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共同体的社会学考评及其中国语境下的本土实践

2021-12-28吴晓凯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共同体社区

吴晓凯

(华东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620)

共同体概念及其思想传统具有悠久的历史传承。自共同体概念被正式提出后,其逐渐渗透到多学科体系之中,并演化为一个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学术概念。当下,共同体的使用极为广泛,涉及学术、政策、日常生活等多个领域。然而,共同体在社会学的相关研究与话语阐释方面存在着诸多争议与困惑,理清共同体概念及其理论的历史渊源与发展脉络对于更加全面地理解共同体具有重要意义。

一、研究缘起:共同体概念的历史溯源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宇宙是“万物自同”的,即宇宙是一个包含了一切的整体。[1]整体观念的哲学叙事长期占据着古希腊哲学和社会思想的主流,即个人属于城邦并要为城邦的整体性发展作出贡献,否则个人将会失去城邦公民的资格,也就会被排斥在城邦之外,失去其作为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权利。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再到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逐步发展出一套基于古希腊城邦整体价值的善治思想,强调城邦的公共性和社会性,为公共领域的个体行动提供了价值遵循,也为公共生活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古典自由主义的基础上,以洛克、卢梭等为主要代表的现代启蒙思想家全面审视现代性,围绕个人与整体之间的关系,开启了对共同体理论的探索。洛克在对国家理论的讨论中指出,散状化个体在“自然状态”下常常会遭遇形式多样的风险,非常有必要将个体以某种方式结合起来形成合力从而保障个体基本的安全与权利,而国家便是最重要的公共生活的组合方式之一。[2](PP.90~91)卢梭努力探寻一种人类结合形式,期待其既可以保障个体的人身安全和财富,又可以使个体充分享受到自由和发展。“共同体”一词最早出现在卢梭所著的《社会契约论》一书中。在卢梭看来,“自然状态之下,个人危及他者的障碍之大已经超越了每个人在这种状态下生存所需力量”[3](P.18)。因此,创建一种能以全部共同力量维护和保障个人的结合形式从而获得集体性能力十分必要。可见,启蒙思想家视野中的共同体思想在继承古希腊哲学整体观的基础上,以个体结合的社会形式为基本立足点,伴随着近代国家合法性及其认同的讨论,将共同体视为现代国家的原生雏形。

近代以来,西方学者继续对“共同体”展开研究。马克思将共同体划分为三个主要维度,从“自然形成的共同体”到“虚幻共同体”再到“自由人联合体”三种形态对应着“人对人的依赖”“人对物的依赖”以及“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三个不同阶段,并且提出了基于利益和身份的“阶级共同体”。[4](PP.498~503)遗憾的是,虽然马克思多次在其著作中提及共同体概念,但并未对共同体的内涵做进一步阐释。[5]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首次采用二分法将共同体发展成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学术概念,即“共同体”(Gemeinschaft)是与“社会”(Gesellschaft)作为一对迥异的概念出现的。滕尼斯希望以霍布斯的近代理性主义为基础,将共同体与社会视作具有时空联系的社会形式并置于现代性的宏大叙事中加以审视,以此对其进行了系统的理论分析,既包含“共同体与社会”作为文化哲学的概念建构,又包含作为经验文化形式的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6](PP.9~11)在滕尼斯看来,共同体与社会是两种人类社会生活的关联方式。共同体一般可以被视为亲密的、隐秘的、排他性的共同生活,是人类本原性的初级社群生活形态。在时间维度上,共同体肇始于传统农业文明,通常是在一定地域范围内相对稳定的居民形成的、深受其文化规范影响的、与某种生产和社会交往方式密切联系的、具有大致相同的社会心理基础。[7]因此,共同体遵循以传统价值规范作为调节手段的情感联结方式,其内部成员具有高度认同感和依赖感,彼此之间相互熟悉。例如,血缘共同体(家族、宗族)、地缘共同体(乡村社团)、精神共同体(行会)等都表征着通过自然要素而形塑的基本生活样态,其中,精神共同体被理解为真正的人的最高形式的共同体。总之,共同体建立在血缘、地缘或共同记忆等本质意志基础之上。相比较而言,社会则是基于现代契约关系而建构的公共生活体系,是现代性渗透到日常生活组织形式的表现,成员之间主要在制度或法律层面展开互动,即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滕尼斯看来,共同体与社会分别对应古代与近现代两种社会文化形态,遵循着历史哲学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进路。[6](P.17)可以说,滕尼斯将共同体与社会既作为一对传统与现代相对立的概念,又视作一对具有统一性和辩证性的概念[8],并且将共同体与社会作为一种理想类型的研究路径。因此,涂尔干认为共同体的终结表征宗教与道德的衰落。[9](P.50)此外,韦伯将社会划分为“共同体”关系和“结合体”关系,以区分两种不同的社会联结形式。[10](PP.511~513)自此,共同体成为社会学及其相关学科研究常用的概念分析工具,得到了广泛传播。

然而,共同体与社会并非总是在时间和发展的线性关系中被书写。20世纪30年代,美国芝加哥学派在滕尼斯研究的基础上引入了“社区”研究的相关内容,将社区作为共同体的重要呈现形式之一(1)1940年,美国学者查尔斯·罗密斯首次将德文翻译成英文,但并未找到合适的对应单词,直到1957年,他才将书名正式确定为“Community and Society”。至此,基本上,在英语中“Commune”或“Community”对应德文的“Gemeinschaft”,含义为“地方社会”。,继续深化了对共同体的认识。例如,帕克洞察芝加哥城市快速扩张的现实状况,从空间社会学的角度尝试对社会(Society)与社区(Community)进行分析(2)帕克认为,社会学既可以研究社会也可以研究社区,社会是群体或组织意义上的概念,侧重于社会生活的文化层面,而社区是空间概念,侧重于社会生活的生态层面。参见营立成《迈向什么样的空间社会学——空间作为社会学对象的四种路径与反思》,载《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9年第1期。,指出城市的产业分化驱动了城市的劳动分工,而日益精细化的分工协作打破了以往传统社会中以同质群体为基本特征的亲密生活状态,人更加倾向于通过共同利益而生活在一起,使因“竞争性合作”而生成的社区(共同体)出现了。这也意味着,帕克开始将用于分析传统社会关系的社区概念移植到城市空间,并以此展开了城市结构、城市种族歧视、社会隔离与排斥等方面的研究,进一步通过对城市社区的建构而发展了共同体的相关理论。社区正是在这样的地域空间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具有社会认同和情感联结的产物,其重要特征在于能够将血缘与地缘关系合二为一。同时,社区也是具有本土地域色彩的情感依托和文化认同的共同体类型。[11]可以说,共同体在社区层面的移植与运用体现出相关研究从关系视角向组织视角的拓展。[12](PP.103~111)此后,共同体概念及其理论被运用于乡村研究。(3)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Scott)在小农的道义经济模型中划定了“共同体”要素,认为在共同体中,全体农民的安危高于个人利益,村规通过重新分配富人财富来保护集体生存。参见詹姆斯·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51~53页。总体看来,自从社区成为分析共同体的重要概念工具以来,社区与共同体之间就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在后续的研究中不少学者将共同体等同于社区。事实上,这种研究取向更加强调从地缘关系的角度探究共同体的外在表现形式。

二、“共同体”概念的流变及其现实表征

现代性在全球范围内的无限扩展无疑为共同体概念及其理论的发展带来了机遇与挑战。从一般意义上讲,现代性主要表现在经济理性化、行政科层化、权利契约化以及公共领域的自律化等方面。[13]在吉登斯看来,现代性的后果之一是塑造了专家系统与抽象体系,其提供了社会互动的基本媒介以及前现代社会中所缺乏的安全感,社会公众不再需要以在场的形式搭建联结的可能性,且逐步建立起对非个人化与抽象组织的普遍信任和情感,日常生活中的血缘、地缘、精神等亲密关系的地位开始下降。[14](PP.98~100)同时,现代科学技术使具体的社会关系逐步摆脱“时间—空间”二维体系的局限与束缚,较为典型的是促使人类社会从自然的地域性关联中“脱域”(disembeding)出来,从而建构出有别于依赖地域关系的社会关联形态。例如,现代性促使全球人口在城乡之间、地区之间、国家之间快速流动,从而使跨越时空的社会关联成为可能。可以说,在现代社会,“脱域的共同体”(disembeded community)已经成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形态,并构成了个体积极主动地参与、投身其中的“个人切身社会环境”(personal milieu)的重要条件。[15]地域性因素不再是共同体生成与维持的必要条件。相反,依赖固定或单一的身份而建立的社会联结日渐式微,这对传统社会中基于地域而形成的网络关系和共同体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冲击和影响,共同体的内涵在现代性的浪潮下急剧流变。可以说,现代性的扩张与流动性社会的到来使共同体的内涵更加丰富和多元,并在日益发展的社会中被重新理解和建构。

首先,从内涵上看,共同体的内涵超越了身份与地域边界的局限,直面现代性与全球化所带来的冲击与挑战。在滕尼斯的研究中,基于人类本质意志而形成的宗族、村庄、行会等共同体形态必然与其所属群体的身份边界并存、同构。特别是由血缘所引起的先赋身份和封闭交往圈是宗族共同体形成的先决条件。这是由于身份本身就有固定标签与社会期望的功能,可以被视作一种社会类别的变量,能够与其他群体相互区别。[16](P.27)然而,在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条件下,社会互动与集体意志不再仅仅依赖明确或确定的社会身份,社会关联更加具有情景性,共同体也就悬浮在各种身份的交织与重叠之上。质言之,个体可以被吸纳到多种多样的共同体之中,并适应性地调整与转换身份和角色。与此同时,超越了身份限制的共同体的内涵与外延也在拓展与升华。从宗族共同体、社区共同体、民族国家共同体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脉络可以看出,共同体既存在于具体领域内的社会关联,也存在于抽象层面的总体性想象。[17](P.45)我们既可以将共同体作为一种实在的社群形式,也可以将共同体视作具有精神、利益、文化、兴趣爱好等联结的象征符号。共同体内涵的变革与发展既是对现代性与全球化强劲潮流的回应,也是重新定位地域性社会与流动性社会之间张力的功能与价值的必要选择。

其次,从要素上看,共同体逐步突破了情感等自然基础因素的束缚,更加关切社会关联的基础性效应。滕尼斯最初将共同体作为社会学的分析概念基本上是用于描述传统社会关系中拥有亲密关系和自然关联形式的社群结构。因此,长久以来,共同体均被视作在人类自然情感互动基础上形成的具有密切关系的群体以及与思想有关的共同记忆之上的精神体系。然而,在现代社会,陌生人关系普遍存在于各个领域,相互陌生的个体之间的交往基本上都是基于形式化和普遍主义的原则,同时也催生了人类更广泛意义上的公共意志、社会关联与集体行动。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兴趣等表征出协同性关系意涵的中间变量均有可能取代传统的情感要素在缔结社会联结中所发挥的作用,使共同体的组织结构与活动形态更加开放与包容。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指出,在美国,除了依法以乡、镇等地域性空间建立常设社团以外,还有许多依据个人的自愿原则建立和发展的政治社团在国家治理中发挥着巨大作用。[18](P.235)事实上,韦伯与涂尔干的经典著作都强调了社会、宗教、政治等促进公共参与和社会关联的功能,进而形成了包含特殊意志的共同体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讲,共同体的建立和维系不再仅仅依赖情感等自然基础因素,而是持续地吸纳着现代社会中的抽象价值与行动规范。

第三,从类型上看,共同体的形态更加多元与复杂。不言而喻,现如今,共同体与社会已经不再是滕尼斯在进化论意义上以及二分法分析框架内的社会存在,而是演化成具有社会性、空间性、文化性、情感性等多重特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体。[19]也就是说,共同体完全可以在现代社会中得到培育,同时又可以促进现代社会的进步。特别是在现代性催生的个体化社会(4)滕尼斯认为,个体化是指单一个体意识到其自身人格、价值及目的都要挣脱束缚其共同体才可发展。参见斐迪南·滕尼斯《新时代的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8页。,个体的独立性与自由化普遍增强,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体可以斩断与社会的关联,否则就无法理解个体人格的渊源和道德秩序的维系。[20]正如鲍曼在《共同体》一书中所指出的,“在共同体里,人们可以相互靠近、理解和信任彼此”[21](P.2)。同时,在现代社会,共同体形成的条件不再仅仅局限在传统社会中的血缘、地缘、行业等有限的几种方式,而是迈向了多元化、多样化和多层次,即凡是能够使分散的个体统合到某种共性的社群、群体和组织中,几乎都能成为共同体形成的条件,也就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共同体形式。既存在传统意义上以情感等自然因素为纽带的共同体,也存在以目标、利益、契约、责任等理性特质为基础的共同体;既有微观层面的家庭共同体,也有宏观层面的民族国家共同体,甚至是突破了人类社会范畴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共同体。因此,如今,我们可以看到在共同体的内涵和条件拓展的同时,共同体的表现形式更加丰富了。

最后,从结构上看,共同体的发展经历了去权威化的过程,并向着扁平化的方向迈进。在滕尼斯的论域中,家庭共同体、村庄共同体不仅提供情感慰藉的功能,而且成员的年龄、知识、体力等以非均衡的状态分布。正如韦伯所言,“即使在最亲密的共同体里,只要一方比另一方弱小,强制就会成为常见的事情”[10](P.134)。这种分布状态普遍存在着特殊意义上的权威结构和权力关系,包括长者权威、强力权威和精神与智慧权威等,其作用在于可以有效地将内部成员融为一体,进而整合社会资本和抵御社会风险。[6](PP.86~87)因此,在亲密的、封闭的、持久的共同生活状态下,共同体通过权威化运作,既营造了共同体的可能性,又固化了现实中成员的不平等状态。相比之下,在现代社会,兴趣、利益、目标等构造要素使得共同体的“协调性”“共享性”“统一性”更加凸显,共同体不再仅仅依赖通过权威的生产和强化来实现内部整合的目的。也就是说,现代意义上的共同体更加侧重于公共利益与认同之上的联结,其权威向度呈现分散化、扁平化和网络化特征,而不是单一的和自上而下的,成员之间以相互尊重和彼此协商的方式达成目标共识和分工协作。从这个角度讲,去权威化已成为现代社会共同体的基本特征。

总体而言,自共同体成为学术研究中的重要分析概念以来,其一直都在多学科之间的争议或话语实践中发展。尤其是在现代性和全球化的强烈冲击下,共同体的内涵、要素、类型、方式以及结构等诸多方面均发生了较大变化,不仅丰富了带有外在取向的实体共同体,而且出现了具有内在取向的隐含共同体[22],并且重新赋予共同体以新的意义和实践策略,从而使我们越来越难以用单一的理论来理解或审视共同体。同时,共同体也从学术话语体系流向政策制定和日常生活话语,这为共同体理论与实践的发展迎来了宝贵的机遇。

三、共同体的本土实践与中国语境

中国的共同体思想源远流长。早在先秦儒家思想中就确定了以“仁”为核心的观念,其核心内涵为“仁者爱人”。在《礼记·礼运》的记载中,先秦儒学思想家将“大同”思想作为超越国家概念的政治共同体,并将“同”统摄于“和”的视野和普遍追求的目标中,由此形成了公共利益与个体利益的普遍关联。[23]随着佛教思想的传入,宋代儒学在吸收佛教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了以“仁”为中心的“万物一体”思想,表征出广义上的公共性特征以及重塑宇宙与人之间的关系。[24](P.115)吕大均在《吕氏相约》中提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早期社区建设思想。明清时期,王艮提出“明哲保身”的观念,指出个人为了获得“安全感”,需要向家庭、社区、社会奉献出爱和关心。[25](P.144)近代以后,随着东南沿海的门户开放,现代城市兴起,以现代工厂为依托的职业共同体出现。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思想体系十分注重整体思想观念及其公共价值与利益的诉求,蕴含着“共同体”思想的基础元素。

在德文“Gemeinschaft”与英文“Community”传入中国后,其翻译经历了从“基本社会”“地方社会”到“社区”的演化过程。[26]孙本文指出,刘淑琴翻译的日本学者著述的《社会学概论》中有一章为“基本社会”,其大致意涵与 “Community”相近[27](P.128),意在强调乡村、街区的内涵。作为以社区研究为风格的“社会学中国学派的”奠基人,吴文藻在《现代法国社会学》中,将英文“Community”翻译成“地方社会”,反映出对其内涵的不同认识。[28](PP.85~89)1931年,吴文藻邀请帕克到中国调查,使得“社区”概念在中国得以传播。之后,费孝通在吴文藻研究团队的支持下,将“Community”翻译成“社区”,进一步将共同体概念本土化、实践化和可操作化,用以观察、分析和研究中国社会。费孝通认为,都市社区是许多小社区的组合体,许多小区域自成一格,有其特别的生活形式。[29](P.128)这可以视作共同体在中国的早期实践,反映出中国学者对于西方共同体理论认识的本土化过程。当然,应当明确的是,中文语境下“社区”的概念对应的是英文中“Community”,而非滕尼斯所指的“Gemeinschaft”。在张浩等学者看来,国内学者如此高度关注社区以及社区研究,可能是由于社区是个体与社会之间连接的桥梁,通过社区认识和理解中国社会是最理想和合适的方式。[30]

改革开放以来,共同体与社区建设和社会治理的联系日趋紧密,并开始被纳入政府决策层面,这使社区更具行政色彩。1987年,民政部开始倡导社区服务业。1992年,在杭州召开的全国城市社区建设理论研讨会用社区建设的概念替代了原先的社区服务。[31]2000年,中办转发的《民政部关于在全国推进城市社区建设的意见》开启了我国社区的全面建设。2006年,“十一五”规划纲要正式将社区建设作为和谐社会建设的重要抓手。这一时期的“社区”建设及其界定基本上定位于国家行政权力延伸的基层空间,其功能在于弥补单位制解体后因“国家—单位—个人”这一纵向社会控制体系退出而出现的真空。社区既是基于国家行政区划的基本治理单元[32],又是地域社会范畴内人类自组织的生活空间。也就是说,社区是在行政管理和基层组织建设与社会发育双重维度相互作用下的产物。2009年11月,民政部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推进和谐社区建设工作的意见》指出,社区是社会的基本单元,是人们社会生活的共同体和人居的基本平台,社区和谐是社会和谐的基础。这使共同体再次进入社区建设的视野,并且演变为社区建设的主要目标之一,指向社区建设中居民之间的情感归属与文化认同。“有机共同体”“生活共同体”等作为全国城乡社区建设的重要内容被写入发展规划。事实上,相比于传统农业社会,人口快速流动与分化的现代城市不再是“生于斯、长于斯”这种捆绑在土地上的人口空间分布样态,而且高效率的行政化和市场化的双层嵌入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社区自组织和居民行动的能力与空间,使得社区共同体日益面临着迷失方向的风险。[33]从这个角度讲,建立社区共同体将面临更多的挑战和不确定因素,既要注重带有利益纽带的工具性共同体,又要形塑具有文化认同和互助精神的价值性共同体,以此强化“地域联结”的效应。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加强和创新社会治理,完善党委领导、政府负责、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治保障、科技支撑的社会治理体系,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社会治理共同体”(5)参见《中共十九届四中全会在京举行》,http://dangjian.people.com.cn/n1/2019/1101/c117092-31432039.html,2019年11月1日,2021年5月15日。。根据全球治理委员会的解释,治理是各种公共的或私人的机构管理其共同事务的诸多方式的总和,是使相互冲突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调和并且采取联合行动的持续过程。[34]可见,“社会治理共同体”对社会治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中,“人人有责”强调社会公众的责任意识;“人人尽责”突出社会公众的行动参与能力;“人人享有”表达出社会公众的参与感、认同感和幸福感。[22]并且,社会治理共同体的提出首次将各种性质的公共机构与私人之间以“共同体”的方式联结起来。社会治理共同体的基本内涵包括两方面。其一,通过有效的制度改革与政策供给改变了传统意义上政府“唱独角戏”的角色定位,即政府不再是社会资源调配的唯一主体,而是逐步实现由“总体—支配”到“技术—治理”[35]再到“系统—协同”的跨越式转变,重塑了多元权力配置和制约机制。其二,强调发挥治理主体各自的功能优势,弥补了单一治理主体的资源与效能不足问题,从有限的“一核多元”的共治主体向着具有凝聚力和包容性的共同体演化,最终形成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依赖的治理格局,政府、社会、市场、个体等主体之间的联动效应更加凸显。因此,共同体在社会治理方面的应用有助于加强信任、整合分歧,达到共建共治共享的效果,从而诠释出治理主体与治理客体之间的制度联结与良性互动。习近平总书记在论述共同体的观点时特别提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等内容,继续深化和完善了人们对共同体的理解和认识。在中国语境下,共同体由最初的家庭、宗族和社区层面逐步上升到民族国家、人类社会乃至整个自然界层面,体现出共同体话语体系与实践逻辑从相对微观的个体与社会的关系逐渐发展到宏观的人类社会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关系的发展过程。

自西方的共同体概念及其理论传入中国以后,共同体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本土化和与中国文化相融合的过程,既继承和吸纳了古典西方理论中基于血缘、地缘、情缘等基本价值元素,凸显了情感、亲密关系和共同认知的联结意涵,又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实践进路,拓展了面向现代化、工业化和全球化的新向度,呈现出具有多层次的概念分类和理论图景。共同体由最初的家庭、宗族以及基于地域色彩的社区发展成更为抽象和宏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或“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共同体的重要价值是在脱域机制的作用下重塑人类情感、利益、责任、记忆等多维度的共同认同以及在面对共同利益和共同危机时互为主体的关切,并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发展出蕴含符号象征体系和想象范畴的人类关联形式。笔者认为,中国语境下共同体理论之所以得到了升华和超越,可以归结为三方面原因。首先,现代科学技术为共同体的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不言而喻,现代科学技术已经打破了地域藩篱,拉近了人类之间的时空距离,整个世界被形象地比喻为“地球村”。相比于传统社会,现代社会中全球人口之间的互动和交流更为频繁和密切,为寻求以情感为依托的全球体系和社会关系网提供了互动保障。其次,全球性治理难题的挑战亟须将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纳入到统一的有机体中,这为共同体的发展提供了合作基础。在全球化的今天,人类既可以共享科技、资源和信息等文明成果,又必须共同面对各种风险与挑战。例如,环境污染、疾病传播、贫困问题、恐怖主义、局部战争、霸权主义等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人类的日常生活。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指出,“在风险社会,风险将受其影响的人群平等化”[36](P.23)。也就是说,风险社会的到来使任何人都机会均等地受到诸多全球性治理难题的影响和冲击。因此,全球化带来的强劲的潮流和普遍化的治理难题迫切需要全人类密切合作,整个人类社会甚至人类与各种风险和挑战都将被浓缩成命运相连、休戚与共的共同体,从而实现人类社会风险的最小化。最后,现代社会的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等价值理念为共同体理论的发展提供了思想基础。在过去不到二百年的时间里,人类经历了从传统农耕文明社会向工业信息化社会转型的历史巨变,特别是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灾难让全人类都更加向往和追求和平、发展、合作、共赢,人类在追求全面发展的历程中基本上共享了现代文明的价值关照,充实了全球的信任体系。可以说,共同体的想象与体验在时代的变迁过程中不断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和价值。

四、“共同体”的多重面向与未来选择

学界所讨论的共同体概念及其理论与实践既不同于古希腊哲学和启蒙运动思想家所崇尚的整体叙事观,也不同于滕尼斯对传统社会结合形式的擘画,更不是可以直接与社区等同的学术概念,共同体在现代社会的内涵与意义具有多重面向。例如,在关系视角下,共同体常常被理解为人与人之间情感与认同关系的表达;在组织视角下,共同体侧重于分析职业团体(单位)或社区;在利益视角下,共同体可以被视作共同属性的阶级和身份关系的集合;在整体视角下,共同体是一种社会关联的积极类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具有社会联结象征意义的符号。因此,凡是能够相互满足需求、有共同的利益与可分享的文化以及必要的团结纽带都可以称之为共同体。这样看来,从微观到宏观、从情感伦理到契约制度、从人类社会到自然界,共同体在快速变迁的现代化进程中积极地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并发展出与之相匹配的内涵与形态。传统共同体范式难以完全囊括当代社会图景,流动社会中出现的新型社会联结隐喻共同体在当代存在形态的多样化。不可忽视的是,共同体受到了来自后现代社会学家的诸多诟病。英国社会学家鲍曼指出,共同体是人类为了应对社会风险和不确定性而产生的,是与安全感和稳定性、确定性联系在一起的,但又容易限制成员的自由,共同体始终处于社群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张力之中。[21](P.92)

共同体在古典社会学时期就被用来探究个体是如何实现社会关联的学术概念。笔者认为,即便是在流动性和个体化风靡全球的今天,人类依然有着情感依托的现实需求以及团结与防范社会风险的本能,共同体仍然是人类开展非经济性质互助与交换的重要载体。例如,2020年“新冠肺炎”(COVID-19)在全球暴发,人类只有在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下共同合作抗疫、分享抗疫知识和资源,才可能降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所带来的风险。按照涂尔干的理解,共同体是道德与规范得以维系的基石。[37](P.17)无论何种层面的共同体都意味着对秩序以及确定性的追寻。可以预见的是,未来,面对深层次风险和发展的不确定性,共同体不但不会被现代化与工业文明所颠覆,而且还将以更加多样化的形态呈现,存在更多的可能性。其一,共同体可能向着更为抽象的方向演化。共同体从最初的宗族共同体到社区共同体再到更加宏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其基本形态和表现形式不再仅仅局限于可被感知的实体存在,而是迈向了一种基于主观建构的想象结果。质言之,共同体可能无法与可被观察的现实直接对应,但这并不意味共同体成了虚假的概念,相反,正是共同体概念的抽象化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从世界主义的立场审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其二,共同体可能越来越具有不稳定性。在现代社会,情感、利益、认同、目标、规范、兴趣等是共同体缔结或解组的重要因变量,容易受到各方面的影响而发生流变,所以说,社会的复杂性及流变性使得现代社会中的共同体普遍建立在“流沙”之上,缺乏固定的参考框架。[38](P.276)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是共同体的生产、维系还是终结,都将变得更加灵活多变,以至于我们越来越难以用恒定的视角观瞻。其三,共同体可能面临着更多的交叉性与重叠性。相比于传统社会,现代社会的个体不再完全依附于宗族、单位、社区、组织等基础体系,建立在个体之上的变动性社会联结越来越具有普遍性,每个个体都可能成为不同共同体的组成部分,共同体以及共同体之间的交叉与重叠将不可避免。因此,共同体的内涵与外延需要不断更新,以回应社会环境的变迁。

总体看来,自共同体被提出且被建构为学术分析概念以来,其始终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个体如何实现社会联结。可以预期的是,未来的共同体研究需要跳出传统共同体研究的基本范式,在更广泛的层面回应现代社会个体如何实现关联及其秩序的生成问题,而非陷入共同体的丧失、解组、拯救等争论之中。[39]同时,在理论层面,我们需要更加多元化且具有整合性的理论体系,以关切共同体的现实诉求,从而更好地诠释现代社会多种多样的社会关联形式。

猜你喜欢

共同体社区
《觉醒》与《大地》中的共同体观照
大中小学思政课教师共同体的目标向度与实践进路
爱的共同体
社区大作战
构建和谐共同体 齐抓共管成合力
发挥人大职能优势 推动建立社会治理共同体
影像社区
论《飞越大西洋》中的共同体书写
在社区推行“互助式”治理
影像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