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芒福德到帕帕奈克: 设计自然观的形成及其影响
2021-12-29滕晓铂
滕晓铂
(北京印刷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北京 102600)
设计自然观,即在设计学领域内对于自然与人之间关系的反思。设计自然观的提出,是使设计从一门职业转变成一门学科的转折点。由设计自然观出发,探讨设计的本质、目的、意义,是设计伦理研究形成的基础。从刘易斯·芒福德到维克多·帕帕奈克,两代学者为我们在设计中,如何关注或实现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提供了很多成熟的思考。因为,他们的理论以更为普遍的社会生态学为背景,讨论设计与自然的关系,力图避免过分强调技术进步的重要性,为当代设计的可持续发展指明了方向。其重要意义在于,唤醒设计师和社会大众的设计认知,从“设计与价值无涉”,转变为“设计与价值密切相关”,进而逐步形成一种以物质文化传达社会伦理价值的设计价值观。
一、 20世纪初的美国设计发展与刘易斯·芒福德设计自然观的形成
在设计领域,如果说,在现代主义设计之发源地欧洲,是以技术达到功能最大化的主张与民主意识作为其思想基础的话; 那么,到了美国,现代主义设计的发展便显得有些失控。
因为,在美国这个资本主义商业模式普遍化的国度,当人们认识到技术会带来巨大的利益时,便导致了设计对技术的滥用。一般地,在美国这片新大陆,为了解决地广人稀的矛盾,必须依靠机械的力量,实行标准化和大批量的生产方式。因此,发端于19世纪初的美国的工业化带有某种必然性。在这种背景下,没有反思“土壤”的美国设计业,不可能像欧洲设计业那样,具有对社会变革、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在发展现代设计方面,与欧洲总是要考虑历史样式和传统技术等问题不同,美国的设计发展直接从需求出发,创造适合于新的工业技术的设计。因此,美国此一时代的设计发展,较少理论方面的探索。事实上,约束美国早期工业设计发展的力量,既不是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也不是社会民主主义,而是十足的商业竞争,或者说,市场竞争机制在发展美国设计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即使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欧洲各国抛弃沉重的历史包袱,开始进行现代主义设计探索与实验之时,美国则在市场的推动下,全力以赴地开始了促进销售、为企业赢利的工业设计运动,从而出现了真正职业化的工业设计师。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可称得上最早“设计化”的国家。这种情况的出现,使设计与企业生产真正连接起来,并创造了一种风行美国乃至世界的新设计风格——“流线型风格”。
(一) 泰勒制与福特制
在当时的美国,工程师和制造商们更强调提高生产效率、扩张消费市场。为了降低生产成本,美国的弗雷德里克·W. 泰勒(Frederick W. Taylor),在19世纪80年代,针对如何提高工人的工作效率进行了多种尝试。他曾仔细衡量过工人在执行各种常规工作任务时所消耗的时间总量,在他看来,为了节省时间,提高生产率,必须减少工人在执行任务时不必要的运动量。泰勒的体系要求的是某种程度的统一,他的结论强化了劳动力和生产效率之间的关系,其分析是以科学管理为前提的。
美国的汽车大王亨利·福特,在泰勒提出的科学管理方法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扩展。他通过反思生产中配件的位置和操作程序,提高了生产率,最终发展出生产流水线。1913年,第一条福特汽车的生产流水线在海兰帕克的车间里建成。在福特之前,汽车作为一种奢侈品,在结构和组装上一直要求专业精致的手工技术。然而,福特的流水线将汽车生产从这种限制中解放了出来。福特汽车通过使用统一化、标准化且便于更换和修理的可互换生产部件,满足了市场上中产阶级对于交通工具的需求。在1908—1927年,只有黑色可供选择的福特T型车竟然售出1500万辆。对设备和合理的劳动力分工进行投资的资本,抑制了产品的多样化,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降低了汽车制造的成本。1924年,福特公司在德国建立了汽车工厂,直至1929年,世界范围内80%以上的汽车都是由美国生产的。福特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成为通过机械化大规模生产取得巨大经济效益的典范。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生产流水线、机械制造的可互换部件以及标准化的生产方式,在美国工业生产中取得了成功,批量生产的电子器械,如冰箱、吸尘器、洗衣机等,已经开始步入几乎所有中产阶级的家庭。亨利·福特对这种被称为“福特制”的工业设计方法进行了总结: “生产汽车的方法,是要使由同一家工厂制造出的每一辆汽车都拥有同样的品质和外形,如同由同一家大头针工厂生产出的大头针毫无二致一样,二者在本质上没有区别。”[1]显然,在这种生产框架中,设计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发展。事实上,通过设计压制差异化营销战略的发展,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降低成本和提高车间工人的生产速度,这才是它成功的基础。
对于在流水线上为大规模市场生产的产品来说,除了在设计室和实验室,没有任何其他环节能做出选择或体现个人成就。也许在这个时候,每个机械方面的因素都被设计充分考虑了,但是由于没有认识到人性方面的需求,还是造成了一种不完善的感觉。[2]308,310
(二)“计划废止制”与“流线型运动”
20世纪20年代,为了对付名声大振而价廉的福特T型车垄断美国市场的局面,通用汽车公司决定从设计上取得突破口,于1927年成立了“艺术与色彩部”,由设计家哈利·厄尔(Harley Earl, 1893—1969)任主任,专门负责汽车外形设计,这是世界上最早成立的企业内部的设计部门。
为了不断促进汽车的销售,通用汽车公司总裁斯隆和设计师厄尔,在汽车设计中有意识地推行一种制度: 在设计新的汽车式样时,必须有计划地考虑以后几年之间不断更换部分设计,使汽车最少每2 年有一次小的变化,每3至4年有一次大的变化,造成有计划的式样老化过程,即“计划废止制”。其目的就在于,以人为方式有计划地迫使商品在短期内失效,造成消费者心理老化,并促使消费者不断更新、购买新的产品。[3]
“计划废止制”主要包括以下三种模式: 第一,功能性废止。使新产品具有更多、更新的功能,从而替代老产品。第二,款式性废止。不断推出新的流行风格式样和款式,致使原来的产品过时而遭消费者丢弃。第三,质量性废止。在设计和生产中预先限定使用寿命,使其在一定时间后无法再使用。
计划废止制带来的可怕后果是,今天几乎在任何一种工业产品的设计、制造和销售领域,都可以看到它的阴影。在消费经济的刺激下,在铺天盖地的广告催眠中,人们不由自主地更换汽车、电脑、手机,只为了追求所谓更新潮的生活方式,却无形中造成了对资源的巨大浪费。这种不可逆的状况,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人类未来的发展。
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是美国设计职业化的催化剂。在这个时期,设计凸显了其对于商业营销的影响。1929年10月华尔街股市暴跌,影响到欧洲甚至拉丁美洲的许多国家。企业破产,银行倒闭,工人失业,物价暴跌,国际贸易缩减,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10年。在此期间,由于美国的国家复兴法案冻结了物价,企业无法在产品价格上竞争,因此只能通过外观设计来吸引消费者,设计成为创造新需求,促进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企业广泛接受了“工业设计”的概念,并认识到设计不仅考虑到美学上的需求,同时更加有助于销售。走在前面的是美国的大型企业,特别是汽车制造企业。汽车外形设计部门出现,雇佣专业的造型设计师,形成了最早的企业内部工业设计部门。由于市场需求的增加,一些独立的设计事务所开始出现,它们往往与大企业有长期的合作关系,根据客户的要求从事工业产品、包装、企业标志和企业形象等方面的设计。比如著名的美国设计师雷蒙德·罗维(Raymond Lowey)的设计事务所就是在此期间发展壮大的。罗维于1929年开办设计事务所,至20世纪80年代其已成为全世界规模最大、效益最佳的设计公司,创造了设计史上的奇迹。罗维的设计典型地体现了美国商业主义和实用主义特征: 简练、方便、经济、耐用,成为美国式设计的代名词。他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设计火车、汽车、轮船等大型交通工具,在这些交通工具的造型设计中引入了流线型特征,从而引发了流线型设计运动。
流线型运动是美国20世纪30年代流行的一种式样设计运动,流线型本是空气动力学中的一个术语,指在高速运动时具有降低风阻特点的圆滑流畅的形状。由于它的形式会使人联想到速度感和机器的活力感,它便成为一种现代精神的象征,从而受到美国设计师们的青睐,成为产品外形设计的重要源泉: 产品外形都以圆滑流畅的流线体为主要形式,形成了以流线型风格为主的工业设计特征。流线型运动从交通工具外形设计开始,波及几乎所有的产品。由此,美国设计的实用主义和商业气息特征逐渐显露: 从欧洲的“形式服从功能”到美国的“形式追随市场”,技术扮演的角色日益凸显。
流线型运动的风靡,反映了人们对于技术毫无理由的迷恋和崇拜。这种情形,在人未处理好技术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时候,会导致一系列的问题出现,比如经济衰退等。然而,希望从技术生产内部消除技术的本质缺陷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场流线型运动实际上是产品设计的功能与形式脱节的极端表现,比如雷蒙德·罗维为西尔斯百货公司设计的“冷点”冰箱,因为外形采用了大量的圆弧,以致在冰箱上面放置的东西有可能滑下去,这与人们的日常行为显然是相违背的。
(三)刘易斯·芒福德的设计自然观
设计自然观在建筑和城市规划领域被最先提出,其早期推动者是刘易斯·芒福德。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年出生于美国纽约长岛,1900年在纽约去世,是美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城市规划家和建筑评论家,被认为是技术哲学中人文主义传统的开创者。1912—1918年间,芒福德先后就学于纽约市立学院和纽约州哥伦比亚大学,并在纽约大学学习过社会研究。从1914年开始,芒福德接受著名生物学家、教育家、城市与区域规划科学的先驱之一帕特里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 1854—1932)的启蒙影响,对纽约与其周围区域从社会学、生态学角度进行了系统的深入的研究,其规划思想为其后20世纪30年代的田纳西流域规划与建立绿带城奠定了理论基础。
1930年,芒福德开始涉足技术哲学,并由此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师,讲授“机器时代”这门新课程,后又去欧洲的技术博物馆和图书馆从事彻底的研究旅行,其成名作《技术与文明》很快成为技术史和技术哲学方面的名著。他强调城市规划的主导思想应重视各种人文因素,从而促使欧洲的城市设计重新确定方向。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芒福德的著作被波兰、荷兰、希腊等国家一些组织当作教材,培养了新一代的规划师。芒福德曾被许多英语国家的重要建筑和城市规划机构聘为荣誉成员。1951—1959年,芒福德任宾夕法尼亚大学城市规划教授,1959—1961年任研究教授,1961—1964年先后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和威斯雷因大学任研究教授。芒福德的贡献和影响远远超出城市研究和城市规划的领域,而深入到哲学、历史、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
芒福德1934年出版了《技术与文明》 (TechnicsandCivilization)一书,从技术与劳动、战争、社会和文化等因素之间的关系出发,阐述了人类在机械文明中的地位。芒福德将技术的历史划分为三个“互相重叠和渗透的时期”,即“始生代技术时期”(The Eotechnic Phase, 1000—1750)、“古生代技术时期”(The Paleotechnic Phase, 1750—1900)和“新生代技术时期”(The Neotechnic Phase, 1900年至今),区分这三个阶段的标准是它们各自的能量、资源、原材料、生产方式等对自然环境的改造程度,以及它们各自对人类生活和文化所造成的影响。[4]
在其1961年的著作《城市发展史》中,芒福德着重从人文科学的角度,系统地阐述了城市的发展和起源,并展望了远景。芒福德论述了工业文明的二重性: 工业文明在给人类创造巨大财富和技术进步的同时,又给人造成了规模空前的灾难和创伤。芒福德认为,现代技术的这种失败,归根到底在于人们对技术的错误认识,比如在对交通工具的发展方面,认为动力和速度都是越大越好,越快越好,最新式的高速车辆一定要取代其他交通工具。[5]520所以,从人的角度看,现代技术的迅速进展,追求的却是陈腐的目标或者说是一种原始的早期的目标,人们贪大求多,重视数量而不要质量。在物质能量、工业生产率、发明、知识和人口方面,都出现了这种愚蠢的扩张和爆炸,生产和城市扩张的自动进程日益加快,其结果是人类要对付的威胁远比古代人所受的威胁更为巨大而可怕。因此,人类必须集中注意力于控制、指导、组织、统辖的各种手段,使各种没有理智的残忍的力量服从于人类自己生物的机能和文化的目的,否则,这些没有理智的力量,由于数量太大,将会摧毁我们文明的整个结构以及人类的生命。[5]581
芒福德在其晚年又出版了两卷本的著作《机器的神话》(1967年和1970年),形成了完整的学术思想——倡导科学技术应当受到控制并导向为生活目标服务。
芒福德生活的年代,正是工业文明取得重要成就,各种技术发明层出不穷、社会文化和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的历史时期。芒福德的作品,从更高的角度阐述了许多具有世界意义的重大问题,他不懈地批判着过多的、不必要的事物,荒诞的事物,丑恶的事物; 批评那些只管追求世俗利益的狭隘的思想和行为。[5]589在对一系列社会现象的观察中,芒福德发现,技术发展虽然带来了人在体力劳动上的解放,但又带来了一种新的奴役: 人悲惨地依附于机器,围着机器团团转。芒福德认为,在整个经济过程中,真正具有永恒价值的收益应当是相对非物质性的文化元素,例如社会传统本身、各种艺术和科学、技术的传统和工艺; 或者是直接提高生命质量的,例如玩耍、冒险、戏剧和个性发展,在经历思想、行动和情感体验时的人性完善。如果一种经济模式,没有为人们提供休闲和娱乐的任何余地,无法让他们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或者进行创造性活动,无法使他们顺利交流、传递信息,那么,这种经济模式就彻底丧失了人性化的意义。[2]336因此他强调,在现代人能够控制目前威胁他生存的力量之前,必须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人们要学会在与机器体系相处的过程中善于运用自己的想象、智慧和社会责任,“机器体系就像过去时代的仆人,他的主人越是软弱愚蠢,他的傲慢就越是与日俱增。只有改变我们关于征服自然、获取财富,以及生命、文化和情感表达的理念,作为仆人的机器就会遇到一个新的、更加自信的主人,它将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服务者,而非暴君”[2]377-378。人与人的和谐共处、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都是摆在今人面前的重要问题。将芒福德的思想投射于今天的一些设计现象中,更能够体会其理论的深刻意义。
二、 可持续理念的提出与维克多·帕帕奈克设计自然观的形成
可持续性,从字面上来看,意味着持续的能力。运用于人与环境的关系时,可持续性意味着我们在可预见的未来的持续能力。可持续设计的精神,在于降低自然资源的耗费、延长设计成品的使用生命、提升设计成品的美学价值。
(一)可持续理念的提出
西方社会对于环境认识的整体性改变,始于20世纪60年代,重要的文献有1962年出版的雷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1992年里约联合国环境与发展会议通过的《21世纪议程》,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地球宪章委员会分别于1997年及1999年发行的《地球宪章基准草案》第一、第二版本。
1980 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在《世界保护战略》(World Conservation Strategy)中,首次提出了“可持续发展”原则,其基本思想认为,“发展和保护对于我们的生存以及履行我们作为后代所享用自然资源的代管人的责任来讲是同等重要的”[6]。1987年,联合国通过了由挪威首相布伦特兰(Gro Harlem Brundtland)所领导的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WCED,World Commission on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提出的,关系到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挑战与策略的划时代纲领——《我们共同的未来》。至此,可持续发展有了被广为接受和可被引用的定义。WCED 将可持续发展定义为: “既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危害的发展……可持续发展满足所有人的基本需求并且提供机会以满足他们对更美好的生活的渴望。”[7]
(二)维克多·帕帕奈克的贡献
当下设计领域一直被重视的“自然生态 “生态设计”“绿色设计”“可持续发展的设计”等理念,离不开一位学者型设计师维克多·帕帕奈克的曾经长达半个世纪的努力。维克多·帕帕奈克提出了工业设计应该自我限制的观念,强烈地批判商业社会中纯以营利为目的的消费设计,主张设计师应该担负其对社会和生态变化的责任等。他的这些思想,造就了我们今天的设计自然观。他对于设计师的社会意识和环境意识的高度强调,令之后的几代设计师认识到自己应该承担的社会及伦理责任,而他终其一生倡导的“有限资源论”则为后来掀起的“绿色设计运动”提供了理论基础。
维克多·J.帕帕奈克(Victor J. Papanek)1923 年11 月22 日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1998 年1 月10 日在美国堪萨斯州的劳伦斯去世。他是20世纪的著名设计师、设计哲学家和教师,设计批评和设计伦理的先驱。1939年,奥地利遭纳粹德国吞并后,帕帕奈克移民到美国,并先后在美国的库伯联盟学院(Cooper Union)和麻省理工学院(MIT)接受教育。进入职业生涯后,帕帕奈克曾在安大略艺术学院(Ontario College of Art)、罗德岛设计学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加州艺术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曾任院长)以及北美其他大学任教,于1976—1981年在堪萨斯城艺术学院(Kansas City Art Institute)担任设计系主任,1981年成为堪萨斯大学(University of Kansas)建筑与设计学院的常任教授。他还曾在瑞典、英国、南斯拉夫、瑞士、芬兰和澳大利亚工作和讲学。
帕帕奈克曾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1)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国建筑师、建筑理论家。赖特以其著名作品“流水别墅”等享誉世界,在现代主义建筑的基础上发展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脉络: 他提倡崇尚自然的有机建筑,认为技术应为艺术服务,主张建筑设计与本土文化融合,应简洁而富有诗意。的学生,也是巴克敏斯特·富勒(2)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美国建筑师、发明家、哲学家与诗人,他提出的“低碳”概念对世界影响深远。的追随者与盟友,赖特提出的有机建筑自然观、富勒提出的“低碳”概念,对帕帕奈克设计理念的形成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突出反映在自出版后就颠覆了整个设计界价值观的DesignfortheRealWorld:HumanEcologyandSocialChange(《为真实的世界设计: 人类生态学与社会变迁》)一书中,富勒曾为这本书的英文第一版撰写了序言。
《为真实的世界设计》这本书在全世界范围内影响深远,是迄今读者最多的设计类著作之一,目前已被翻译为20多种语言版本。据其基金会官网(3)奥地利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University of Applied Arts Vienna)设立了帕帕奈克基金会(Papanek Foundation),收藏帕帕奈克的工作及生活档案,设立图书馆,并发起、组织和举办系列讲座以致力于帕帕奈克所倡导的设计伦理、设计批评以及跨文化设计实践等维护设计师在社会中作为人文主义理想的关键调解者的角色。(papanek.org)主页统计,中文译本是该书的第24种语言版本。此书被认为是帕帕奈克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在这本书中,帕帕奈克对战后在第一世界兴起的消费社会和商业文明提出了质疑,并通过自己参加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世界卫生组织(WHO)面向第三世界国家的服务项目以及在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做过的大量设计案例来论证自己的观点: 地球资源是极其有限的,未来的设计实践和设计教育的发展,应该面对世界持续增长人口中的“大多数”,并保持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20世纪60 年代末至70 年代初的美国,正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几乎所有的企业家、设计师甚至学者,都对工业设计领域充满信心,而帕帕奈克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出商业设计是一种对地球资源毫无节制的剥削,批判产品的外观样式设计为“裹尸布”[8],甚至声称:“在这样一个被视觉、物理和化学的污染搞得一团糟的环境里,建筑师、工业设计师、规划制定者等角色,他们为人类所能做得最好也是最简单的事情就是把工作全部停下来。”[9]41这在当时来说是非常“不合时宜”的观点,甚至被抨击为是毫无根据的猜想和谩骂,正因如此,这本书的首版,并非当下在世界上影响最为深远的英文版(1971年初版),而是瑞典语版(1970 年初版)。起初,帕帕奈克的英文书稿在美国的各大出版社均被拒之门外,而后他和当时的妻子哈兰娜(4)哈兰娜·罗伯茨(Harlanne Roberts)曾在美国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学习纺织品设计,在那里她遇见了帕帕奈克,二人于1966 年结婚。如同很多成功设计师和建筑师的妻子那样,哈兰娜在丈夫的事业发展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为真实的世界设计》第一版的大部分书稿就是由她打字并在第一时间提供了许多关键性的修改意见。将书稿交给了瑞典的阿尔伯特·邦尼出版社(Albert Bonniers Forlag)出版,直到一年以后,美国的帕特农出版社(Pantheon Books)才出版了这本书的英文首版。
但是,《为真实的世界设计》这本书,确实在当时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帕帕奈克那些开创性的想法和对当时的商业设计毫不妥协的批判,成功地引发了人们的深入思考,并首次触及了设计批评领域的设计伦理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帕帕奈克在书中揭示的问题不断浮出水面。随着后工业时代人们对设计责任和设计伦理问题的争议,这本书的流行程度也和帕帕奈克的知名度一样不断高涨。
1984 年,帕帕奈克在英文修订版中,结合当时的新问题做出了内容上的局部修订,并对人们之前提出的质疑做出了一些回应。直到今天,这本书依然被世界各大出版社不断修订再版。这本书的出现,不但伴随着20 世纪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社会、政治、科技的变化,同时也造就了帕帕奈克的一生: 他之后出版的著作几乎都延续和发展了《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中的主要观点。
帕帕奈克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之后,又出版了《流浪者的家具》(5)PAPANEK V, HENNESSEY J.Nomadic furniture: how to build and where to buy lightweight furniture that folds, collapses, stacks, knocks-down, inflates or can be thrown away and re-cycled[M]. New York: Pantheon Books,1973.《流浪者的家具2》(6)PAPANEK V, HENNESSEY J. Nomadic Furniture 2[M]. New York: Pantheon Books,1974.《无用的设计》(7)PAPANEK V, HENNESSEY J.How Things Don’t Work[M].New York:Pantheon Books,1997.《为人的尺度设计》(8)PAPANEK V. Design for Human Scale[M].New York: Van Nostrand Reinhold,1983.《绿色律令》(9)PAPANEK V. The Green Imperative: Natural Design for the Real World[M]. New York:Thames and Hudson,1995.等著作。帕帕奈克将自己的理论纳入设计实践和教学过程中,并在世界各地广泛宣传自己的主张。由于帕帕奈克的一贯努力,全世界范围内的设计师从社会责任的角度提升了对设计的理解,欧美国家的社会底层大众和发展中国家的人们生活质量得到了改善。可以说,帕帕奈克是现代设计伦理的先驱。
作为生态和社会责任设计的坚定倡导者,帕帕奈克不赞成那些不安全的、炫耀性的、不合适的或者根本没用的产品,《绿色律令》一书作为帕帕奈克晚年的代表著作,更加强调的是设计价值观中对于自然的态度。帕帕奈克关于设计与自然的关系构想,基本上就是我们今天强调的“可持续设计”的概念核心。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的基础上,《绿色律令》可看作帕帕奈克关于设计与自然、社会关系问题更加全面的思考。通过重新思考人和自然的关系,帕帕奈克帮我们重新认识了人的尺度,重新认识材料,提出“低欲望社会”的理念,重塑了设计的价值观,让人们意识到设计应该从炫耀性消费的怪圈中摆脱出来,认识到“人们赖以生存的正是一种与环境之间古老而又复杂的关系”[9]26,从而注重日常生活的美学,寻求从自然的循环中得到快乐的短暂的永恒。
对第三世界的长期关注,使帕帕奈克成为了最早同联合国合作,参与公益项目的设计师之一。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工作经历和对于现实情况的深入调查研究,使帕帕奈克非常不喜欢某些第一世界国家的“大师”受邀为第三世界国家进行的“设计服务”。帕帕奈克认为,一方面,第三世界国家过于迷信那些知名的设计师; 另一方面,即使是再好的设计师,对于第三世界国家设计项目那种蜻蜓点水似的介入方式,也并不可能使他们拿出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案。由此,帕帕奈克提出了一种新的模式: 如何了解第三世界国家的真实需求,培养通过团队工作去协调多方面因素的通才,这更有赖于未来在第三世界国家本土所推行的设计教育,而不是来自第一世界的明星设计师。
帕帕奈克对人类学也非常感兴趣,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和《绿色律令》两部著作的案例中,他都谈到过自己曾与美国印第安纳瓦霍人、北极圈的因纽特人、印度尼西亚地区的巴厘岛人,一起生活和工作过几年,这种跨文化的设计实践经验引发了他对于设计的反思。他认为,当设计仅仅是技术或风格导向时,它就失去了人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帕帕奈克明确回答了现代主义以来人们在设计研究领域里反复纠结的问题: 是否真的有“价值无涉”的纯粹的形式?答案是否定的。停止对新技术和新材料的迷恋,是帕帕奈克发出的警告。他认为,当下的设计教育过于注重技术,如果按照这样的方法继续走下去,我们的设计很可能没有未来。帕帕奈克在设计伦理、设计消费问题上的思考,对设计教育产生了深刻影响: 设计教育应该是为所有人而非只是教会设计师具体的技能,应该把设计师视为教育者,在设计教育中渗透设计伦理的价值导向,让纯粹追逐商业利益的设计无路可走。这是帕帕奈克自20世纪70年代就意识到的问题,但是,由于设计与市场利益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帕帕奈克对设计教育的影响,在理论层面被重视的程度远远超过实践领域,“设计没有未来”的危机仍然存在。
三、 设计自然观对于设计史研究的重要意义
我们现在面临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的情况。在设计史研究中,对于技术与自然这对主要矛盾,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从对现代设计发展历史过程的梳理中可以发现,不管是艺术与手工艺运动时期,还是后现代主义设计时期,人们都意识到了技术的负面影响。然而,以回避现代技术为方法,只是从思想上提供了意义,却一直未能阻止现代设计一步步沦为技术自主性发展的工具。当下,在设计领域,许多人对于技术仍然持模棱两可的态度。这种态度,主要反映在产业界与学院派的矛盾中,产业界利益至上的原则导致技术的异化力量日益强大,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而一些接受了后现代主义思想影响的学院派的矫枉过正的设计理念则反映出,抛弃了技术的设计,只能够抛弃技术为现代社会带来的民主性这一积极因素,使优良的产品只能为小众所享有。
工业生产的标准化、规范化提高了生产效率,机器越完善,工作越简单,工人的技术水准要求就越低; 更进一步地,亨利·福特发明的流水线是现代工业发展史上的一个创举。如果说,手工艺时代劳动者之间经常希望在技艺上进行交流的情况,在流水线的控制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至于这种工业化产品最终是什么样,产业工人既不会去关心,也没有能力去关心。工业生产的流水线,创造了劳动效率的奇迹,然而,这种无机的节奏对于人性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侵犯,人类个体的社会关系越孤立,越疏离,就越会引发心理问题。如果这种情况不断发生,社会将要承担的风险就会不断加大。正是这种机器对人的“劫持”,导致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在消费经济的刺激下,在铺天盖地的广告催眠中,人们不由自主地更换汽车、电脑、手机,只为了追求所谓更新潮的生活方式,而人们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欲望,不得不加快制造的速度,却无形中造成了对资源的巨大浪费。这种不可逆的状况,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人类未来的发展。
今天的设计艺术发展的境况,仍然是以趋利作为主导,“设计伦理”在设计专业教育中尚未被广泛认知和重视,设计实践领域中的大多数人,仍然坚持通过设计去打造繁荣的消费文化。因此,设计教学也仍然沿用现代主义时期以来的范式——我们对材料和技术的革新一直保持极高的热情,却在设计教育中忽视了设计的社会责任和道德意识。然而,在我们看来,没有设计自然观作为思想基础的设计研究方法,似乎仍旧在如何处理新材料与新形式关系的最底层徘徊; 没有设计自然观作为思想基础的设计史研究,似乎仍旧无法摆脱以讲述“大师”和“作品”为主导的叙事模式。
当然,人类的自然观历史在东西方有着不同的发展。以我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一直本着尊重自然的态度。在古人的物质文化中,存在着许多与大自然环境完美结合的设计。这些设计,可以说是我国可持续设计的滥觞。但是,中国自近代以来,受西方工业化以及城市发展扩大化的影响,设计破坏自然环境、耗费原已短缺的珍贵地球资源等问题,在我国却一点也不亚于西方社会。可喜的是,随着我们对环境保护问题的重视,我国在1994年3月25日,由国务院讨论通过了《中国21世纪议程──中国21世纪人口、环境与发展白皮书》,这一白皮书从中国的具体国情和环境与发展的总体出发,提出可持续发展的总体战略和政策措施方案,其中当然包括设计艺术领域。
“可持续设计观”是对现代技术进行反思后的产物,它的提出或许是解决问题的出路。然而,可持续发展理论仍然需要靠人类的技术实践才不会流于空想。因此,对于技术在设计发展中导致的一系列问题,我们不能再以回避技术的方式去处理,而必须认识到技术背后的复杂问题,才有能力去探寻到底什么样的设计才可被称为“可持续设计”。可持续设计观不仅仅是设计实践层面应该秉持的原则,同时,在设计艺术教育、设计批评、设计管理、设计的生产与营销部门,以及现在十分热门的创意产业,甚至于相关行业领域的法律法规中,都应该渗透可持续设计观。
恩格斯早在19世纪就已经警告人们: “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因此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 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我们对自然界的全部统治力量,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0]今天,对于环境问题的反思,已经深深植根于我们生存的社会和政治结构中,开始影响我们的判断、道德立场、信仰体系和日常生活。但是,与所有的社会基本问题一样,环境问题可能是一个没有终极答案的问题。事实上,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和利益的驱使,对待自然的态度一直有差异甚至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同样,对待自然的态度的差异,也使分歧的观念和分歧的行为模式,普遍存在于面对自然的设计实践中。如果说,从芒福德到帕帕奈克,我们在设计学领域找到了基于自然生态观的设计伦理价值,那么,同样也可以说,在设计过程中的具体方案选择上,设计伦理似乎还难以或无法与趋利的产业链条取得和谐。设计领域里的这些问题,都是我们需要深入思考,并应该想方设法进行解决的问题。但不论如何,对于目前的设计史研究方法来讲,以设计自然观的发展的脉络研究作为切入点,重视设计伦理的讨论,却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当下中国设计史研究中以 “大师”和“作品”脉络为主的叙事方式。因而,在设计史研究中引入设计自然观研究的视角,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