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的“对我还不错”
——谈《骆驼祥子》一处失真的细节
2021-12-29刘德岗
刘德岗
(河南工业大学 漯河工学院,河南 漯河 462000)
《骆驼祥子》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文坛的一部现实主义杰作,也是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代表作。老舍先生曾说《骆驼祥子》是他“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1]205,还说“这是我的重头戏,好比谭叫天唱《定军山》。”[2]342可见老舍先生对这部作品的珍爱。《骆驼祥子》塑造了祥子、虎妞、刘四和小福子等丰满的人物形象,再现了当时北平的黑暗与腐朽,反映了底层市民的心酸与不幸。无论是从反映生活还是刻画人物形象方面,《骆驼祥子》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部力作。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不可能是白璧无瑕的,或多或少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与缺憾。《骆驼祥子》也不例外,虽然“他以更为丰富而且深刻的艺术创造,在关注和表现底层劳动者的现代生命悲剧方面,取得了罕有其匹的艺术成就。”[2]342但在个别细节处理上仍存在瑕疵,笔者就《骆驼祥子》的一处细节谈谈自己的拙见,以就教于方家。
作品第二十二章:“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做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么办呢?”[3]199这是曹先生对祥子讲的一段话。曹先生是大学教师,也是祥子和女佣人高妈的主顾。他正直善良、体恤下人;他思想进步、倾向革命;他做事讲原则、不徇私情;他为人宽厚、心胸豁达,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形象。阮明是曹先生的学生,灵魂肮脏、报复心极强;他心术不正,总想投机取巧;他怨天尤人、不知悔改,是小说中的一个反面典型,比孙侦探和刘四更可恶,下场也更可悲。起初,由于曹先生和阮明两人平日很能说得来,思想又比较接近,因此成了一对要好的师生。但是,阮明学习不用功,考试时成绩不及格,他希望曹先生能给予关照,可曹先生为人诚实正派,一是一,二是二,没能如他所愿,阮明反认为曹先生阴险,不给他面子,“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气……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阮明不是什么好惹的!”[3]104于是他把曹先生上课时所讲的和平日与他闲谈的有关政治和社会问题的话一编辑,就去国民党党部告发,害得曹先生慌忙出逃,若不是左先生帮忙搭救,后果不堪设想。这样一个灵魂龌龊、为人恶毒,陷老师于不义的小人,他怎会在做了官之后对老师还不错呢?况且是老师没能帮他忙,让他深深记恨且一定要报复呢?这一细节经不起推敲,是一处失真的败笔。
从作者刻画人物形象方面分析,阮明是一个心理阴暗、私欲极度膨胀的人。他平时无心学习,考试时向老师提非分要求,当愿望不能满足时,就去告发老师,栽赃陷害;他投机钻营,贪图享受,一旦手头紧缺时,他就想用孬点子去换些钱;他一再使坏,不知悔改,把自己的恶行统统推卸给社会;他总想害人却最终被人所害,到头来落得一个斩首示众的下场。从作品对他的全部描写看,阮明是一个道德败坏、心理极度扭曲的人,这么一个毫无良知的小人,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念及师生情谊的,更不会感恩的。如果阮明对曾经记恨的老师还能不错的话,那阮明还是阮明吗?
从小说情节发展看,这句“对我还不错”来得毫无缘由。作品自第十二章阮明出场一直到第二十四章结局,占整部作品一半还多的篇幅里没有阮明良心发现的情节叙述,更没有他对老师还不错的事件交代。有关阮明的描写共有三处:第一处是在第十二章阮明首次现身,作者着重交代曹先生和阮明的关系以及两人由好交恶的原因;第二处是在第二十二章,即上文所引的那一段,是曹先生和祥子谈话时对阮明的侧面介绍;第三处是在小说结尾的第二十四章,是阮明押赴刑场的场面描写和对阮明的性格剖析。综观这三处对阮明的描写,在曹先生说出阮明“对我还不错”那句话之前的篇幅里,并没有阮明可能弃恶从善的暗示或伏笔;在曹先生说出那句话之后的情节进展里,也没有阮明要悔过自新、对老师示好的任何言行。作品不仅没有写出阮明性格转变的任何事件,而且写他仍在继续作恶,仍在继续投机。他手头紧了,“他想利用思想换点钱来”[3]216,他组织洋车夫闹事,被祥子告发,最终走上了不归路。因此,从小说情节逻辑看,曹先生这句“对我还不错”只能说是空穴来风。
如果说后面的情节里完全没有对阮明性格发展变化做一点交代的话,那也不准确,不合情理。在作品第二十四章里,有一处似乎是对阮明性格变化的描写,内容是说阮明自做了官以后,便贪图享受起来,他穿着华美的洋服,去妓院玩女人,到牌场赌钱,甚至吸上了鸦片。“当良心发现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万恶的社会陷害他,而不完全是他自己的过错;他承认他的行为不对,可是归罪于社会的引诱力太大,他没法抵抗。”[3]216值得注意的是“当良心发现的时候”这一句,似乎是阮明改邪归正的有力证据,似乎是阮明对老师还不错的情节依据,其实,就是这仅有的一笔仔细品味起来却更加不能令人信服。因为它不仅不能说明阮明性格的转变和良心的发现,而且再一次证明了阮明灵魂的丑陋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顽劣。
从一般事理逻辑探究,如果出现曹先生所说的阮明“对我还不错”这一现象,它必须满足施动和受动两个条件:一是施动者阮明确实转变了,改好了;二是受动者曹先生对阮明的诬告真正谅解了,两人彻底和好了。如果不具备这两个条件,阮明“对我还不错”这一句话就难以成立。根据前面的分析论证,阮明的性格没有丝毫转变,这是事实。关于第二个条件,曹先生是否和阮明和好了,是否接受了阮明的“对我还不错”呢?根据曹先生的性格特征来看也极不可能,一方面,曹先生不和阮明一般见识,对阮明告发自己表现出一副洒脱豁达的君子之风,这是极有可能的,也是符合曹先生性格逻辑的。从曹先生说“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来看,曹先生不再记恨这件事是十分确定的,但绝不可能同这个败类和好如初,从人物性格逻辑来透视,这也是相当肯定的。因此,从事理逻辑分析,这句“对我还不错”也无法成立。
或许会有人认为即使这个细节失真了,那也无伤大局,不须较真。其实细节虽小,但它对于一部作品来说影响并不小,“象大家熟知的短篇小说《伤痕》,其中对王晓华在火车上照镜子的细节描写,就不够真实。”[4]204损伤了作品的真实性和感染力,就是这样一个照镜子的小小细节,被读者和评论家们广为诟病。姚雪垠说:“一部小说由细节构成情节,由情节构成故事整体。整体与情节或小小的细节,都是有机的联系,符合事物的内在逻辑。”[4]202姚先生把细节之于小说的功用及价值讲得非常清楚,那就是说细节是小说的重要元素。鲁迅先生说:“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5]104“一雕阑一画础”和“感受遂愈加切实”道出了细节在小说中的价值与魅力所在。成功的细节描写往往能给读者深刻的印象,让人掩卷不忘。《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后欢喜得发疯的细节,《阿Q正传》中阿Q竭力把圆圈画圆的细节,都令我们击掌叫绝。如果“一部作品没有细节,正像一个人没有血肉一般难以存活。细节描写的真实与否,也决定了作品的真实与否。”[6]177可见,如果细节的真实性出现了问题,作品的真实性也就难以保证,其艺术魅力也将大打折扣。正因此,《骆驼祥子》这一细节不能等闲视之。
之所以对这个细节不能等闲视之,更为深层的原因是这个细节事关作品整体意蕴的深度,事关阮明和曹先生性格刻画的真实性和统一性。
首先来谈它对作品意蕴深度的重要性。阮明是反面人物的典型,和刘四、虎妞比起来,虽然作者对他着墨不多,他的出场也不过只有三次(包括间接出场)而已,但他在作品中的地位和重要性并不比刘四和虎妞这些人物逊色。因为阮明是20世纪20年代的一个大学生,是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理应是一个有理想、有良知的人,然而他毫无人品可言,他为一己之私参加革命组织。阮明这个形象对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有着其他人物无法替代的作用,他的价值就在于说明那个年代北平已经有了地下革命组织,革命者斗争经验还不足,很容易让一些投机分子混进革命队伍。在阮明身上,某种程度反映了当时中国革命的特点和社会现实状况。因此,有理由说,阮明这个形象塑造得是否成功,不仅仅是一个人物形象塑造的问题,而是关乎整个作品意蕴和深度的问题。
其次,它关乎着阮明和曹先生两个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和统一性。曹先生这句“对我还不错”把阮明的坏人性格给撕裂了。阮明本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灵魂龌龊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毒之人。这句“对我还不错”把阮明本已十分鲜明的坏人性格变得模糊不清和难以把握,把阮明说得好像很有良心,好像能知错就改一样。其实通过整部作品对阮明的描写来看,作者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把他塑造成一个阴险毒辣、丧尽天良、为人不齿的小人形象,作品所呈现出来的客观意义也正是如此,受众的认知也是如此。“人物性格一旦形成,他就要顽强地按照自己性格的逻辑向前发展,人物做什么和怎样做,只能服从人物性格的逻辑,而不能违背这个逻辑。”[4]138而曹先生说阮明做了官以后“对我还不错”显然违背了阮明的性格逻辑。
另外,它也关乎着曹先生这个形象的塑造。曹先生是作品中一个有温度、有深度、有高度的学者形象,是深受读者喜欢的一个人物。可是,曹先生对祥子说出阮明“对我还不错”这句话,破坏了曹先生正直善良的完美形象。曹先生无疑是个宽厚豁达的人,可以不和阮明计较,但他对这个曾经告发自己的无耻小人,况且还是自己教过的学生,曹先生是绝不可能接受阮明的“对我还不错”的。如果曹先生真的接受了,那他岂不成了妍媸不分,良莠不辨的糊涂虫了吗?他哪里还算得上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大学教师呢?他哪里还值得读者喜欢和尊重呢?显然这一句“对我还不错”也直接破坏了曹先生性格的完整性和统一性。
“人物语言是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7]173,它既是衡量人物塑造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也是衡量作家艺术功底深浅的重要尺度,任何一个小说家都不可忽视对小说人物语言的创造。作品中人物语言一定要符合人物的性格,符合作品的真实性要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七回里写周瑞家的见了香菱,对金钏儿笑道:“倒好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脂砚斋批道:“假使说象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以(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8]209在第四十二回,凤姐对刘姥姥说:“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脂砚斋批道:“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8]209脂砚斋认为凤姐和周瑞家的语言贴切准确,符合人物性格而给予了很高的赞誉。当然,《骆驼祥子》中的人物语言设计也是非常精彩、令人称道的,比如,在第十一章里孙侦探要敲诈祥子时,祥子为了保住自己的血汗钱,无奈地说:“我等着坐狱得了!”[3]96仅此一句就能看出这个来自乡下的小伙,把金钱视若生命的倔强性格。孙侦探吓唬祥子说:“把你放了像放个屁;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3]97也能看出这个反动军警的无赖嘴脸。这些语言都是极其符合人物性格的个性化的语言,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