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早期汉语语段的构成
2021-12-28蒋瑞
蒋瑞
摘 要:一个完整的甲骨文语段通常包含叙辞、命辞、占辞和验辞四个部分,同时也存在着三辞和二辞的语段。根据表达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所处的位置,商代金文的语段则可分为核心语句在前、在中和在后三类。它们都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句子,围绕表达某个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建构而成的,其构成的方式有单句加单句、单句加复句和复句加复句三种,而以单句加复句和复句加复句最为常见。这样的构成原理和方式自商周时期一直延续至今,可以看作是汉语语段构成的基本原理和基本方式。
关键词:早期汉语;语段;构成;基本原理;基本方式
一、关于语段的界定及说明
一般来说,语段是大于句子而小于或等于篇章的语言单位,属于超句法研究的对象。除了“语段”这一名称之外,学界也将其称为“句群”“句组”“句段”等。邢福义、吴振国在《语言学概论》(第二版)中对“语段”进行了界定:“语段是由语义上相互联系的若干句子,围绕一个语义中心组织起来的句子的组合。”[1](P147)这是目前大家比较认可的说法。随着超句法研究的兴起,语段及早期汉语语段必将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
语段是由句子组成的,组成语段的句子,一般在两个以上。如邢福义、吴振国在《语言学概论》(第二版) 中指出:“语段是由两个或更多的句子构成的”[1](P148),邢福义在《汉语语法学》中亦指出:“一个句群起码包含两个句子”[2](P358)。
由于语段与复句都是大于单句的语言单位,这里有必要讨论一下语段与复句的区别。先看例句:
(1)翌日辛王其于向。(合28959)[3]①
(2)翌日辛王其于向,亡。(合28958)
(3)壬寅卜,翌日乙王其于向,亡。(合28951)
(4)壬辰卜,㱿。②贞妇良[其]子。(合13936正)
(5)戊辰卜,㱿。贞妇好娩,。丙子夕丁丑娩③[4](P34),。(合14003正)
直观来看,复句通常要比单句长,语段通常也比复句长,但是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篇幅的长短。语段和复句的主要区别是:复句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分句构成,语段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句子构成(包括单句和复句),两者建立的基础不同。在上面所举的例子中,例(1)为包含一个小句的单句。例(2)为包含两个分句的复句;例(3)为包含三个分句的复句。例(4)为一个复句加一个单句构成的语段;例(5)为一个复句加两个单句构成的语段,它篇幅最长,包含小句的数量也最多。
不过,有些复句的篇幅也可以很长。例如:
(6)庚辰卜,自上甲一牛,[至]示癸一牛,自大乙九示一牢,示一牛。(合22159)
(7)甲寅卜,贞三卜用,三羊,伐二十,鬯三十,牢三十,三多于妣庚。(合22231)
但是无论多长,它也只是一个句子,只有一个句末标点。而一个语段无论多短,起码也有两个句子,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句末标点。
经过这样的讨论,我们区分复句与语段大体上就没有问题了。通常情况下,对于有现成标点的现代汉语书面语来说,这个区分容易辨识;对于原本没有标点的古代汉语来说,哪怕后人已加有标点,先作一番甄别,往往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从根本上说,语段是句子通过内部语义的关联而形成的,就此而言,“我们区别复句和句群要把它表达的内容和它的结构形式的特点结合起来”[5]。所以在判断语段时,还要考虑语义的关联。而语段构成的原理,也正表现在有语义关联的各句子之间的关系之中。
二、早期语段的分类构成及原理
目前能够见到的最早的汉语书面语语段,是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语段。下面,我们就通过考察商代甲骨文、金文中不同类别的例证,来说明其语段构成的原理。
(一)甲骨文语段的分类构成
甲骨文语段以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四辞”齐全的最为常见,成形度亦最好,因此,它也具有较好的代表性。四辞出现的顺序一般是不变的。根据甲骨文语段所包含的各辞的情况,可以划分为四辞、三辞、二辞等形式类型;而根据题材内容的不同,又可以划分为旬夕、祭祀等类型。在各个类型的语段中,以命辞为核心的最为常见。为了观察的方便,在下文的分析中,我们把表达每个语段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用下划线标出。
1.四辞类型
1)旬夕类
(8)癸亥卜,争。贞旬无。王占曰:。五日丁未才羌。(合00139反)
(9)癸巳卜,㱿。贞旬亡。王占曰:乃兹亦,若偁。甲午王往逐兕,小臣车马王车,子央亦坠。(合10405正)
(10)癸未卜,㱿。贞旬亡。王占曰:。三日乙酉,奠。(合16935)
2)祭祀類
(11)癸未卜,㱿。贞翌甲申王上甲日。王占曰:吉,。允。(合01248正)
(12)□丑卜,。贞翌乙[未]黍于祖乙□。[王]占曰:,□□[不]其雨。六日[甲]午夕,月食。乙未,多工率条遣。(合11484正)
(13)丙申卜,㱿。贞来乙巳下乙。王占曰:,隹,其設。乙巳,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卯鸟,星。(合11497正)
3)往来田猎类
(14)乙亥王卜,贞田丧,往来亡災。王占曰:吉。隻象七,雉三十。(合37365)
(15)辛巳王卜,贞王田,往来亡災。王占曰:吉。隻狐三,鹿二。(合37417)
(16)□□卜,亘。贞逐兕,隻。[王]占曰:其隻。己酉王逐[兕],允隻二。(合10398)
4)征伐类
(17)壬子卜,㱿。[贞我]。王占曰:吉,。旬三日甲子允。十二月。(合06830)
(18)癸丑卜,争。贞自今至于丁巳我。王占曰:丁巳我毋其,于来甲子。旬一日癸亥车弗,之夕,甲子允。(合06834正)
(19)甲午王卜,贞余朕酉,余步,比喜,正人方。上下、示受余又又。不,咼。告于大邑商,[亡]才。王占曰:吉。才九月。遘上甲,隹十祀。(合36482)
5)其他类
其他类实际上包含了天象、妇事、疾梦和得失等,因为例子相对较少,我们统归为其他类。
(20)丙寅卜,㱿。贞来[乙]亥[不]其易[日。王]占曰:[吉],乃兹不[易日]。[乙]亥[允]不[易]日,雨。(合00655正甲)
(21)癸巳卜,争。贞今一月雨。王占曰:丙雨。旬壬寅雨,甲辰亦雨。(合12487正)
(22)甲申卜,㱿。贞[妇]好冥,。王占曰:其隹丁冥,。其隹庚冥,引吉。三旬一日甲寅冥,不,隹女。(合14002正)
(23)□□卜,争。贞妇妌冥,。王占曰:其隹庚冥,。旬辛□妇妌冥,允。二月。(合14009正)
(24)丁丑卜,。贞棘。王占曰:其隹庚,其隹丙其齒。四日庚辰棘允。十三月。(合40059)
根据这些语段中各句子之间的语义关系,可以发现,这些语段都是以命辞为核心的。在这些甲骨卜辞中,叙辞交待了占卜的时间和主持人,它们是本次占卜的基础要素。命辞则交待了本次占卜的主要内容,表达了本次占卜的主要目的。占辞预判占卜的结果,与命辞形成呼应。而验辞交待实际的结果,回答了命辞所贞问的主要问题。由此可见,其他三辞都是围绕命辞来建构的,命辞是整个语段的核心。同时可知,表达语段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既可以是单句,如例(8)、例(24),也可以是复句,如例(14)、例(19)。
2.三辞类型
三辞类型的语段,绝大多数都是缺少了占辞,而其行文依然按照叙辞、命辞、验辞的顺序展开,仍是以命辞为核心建构而成的。例如:
(25)乙卯卜,㱿。贞来乙亥下乙十伐五,卯十。二旬一日乙亥不,雨。五月。(合00903正)
(26)乙未卜,今日王,田率,。允隻虎二、兕一、鹿十二、豕二、百二十七、□二、兔二十三、[雉]七。□月。(合10197)
(27)[癸未]卜,争。贞翌[甲]申易日。之夕月食,甲陰,不雨。(合11483正)
这类语段可以看作是四辞齐全的语段缺少了占辞的环节,也就是没有预判的内容。
3.二辞类型
二辞类型的语段相对多样,首先看只包含叙辞和命辞的语段。例如:
(28)辛巳卜,。贞乎舞,从雨。(合12831)
(29)癸卯卜,今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北来雨。(合12870甲)
(30)癸巳卜,㱿。贞子渔疾目,福告于父乙。(合13619)
它同样是以命辞为核心,其前的叙辞交待占卜时间、主持人,起铺垫作用。其中,例(29)“今日雨”前省略了贞人名和作命辞标志的“贞”字,之后则连发数问。
其次看只包含占辞和验辞的语段。这样的语段往往是由“王”预判有无祸祟,而以验辞交待有无祸祟、照应有无祸祟,则靠前的占辞成为整个语段的核心。例如:
(31)王占曰:,光其来㛸。气至六日戊戌允[来㛸],有僕才,宰才□,其……,亦焚三。十一月。(合00583反)
(32)王占曰:,其来㛸。气至九日辛卯,允来㛸自北。妻告曰:土方我田十人。(合6057反)
例(31)、例(32)均以“,其来㛸”或近似于这样的一个小复句作为核心语句,判断有祸祟,有艰难事。其中,例(31)中的“”字,当从陈梦家先生所说的“露天的谷堆之形”,为积谷之所,即后世仓廪之“廪”[6](P536)。这里的主要祸祟为敌方入侵,烧掳破坏。例(32)的祸祟亦为敌方入侵,具体事件为侵占田地。上述两例均通过验辞来证明“王”先前判断的正確,因此,验辞成为占辞的支撑。
最后看只包含命辞和验辞的语段,它也是以前面的命辞为核心,验辞是对前面命辞的说明,并回答命辞所提出的问题。例如:
(33)贞今日壬申其雨。之日允雨。(合12939正)
(34)贞今夕不雨。之夕允不[雨]。(合12961)
由此可见,甲骨文语段的构成显示出较强的规律性。凡是有命辞出现的语段,都是以命辞为核心的,命辞表达了本语段的意义中心。除此之外,还有以占辞为核心的,不过,这是在命辞缺少的情况下才形成的。同时,核心语句所处的位置并不固定,既可以居前,也可以居后。
(二)金文语段的分类构成
总体而言,商代金文语段的构成也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不过,其规律性不像甲骨文那样明显。这里根据其核心语句所处的位置,将商代金文的语段大致划分为三类:
1.核心语句在前
(35)王省夔(京),王赐小臣俞夔贝。唯王来征人(夷)方,唯王十祀又五,肜日。(集成5990,小臣俞尊,殷)[7]
(36)癸子(巳),王赐小臣邑贝十朋,用作母癸尊彝。唯王六祀,肜日,才四月。 亞疑。(集成9249,小臣邑斝,殷)
(37)丙辰,王令其兄(贶)于夆田,宾贝五朋。才正月,遘于妣丙,肜日,大乙爽。唯王二祀,既于上下帝。(集成5412,二祀其卣,殷)
2.核心语句在中
(38)乙子(巳),子令小子先以人于堇,子光赏贝二朋。子曰:“贝,唯丁蔑汝曆。”用作母辛彝。才十月二,唯子曰令望人方。(集成5417,小子卣,殷)
(39)庚申,王才闌,王各,宰椃从。赐贝五朋,用作父丁尊彝。才六月,唯王廿祀翌又五。(集成9105,宰椃角,殷)
(40)乙未,王宾文武帝乙,肜日,自阑偁。王返入阑,王赏坂贝,用作父丁宝尊彝。在五月,惟王廿祀又二。(近出二314,方鼎,商代后期)[8]
3.核心语句在后
(41)王宜人方,无敄,咸。王赏作册般贝,用作父己尊。 来册。(集成944,作册般甗,殷)
(42)亞卬(印)。丁卯,王令宜子䢔(会)西方于省。唯反(返),王赏戍贝二朋,用作父乙。(集成2694,戍方鼎,殷)
(43)丙申,王于洹,獲。王一射,射三,率无废矢。王命寝馗贶于作册般。曰:奏于庸,作汝宝。(近出二967,作册般鼋,商代后期)
根据我们的考察,这些例子基本代表了商代金文语段的主要类型。可以看出,商代金文语段中用作核心语句的句子,个别是单句,如例(38);多数是复句中的分句。其中,例(41)末尾的“来册”和例(42)开头的“亞卬”等均是族名,属于该语段的附属记录。
在这些语段中,无论核心语句的位置如何,其他语句都是为核心语句作铺垫或说明的,都是为表达本语段共同的意义中心服务的。与甲骨文核心语句通常具有标志相似,商代金文的核心语句一般都是“用作某彝”,表达作器这个主题。其中,“用作某彝”还兼具说明作器的目的——纪念谁。除此之外,则是“受赏”一类的话语,它主要表达作器的缘由,如例(35)、例(37)。其余非核心语句或交待作器的时间,或对作器的来由、目的予以更多的说明。
总的来看,商代甲骨文、金文语段核心语句的位置并不固定,可前、可中、可后,这与后世语段或篇章主题句的位置基本上是一致的。同时,商代书面语的语段都是在句子的基础上,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句子围绕表达某个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建构而成的。这就是商代语段构成的基本原理。
三、早期语段构成的三种方式
商代甲骨文和金文是研究早期汉语不可多得的材料,它们虽然很可能不是商代书面语的全部,但都是在当时所有书面语共同的口语基础上形成的,因而也应具有很好的代表性。在围绕中心抱团组织的原理下,我们发现,甲骨文语段的组成主要有三种方式:单句加单句、单句加复句和复句加复句,并且这三种方式在商周金文和传世文献中都有存在。
(一)单句加单句构成的语段
这种类型的语段全部由单句构成,各单句相对独立,没有互相包含关系。
先看甲骨文中的例子:
(44)贞众有災。九月。[才]鲧。(合00048)
(45)贞竝其丧众人。三月。(合00051)
(46)般入十。争。①(合06478反,甲桥刻辞)
(47)家入七十。争。(合06505,臼)
(48)乙未妇姀示屯。争。(合06552,臼)
(49)风入三。妇示。㱿。(合09274反,背甲刻辞)
(50)……五。在橐盧。(合10775反,甲桥刻辞)
(51)王占曰:吉。[妇]好弗[其]凡疾。(合00702反)
上述用例全都由两个或三个单句组成(包括独词句),第一句表达主要事件,后一句或后两句则对这个事件的情况加以补充说明,共同表达一个比较完整的意思。这就是最简单的语段。例(44)中,先是陈述本次占卜的主要内容,然后分别交待时间、地点。例(45)中的“丧众人”,就是卜辞常见的“丧众”,意为众人逃跑了;该语段先是贞问众人会不会一起逃跑,然后记录占卜的时间。例(46)~例(48)中的“争”,均为独词句,都是贡纳活动的主持人。值得注意的是,例(46)、例(47)中,“入”字后接的数字,由于不知道它的量词单位是什么,所以究竟是多少对还是多少个,就不清楚;相对而言,例(48)则比较清楚,它是说乙未日这天一个叫妇姀的人贡纳了一对龟甲(或牛肩胛骨),其中的“屯”正是当时的计数单位,一整块龟背甲从中缝剖为两半,合二为一“屯”,或牛肩胛骨左右各一,合二为一“屯”,所以“屯”就是一对整理好供占卜使用的牛肩胛骨或龟背甲。例(49)中的“风”为方国名或族名,由某婦带领前来贡纳,㱿为贡纳活动主持人。因为多了一个小句,本语段记事的复杂度与例(44)相似。例(50)前一句残缺,应是“某入五”之意,后一句记录地点,这种记录地点的例子在记事刻辞中是很少见的。例(51)是记言的语段,后面的句子“[妇]好弗[其]凡疾”也是“王”的断语。这表明甲骨文语段除了记事以外,也有记言的类型。
再看金文和传世文献中的例子:
(52)兮公貯盂鬯束贝十朋。盂对扬公休。用作父丁宝尊彝。 羊。(铭文选65、集成5399,盂卣,西周早期)[9]
(53)唯正月初吉,休作朕文考叔氏尊簋。休其万年子子孙永宝用。(近出475,休簋,西周晚期)[10]
(54)六年春,郑人来渝平。夏五月辛酉,公会齐侯盟于艾。秋七月。冬,宋人取长葛。(《春秋·隐公六年》)
(55)七年春王三月,叔姬归于纪。滕侯卒。夏,城中丘。齐侯使其弟年来聘。秋,公伐邾。冬,天王使凡伯来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春秋·隐公七年》)
其中,例(52)第一句话中的“貯”义近“赐”。
由单句加单句构成的语段,是比较简单的形式,相对于比较复杂的记事来说,往往不利于语气和语义的连贯表达。这种语段形式,只在甲骨文和较为特殊的文献《春秋》里比较多见,而在金文中则比较少见,在一般传世文献中更不常见。《春秋》记事惜墨如金,由单句构成的特殊语段较多,这种单句组合的记事方式,实际上是与甲骨文单句组合的记事颇为相似的,显示出一定的原始性。
(二)单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
这种类型的语段是由单句加复句构成的,其单句和复句的位置或前或后,也不固定。
先看甲骨文中的例子:
(56)贞勿乎取吕。王占曰:吉,其取。(合06567)
(57)丙[申]卜,贞尊歲羌三十,卯三,箙一牛,于宗用。六月。(合00320)
(58)甲午卜,贞翌乙未于祖乙羌十又五,卯一牛。五月。(合00324)
(59)甲辰卜,贞王出永。十二月。(合23782)
(60)甲寅卜,王曰贞翌乙卯其田,亡災。于谷。(合24471)
(61)丁巳卜,行。贞王其田,亡災。才良。(合24472)
(62)己卯卜,行。贞王其田,亡災。才杞卜。(合24473)
(63)癸未卜,□翌丁刻兄丁一牛。六月。用。(合20055)
(64)癸丑卜,贞王旬亡。才六月。甲寅工典其幼。(合35522)
(65)□酉卜,[贞]王今[夕]亡。[才]十月。[隹]王四祀。(合37842)
(66)癸丑卜,贞今歲受禾。引吉。才八月。隹王八祀。(合37849)
(67)丁未卜,贞父丁方其牢。才十月又[一]。茲用。隹王九祀。(合37853)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卜辞排列的顺序比较固定,其前的叙辞或叙辞加命辞容易构成复句,则复句置前的情况较多。其中的单句往往是由短语或单词组成的小句,补充交待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等。例(60)中的“于谷”就是交待占卜的地点。
此外,卜辞中还有连发两问或数问的,由于问号也是句末标点,则这样的卜辞也可能成为语段。例如:
(68)戊辰卜,才,犬中告麋,王其射,亡??(合27902)
(69)王其比,望爯册,光及伐望,王弗每?又?(合28089正)
可以看出,在上述用例中,均由其后面的小句(单句)完成第二问(甲骨卜辞释文一般不标问号,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在这里都加了问号),从而成为一个复句加单句构成的语段。例(68)中的“犬”是管理狩猎的职官,“中”是名叫“中”的狩猎官员,他报告说在那个地方发现有麋;占卜先问王去射的话会不会没有麋呢?再问能够有所擒获吗?例(69)是记录一场军事活动。这里的“比”是联合采取军事行动的专词,该辞涉及的征伐对象是“望”,卜辞中说望已“爯册”,就是已经送来可能是求和之类的文书,然而王还要联合光一起伐望,所以才贞问王这样做不会后悔吧(“王弗每”),末了还加问一句会不会有灾。
再看西周之后的金文及传世文献中的例子:
(70)侯赏攸贝三朋,攸用作父戊宝尊彝。肇作綦。(集成3906,攸簋,西周早期)
(71)唯正月初吉丁亥,曾季关臣铸其盥盘。以征以行,永用之勿丧。(近出二933,曾季关臣盘,春秋前期)
(72)五年春,公矢鱼于棠。夏四月,葬卫桓公。秋,卫师入郕。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邾人、郑人伐宋。螟。冬十有二月辛巳,公子彄卒。宋人伐郑,围长葛。(《春秋·隐公五年》)
(73)郑共叔之乱,公孙滑出奔卫。卫人为之伐郑,取廪延。郑人以王师、虢师伐卫南鄙。(《左传·隐公元年》)
(74)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众,王御不参一族。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不献。一年,王灭密。(《国语·周语上》)
其中,例(70)、例(73)是复句在前,单句在后;例(71)、例(72)是单句在前,复句在后;例(74)则是复句、单句交错。通常情况下,在篇幅较长的语段中,单句、复句往往交错而置。
从语义表达上来看,由单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无论是甲骨文、金文,还是传世文献,其核心语句既可以是单句,也可以是复句里的分句或整个复句;同时,核心语句的位置由该单句、分句或复句所处的位置而定,它可以位于语段的任何位置。
(三)复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
这种类型的语段全部由复句构成,它同样是围绕意义中心组成的。
先看甲骨文中的例子:
(75)王占曰:吉,其来。其隹乙出,吉;其隹癸出,有。(合00113反甲)
(76)[戊]戌卜,。[贞]翌己亥[王]往,。(合10600)
(77)王占曰:其隹丁冥,。其隹庚,引吉。其隹壬戌,不吉。(合14002反)
(78)庚戌卜,朕耳鸣,于祖庚羊百。用五十八,女三十,匄,今日。(合22099)
(79)翌日乙王其□,[湄]日亡災。,又大豕。(合28310)
(80)戊辰[王卜],贞田□,往[来]亡災。[王占]曰:吉。(合37433)
(81)辛巳卜,贞来辛卯河十牛,卯十牢。王亥十牛,卯十牢。上甲十牛,卯十牢。(屯南01116)
其中,例(77)、例(81)有三个复句,其余用例均有两个复句。需要说明的是,例(75)“其隹乙出,吉”后的分号是笔者所改,原释文为句号。
在这种类型中,表达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只能是复句或复句里的分句。与其他卜辞一样,凡是有命辞的,其核心语句就是命辞;没有命辞的,核心语句则是占辞。同时,核心语句的位置或前或后,也不固定。
再看金文和傳世文献中的例子:
(82)甲子,王赐寝孳,赏用作父辛尊彝。在十月又二,遘祖甲日,唯王曰祀。(近出二311,寝孳方鼎,商代后期)
(83)王如上侯,师俞从,王掖功,赐师俞金。俞则对扬厥德,用作厥文考宝彝,孙孙子子宝用。(集成5995,师俞尊,西周中期)
(84)隹六月既生霸戊戌,旦,王格于大室,师毛父即位。井伯佑,大史册命,易赤巿。对扬王休,用作宝簋,其万年子子孙其永宝用。(集成4196,师毛父簋,西周中期)
(85)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乃不畏戎毒于远迩,惰农自安,不昏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尚书·盘庚上》)
(86)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公摄位而欲求好于邾,故为蔑之盟。(《左传·隐公元年》)
(87)彘之乱,宣王在邵公之宫,国人围之,邵公曰:“昔吾骤谏王,王不从,是以及此难。今杀王子,王其以我为怼而怒乎!夫事君者险而不怼,怨而不怒,况事王乎?”乃以其子代宣王,宣王长而立之。(《国语·周语上》)
其中,例(82)、例(83)均有两个复句,例(84)有三个复句,它们都以作器为中心。例(85)则属于篇幅较长的语段,由五个较长的复句构成,它以第一个复句为中心;例(86)也是以第一个复句为中心;例(87)则以最后一个复句为中心。一般来说,表达中心的核心语句在其他语句的辅助下共同构成该语段。
由复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属于语段构成中最为复杂的情况,它从商代就开始产生了,并且一直延续至西周和春秋。
四、早期语段构成对后世的影响
商代以至西周春秋的語段构成,是目前所见汉语书面语中最早的。汉代以后,由单句加单句构成的语段,虽然颇不常见,但并未完全消失。例如:
(88)秋八月,行幸安定。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发天下谪民西征大宛。(《汉书·武帝纪》)[11](P142)
而由单句加复句和复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则遍见于各种古籍。例如:
(89)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吾故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苏轼文集》卷五《论周东迁》)[12](P153)
(90)魏惠王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鄀。顷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有亡征焉。(《苏轼文集》卷五《论周东迁》)[12](P153)
例(89)是由单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例(90)是由复句加复句构成的语段。此类例子俯拾即是,恕不冗举。
直到现代汉语,以上三种方式仍然存在。这里不妨以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增订四版)中的《〈现代汉语〉增订三版前言》[13]为例:
(91)在6次修订中,本教材内容都有或大或小的改进。其中,历次修订本的语法体系变动较大。希望引述或评论本教材的文章能注明本教材的版次。
(92)近年来,一些地方发现了本教材的盗印本。这不仅损害了作者、出版社的利益,也因其粗劣的印装质量损害了使用者的利益。希望使用者积极向高等教育出版社打盗办和作者(山东青岛大学中文系黄伯荣,0532-266071)提供线索,我们将根据情况予以奖励。
(93)20多年来,在各类刊物中专门评论本教材的文章达数十篇,给本教材提意见或评论的老师、专家达数百人次,在历次修订中都吸收了他们的好意见,还引用了时贤的观点和例句。限于本教材的体例,对这些没有一一注明,谨在此向他们表示衷心感谢。
就语段的构成方式来看,例(91)为单句加单句;例(92)为单句加复句;例(93)为复句加复句。那些加下划线的句子,仍为表达本语段意义中心的核心语句。由此可见,其构成原理与早期汉语仍然是一样的。
综上所述,早期汉语语段构成的原理和方式一直贯穿于后世,从这一意义上说,可以将其称为汉语语段构成的基本原理和基本方式。其中,单句加复句和复句加复句这两种构成方式成为后世汉语语段构成的主流,同时,单句加单句的构成方式也偶有所见,仍然发挥着其独特的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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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宋]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增订四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