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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总目》宋杂家类批评略论

2021-12-28陈艳

贵州文史丛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总目

陈艳

摘 要:《总目》以“受官与否”作为宋元之际杂家作者的分期归属标准,体现出对人品气节的重视,但在书籍评价中却坚持“不以人废”的原则。《总目》对宋杂家书籍内容体例的梳理和判断揭示了宋代学人经、史、子、集的四部知识结构,客观呈现了宋代文人知识、学术、思想体系的复杂特征。《总目》以“纯儒”为思想之最尊者,儒家本位的宋杂家思想批评实质是割裂不同思想立场之间的联结,具体操作则是对宋杂家中的“非纯儒”思想(以佛禅为主)进行清理,忽视思想之间的融通和互动,尤其反对“三教归一”。《总目》以“崇实黜虚”作为基本的批评立场,尤其体现在对书籍资考证、利博识、广异闻、补史阙的功能揭示中,这有利于后世对宋杂家类书籍的价值认识。

关键词:《总目》 宋杂家类提要 易代归属 内容体例 儒家本位 价值认识

中图分类号:K852;G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1)04-38-55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宋杂家类提要是清代四库馆臣对宋杂家书籍进行系统整理和批评的具体成果。宋杂家类提要既能为我们认识、了解此类书籍的内容特征、功能价值提供途径,也能为我们窥得《总目》的思想立场和批评倾向提供可供依凭的文献。

一、易代归属与不以人废

《总目》对宋人的分期断限涉及到两个问题,其一是北宋与南宋的分期,其二是宋朝和元朝的归属。一般来说,宋朝以公元1126年为界,分为北宋和南宋两个时期。学界普遍认为,随着宋王朝的南移,不仅是政治格局,更带着思想、文化格局的南移。在文学史、思想史的相关著作中,基本上都以宋朝南渡作为其风格演变的关键节点,由此两宋分期也颇受研究者的重视。那么,《总目》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认为的呢?宋杂家类共收录有明确姓名的宋人一百零三人,著录宋代学人七十六人,存目三十六人,其中魏了翁、苏轼是收录最多的宋人。魏了翁著作著录有《经外杂钞》《古今考》二书,存目有《古今考》《正朔考》《读书杂钞》三书,均位于杂考类。苏轼的《仇池笔记》《东坡志林》著录于杂说类,《物类相感》《物类相感志》《格物粗谈》三书存目于杂品类。还有叶梦得、程大昌、周密、俞文豹、高似孙、俞琰六人的书籍均被收录不少于一次。约有八十九人生活在两宋之际或南宋,可见宋朝杂家类的创作活跃于南宋时期。馆臣偶尔根据书中记载的时期来判断,比如《学林》提要中,从“末题绍兴壬戌秋九月中澣”判断为“南渡以后人”1;《墨庄漫录》提要中根据书中有“绍兴十八年”断定为“南北宋间人”2。除了《学林》以外,馆臣也在评价《容斋随笔》《考古质疑》时将其列入“南宋说部”之中。尽管由于《总目》宋杂家类著录的著者绝大多数都是两宋之际、南宋时期的人,所以馆臣并未过多对此进行强调。但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北宋、南宋两阶段,《总目》有着不同的立场。在《自警编》提要中,馆臣对北宋和南宋的思想、学术情况都有不同的评价:

善璙生南宋之季,而所载至靖康而止。其后惟朱子议论间为采入,其馀多不甄录,固由时代相接,难于弃取。亦以宋时士大夫风俗淳厚,惟汴都为极盛。南渡而还,门户立而党局生,议论繁而实用减,非复先民笃厚之风,故独胪陈旧德,以示断限欤?1

《自警编》由两宋之际的赵善璙所著,全书共九卷,分九类。宋嘉定本前有自序云:“集我朝诸公言行,越三年而成编,名以自警”2,內容多是宋朝人的嘉言善行。首先,馆臣对《自警编》的涵盖内容有一个认识,那就是赵善璙虽然生于南宋,但“所载至靖康而止”。通过对《自警编》的内容进行细细梳理,我们可以发现,馆臣此论不够准确。尽管《自警编》一书确实是以北宋人为主要对象,但是其中并非仅到靖康。《自警编》卷五有记载,“张无垢谪居南安,了无愠怼之态”“无垢先生谪居凡十四年”3。根据《张九成年谱》,张九成字子韶,号无垢居士,他生于元祐七年(1092),绍兴二年(1132)殿试第一,为南宋状元,从绍兴十四年(1144)到绍兴二十五年(1155),他均居南安军4。也就是说,张九成的仕途生涯开始于南宋,贬谪必然也在靖康之后。接着馆臣又说:“其后惟朱子议论间为采入,其馀多不甄录,固由时代相接,难于弃取”。此句话有三处明显舛误,其一朱熹是为南宋人,与“所载至靖康而止”自相矛盾。其二,《自警编》并非只将朱熹语录采入其间,还包括张九成、魏了翁、周必大等活跃于靖康之后的人的言行语录。其三,朱熹在《自警编》中出现的次数仅为两次,而张九成的出现次数达十六次,馆臣所说的除了朱熹以外“其馀多不甄录”也是谬误。也就是说,这则提要本身就有着极大的问题,这种错误究竟是失误还是有意为之呢?再细读提要后文,我们可以找到症结所在。馆臣接着认为,北宋和南宋相比,风俗更为淳厚,后者早已没有了以前“笃厚”的旧德,而《总目》判定的原因是南宋门户党派林立。也就是说,馆臣对《自警编》内容的主观判断,实质上是为了引出后文对北宋南宋时期的不同判断,突出《总目》对南宋理学氛围浓厚、学术林立的思想氛围的排斥态度。除此之外,《学林》提要中,馆臣也说:“南宋诸儒讲考证者不过数家”5,再次显示出对南宋学术之风不实的贬低。

我们需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总目》宋杂家类提要对作品、作家的宋元时代分期,也就是《总目》对宋遗民的认识问题。关于《总目》宋人别集、词曲提要的断代和分期问题,已有学者对此进行过探讨6,本文就宋杂家一类做一个简要的补充。宋杂家作者可考的曾生活于元代的有吴大有、罗璧、王应麟、车若水、陈郁、俞德邻、俞琬、周密,共八人。元杂家中有刘君贤、白珽、刘埙、方回四人的生活时代跨越宋元两代。吴亚娜曾从作家是否出仕新朝、是否有遗民之思、作家入元时的齿轮年龄三个维度,考量宋元易代之际作家的朝代归属问题,宋杂家的断代情况与此类似,但也略有区别。首先,《总目》宋杂家作者的朝代分类基本上是以是否出仕新朝为标准,未出仕元朝者则应为宋人。尽管《总目》并未在提要中强调作者的朝代类别,但我们仍然能够找到隐藏在其中的规律。根据《宋季忠义录》《宋诗纪事》《元书》的记载,“吴大有字勉道,号松壑,嵊县人。宋宝祐间游太学,率诸生上书言贾似道奸状,不报,遂退处林泉。元初辟为国子检阅,不赴”7。还有“罗璧字子苍,号墨耕,平乡人。举乡贡,宋亡,隐居不仕。《识遗》十卷”8,尽管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将罗璧记载为元人,但《总目》还是将其作为宋人。王应麟生于1223年,卒于1296年,意味着他在元朝还生活了二十馀年。王应麟在宋元易代之际辞官归隐,被《宋史》以“遁”论之,不为所重。不仅如此,馆臣还对《困学纪闻》的成书时间下了结论:“卷首有自叙云:‘幼承义方,晚遇艰屯,炳烛之明,用志不分’云云,盖亦成于入元之后也。”1虽然此书成于元代,但却被纳入宋人创作,其根本原因还是宋亡后“隐居不出”的缘故。车若水和陈郁均卒于1275年,在元代仅生活了四年,未出仕。俞德邻生于南宋绍定五年(1232),卒于元至元三十年(1293)。德邻曾被元军所虏,但仍保其气节。熊禾序曰:“爵禄在前,刀镬在后,公独不挠不慑,从容恳款,以全其身,一难也。”2还有其子所编《至顺镇江志》也曾记载,德邻虽多次被元官举荐征辟,但还是选择了归隐,可见,俞德邻也是入元不仕之人。馆臣虽然认为周密的《云烟过眼录》可能是“入元以后所作”,但仍因“宋亡不仕,终于家”3的人生选择而被划入宋代。可知,上文所列之人,无论其年龄序齿,于元代的生活时长,未曾出仕新朝是他们共同的特征。其中俞琰的情况稍有不同,《总目》对他的断代有一个演变过程。俞琬又名俞琰,宋杂家类中的《月下偶谈》《书斋夜话》均出自他手。在《书斋夜话》提要中,馆臣将之定为宋人。但在《总目》之前的《初次进呈存目》和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书前提要中,均将其定为元人。《初次进呈存目》中虽然有“琰在宋即以词赋称,入元后隐居不出”的话语,但仍然将之定为元人,这是为何呢?经过馆臣考证,俞琰生于“宋宝祐初”,有学者确切到宝祐五年(1257)4。南宋灭亡之时,他年仅十八岁,但却已因词赋知名于世。直到泰定丙寅年(1326)七十而卒,俞琰在元代生活了五十二年,在此期间著述甚多。其《席上腐谈》卷下对入元后的生活有记载:“予自德祐后,文场扫地,无所用心,但闭户静坐,以琴自娱,读《易》、读内外二丹书,遂成四癖。”5他在此期间创作了大量仙道之学的著作,故在道教史上也都多将俞琰划为元人。但是,《总目》并未根据入元年龄、书籍创作时间来将其划为元人。

比如俞琰《书斋夜话》提要的生成过程,我们可以看到《总目》以“受官与否”为唯一标准的操作过程。

除此之外,《文津阁书前提要》与上文《文溯阁书前提要》内容文字相同,仅后有“乾隆四十九年闰三月恭校上”的记录。《文渊阁书前提要》与《总目》提要内容文字基本相同,但著录的《书斋夜话》中将俞琰列为元人,与《总目》划入宋人不同,并有“乾隆五十一年四月恭校上”的记录。由于《总目》着手编纂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而后历经馆臣和乾隆帝的反复修订,定稿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至五十九年(1794)之间10。故我们可以为《总目》《书斋夜话》提要列出生成时间顺序:《初次进呈存目》《文溯阁书前提要》《文津阁书前提要》《文渊阁书前提要》,最后《总目》将《文渊阁书前提要》中的主要文字照搬下来,形成了《总目》的定稿。也就是说,目前已知的文献材料中,馆臣对于《书斋夜话》的提要文字共有三种不同形态,分析其中的差异性可以让我们对《总目》的观念倾向有进一步的认识。馆臣在《初次进呈存目》和《文溯阁书前提要》中写道,俞琰在宋亡后隐居不出,潜心著作,创作了包括经部、说部诸书。到了《文渊阁书前提要》这里,已经删去了这部分内容,但在所属朝代却未改动。而到了《总目》这里,没有了任何关于《书斋夜话》成书时间的说明,将其直接列为宋人。也就是说《文渊阁书前提要》实质上应该是一个过渡形态,而之前的内容虽未明言《书斋夜话》的创作时间,但对俞琰所属时代的判定和入元情况的介绍对其成书于元代的结论却有着极大的暗示。故在《周易集说》提要中便清楚地写道:“琰字玉吾,吴县人。生宋宝祐初,入元隐居著书。征授温州学录,不赴。”1将其纳入宋朝,自然《书斋夜话》提要这里便不必赘述。《书斋夜话》究竟是作于何时呢?在《书斋夜话》卷四有云:“昔在林屋山中,寄橘入城,与先师纪先生问月试拆榜如何。……予是时方年十八……后三十年,偶阅故箧……”2无论开始作书时间是否在元,其成书必然是元代以后了。也就是说《总目》之前的提要文本将俞琰划入元代,也确实有一定的合理性。还比如他的道家著作基本上也都作于元代,故常被后代学人列为元代道教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见,馆臣对于宋杂家遗民的断限问题将“受官与否”作为主要标准,这是因其官学性质影响下对政治导向的重视。

除了通过探讨宋杂家作者的生平来考量《总目》杂家类的断代问题之外,还有一些杂家作者虽然也生活于宋元之际,但却被划为元人,这类作家作为对立面也应该纳入研究视野中。在元杂家中,经历过宋亡的有刘埙、白珽。还有在宋杂家的《古今考》提要中,馆臣将《续古今考》的作者方回也并列其中。根据熊禾为俞德邻《佩韦斋文集》所作的序言可知,方回曾给俞书作序,二人交情颇深。而且方回生于1227年,卒于1305年,生活年岁与俞德邻相差无几。但是,馆臣对二人不仅断代不同,评价态度也大相径庭。在《古今考》提要中,馆臣对其背叛旧朝、不能死节的行为大加抨击:

了翁所考多在制度,回则以在宋之日献媚贾似道,似道势败,又先劾之,既反覆阴狡,为世所讥。及宋亡之时,又身为太守,举城迎降于元,益为清议所不齿,老而无聊,乃倡讲道学以谋晚盖。3

方回不仅在宋朝时阿谀奉承,而且还投降出仕于新朝,是德行有亏之人。这也是与其好友俞德鄰断代不同的根本原因。刘埙生于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字起潜,号水云村,江西南丰人。按照元杂家《隐居通议》提要的记载:“书中自称开庆元年二十,则宋亡之时已年三十六,故于宋多内词。……日暮途穷,复食元禄,而是书乃以隐居为名,殊不可解。”4尽管刘埙入元时年岁也不小,书中也多记载旧朝往事,但由于入元为官,馆臣仍将他定位元人。还有《湛渊静语》的作者白珽,他曾与宋杂家中的吴大有等七人“以诗酒相娱”。但是,馆臣对其作为元人的身份有详细的阐述:

以长历推之,当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戊申。元兵破临安时,年二十七矣。故其书于宋多内词,与刘埙相类。……乃致仕,则食元之禄久矣。而犹作宋遗民之词,其进退无据,亦与埙相类也。5

可见,白珽的书中虽关涉宋朝甚多,内容也有遗民之词,但终究因为食了元禄,自然落得个言行不一、失节贰臣的名声。

综上所述,《总目》对宋元杂家进行断限的政治因素尤其明显,无论留存文字中是否有留恋旧朝之语,只要食了新朝俸禄,就当划入元代。易代文人的断限问题是我们考察文人的生平经历、作品的思想倾向、文学风格等方面的重要关键,而我们一般多根据生活年限、著作的创作时间来进行归类。

尽管宋杂家类提要以“受官与否”来作朝代归属,但是与以人品定文品的《总目》宋元易代文学观不同的是,前者却坚持“不以人废”的原则,这说明宋代这类文献在《总目》中有着与其他提要不同的考量因素。宋杂家类提要的这种特殊性首先体现在馆臣对宋遗民的气节行径并未有过多的强调,更遑论如宋人别集提要那样“细心刻画”。其次,对有失节行为的杂家作者,《总目》也是持以较为宽容的立场。尤为典型的就是“为清议所不齿”的方回,尽管馆臣在《古今考》提要中对其失节行为有详细论述,但却仍然将其《续古今考》附于后。《总目》的理由是:“唯回人品心术虽不足道,而见闻尚属赅洽,犹多有可取者。并了翁书录之,亦‘不以人废’之义也。”1包括如“进退无据”的白珽、刘埙等人,馆臣同样也是肯定了其杂家著作“有资考证”的优点。这说明子部杂家类提要对作者的要求标准并不似对别集类作家那般严格。

二、内容梳理与体例判断

宋杂家整体被分为六小类,而每一类别甚至是每本书籍内部也是种类繁多,梳理宋杂家著作涵盖的主要内容和判断体例是《总目》提要的重要内容,馆臣往往通过书籍目录、序跋来进行总结。尽管宋杂家在《总目》中已被分类,但是每一类的书籍内容还可区分出很多小类别,馆臣从整体上对所著录的大部分宋杂家都进行了内容的梳理。摘录如下,以示其状:

比如《刍言》“上卷言政,中卷言行,下卷言学”2;《习学记言》“凡经十四卷,诸子七卷,史二十五卷,文鉴四卷”3;《近事会元》“自一卷至三卷,首载宫殿之制,次载舆服之制,次载官制、军制,其次亦皆六曹之掌故,四卷为乐曲,为州郡沿革,惟五卷颇载琐闻”4;《猗觉寮杂记》“上卷皆诗话,下卷杂论文章,兼及史事”5;《能改斋漫录》“书中分事始、辨误、事实、沿袭、地理、议论、记诗、谨正、记事、记文、方物、乐府、神仙鬼怪”6;《瓮牖闲评》“其书专以考订为主,于经、史皆有辨论,条析同异,多所发明”7;《困学纪闻》“凡说经八卷,天道、地理、诸子二卷,考史六卷,评诗文三卷,杂识一卷”8;《春明退朝录》“多述宋代典制,而杂说、杂事亦错出其间”9;《笔记》“上卷曰《释俗》,中卷曰《考订》,多正名物音训,裨于小学者为多,亦间及文章史事,下卷曰《杂说》”10;《东原录》“是编多考论训诂,亦兼及杂事”11;《梦溪笔谈》“是书……凡分十七门:曰故事、曰辨证、曰乐律、曰象数、曰人事、曰官政、曰权智、曰艺文、曰书画、曰技艺、曰器用、曰神奇、曰异事、曰谬误、曰讥谑、曰杂志、曰药议”12;《春渚纪闻》“其书分杂记五卷,东坡事实一卷,诗词事略一卷,杂书琴事附墨说一卷,记研一卷,记丹药一卷”13;《梁溪漫志》“是书惟首二卷及第三卷首‘入阁’一条,言朝廷典故,自‘元祐党人’一条以下,则多说杂事,而卷末‘王巩’一条,及第四卷,则全述苏轼事。五卷以下多考证史传,品定诗文,末卷乃颇涉神怪”1;《涧泉日记》“其有关史事者居前,品评人物者次之,考证经史者又次之,品定诗文者又次之,杂记山川古迹者又次之”2;《贵耳集》“其书多记朝廷轶事,兼及诗话,亦有考证数条”3;《佩韦斋辑闻》“是书多考论经史,间及于当代故实及典籍文艺”4;《事实类苑》“祖宗圣训、君臣知遇、名臣事迹、德量智识、顾问奏对、忠言谠论、典礼音律、官政治迹、衣冠盛事、官职仪制、词翰书籍、典故沿革、诗赋歌咏、文章四六、旷达隐逸、仙释僧道、休详梦兆、占相医药、书画技艺、忠孝节义、将相才略、知人荐举、广智博识、风俗杂志”5;《仕学规范》“是书分为学、行己、莅官、阴德、作文、作诗”6;《自警编》包括“学问、操修、齐家、接物、出处、事君、拾遗”7等等。

馆臣对宋杂家内容的揭示涉及到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杂纂五类,杂编由于数量少未涉及,直观地呈现出杂家“不名一类”的书籍特征。通过《总目》宋杂家类提要提供的信息,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个结论:第一,宋杂家的内容基本上涵盖了古代学人所有的知识领域,是一种经、史、子、集四大板块均有的综合形态,也就是说,从宋代开始,杂家的基本特征就已形成。第二,宋杂家的著作形态与宋人的知识结构、学术趣向紧密相连,体现出宋代重博识的世风和多通才的士风。杂家由宋而兴,宋代以后,出现了大批在经、史、子、集均有造诣的博学之士。像享誉文坛的欧阳修、三苏、王安石等,不仅兼擅各种文体,在史学、哲学、政治等领域同样也有用力。宋杂家的作者更是如此,对经史子集都有造诣,“杂”是他们知识结构最大的特征。比如《梦溪笔談》的作者沈括“在北宋学问最为博洽,于当代掌故及天文、算法、钟律,尤所究心”8。《避暑录话》的作者叶梦得“岿然耆宿,其藏书至三万馀卷,亦甲于诸家,故通悉古今,所论著多有根柢”9。著《东观馀论》的黄伯思“经史百家之书,天官、地理、律历、卜筮之说,无不精诣。又好古文奇字,钟鼎彝器,疑式体制,悉能了达辨正”10。著《困学纪闻》的王应麟“博洽多闻,在宋代罕其伦比”11。《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更是在宋代以博洽知名,《宋史》评论其人“幼读书日数千言,一过目辄不忘,博极载籍,虽稗官虞初,释老傍行,靡不涉猎”12。可见,宋杂家内容的丰富性是与宋代“通才”的大量出现有关。其三,宋杂家“杂著”的呈现方式和叙写特征也是宋人阅读和生活最真实的展现。《总目》提要对此也有所认识,比如《书斋夜话》“乃其平日读书论文随所得而笔记者”13,《容斋随笔》是洪迈“自经史诸子百家以及医卜星算之属,凡意有所得,即随手札记”14。《经外杂钞》是魏了翁“随手记载以备考证之用”15而作。宋杂家多以“随笔”“杂记”的形式出现,书中有军国大事、社会风俗,也有师友交往、生活琐事,既有经史评论、器物考证,也有对书籍的摘录和品评,甚至还有鬼怪传说,这些驳杂内容和体例的形成是创作状态的“随意性”和“偶发性”的结果,这也决定了宋杂家内容上的不成体系,含混复杂。

尽管宋杂家内容驳杂,但根据不同领域所占比重的不同,馆臣对其进行了区分,往往将类似的书籍放在一起讨论,就算是同属一类的宋杂家著作仍然可以分出不同的体例。比如,馆臣认为杂考《近事会元》“大抵体例在崔豹《古今注》、高承《事物纪原》之间”1。《古今注》为晋代崔豹所著,其具体内容主要分为舆服、都邑、音乐、鸟兽、鱼虫、草木、杂注、问答释义八类,《总目》也将其纳入杂考类。高承的《事物纪原》入《总目》类书类,主要内容是“自博弈嬉戏之微,虫鱼飞走之类,无不考其所自来”2,其分为天地生殖、正朔历数、帝王后妃、衣裘带服、学校贡举、经籍艺文、什物器用、岁时丰富、农业陶渔、博弈嬉戏、草木花果、虫鱼禽兽。也就是说,《近事会元》是一本介于杂家、类书之间,以记录和考证“杂事琐闻”为主、利于考察典制和风俗的书籍。同样属于杂考类,如《坦斋通编》提要:“其书多考证经史,略如程大昌《演繁露》、洪迈《容斋随笔》之体。”3《爱日斋丛钞》提要:“其体例与张淏《云谷杂记》、叶大庆《考古质疑》彷佛相近。”4除了《近事会元》这类之外,杂考还划分了另外两种体例。一种是以《容斋随笔》《演繁露》《坦斋通编》为代表的,内容以“考证经史”为主;另外一种以《云谷杂记》《考古质疑》《爱日斋丛钞》为代表,它们的主要内容为“于诸家著述皆能析其疑而纠其谬”5,“上自六经诸史,下逮宋世著述诸家,各为抉摘其疑义”6,“凡前人说部如……无不博引繁称,证核同异”7,可见,这类书籍是以订正各家著述之谬为主要内容的。还有如《朝野类要》“体例近蔡邕《独断》”8。可见以制度考证为主。杂说类中有《晁氏客语》“盖亦语录之流”9,还有《脚气集》“故此书体例,颇与语录相近”10,“语录”也是杂说中的重要体例。还有如《鹤林玉露》这样“体例在诗话、语录之间,详于议论而略于考证”11,介于诗话、语录之体。《总目》也承认一些杂家著作的体例归属难以厘清,比如《颍川语小》“考究典籍异同,朝廷掌故,酷似洪迈《容斋随笔》,其论文多辨别经史句法,又颇似陈骙《文则》”12。尽管同属杂考类,但是《颍川语小》除了和《容斋随笔》一样都有经史考证之外,还有为文之法,又与诗文评类的《文则》类似,其体例呈现出一种复杂的面貌。

总之,宋杂家往往涉及经、史、子、集四大板块,是一种虚与实、点与面、古与今、严肃与随意相结合的大混杂文本。但是因为其创作状态的“随意性”,故其内容体例往往容易处于一种边界模糊的状态,但这也正是其主要特征所在,是宋代学人知识体系的“自然”呈现,不必对《总目》的分类过多苛责。更为重要的是,《总目》虽然客观展现出宋杂家容量大、涉及面驳杂的知识和学术体系,但馆臣仍能从对宋杂家的批评中窥得馆臣的关注点和持有鲜明的立场和态度,勾连出宋杂家的知识系统的中心和重点。

三、不纯为儒与儒家本位

“思想之杂”是杂家内涵的重要要素之一,提要的思想批评有着自身的观念立场,以杂学类提要为主。杂学虽由先秦时融通各家学说的杂家而来,但“混杂”的思想内容却已发生变化,具体到宋杂家中思想之杂的主要呈现是掺有释、老思想。杂学小序中对思想之杂的定位分别是“失儒本原”和“不纯为儒”,这是一种儒家本位的思想批评立场。故《总目》宋杂家类提要虽然对其中“杂”之思想进行了梳理,但这种“梳理”却受到崇实视野和儒家本位的约束,使其思想批评广度不足,既未能揭示出宋杂家客观所富有的思想活力,也未能客观评价所谓的“异学”思想对思想史演进所起到的作用。以儒为尊的对立思维下的评论难免会忽视不同思想之间的互动,反而会对儒家本身作狭隘、静态的简单化理解。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总目》提要对所排斥的异端思想的梳理,正揭示出了宋代思想中除儒家外影响最大的思想因子。于《总目》而言,三教归一和浸染禅风也是官学最为警惕的思想现象,也是对宋代思想状貌影响最大的因素。宋杂家类提要对此判断也大致无差,所以馆臣总结说“宋初承唐馀俗,士大夫多究心于内典”1,唐宋禅风乃一脉相传。宋杂家类提要列出了思想杂于佛老的士人名单,包括晁迥“兼心释教”、崔敦礼“杂于黄老”、晁说之“参杂儒禅”、吕希哲“儒墨为一”、刘安世“涉于禅者、参杂于二氏”、叶梦得“释老之旨”、储泳“泛滥道术”、俞琰“出于道家”、张九成“全入于禅”、倪思“杂出于释老”、施清臣“宗二氏之旨”、何坦“近于禅”、沈作喆“二氏诂经”,等等。这既是《总目》对著者、学人的思想批评,也是其杂家观念的重要内涵,对于研究宋代思想史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他们其中有的人在宋代思想史,甚至在中国思想史演进中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比如《总目》在揭示宋代禅风炙盛的事实提及的叶梦得。《岩下放言》提要云:

梦得老而归田,耽心二氏,书中所述,多提唱释、老之旨。沈作喆、王宗传、杨简等之以禅说《易》,实萌芽于此,殊不可以立训。 2

《总目》于此梳理了宋代易学史中的“以禅说易”一派,从叶梦得始,还有沈作喆、王宗传、杨简等人。同时,杨简《杨氏易传》提要也有云:“简之学出陆九渊,故其解《易》惟以人心为主,而象数事物皆在所略”3;王宗传《童溪易说》提要云:“宗传及简祖其玄虚,而索诸性天,故似高深而幻窅。考沈作喆作《寓简》,第一卷多谈《易》理,大抵以佛氏为宗。作喆为绍兴五年进士,其作《寓简》在淳熙元年,正与宗传同时。然则以禅言《易》,起于南宋之初。……俾学者知明万历以后,动以心学说《易》,流别于此二人。”4沈作喆《寓简》也有此论:“其解卦终于《未济》,以为即道家所谓神转不回,回则不转,释家所谓不住无为,不断有为,亦竟以二氏诂经。”5由此可见,《总目》不仅梳理了宋代“以禅说《易》”的发展脉络,还将明代心学解《易》与此勾连,“浸润佛禅”“以佛解《易》”是理学家和心学家的易学的最大特征。今查《岩下放言》《避暑录话》,叶梦得确实存在以佛理解《易》的行为,这是由于他秉持“三教合一”的融通思想。比如:

世语吾儒之言《易》则达,语佛氏之言禅则眩,殆其不自了而惑于名。故为佛氏者,亦不以其情告之,而待其自悟。使人人知孔子之得于老子,而老子肯之,世岂复更有禅哉?吾尝谓古之至理有不谋而冥契者,吾儒之言《易》,佛氏之言禅是也。夫世固有不可言,而终不可免于言,吾儒不得已则命之曰《易》,以其运转无穷而不可执也;佛氏不得已而命之曰禅,以其不传而可以更相与也。达其不可执而眩,其更相与者,禅与《易》,岂二道哉?6

叶梦得之学“其间杂以《易》及佛书”7,其《避暑录话》也多有以佛解《易》之语。不仅如此,馆臣也以“以二氏诂经”评价《寓简》,这是对其混杂思想的揭示。《寓简》解《易》原文有“卦终于《未济》,何也?天下之事,无终穷也,而道亦无尽也。若以《既济》而终,则万法断灭,天人之道泯矣。黄帝书所谓‘神转不回,回则不转’,浮屠所谓‘不住无为,不断有为’者是也”1。此乃明显的以释、老二家解《易》,《总目》所言不虚。沈作喆重视佛老,《寓简》中还曾反问道“孰谓佛老之教专尚虚无而远于治道哉?”2

还有《吕氏杂记》提要云:“《朱子语录》称其学于程氏,意欲直造圣人,尽其平生之力,乃反见佛与圣人合。今观此书,喜言禅理,每混儒墨而一之,诚不免如朱子所言。”3馆臣认同了朱子的判断,但并未指出《吕氏杂记》中“混儒墨而一之”的具体表现,今查《吕氏杂记》共有关于释家的条目共有八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内容如下:

尽大地是个自己,山河世界,一切物象,皆是自己建立,犹如昼夜云。既知如是是,则我人众生寿者,种种违顺法非法相,莫不皆空。若向这里信得及,把得住,信得彻,便可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饥来吃饭,困来打坐,更有何事求。

坐禅习定者,如牧牛人,瞥然在魔界,便谓牛已奔逸,起来作力牵回,系在旧处。如此不三两回,已疲劳矣。若知只是妄想颠倒,梦见牛走,忽然惊觉,乃知牛本不动,常在旧处,自然不劳心力,通作一片。4

此处为浸润佛禅之语,可见《总目》作为“思想鉴别”者,对宋代杂家中“驳杂”思想进行了全面的揭示,客观显示了宋代思想史的复杂状貌,此乃《总目》宋杂家类提要之于思想史研究的最大意义。

《总目》不仅揭示了思想之“杂”的具体内容,还对这些驳杂思想进行了“提纯”的工作,这是杂学类得以被著录的根本原因。比如《昭徳新编》虽然“兼入于释氏”,但“大旨勉人为善”,书中有多处劝诫后辈的长者之言;《刍言》虽然“颇杂于黄老”,但“其间指切事理,于人情舞台抉摘隐微,多中款要”;《习学记言》虽然“不免骇俗”,但“于治乱通变之原,言之最系”,故这三书为宋杂学著录。《晁氏客语》虽然“参杂儒禅”,但“与史传可互相参证”;吕希哲《吕氏杂记》虽然“混儒墨而一之”,但馆臣仍然提及书中有“祖孔宗孟,学之正也,苟异于此,皆学之不正”和“记司马光辟佛之语、又斥老子剖斗折衡之说,而深辨孔子非师老子,又极论礼乐之不可废”,故认为其所见“特如苏轼、苏辙之流,时时出入二氏,固未可尽以异学斥”5。可见,馆臣虽然揭示了《吕氏杂记》中涉禅的思想,但也“拣取”出了其中的儒家正统思想,杂家也由此可以生存。

儒、释、道融合是宋代思想最为突出的特征。南宋的叶适曾概括宋代的思想风尚为:“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儒释共驾,异端会同。”6戴震也说:“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老、释之言以解之。”7对宋代以理学为主的思想史的认识,学术界一般的认识也都与三教分不开。姜国柱曾说:“魏晋以来,儒、佛、道三家经过长期的争论和融合,这就为‘理学’的形成准备了思想条件。理学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核心,吸取了佛、道两家思想的‘有用’部分,经过理学家的加工改铸而形成的‘新儒学’。”8洪修平也说:“理学在宋代的出现,在理论前提上是魏晋以来儒、释、道三教相互竞长、斗争而又互相融合的结果。”1虽然受制于正统官学影响的《总目》将“非儒”思想“斥之”入杂家,但它们在某种层面上显示了思想并存的局面,对思想史研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总目》儒家本位的思想史书写,既体现在“杂中取正”的思想鉴定行为,也体现对其中作为“杂质”存在的“异学”“异说”的直接批评里。《总目》以“纯儒”为思想之最尊者,儒本位的宋杂家思想批评实质是割裂不同思想倾向之间的联结,具体操作则是对宋杂家中以佛禅为主的“非纯儒”思想进行清理,忽视思想之间的融通和互动,尤其反对“三教归一”。正如何宗美先生所说:“这种态度算是《总目》的基本态度,致使在具体评价中往往逢佛必反,逢禅必纠,而不认为它是有其独立性、合理性的一派思想,与儒家可以并行不悖,融合互补。毫无疑问,这种观点是基于统治者立场的,也是儒家本位主义的,而且是一种带有官学性质的儒家本位主义。”2具体比如《珩璜新论》提要云:“因其一事之忤程、朱,遂并其学问、文章、德行、政事,一概斥之不道,是何异佛氏之法,不问其人之善恶,但皈五戒者有福,谤三宝者有罪乎?”3还有一些宋杂家著作因其涉佛老而被斥入存目。比如《经锄堂杂志》“其学杂出于释老,务为恬退高旷之说”4;《几上语》“是书皆宗二氏之旨,而以儒理附会之”5;《厚德录》“此錄盛陈果报,兼以神怪,……殊非儒者立言之道”6;《乐善录》“杂引道家符箓之说凡数百言”7;《扪虱新话》提要“大旨以佛氏为正道,以王安石为宗主”8,这些宋杂家著作凡是涉及佛禅,均是馆臣抨击的对象,更遑论对其思想的复杂性进行还原和分析。

但是,官学立场的背后也可以看出宋杂家著作思想非常驳杂的客观状貌,浸润佛禅、三教归一是宋人重要的思想立场。那么,从客观思想史的角度出发,颇受馆臣排斥的宋杂家的佛禅思想又应该如何评价和定位呢,其在宋学的形成建构中又扮演如何重要的作用,这些被馆臣粗暴鄙视、视为异端的地方反而在思想史进程中有着特殊意义,这是《总目》官学批评下所起到的反向启发。

《总目》对宋杂家中“三教归一”进行批评,维护儒家的统摄地位。儒、释、道思想的融合是宋代思想最为突出的特征。虽然受制于正统官学影响的《总目》将“非儒”思想“斥之”入杂家,在某种层面上承认了思想并存的局面,但在对“三教”关系进行评论时,馆臣采用的是撇开佛禅、割裂三者关系的处理方式,既拒绝承认非儒思想之价值,甚至还主观、生硬地将其与明代心学相映照,比如《乐庵遗书》提要一则,缺乏一种学理性思考。还比如北宋的晁迥《昭德新编》提要虽然承认了其思想中的“释氏”成分,但却未能对其思想立场作出客观的评价。《昭德新编》提要如下:

宋初承唐馀俗,士大夫多究心于内典,故迥著书,大旨虽主于勉人为善,而不免兼入于释氏。自序谓“东鲁之书文而雅,西域之书质而备,故此五说酌中而作”。盖指下卷《指迷五说》也。李淑言其服膺坟、典,耆年不倦,少遇异人指导心要。王古称其名理之妙,虽白乐天不逮。其所学可知矣。9

馆臣以“大旨虽主于勉人为善,而不免兼入于释氏”来评价晁迥《昭德新编》,还引用了自序、李淑、王古的评论来表明他“究心内典”的事实。馆臣将晁迥的思想放在时代中去寻找合理性,可见晁迥是参佛的士大夫形象,在唐代尤其普遍。晁迥所著《法藏碎金录》,其提要也说:“孙觌谓其宗向佛乘,以庄、老、儒书汇而为一。盖嘉祐治平以前,濂、洛之说未盛,儒者沿唐代馀风,大抵归心释教。以范仲淹之贤而手制疏文,请道古开坛说法,其他可知。迥作是书,盖不足异。”1馆臣将晁迥定位为理学产生之前“归心释教”的儒者形象。馆臣对《昭德新编》和《法藏碎金录》思想定位虽有不同,前者因“勉人为善”入杂学类,后者却是“归心释教”之书,故入释家。但值得注意的是,《总目》的二书提要也有类似之处,这是对晁迥其学的整体评价,那便是认为晁迥的思想立场都是兼杂儒、佛、禅的。尽管孙觌明确指出“宗向佛乘,以庄、老、儒书汇而为一”,但馆臣仍将其中的“勉人为善”作为其思想中的“可取之处”。那么,晁迥,尤其是《昭德新编》的思想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呢?

首先看别人对《昭德新编》思想的定位与评价。李遵勖景佑三年为《昭德新编》所作的序言有云:“予尝历览古贤风烈,子刘子有云:‘读书三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耳。繇是置几案者,皆旁行四句之书;备将迎者,多赤髭白足之侣。深入知地,净通还源,客尘观尽,妙气来宅。’……而能和长者之论,蹈高世之行者,则见之于故太子太傅文元晁公。”2刘禹锡晚来参佛,其《送僧元日高南游引》曾说:“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惟出世间法可尽心耳。”3可见,刘禹锡对佛教的高度认可,而李遵勖以刘子比晁迥,也是突出他对佛教的倾心,也可见《昭德新编》的创作并不能简单以“勉人为善”概论之。《宋史》则称晁迥“善吐纳养生之术,通释老书,以经传传致,为一家之说”4,明确表明其“三教合一”的立场。叶梦得《石林燕语》也称“初学道于刘海蟾,得炼气服形之法。后学释氏,尝以二教相参,终身力行之”5。李淑说:“公冠岁遇高士刘惟一,访以生灭之事……公始悟其说,自兹留意禅观,老而愈笃。”6他的后人晁子健也说:“公生平所学,三教俱通。”7可见,晁迥之学道、参佛由来已久,而在老年退居、融入生命体验后,用力更笃。

除了他人的评价外,晁迥对自我的认识和《昭德新编》中所体现的思想取向才是判断晁迥之学最为可靠的依据。晁迥在《昭德新编序》中有言:“今故旁求内外经典中事,并耳目思虑所及之事……释氏经典其说甚明,惟许作正观,不许行邪道,敏识之士故当知之也。”8“内外经典中事”说明了儒、禅、道均在其讨论范围内,其立场并非是主于一家的,更不用说以儒为本位。《昭德新编》上卷《新新说理》中主张“三教合一”的思想立场随处可见:

今之三教虽分明,立相有所不同,其实都是道也。故儒书《礼记》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书《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佛书《华严经》云:“如来自在力,无量劫难遇。若生一念信,速登无上道。”此各举一端,其诸类例抑亦多矣。

老子曰:“名与身孰亲?”愚因而展转别得新意,而自言:“身与心孰亲?心与性孰亲?”若有人极深研几,贯彻洞密,臻乎理性之妙,然后知甘蔗氏之法,味渐入真境也。

三教利益,大约体同,不必须归局分,妄称彼我。愚于保身之要,尝究嵇康《养生论》,此乃儒家之文也,非求术于炼丹道侣。又于清心之要,尝究李翶《复性书》,此亦儒家之文也,非传法于拥毳禅师。苟未该明,则多滞固。

素王及隐君子之书,多涉外事,明在世智,而在人言意之内。古先生之书,多涉内事,明出世智,而出人言意之外。此二者,亦可见其圣神分限。

愚于三教,自得三全。三全之说,儒教本法,务在言行相合,以全其名;道教本法,务在神气相和,以全其形;释教本法,务在理性相合,以全其灵。大率如此,无烦具陈。

愚读三圣之书,各是一法之妙。孔子书中,愚见大和之德,油然而生,是谓无声之乐。老氏书中,愚见大象之道,混然而成,是谓无名之璞。释氏书中,愚见大寂之光,自然而明,是谓无心之觉。必也读书,当如是学。1

可见,“三教归一”是晁迥最根本的思想立场,三教各有优势,融通可得三全。《昭德新编》卷中是修心之短语,多是一些宣扬戒名利、求妙道,早日从浮世中解脱的长者之言,此当是最为《总目》所欣赏的部分。晁迥在《昭德新编》中不仅主张“三教归一”,还以此来立说,比如被文渊阁库书所弃取的下卷《祛迷五说》则是晁迥以“三教归一”立场立论的最好实践。在《祛迷五说序》中,晁迥以“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为引子,将儒家的“三德”与佛教的“功德”聯系在一起,故他说“内典中多以闻、思、修,谓之‘三慧’,若据《金刚经》义,该说亦谓之‘三功德’。”《祛迷五说》第一说报应之必然,本是佛教中极其普通的“报应”问题,晁迥却在其中真正践行了“三教归一”的诠释理路:

报应之说,杂举大端。此盖内外经典之中百千之一二者也。《易》云:“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不善之家,必有馀殃。”《书》云:“惠迪吉,从逆凶,唯影响。”《论语》孔子曰:“君子畏天命。”……故《藏录集》中有《正诬论》云:“吉凶之随善恶扰,影响之依形声有。”晋孙绰《喻道论》云:“世清理治,扰能善令,善恶得所,曲直不滥……”慧远法师者……所著述有《明报应论》云:“心以善恶为形声,报以罪福为影响”……唐相裴休节略注解《十善业道经》……又《圆觉道场修证仪》引《涅槃经》后分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又难《维摩经》中泛举报应大纲…… 2

以上是晁迥立说的主要方式,为了论证“报应之说”的合理性,他列举了多种经典文献。《易经》《尚书》《论语》属于儒家经典,《喻道论》《十善业道经》《涅槃经》《维摩经》均是佛教经典,体现出融通儒、释,甚至是援儒入佛的明显倾向。但是,在四库全书抄书时,下卷全部未取。后面的五说,均是以儒家和佛家经典为主,偶有老子之语,来论证“用刑之本意”“施济之善利”“好杀之大咎”“神明之名理”四个问题。

除了《昭德新编》以外,还有《法藏碎金录》《道院集要》均是晁迥“三教”思想的载体,但是为什么从陈振孙开始,前者入杂家类,后两者入释家类?陈氏的原因无法考究,馆臣继承其分类,但因《昭徳新编》中有“大旨勉人为善”的内容而入杂家类。馆臣认为,《昭德新编》是儒学中掺杂了私学,其中也确实有一些长者之言,而《法藏碎金录》和《道院集要》则是真正“为二氏作”3。

也就是说,“三教归一”当是对晁迥之学最为准确的评价,而并非简单的“劝人为善,兼入释氏”。但是对晁迥思想立场的评价,学界虽然承认其“三教归一”的思路,但往往偏向其儒家身份。比如邓广铭所说,晁迥“确实是熔冶了儒释道三家学说于一炉的一个人;而他却始终是以一个儒家学者的面目出现的”1。漆侠紧接着评价:“晁迥则是宋代士大夫沟通儒佛思想的第一人。”未违背儒家的立场2。后来的评价才逐渐开始发生变化。比如何新所认为:“虽然晁迥是一个儒家士大夫,不可能背叛儒家的名教。但是他真正倾心的是佛教的義理心性之学。”3何承认了晁迥之学对佛教的偏向性。张剑较为明确地指出:“晁迥论述三教异同既非简单地比附,也非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而是以理论本身的彻底性和思辨性的深浅度为基准,对三教理论作了客观的分析。”4可以说,张剑的说法最符合客观事实。晁迥对三教归一的认同,其思想立场内部并不存在尊卑主次之分,是一种真正的思想融通立场,算得上是真杂学。但是,馆臣消解、回避了其“三教同源”“三教平等”的立场,在《总目》以儒为正、他学为杂的“杂学”观念下,晁迥及其《昭徳新编》在宋代思想史上的真正价值便容易被人忽视。晁迥从理论上为佛、老寻找存在的合理性,引入佛教形而上的心性思考,为宋代理学的诞生准备了条件。除了晁迥以外,宋杂家中的叶梦得、刘安世、吕希哲、张九成等人均持以“三教归一”的融通立场,此乃宋代思想史的客观现状,但馆臣对此都是大为指责的。

馆臣一方面反对“三教归一”的融通思想,另一方面对杂学著作的思想批评却采用以偏概全、以管窥天的策略,对书中的稍显“另类”的内容保持着过度警惕的态度。比如《刍言》提要云:“然首卷以道德仁义分析差等,中又以诸经传注为蠹道之书,其旨颇杂于黄老,未为粹然儒者之言。”5《总目》认为其思想“杂于黄老”。《刍言》自序云:“上卷言政,中卷言行,下卷言学。”6可概括其内容。今读《刍言》上卷,都是关于治国理政的真知灼见,包括对君王德行、君民关系等的要求,大致不出以德治国、仁政重民的思路。其中仅有一句引用了《老子》“我无欲而民自朴,我好静而民自正”,最终是为了证明“君民之间,至密也,不诚则疏”7的道理。卷中多论忠、仁、义、礼、治、孝、廉、俭等的为人准则,强调君子品行。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天下之大顺也”等句。卷下首句则是《总目》判定该书的主要依据,如下:

蠧鱼之害于书,拂而除之,惟恐不至也。有笑而言曰:书奚恶于蠧哉?夫九师,《易》之蠧也。二戴,《礼》之蠧也。三传,《春秋》之蠧也。孔氏、刘氏者,《书》之蠧也。毛、韩、齐、鲁者,《诗》之蠧也。虫鱼之蠧,蠧其书者也;诸子百家之蠧,蠧其道者也。蠧其书者,编简残阙,蠧其道者,生人喋血。8

可见,崔敦礼有反对传注的思想,宋代的“舍传求经”本就是疑经思潮的产物,以此论其杂于黄老,论据不足。虽然,《刍言》中确实有“去载”“行可不为而功”“忘言”“诵说之无益”四处汲取了黄老思想,《总目》将其列入,然后批评崔敦礼之儒学并不“粹然”。《总目》强调该书得以著录于杂家,主要原因是“至其间指切事理,于人情物态抉摘隐微,多中款要,则亦不可尽废者”,其中的黄老之言,则是“丝麻管蒯”中的“管蒯”部分。

《总目》提要不仅反对牵涉佛老,也反对与儒家宗旨不符的“惊世骇俗”之论。比如《习学记言》提要云:“今观其书,如谓‘太极生两仪’等语,为文浅义陋,谓《檀弓》肤率于义理,而謇缩于文词。谓孟子、子产不知为政,‘仲尼不为已甚’语皆未当。此类诚不免于骇俗。”1永嘉学派正是对程朱道统的反思、批判,因其事功之学才得以立足于宋代思想史,但馆臣此论无疑是忽视了其真正的价值所在。同时,《总目》也反对“愤世疾俗,词怨以怒”2和“浅陋鄙俚”3的“非纯儒”之言。

诸子百家肇始于战国,儒家虽为显学,但还未确立其官方地位,其时之“杂家”内部也并无尊卑之别。直到汉武帝“在‘百家’中选择了儒学,并以经董仲舒改造发展的儒学(即‘新儒学’,以扬弃方式融‘百家’学说于其体系之中的儒学)作为意识形态领域居统治地位的思想”4,儒家的绝对地位得以确定和延续。但是,中国思想发展史的脉络必然不会被单线的“儒学发展史”替代。尽管二者斗争激烈的时候也稍显残酷,但这种不平衡关系的确立中反而给统治阶级和社会一种浸润他学的空间,朝代盛世时往往和谐共处,而到了衰世时,儒家地位不济,思想界的局面便容易陷入失控,比如玄学大兴的魏晋和禅风炽盛的晚明。尽管思想史的发展脉络中,以儒为尊确实处于主体地位,但不得不承认“纯粹”的儒学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实,尤其是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儒学是一种与形成时期不同的“新儒学”。但是,文化焦虑中的大清王朝对挑战儒家独尊地位的“异学”异常警惕,以“回归纯儒”为野心,妄图扫清一切与儒相悖的思想成分。乾隆就曾说过:“编录遗文,以阐圣学明王道者为主,不以百氏杂学为重”5为重,而属于“百氏杂学”中的佛禅则是清代官学所清理批判的焦点。《总目》的这种警惕不仅限于《总目》对明人、明著的佛禅批评,也波及宋杂家。也正是儒本位的批判视角,使得《总目》以儒家和非儒家二元对立的思维批评宋杂家的思想,极易影响我们对宋杂家,尤其是宋代杂学史“整体思想史研究的学术求真”。

《总目》宋杂家类提要虽然对其中的异端思想进行了梳理,但这种“梳理”却受到崇实视野和儒家本位的约束,使其思想批评广度不足,既未能揭示出宋杂家客观所富有的思想活力,也未能客观评价所谓的“异端”思想对思想史演进所起到的作用,以儒为尊的对立思维下的评论难免会忽视不同思想之间的互动,反而会对儒家本身作狭隘、静态的简单化理解。《总目》宋杂家类提要虽然拈取了除儒家外的其他思想,但多是简单化处理,实质上回避了思想之流的交汇融通,既未能揭示出宋代思想的复杂、动态的客观状貌,更未能正确评价宋代的佛、道思想,对佛教思想之于儒家发展的重要意义更是避而不见。这提示我们在《总目》对驳杂思想的揭示的基础上,以一种更为开阔、平等的角度探讨思想史演进的真正脉络。

四、崇实黜虚与价值认识

重视“实学”是《总目》最基本的价值取向,其《凡例》以“谢彼虚谈,敦兹实学”为著录书籍的主要准则,这与清代乾嘉实学的繁荣状况互相呼应。而与认为宋代学术“多空言”不同的是,对于虚实皆有、思想涵盖面广的宋杂家来说,馆臣却总能从中寻找到体现出“实学”的因素,并对此大为赞赏。“崇实”立场下的《总目》对宋杂家的价值认可主要表现在重考据、资博识、存文献、补史阙四个方面,均无关虚理。

首先,宋杂家虽然涉及领域广,但《总目》多择取宋杂家中的“考据”内容进行评论,并将“有资考据”作为书籍的主要价值判断。清代实学,也叫朴学的形成,主要体现在“考据”成为时代主流的学术风格、学术方法,所以也常被称为是乾嘉考据学。“考据”也正好是馆臣认知中宋杂家的主要学术趣向,馆臣对此自然极为重视。梁启超就曾说过:“乾嘉间之考证学,几乎独占学界势力。”6宋杂家中不仅有像《云谷杂记》“专为考据之学”之书,还有大量涵盖“考据” 内容的书籍。在《总目》提要中,涉及“考据”内容的宋杂家共有五十五种,接近宋杂家总数的一半,说明“考据”是宋杂家中除了杂编类外的主要学术特征。不仅如此,宋杂家著录书籍往往因为其利于考据学而受到馆臣青睐。馆臣对宋杂家考据的正面品评主要有“考证精核”(《近事会元》提要)“引据精凿”(《猗觉寮杂记》提要)“辩证考据颇为精确”(《容斋随笔》提要)“考证详明”(《演繁露》提要)“考据家之善本”(《瓮牖闲评》提要)“考证博洽”(《芥隐笔记》提要)“以资考据”(《芦浦笔记》提要)“考证详明”(《考古质疑》提要)“足以资考证”(《经外杂钞》提要)“精核者十之六七”(《宾退录》提要)“诚有功于考证”(《朝野类要》提要)“考订精核”(《坦斋通编》提要)“考据精详”(《笔记》提要)“颇有考据”(《东原录》提要)“深资考证”(《麈史》提要)“精核可取”(《珩璜新论》提要)“考证颇为赅博”(《云麓漫钞》提要)“足资考证”(《游宦纪闻》提要)“考据凿凿”(《梁溪漫志》提要)“足备考证”(《老学庵笔记》提要)“大致考据典赡”(《愧郯录》提要)“足资考证”(《贵耳集》提要)“详核可据”(《佩韦斋辑闻》提要)“援引考证,类皆确凿”(《洞天清录》提要)“足资考证”(《负暄野录》提要)“足资考证者亦多”(《绀珠集》)“以资考证”(《仕學规范》提要)等等。可见,尽管只有杂考类以“考证经义”来命名,但是《总目》宋杂家提要中,“考据”乃是对宋杂家的整体认识。馆臣在对纷繁复杂的内容进行爬梳后,将“重考据”作为宋杂家的学术特征,在宋代思想史研究中颇有前瞻性,对后世研究宋人笔记提供了真知灼见。《总目》宋杂家类提要是学人关注宋代考据学的开始。馆臣以“考据”作为基本的学术特征切入宋杂家的研究,对现代的宋人笔记研究提供了理论思路,利于还原宋代学术的全貌。比如,有人曾指出:

宋代是考据学发展的兴盛时代,产生了一系列考据学著作……宋代笔记是宋代考据学的重要载体,考据笔记是宋代考据学的重要组成部分。1

此种结论实质上在《总目》宋杂家类提要就已有显露,可见馆臣当是关注宋代考据笔记的第一人,《总目》的思想学术史价值却往往被遮蔽。值得注意的是,在《总目》的批评视野中,“考据”并不仅仅属于杂考类,是一种贯穿宋杂家的整体认识。馆臣对其所著录的宋杂家中的“考证”之功多加赞赏,同时存目类著作便多是“失考”之作。比如《经锄堂杂志》“疏于考证”2,《事始》“亦殊疏舛”3,《蒙斋笔谈》“亦殊疏舛”4。

其次,《总目》重视宋杂家资博识、广异闻的实际功用。宋杂家著者学识渊博,书中更涉及方方面面的学问与知识,尤其是对名物典故、器具风俗的记录和考证,它们往往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墨庄漫录》提要有云:“郑玄注汉宫香方、玫瑰油、粘叶书、旋风叶书与穆护为木瓠、具理为瓶罂,亦颇资博识。”5馆臣此语就涉及到宋代用香、书籍装帧、民间器具、音乐四个方面的常识。首先是关于汉代的香谱。《墨庄漫录》卷二记录的汉代郑玄所注的《汉宫香方》或是中国最早的香方,是研究中国香谱、香文化的重要文化史资料,也体现出宋人的生活状貌。根据张邦基的说法:“此方魏泰道辅强记面疏以示洪炎玉父,意其实古语。其后于相国寺庭中买得《古叶子书杂抄》,有此法,改正十馀字。又一贵人家见一编,号《古妆台记》,证数字,甚妙。予恐失之,因附于此。”6人物、地点非杜撰,源流清楚,此条记录的可信度高。而《墨庄漫录》是此香谱的最早记录,后被收入《玉函山房辑佚书续编三种》。还有根据“玫瑰油”条的记载,玫瑰油作为香料,源自契丹,宣和年间后大兴于宋,也是研究香料的重要素材。“粘叶书”“旋风叶书”是古代纸书的重要装帧方式,又叫“粘叶装”和“旋风装”,均源于《墨庄漫录》的记载1,才被后人知晓。苏轼诗歌中自题“新酿甚佳,求一具理,临行写此,以折菜钱”,其中“具理”是海南人常用的瓶罐器皿,《墨庄漫录》是《苏轼文集编年笺注》该条唯一的校注来源2。而乐名“穆护”之为“木瓠”,张邦基认可的是黄庭坚的观点,并加上民间音乐的佐证材料,成为学界探究“穆护”含义重要的材料来源。馆臣仅以三言两语就将《墨庄漫录》所提供的实实在在的知识展现出来了。还有《游宦纪闻》提要有云:“论犀角、龙涎、端砚、古器之类,亦足以资博识”3,涉及药品、香料、收藏等方面,都是提供宋代社会生活风貌的重要载体。

再次,《总目》强调宋杂家著作对文献的保存、辑佚价值。由于杂家类著作中多有学人对书籍的摘抄、品评,所以往往成为后世散佚难寻的文献的唯一流传路径,馆臣对此颇为关注。比如《云麓漫钞》提要有云:“至于吕大防《长安图》,原书已佚,此存其概。”4吕大防的《长安图》不仅是中国最早的石刻古都地图,其精妙程度在世界古都图历史中也算一绝,《长安图题记》是此图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遗憾的是,此图在金元之际就已无踪迹。其中“吕大防《长安图》题记部分的单行本后来也失传了,但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抄录了题记的大部分内容,这是今天所能见到的吕大防题记的主要部分”5。还有如《梁溪漫志》提要云:“他如苏舜钦《与欧阳修辨谤书》为本集所不收,陈东《茶录跋》为今本所未载,苏轼《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子》《获鬼章告裕陵文》,具录其涂注增删之稿,尤论苏文者所未及,皆足以广异闻。”6苏舜钦的这篇《与欧阳修书》被今人收录于《苏舜钦集编年校注》卷九,下有注释:“此文《苏学士文集》无,辑自费衮《梁溪漫志》(知不足斋丛书本)卷八……今录于此,以补史所遗者云。”7《梁溪漫志》所记载的陈少阳跋蔡君谟《茶录》一文,今也被收入《宋人轶事汇编》8。还有《笔记》提要云:“萧该《汉书音义》为颜师古所未见者,亦赖此书存其略。”9《汉书音义》在《隋书·经籍志》有著录,后全本无,仅宋祁《笔记》所剩几篇乃吉光片羽。从客观事实来看,宋杂家确实在文献保存和辑佚上有着突出的价值,《总目》提要所涉及的还不足千分之一,但是馆臣对其文献价值的重视,为后世的文献辑佚工作提供了方向。

最后,实学视野下的《总目》宋杂家批评还在于强调宋杂家“有补史阙”的价值功能。尽管在《总目》在子部总叙中提到:“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馀皆杂学也。”10并未承认杂家的“经世”功能,且杂家总序和分类小序也未指出其“于史有益”的特征。但是在宋杂家提要中,“有补史阙”却是馆臣重要的关注点,这样的表述比比皆是。比如“有关于典制”11(《近事会元》提要);“王士禛《池北偶谈》尤称其记王复死节之事,可补《宋史》之阙”12 (《芦浦笔记》提要);“多述宋代典制”1(《春明退朝录》提要);“至于朝廷典礼、百官除拜,其时日之先后异同,多有可以证《宋史》之舛漏者”2(《文昌杂录》提要);“而于当时制度及考究古迹,特为精核”3(《麈史》提要);“其馀则多记当时祖宗盛德及诸名臣言行,而于王安石之变法,蔡京之绍述,分朋角立之故,言之尤详。盖意在申明北宋一代兴衰治乱之由,深于史事有补,实非小说家流也”4(《曲洧旧闻》提要);“是书纂述旧闻,皆有关當时掌故”5(《石林燕语》提要);“此编所纪,皆国家典章、前贤逸事,深有裨于史学”6(《却扫编》提要);“于北宋琐事,记录綦详”7(《五总志》提要);“所载宋时户口转运诸数,尤足与史籍相参考”8(《墨庄漫录》提要);“大抵皆评骘史事,而间及于考证”9(《常谈》提要);“唐制科之名目与宋送迎金使之经费,皆史志之所未详”10(《云麓漫钞》提要);“其间援据史传,颇足以考镜得失”11(《密斋笔记》提要);“所载熙、丰间名流遗事,大都得自目击,与史传亦可互相参证”12(《晁氏客语》提要);“大观四年四月命礼部尚书郑允中等修《哲宗正史》事,亦可补史传之遗”13(《涧泉日记》提要);“二品之起于五代、金带之有六种、金涂带之有九种,皆史志所未备”14(《愧郯录》提要);“如张浚三战本末……皆足以补史传之阙”15(《齐东野语》提要);“北宋一代遗文逸事,略具于斯”16(《事实类苑》提要);“多与史合,且可补其遗缺”17(《仕学规范》提要)等等。宋杂家著者在史学方面颇有造诣,其中有很多著名的历史学家,甚至参与过史书的撰写。比如洪迈就曾入史馆,修《四朝史》,《笔记》的作者宋祁还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和正史追述历史的严肃、谨慎不同,宋杂家所提供的历史情境往往更为鲜活,著者以一种更为自由的方式呈现出文人的所见所闻。所以,宋杂家往往提供了鲜活、丰富的史料,是后人了解历史的重要途径。尽管宋杂家内容中也有怪异琐屑的内容,但是馆臣从史料角度肯定其价值功能无疑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无论是从重考据、资博识还是存文献、补史阙的层面,《总目》对宋杂家大多持以正面点评,这在“真伪相杂,醇疵互见”的杂家类中算得上是较高评价了。馆臣对这四方面的强调和认同,形成两种不同的影响。一方面,《总目》揭示了宋杂家客观存在的价值功能,使其文献和史料的作用得以凸显。另一方面,实学视野下的《总目》宋杂家批评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宋杂家著述的驳杂状貌,尤其是书中那些惊世骇俗的思想、珍贵的文学批评、鲜活的社会情境却往往被弃置于角落。这提示我们在对《总目》宋杂家批评进行再批评时需要站在一个更高的视角。

宋杂家类提要分别从内容体例和思想构成两个方面揭示书籍“杂家”的特质,客观呈现了宋代文人知识结构、学术体系和思想状貌的复杂特征,由此可以凸显此类书籍的价值所在。而《总目》除了对这类书籍之“杂”作整理揭示以外,还呈现了清代官方学术对书籍的作者批评、思想批评、价值批评的立场和倾向。

责任编辑:胡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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