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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汉语“不”虚化为语气词的内在动因及其影响

2021-12-28梁清

现代语文 2021年10期
关键词:动因影响

梁清

摘  要:通过系统考察中古汉语18部文献中句末“不”的使用情况,发现“不”大量出现在“VP不”格式中,少量用于“VP不+乎/耶(邪)/哉/也”。其中,部分“VP不”结构中的“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通过挖掘不同文本的语料,对比相似结构的功能,对中古时期“VP不”结构中的“不”虚化为语气词的语言机制进行重点探讨。句末“不”虚化的内在动因是表义明确的需要、追求语言经济性的结果。从语言系统的全局来看,部分句末“不”虚化为语气词后,使得句末“不”的定位不够明晰、语法意义较为模糊,从而促使新的反复问句格式产生。

关键词:“不”;语气词;动因;结构对比;影响

句末“不”演变为语气词,是汉语研究关注较多的一个问题。“不”虚化为语气词,与后起的一些语气词有紧密的关系,如语气词“不”后来被“无”所取代;而语气词“麽”又来源于“无”,现代汉语语气词“吗”的前身则是“麽”。因此,探讨“不”以及“VP不”结构的成果很多。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吴福祥[1](P44-54)、遇笑容、曹广顺[2](P125-135)、龙国

富[3](P230-255)、刘开骅[4](P166-171)、朱冠明[5](P79-83)、李小军[6](P142-155)等学者,均对中古时期“不”的虚化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大多认为中古时期的“不”已经开始虚化,并且有典型的语气词“不”出现。不过,关于“不”虚化的程度,每位学者的观点又有所不同。遇笑容、曹广顺认为,中古汉语的“VP不”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虚化了;刘开骅则认为,中古的“VP不”没有虚化,并且绝大部分的“VP-neg”中的否定词均没有虚化;李小军的观点则比较折中,主张以语言的简便性看待问题,认为中古的“VP不”处于半虚化状态。对于下列情况中的“不”已经虚化,学界的观点则较为一致:“VP不”前加否定词、“VP不”前加反诘语气的副词、“VP不”前加揣度语气的副词和选择问句中的末尾否定词。我们亦认同这些情况下的“不”已虚化为语气词,但背后的动因是什么,前人则语焉不详。关于这个问题,本文将在分析中古汉语“不”使用情况的基础上进一步展开讨论。

一、中古时期句末“不”的使用情况

中古时期“VP不”中的“不”究竟是语气词,还是否定词,无法根据现有的标准逐一确认。因此,对“不”的使用情况,我们的统计包括所有用于“VP不”这一格式中的“不”。我们将其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不”单独用于句末的“VP不”;一类是句末使用语气词“乎/耶/也”等的“VP不+语气词”。

(一)“不”单用于句末

(1)太祖问曰:“胡通达,长者也,宁有子孙不?”济曰:“有子曰质,规模大略不及于父,至于精良综事过之。”太祖即召质为顿丘令。(《三国志·魏书·胡质传》)

(2)问其耆老:“海东复有人不?”耆老言国人尝乘船捕鱼,遭风见吹数十日,东得一岛,上有人,言语不相晓,其俗常以七月取童女沉海。(《三国志·魏书·高句丽传》)

(3)其失牛者,逐迹至村,唤此村人,问其由状,而语之言:“在尔此村不?”(萧齐求那毗地译《百喻经·偷牦牛喻》)

(4)未得之間,续后重往言:“君前许我者,意定可得不?”长者答言:“当令必得。”(比丘道略集《杂譬喻经·有二种贼喻》)

(5)蛇语人言:“吾今此处,有一瓶金,欲用相托供养作福,能为之不?若不为者,我当害汝。”(元魏慧觉等译《贤愚经·七瓶金施品第十八》)

(6)佛言:“汝等见此童子不?”唯然已见。(后汉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现变品第一》)

(7)王问妇言:“此刖人者,实是尔夫不?”答言:“实是。”(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二·昔王子兄弟二人被驱出国缘》)

(二)“不”后加其他语气词用于句末

(8)真人来,人自易,不好学于明师为德,反随小人,过乃如此,宁当死有余罪不乎?(《太平经·丁部·六罪十治诀》)

(9)今若天师言,物有下极上极。今若九人,上极为委气神人,下极奴婢。下学得上行,上极亦得复下行不耶?(《太平经·丙部·四行本末诀》)

(10)今得神人言,大觉悟,思尽死以自效于明天,以解大病,而安地理,固以兴帝王,令使万物各得其所,想以是报塞天重功,今不知其能与不哉?(《太平经·丙部·校文邪正法》)

(11)王时语言:“识我不也?”答言:“不识。”(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二·昔王子兄弟二人被驱出国缘》)

(12)尔时目连问舍利弗曰:“卿意云何?在音声丛树为快乐不乎?威神巍巍,华实茂盛,其香芬馥,柔软悦人。云何比丘在音声丛树而现雅德?”(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二·佛说比丘各言志经》)

(13)故无神亦死,无气亦死,委气神人宁入人腹中不邪?(《太平经·丙部·四行本末诀》)

我们对中古时期句末“不”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用于句末“不”的用例共有308例,其中,“VP不”的用例最多,高达293例;少量的“VP不”后面带语气词“乎”“耶”“邪”“哉”“也”等,共有15例。“不”用于佛经文献的数量比较多,中土文献中倾向于出现在口语性较强的作品中,如《世说新语》等。

二、“不”的虚化及其内在动因

目前,学界对句末“不”的虚化问题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不”虚化的时间、虚化的程度和标准,以及虚化的机制等方面,达成的共识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不”是从“VP不”格式中虚化而来的,中古时期已有较为典型的语气词“不”出现;第二,“VP不”中只有部分“不”虚化为语气词,有些仍是否定词;第三,“VP不”在隋唐后逐渐被“VP无”取代,语气词“吗”来源于“麽”,而“麽”的前身是“无”。本文立足于以上研究,将进一步讨论句末“不”虚化为语气词的判定标准,以及“不”在“VP不”结构中发生虚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一)“不”虚化为语气词的界定

中古时期“VP不”被用作反复问句,用例丰富,也是在这个时期,“VP不”中的“不”发生了虚化的迹象,这主要是根据“VP不”前面的一些语法标记来进行判断,如否定副词“不”“未”等,反诘副词“宁”“岂”“讵”等,还有表揣测的副词“将非”“将无”“莫”等。例如:

(14)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云:“君得哀家梨,当复不蒸食不?”(《世说新语·轻诋》)

(15)若使圣恩少加信纳,当以河北承望王师,疑心赤实,天日是鉴。而光去经年,不闻咳唾,未审此意竟得达不?(《三国志·吴书·胡综传》)

(16)有比丘已得阿罗汉,即知释心念,白佛言:“宁能审如释语不?”佛言:“释语不可信,为不谛说。何以故?十五日三斋,精进者可得度世,何为释处?如是为不谛说,为未足信。”(三国吴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斋福喻》)

(17)吾等世尊,惟世愚者,惑于五欲,至厥命终,岂有厌者不?(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四·弥兰经》)

(18)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世说新语·方正》)

(19)睒摩迦父时语妇言:“我眼瞤动,将非我孝子睒摩迦有衰患不?”妇复语夫:“我乳亦惕惕而动,将非我子有不祥事不?”时盲父母,闻王行声索索,心生恐怖。(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一·王子以肉济父母缘》)

按照汉语的语义选择规则,当“VP不”之前有指称性的否定词、表反诘语气的副词与表推测意味的副词时,“VP不”中的“不”不能看作否定副词,这与汉语的表达习惯不符,因此,将“不”处理为虚化的语气词。也就是说,当“VP不”前出现指称性的否定词、表反诘语气和推测语气的副词时,句末“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这样的处理没有问题,前人对此也多有论述。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这些语法标记会出现在“VP不”前面,充当“VP不”本来固有的功能,或者说是分担“VP不”的功能呢?关于这个问题,前人没有过多涉及,仅是提出“不”是在“VP不”这个结构中虚化为语气词。因此,我们尝试回答为什么这些语法标记会进入到“VP不”结构中,继而引起“不”的虚化。

(二)“不”在“VP不”中虛化的内在动因

所谓“反复问句”,是把谓语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并列在一起作为选择项目,希望对方从肯定和否定的内容中作出选择的疑问句。先秦两汉至六朝的反复问句,主要有“VP+neg+PRT”“VP+neg”和“VP+neg+VP”三种形式①,其中,先秦时期以“VP+neg+PRT”为主,六朝时期则以“VP+neg”为主。中古时期的“VP不”属于“VP+neg”中的一种,也是中古时期使用很广泛的一种形式。一般情况下,“VP不”是谓语动词与句末否定词构成语义上的一正一反来表示正反选择的疑问句,它们往往可以转换成“VP不VP”来理解。例如:

(20)鬼大笑曰:“汝闻我名不?而欲通道。”(三国吴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萨薄降归喻》)

(21)王与之言:“此之树上,将生美果,汝能食不?”(萧齐求那毗地译《百喻经·斫树取果喻》)

例(20)中,“汝闻我名不”即“汝闻我名不闻我名”,或简化为“汝闻不闻我名”。例(21)中,“汝能食不”即“汝能食不能食”,或简化为“汝能不能食”。“VP不”一般都能进行这样的转换。

(22)谓盆子曰:“自知当死不?”对曰:“罪当应死,犹幸上怜赦之耳。”(《后汉书·刘盆子传》)

例(22)中,“自知当死不”的谓语动词是“知”、宾语部分是“当死不”,如果转换成“VP不VP”的话,可说成:“自知当死不知当死”,或简化为“自知不知当死”,那么肯定的回答是“知当死”,否定的回答是“不知当死”,这样理解的疑问点是在“知与不知”上。不过,刘盆子的答语是“罪当应死”,为肯定回答,是针对“当不当”这一疑问焦点所作的回答。也就是说,“自知当死不”应理解为“自知当死不当死”,或“自知当不当死”,肯定的回答即是“当死”,只有这样才能与答语“罪当应死”相吻合。那么,为什么会引起这两种不同的理解呢?主要是因为“自知当死不”中有两个动词,它们都可以被“不”所否定,均可以形成一正一反的选择问句,由此导致了不同的理解。问题是:能否可以做到更明确的理解呢?试看以下例句:

(23)a.晏谓辂曰:“闻君著爻神妙,试为作一卦,知位当至三公不?”(《三国志·魏书·方技传·管辂》)

b.何晏、邓飏令管辂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辂称引古义,深以戒之。(《世说新语·规箴》)

以上两例是不同的文本对同一件事情的记载,但是表述有所差异。例(23a)中,动词有“知”和“至”,按照一般“VP不”进行转换的话,应该是否定第一个动词“知”,可理解为:“知位当至三公不知(位至三公)?”或简化为:“知不知位当至三公?”从说话人的主观意图来看,则应该是落在“当至不当至”上。因此,这里应理解为:“知位当至三公不当至三公?”或简化为:“知位当至不当至三公?”这样的解读显然更贴合说话人的询问意图,但如例(22)一样会产生歧义。而例(23b)则没有歧义,“不知位至三公不”中的“不知”虽然是谓语动词,但它是否定性的,句末的“不”就可能与之形成否定关系,因此,“VP不”中的“VP”便由第二个动宾成分“至三公”承担,“不”对“至三公”否定,具体可理解为:“不知位至三公不至三公?”或简化为:“不知位至不至三公?”如此理解,既符合说话人的询问意图,表义又十分明确。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来看,其表达也更加简洁。

以上主要说明了当“不”前面出现两个动词性成分,且都能充当“VP”时,在第一个动词前加否定成分,即“不VP1+VP2不”(严格来说,“VP2”是“VP1”的宾语,只是这个宾语是谓词性成分的,也可能与“不”构成否定关系),便可以消除“VP不”的歧义,而且表达更加经济。但是更多时候,“VP不”前只有一个主要动词,是否也可以在“VP”前加否定词呢?答案是肯定的。例如:

(24)王即时惊怖,语:“啖婆罗门使尽,复不啖我不?”(西晋安法钦译《阿育王传》卷七)

(25)时阿难意怀狐疑:“我不犯僧伽婆施沙不?”(姚秦竺佛念译《鼻奈耶》卷三)

当“VP不”前加否定词“不”(即“不VP不”)时,“VP”后的“不”就不能对“不VP”进行否定,这时的句型便从反复问句变为是非问句。反复问句需要听话者从中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与是非问句的回答相似,二者的功能亦有相通之处。但如此一来,“VP不”中的“不”却无所否定,它便逐渐虚化为表达疑问的语气词。可以说,由此转化为是非问句的“不VP不”,表义更加清晰;而且当“VP不”遇到长宾语时,“不”与谓语动词之间就会被结构复杂的宾语隔开,“不”的否定称代性就会减弱。例如:

(26)佛告阿逸菩萨:若欲知无量清静佛寿命无极时也不?(旧题后汉支娄迦谶译《清静平等觉经》卷三)

(27)或复问无有,甲尝身免丙复之不也?(睡地虎秦墓竹简《封诊书》)[7]

如果将其变成“不VP不”式的是非问句,表义更明确,形式也更经济。这也是“VP”前面要添加“不”的内在原因之一。

以此类推,也可以在“VP不”的前面添加表反诘语气的副词,使之变成反诘问句。例如:

(28)吾等世尊,惟世愚者,惑于五欲,至厥命终,岂有厌者不?(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四·弥兰经》)

(29)譬如明眼有目之人,岂可羡于盲瞎人不?(隋代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二十三)[2](P128)

与一般的“VP不”反复问句相比,反诘问句“岂VP不”表达的语气更为丰富。同时,将“有疑而问”的疑问句变成了“无疑而问”的疑问句,疑问的真值也发生了改变。

在中古的佛经文献中,还发现了“VP不”前带揣度语气副词“将非”的用例。例如:

(30)睒摩迦父时语妇言:“我眼瞤动,将非我孝子睒摩迦有衰患不?”妇复语夫:“我乳亦惕惕而动,将非我子有不祥事不?”时盲父母,闻王行声索索,心生恐怖。(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一·王子以肉济父母缘》)

以上两个“将非”所在的句子显然是揣度问句,而不可能是反复问句,这里“VP不”中的“不”可判定为语气词。

以上,我们从结构对比的角度入手,论证了“VP不”前添加否定词、反诘副词和揣度副词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揭示了“不”为什么会在“VP不”结构中发生虚化的内在动因:一是出于表义明确的需要;二是符合语言经济原则。

三、“不”虚化产生的影响

如前所述,中古汉语时期“VP不”中的“不”已虚化为语气词,但并非所有的句末“不”都变为了语气词,仅是部分完成了虚化。下面,我们将重点讨论部分句末“不”虚化为语气词后,对当时的语言系统所产生的影响,以及语言系统对此进行了怎样的调整。

(一)造成“不”的语义、语法性质不够明晰

从“VP不”前需加否定词、反诘副词等语法标记来看,“不”的虚化是必然的,这也是其虚化的内在原因。就表层结构而言,“不”的虚化首先体现在拥有这些新语法标记的“VP不”句子中,或许一般的“VP不”中的“不”也开始虚化,甚至说完成了虚化,只是由于没有外在的语法标记显示,无法明确辨认而已。遇笑容、曹广顺说:“既然无法证明‘不’没有虚化,那么,只能说中古汉语‘VP不’中的‘不’可能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虚化了。” [2](P132)

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学界判断“不”虚化的程度也主要是依据于这些新的语法标记,如“不、岂、宁、讵、将非、得无”等,但用例有限。需要指出的是,语气词“不”与否定副词的“不”字形一致;同时,从表层来看,语气词“不”所处的句型与反复问句的句型的结构非常相近,以上因素就造成了“不”的性质很难辨别。因此,在“不”已经虚化为语气词的前提下,我们应以发展的、动态的眼光去看待这一问题。本文认为,“不”虚化为语气词后,其性质应该与“乎/耶/也”等表疑问的语气词一样,可用于各种疑问句式,如是非问句、反诘问句、推测问句等。同时,与其他疑问语气词一样,在产生之初,它可能会集中用于某一种疑问句式,如“乎”在上古主要是用于是非问句,用于其他疑问句的用例则不多见。以此类推,当“不”虚化为语气词后,极有可能会主要用于某一疑问句式。从其使用情况来看,也的確如此,它大量用于是非问句中,少量用于反诘问和推测问。只是由于“不”所在的是非问句,与反复问句的结构和外形相同,从而导致语气词“不”用于是非问句这一事实被掩盖了。例如:

(31)a.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殷扬州知其家贫,

问:“君能屈志百里不?”(《世说新语·言语》)

b.佛语婆罗门言:“汝识珠名字不?知珠生出处不?知珠力耐不?”(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七·长者请舍利弗摩诃罗缘》)

仅从表层结构而言,我们能否就说上述两个例句是反复问句,或者是是非问句呢?实际上,在“不”已经可以分析为语气词后,要截然区分二者就更加困难了。

“不”作为疑问语气词,可用于一般的是非问句,即前面并不必须带否定词“不”,像“耶”“乎”等疑问语气词便是如此使用。例如:

(32)a.真人宁觉知之耶?(《太平经·丁部·六罪十治诀》)

b.真人今宁晓此不?(《太平经·丙部·九天消先王灾法》)

(33)a.佛言:“善哉,长者,汝乃能知火种灭没不复现耶?”答曰:“能知无常,归尽不现。”(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二·佛说和利长者问事经》)

b.佛言:“善哉,善哉!长者能解彼诸地种永不现不?”长者答曰:“唯然,世尊,我身能知,地种灭没不可知。”(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二·

佛说和利长者问事经》)

(34)a.海神化为凡人,当普施前立,曰:“吾闻仁者获世上宝,可得观乎?”(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一·普施商主本生》)

b.阿耆达闻佛圣德,五情内惨,即问曰:“佛今所在,可得见不?”(后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佛食马麦品第十五》)

(35)a.师告阿群:“欲仙乎?”对曰:“唯然。”(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四·普明王经》)

b.“欲闻经不?”对曰:“唯然,愿乐闻之。”(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八·阿离念弥经》)

上述每组用例,表达意思相近,语境大体相同,其中,有的句末使用了表达是非问的语气词“耶”,并与“不”形成整齐的对应,如例(32)、例(33);有的句末使用了表达是非问的语气词“乎”,并与“不”形成对应,如例(34)、例(35)。那么,这种情况下的“不”与是非问句中的语气词“耶”“乎”又有什么区别吗?我们再来看以下用例:

(36)心愍念之,即往到其所,即问之曰:“摩纳学志,卿强健时,颇有消息问讯不?宁有亲厚朋友乎?”(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三·佛说比丘疾病经》)

(37)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时诸沙门,闲居深惟:“世人习邪乐欲,自始至终,无厌五乐者。何谓五乐?眼色、耳声、鼻香、口味、身细滑。夫斯五欲,至其命终,岂有厌者乎?”日中之后,俱诣佛所,稽首佛足,退立白言:“吾等世尊,惟世愚者,惑于五欲,至厥命终,岂有厌者不?”(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四·弥兰经》)

以上两例中,都出现了表疑问的“不”和“乎”,从语句的连贯性来看,它们所用的句型应该是相同的。例(36)中,“乎”是表是非问的语气词,那么,“不”也应该看成是表是非问的语气词;例(37)中,“乎”是表反诘问的语气词,“不”同样也是表反诘问的语气词。就此而言,语气词“不”也可以用于是非问、反诘问等疑问句式,只是因为缺乏显性的判断标记而不易辨认。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一个典型的用例:

(38)佛言:“所食是新肉为干肉乎?”答言:“新肉。天竺国,热肉不经宿,所食若新若干。”“善男子,汝食肉时,为问净不净不?”答言:“世尊,我病困久,得便食之,实不问也。”(元魏慧觉等译《贤愚经·摩诃斯那优婆夷品第二十一》)

例(38)中,“净不净”已可以构成反复问句“VP不VP”式,但后面又紧跟“不”。从语义搭配的选择来看,句末的“不”不可能是指称性的否定词,因为它已无所否定。如此看来,“VP不VP+不”中句末的“不”已无实意,删除后也不影响句义的表达,因此,这里的“不”已是纯粹的语气词了。

(二)促使新的反复问句格式产生

如前所述,“不”虚化之后导致了“不”的语义、语法不够明晰,也使“VP不”这一结构出现了严重的“磨损”。针对这一情况,当时的语法系统也作出了相应的修正和弥补,为“VP不”反复问句寻找新的表达方式,以区别于“不”虚化后所处的句型。

中古时期,“VP不VP”句型替换“VP不”已初见端倪。例如:

(39)复次当作是去,不应作是去?作是来,不应作是来?(东晋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十五)

(40)云何世尊,此时其宜为,非其宜?(东晋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二十六)

(41)世尊告曰:此五盛阴是常无常也?尼健子报曰:无常也。(东晋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三十)[2](P133)

还有正反两种选择的选择问句,例如:

(42)修摩提女为满富城中满财长者索求,为可与为不可与?(东晋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二十二)

(43)世尊告曰:云何尼健子,色者是常,为是无常?(东晋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三十)[2](P133)

可以说,使用“VP不VP”格式表示反复问,来代替汉代以来的“VP不”,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消除“VP不”两解的现象,这是因为“VP不VP”格式补出了第二个“VP”,这个“VP”的出现,使得“不”在句中作为否定词的性质进一步明确化,从而划清了与语气词“不”的界限。从句型来说,这种明确的反复问句,也与是非问句划清了界限。

与之同时,反复问句“VP不+乎/耶/也”也发展出两种新的反复问句形式。

第一,中古译经中,不仅有“VP不乎”这样的传统反复问句,而且出现了“VP,不VP乎”格式。例如:

(44)过去想无想,现在想无想,当来想无想,为有异,不异乎?(《菩萨璎珞经》,16/72b)

(45)尔时阿那邠邸长者白世尊曰:修摩提女为满富城中满财长者所心,为可与,为不可与乎?世尊告曰:若当修摩提女适彼国势,多所饶益,度脱人民,不可称量。(《增壹阿含经》,2/660b)[3](P188)

第二,在反复问句“VP不耶”基础上,产生了新的反复问句格式“VP,不VP耶”。例如:

(46)何肉当有常无常耶?(西晋《放光般若经》,8/56a)

(47)我当授汝具足戒,而不与授具足戒耶?(《四分律》,22/763b)

(48)我以不见不知故,作如是说,善恶有报也,无报耶?(《长阿含经》,1/91c)[3](P184)

严格来说,“VP,不VP乎”和“VP,不VP耶”这两种新型反复问句,也属于正反选择的“VP不VP”式。它们是在“VP不”的基础上产生的,这些新型句式将“VP不”后面的“VP”凸显出来,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在“不”虚化后所引起的“VP不”结构表义不明晰的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反复问句的地位。

同时,“VP,不VP乎”和“VP,不VP耶”的產生,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如果当时“VP不”问句表义足够明确,“不”的词义和语法特征足够清楚,那么便不会出现这些新的句式。既然这些替换“VP不”的句式有产生的必要,也就说明“VP不”句型已经被“磨损”,“不”的性质不够明晰。换言之,可能大部分的“VP不”已经演变为是非问句,“不”在相当范围上属于语气词了。这股“势力”实际上可能比我们观察到的要更为强烈。

从汉语史的发展角度来看,语言系统对“VP不”的修正似乎是“有限”的,这主要体现在“VP不VP”格式的使用仍不够广泛、普及。刘子瑜曾对晚唐五代敦煌变文中的选择疑问句式进行了深入研究,发现变文中的选择疑问句式主要有正反选择问句VPNeg式、VPNegVP式及并列选择问句。据作者统计,敦煌变文中的选择疑问句共有187例,其中,并列选择问有47例,正反选择问句有140例。在正反选择问句中,VPNeg式高达107例,占整个正反选择问句的76.43%;VPNegVP式只有33例①,仅占23.57%[8](P53-58)。可见,直到晚唐五代,在口语性较强的变文中,依然是“VPNeg”式占据优势,“VPNegVP”式的用例较少,这说明“VPNegVP”正反选择问仍处于萌芽期。就此而言,新的反复问句“VP不VP”格式应该尚未得到广泛使用,“VP不”仍处于强势地位。

同时,学界结合相关方言的使用情况,已经證明“VP不”中的“不”并非全部都虚化为语气词。也就是说,部分“不”的虚化带来的后果是,“VP不”依然作为反复问句使用,而它与是非问句的“VP不”表层结构相同,这势必会引起理解的歧义。如前所述,“不”的字形相同而词义有别,为了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可以采取改变读音、另用他字等方式。由于“不”的否定功能处于强势地位,便可换用其他成员进入是非问的“VP不”结构中,来承担“不”语气词的功能,这就是后来的“无”。就此而言,后来的“无”取代“不”也是语言发展的必然趋势。

综上所述,本文对中古汉语18部文献资料中句末“不”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系统考察,在这一基础上,从结构比较、表义明确、语言经济原则入手,重点探讨了“不”在“VP不”结构中虚化的内在动因。我们认为,部分“不”虚化为语气词后,使得句末“不”的语义、语法不够明晰,并导致“VP不”结构出现了功能“磨损”。当时的语法系统对此作出了一定的修正和弥补,即“VP不(乎/耶)”反复问句出现了“VP不VP”“VP,不VP乎”“VP,不VP耶”等新的表达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分化了“VP不”的功能。从这一意义上说,本文的分析就为深入探讨中古汉语时期的“VP不”结构、句末“不”的性质,以及后起的语气词“无”“麽”等产生的必要性提供了新的视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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