采野花。当我渐渐长大,看着终日奔波于黄土地上辛劳的父母,已懂得为他们分忧。在学习之余,喂猪洗碗、做饭洗衣自然不在话下,也会在假期里,去地里帮着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上初二的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熬夜写完所有的作业,第二天自告奋勇地要帮着父母去地里锄草。那一天,在毒辣辣的阳光下锄草,我真正体会到了胳膊酸疼、浑身酸疼的滋味。干了不知多长时间,实在觉得支撑不下去时,我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再次站在地头上,一阵昏眩。看着家里这片黄土地,看着在黄土地上匍匐前行着锄草的父母,我无法想象,在人生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跪行在这片黄土地上求食,追寻生活,又是怎样匍匐在这片黄土地上,从春走到夏,又从秋走到冬,供我吃饭、穿衣、读书。
尽管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一走进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心里就像已经长满杂草一样发怵而惊惧,而也正因为那一刻,我才懂得了父母的艰辛与隐忍。
后来,我进城读书了,再后来,我工作结婚了。我劝父母不要那么劳累,不必再种那些费力而不讨好的地——收入微薄,与付出的劳动永远不成正比。我完全有能力支付父母一年种地所得的那几千块钱收入。父母却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身为农民不种地心里闲得慌,地荒了人也会闷出病来。看着父母倔强的神情,凝望着他们已显佝偻的身影,我的心隐隐地疼。
前年秋收,父亲在马车上装载玉米时不小心摔了下来,闪了腰,手臂还摔成了骨折,我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父亲还一个劲儿地心疼地里的玉米没人管。我只好给老家的堂哥打电话,花钱请人帮忙收玉米,父亲的眉目才稍稍舒展。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父亲年事已高,心有怨气的我觉得这正是一次说服父母不再种地的机会,他们劳碌了一辈子,是该享享清福了。于是,接父亲出院那天,我不由分说地将父母接到城里的家,我要让父母知道,我才是父母最终的依靠。靠那几亩薄地,只能让他们得不偿失。
让我无奈的是,没过几天,父母就吵着要回老家去,不是惦记家里的刚丰收的粮食就是担心那头陪伴他们多年的在堂哥家被照顾的驴。我便打电话回家,态度强硬地托堂哥帮着卖掉家里的粮食和那头驴。父母立马惊慌失措,母亲夺门而出——她要回家保护她的那些“财产”。父亲行动不便,但他与母亲心意相通,他“鼓动”母亲的眼神令我有些恼火。在我一再的央求下,母亲孩子般委屈地说:“我和你爹都住不惯这不见天日的‘火柴盒’样儿的房子,太憋闷,就跟坐牢似的。一眼看出去全是楼房,冷冰冰的。一出门,街上全是汽车尾气的味儿,让人头晕。还是老家好,一眼望出去,天宽地远,心里亮堂。进了城我才知道,原来,只有闻着泥土和青苗哪怕是野草的味道,人才会有精神……”
听着母亲的话,父亲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无语,觉得很难理解。他们趁机收拾东西要回老家,母亲一再强调只有回老家才能让父亲的伤很快好起来。
确实,一说起回老家,父母的眼睛就亮了。看着他们收拾东西时的兴奋劲儿,看着他们对老家和那几亩地的眷恋,忽然觉得它们才是父母的全部,它们能让父母实实在在地感到踏实与快乐,能让他们觉得活得充实而从容。
孝敬父母的方式有多种。我想,除了金钱能买来的一切东西,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做一些他们喜欢做的事,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
于是,回到老家的父母和黄土地,始终是我最深的牵挂。
入夏时节,黄土地上的玉米苗子又伸出了绿绿的脑袋。如今,农民种地省时省力多了,机械化,除草剂,效率高。虽然不用再锄草,但多余的玉米苗子还是要拔除掉。父母年岁渐老,却更加倔强,依然将家里的几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心疼父母,春种秋收,能帮的话就回去帮着打理。不管能为父母做多少,对他们来说,至少也是一种真心的陪伴。
那天,我又跟着父母下地间苗——拔掉多余的玉米苗。除了转基因的玉米苗,在除草剂的作用下,地里很难再看到多余的杂草。一行行齐整整的玉米苗子,在博大宽广的黄土地上迎风舞蹈。父亲和母亲,还有其他的农人,都以相同的姿态跪倒在黄土地上,一手支撑着身子,一手拔苗,匍匐着前行。母亲依然像以前一样提醒我说,这样才省劲儿,如果蹲着,会更难受,会压着玉米苗子。
开始我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而是小心地蹲在玉米地里,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我是怕弄脏了衣裤。不一会儿,我就开始腰酸背痛,直到每一次起身都很费力,于是,我干脆也像父母一样趴在玉米垄间,匍匐着向前。这次,我没有埋怨这片地是不是太宽太长,不在乎它有没有尽头,每完成一次劳作都心安而踏实。
骄阳似火,白云悠悠。如穹蓝天之下,我看到了每一个匍匐在黄土地上的农人,都像我的父母一样,在殷勤地侍弄赖以生存的土地,这正是人类最本真的一种生存状态,一种自古而有最质朴的生和活的方式。在人与地、人与天真诚无欺的对话中,人才得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