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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拟乐府诗的丝路赋题书写

2021-12-28吕仕伟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和亲乐府昭君

吕仕伟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尽管汉代之前欧亚大陆已经取得了广泛的文化联系,但正如司马迁所记,“西北国始通于汉矣”[1](P.7300),张骞凿空西域被视作中国王朝与西域国家建立往来关系的首次官方记录。自此,河西走廊及西域地区进入中国官方的文化视野。而自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Baro Ferdinandvon Richthofen)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后,古代丝绸之路的学术意义与文明价值尤其得到了广泛讨论。正是以此为初始契机,作为古代中西文明对话、交流、交融的重要交通路线,“丝绸之路”内在的经济、政治、文化、历史涵容成为当今人文科学理解本民族文化发生、探索多民族文明共融生成的重要视角。

学界对此问题展开了广泛的讨论与开掘,但从文学层面看,积淀性的文化发展毕竟与汉代凿空西域的事件发生有所不同。中国古典诗歌与古代历史地理文化有着天然的联系,古典诗歌中的地理空间想象本身形成了独立的文化审美体系,而汉代丝路开拓作为一种历史地理叙事,尤其是在中国后世的诗歌写作中一以贯之。从汉乐府歌诗开始,汉胡民族交往成为历代中国古典诗歌进行丝路诗境建构的经典意象,历代诗人通过对河西走廊、西域地区的历史地理、物产风俗的认知乃至对西方异域世界的想象,在诗艺承继中逐渐将汉代丝路的历史地理本事塑形为特定的文学审美意识。

现阶段,学界多关注丝绸之路与唐代诗歌的关系。而就唐代诗歌的丝路书写来看,在形式上多以乐府拟作体式出现,在内容上更是以汉代史事书写为主,在艺术创作方式上,又颇多并无实际经历的虚拟边塞作品。唐诗之所以具有丝路诗歌的特征,与汉代丝路开拓史事以及汉乐府曲题带来的内容规定性关系甚大。历时地看,唐代拟乐府书写的高超诗艺境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其特定的文本来源与诗艺承继。“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2],作为乐府赋题拟作的重要时期与唐代诗歌艺术准备期的南朝乐府诗的重要价值便显现出来。因此,本文试图从南朝拟乐府的写作出发,探究中国诗歌丝路审美意识的文本创制过程,以期对南朝乐府诗歌的文化价值做更新认识。

一、河西开拓与南朝拟乐府诗丝路地理视角的形成

无论是从历史层面还是文化层面,汉代丝路开拓的意义在地理版图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就疆域开拓来说,秦朝收河南地为势力范围,疆域版图最西至陇西郡,而汉兴之后,其疆域及郡国制度在陇西之外大有增置改变。以汉代增置郡国的次序来看,高帝增二十六,文帝、景帝各六,武帝二十有八,昭帝一。此中,武帝、昭帝时期增设河西诸郡成为丝路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除此之外,汉在郡国制度上又异于秦。《汉书·地理志序》曰:“武帝攘却胡、越,开地斥境,南置交趾,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凉,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3](P.1543)据顾颉刚校订,凉州刺史部总辖西北十郡,陇西、天水、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河西诸郡皆属凉州刺史部。[4](P.78)自此,凉州成为河西诸郡重要的文化地理指称,河西走廊的汉文化意义开始显露。无论是郡地的增设还是刺史制度的建立,汉代对河西地区的疆域拓展和战略经营都为后世古典诗歌书写奠定了地理空间想象的基础,而这在汉代以来乐府歌诗的创制、拟作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最为典型。

文学艺术往往伴随着历史地理的创变而发生。自汉武帝扩置乐府后,凿空西域的丝路开拓创变尤其在乐府歌辞中得到体现,此中汉乐府横吹曲的创制便与丝路开拓大有因缘。崔豹《古今注》曰:“横吹,胡乐也。汉博望侯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5](P.11)由此可见,无论是曲题起源还是其边地军乐用途、适用对象,汉乐府横吹曲都先入地打上了丝路民族交往的烙印。而就魏晋流传的横吹曲题内容来看,与汉文帝时期“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的汉胡和亲约定相较,《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等曲题则充分显示了边疆地区频繁的往来活动。可以说,汉乐府横吹曲以其丝路交往起源、丝路军旅用途、丝路边地曲题内涵,成为中国丝路文化最早的艺术规定形式,后世丝路文化书写正是在此艺术路径的规约下逐渐发展起来的。

在汉乐府横吹曲题中,《陇头》这一曲题尤其瞩目。陇头即陇山,今六盘山南段,班固《西都赋》曾描绘了陇山一带的自然区位,“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6](PP.5~6)。陇山西接羌胡之地,东连秦川,是河西之地开拓之前秦汉西至疆界的重要自然地理景观。正是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陇山成为秦汉帝王四方巡幸的重要所在,加之陇山本身的自然条件优越,便具有了独特的人文内涵。如《三秦记》记陇山之高及其水源状况,“其坂九回, 不知高几许, 欲上者七日乃越。高处可容百余家, 清水四注下”。郭仲产《秦州记》录陇山之上行役之人东望秦川的感怀,“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山岭, 东望秦川四五百里, 极目泯然。山东人行役升此而顾瞻者, 莫不悲思”[7](P.3518)。陇头流水作响,登陇山可极目远望,东望秦川又可抒行役悲思,这成为汉晋时期陇山独具的人文意蕴。

也正是因此,“陇头”“陇头流水”成为汉代歌诗书写的重要意象。梁鼓角横吹曲有《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8](P.371)除此之外,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辑录了两首《陇头歌》。“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我行役,飘然旷野。登高望远,涕零双堕。”“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9](P.1020)就文本来看,此几首《陇头歌》具有文辞的一致性,结合近年来学界的研究情况,此几首《陇头歌》大致都出自汉人之手。[10]行役之人伫立陇头、东望秦川抒发感怀构成了汉代《陇头》歌的主要内容,而东望秦川的文化想象在南朝乐府拟作中得到诗境承继。包括《陇头》《陇头水》等汉乐府横吹曲在内,南朝乐府有相当一部分诗句承继了汉代以来陇头东望秦川的诗歌情境,如梁元帝“欲识秦川初,陇水向东流”、徐陵“回首咸阳中,唯言梦时往”、顾野王“陇底望秦川,迢递隔风烟”、谢燮“陇阪望咸阳,征人惨思肠”等等。

但就陇山及陇西地区的区域历史内涵来说,其文化价值并不止于此。在丝路开拓之前,陇西作为秦汉疆界的西至地区,亦是汉胡文化的重要过渡地带,于陇山之上“东望秦川”有着守界怀家、感念故土的情感意味。张骞西行出使、武帝时期对河西走廊的疆域开拓则使之逐渐显露出丝路文化底蕴。从张骞首次出使西域来看,“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1](P.7271),陇西作为汉界进入河西地区的西行起点,成为张骞出使西域的重要地理坐标。正是以此历史契机,作为原本由汉入胡的疆界过渡地区,汉使出陇西及之后河西走廊开拓的历史本事使得陇山的文化意蕴在“东望秦川”之外扩容了丝路西行的内涵,而这在汉代之后特别是南朝的乐府拟写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南朝乐府拟作与汉乐府歌诗不可同日而语。区别于汉乐府曲辞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南朝乐府在对前代乐府曲题的承继中表现出“声失而义起”的新变,这主要表现为自沈约以来的“赋题”拟写风尚。[11]南朝文人的乐府赋题书写与这一时期的社会风气息息相关。一方面,聚书成风使得历史地理知识得到了空前的整理和传播,文学写作表现出用事风气的流行。如钟嵘《诗品序》论曰:“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12](P.4)王夫之也讲道:“梁、陈以来所尚者使事,而拙者不能多读书,虽读亦复不解。迨其愈下,则有纂集类书以供填入之恶习。”[13](P.64)近人刘师培曰:“盖南朝之诗,始则工言景物,继则惟以数典为工,因是各体文章,亦以用事为贵。”[14](P.89)尽管历代诗评对此褒贬不一,但客观来说,正是在聚书成风的知识崇拜、隶事流行的游戏风尚中,南朝乐府拟作开启了偏好地理景物的用事风气。另一方面,就汉横吹曲这类具有边塞军旅内涵的曲辞拟写来看,在南北分裂的历史境遇中,尽管南朝文人并无切身的河西边塞军旅体验,但类书编录、抄书流行的学风往往使其通过历史文本想象边塞军旅场景。在对横吹曲辞乐府的拟制策略中,文人更多地抛弃旧篇章主题,多借助汉代史事对其题面之意展开文学想象。南朝文人尤其以汉代历史人物、事件、地理作为叙事依托,以汉胡交往的丝路历史作为诗歌的情感动因,乐府古题如《陇头》《出塞》《陇西行》在此中发生了丝路历史本事的重构。

正是在乐府拟写中导入了丝路历史本事,像《陇头》这样的汉乐府古题成为汉代丝路历史的文学凝定形式。以《陇头》乐府拟写来看,南朝文人多在“陇头流水”的情思之外增置了汉使出陇西的历史本事。如车鄵“陇头征人别,陇水流声咽。只为识君恩,甘心从苦节。雪冻弓弦断,风鼓旗竿折。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8](P.313)。明人陈祚明评曰:“其言激昂。”[15](P.913)正是这样不负君恩的持节出使叙事内容,使其与汉代东望秦川、涕零双堕的陇头情思形成了鲜明的情感对此。而江总的乐府拟写则明确出现了张骞出使的历史本事,“陇头万里外,天崖四面绝,人将蓬共转,水与啼俱咽。惊湍自涌沸,古树多摧折。传闻博望侯,苦辛提汉节”[8](P.314)。博望侯即张骞。《史记·大宛列传》记张骞曰:“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1](P.7271)以陇头为历史地理情景,以张骞“苦辛提汉节”为历史本事,《陇头》歌诗命题发生了根本性的内涵改变,江总的《陇头》也成为汉代丝路历史的文学文本凝定典型。

进一步来讲,正如《秦州记》所言,“陇山东西百八十里”,如果说汉代《陇头》歌偏重于“东望秦川”的感怀,那么南朝乐府则将视野转向了河西走廊乃至遥远的西域世界,南朝文人以其知识偏好激活了陈旧的乐府古题,在汉代诸种地理知识储备的触发下,丝路西行成为此中最重要的乐府主题。

《汉书·西域传》曰,西域“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3](P.3871)。正是借助这样的汉史地理知识,南朝文人第一次将中国古典诗歌的视野推向了域外。如江总的另一首陇头乐府将视野扩大到河西玉关,“遥闻玉关道,望入杳悠悠”,又如陈后主“回头不见望,流水玉门东”,张正见以隗嚣的历史本事写下“远入隗嚣营,傍侵酒泉路”之句。[8](PP.313~315)历史地理知识更是在乐府拟作中转化成特定的民族历史意识,如刘孝威的《陇头水》拟作,“从军戍陇头。陇水带沙流。时观胡骑饮。常为汉国羞。衅妻成两剑。杀子祀双钩。顿取楼兰颈。就解郅支裘。勿令如李广。功多遂不酬”[8](P.312),将视野触及西域游牧文化,以汉代历史本事抒发个人的建功立业志向。南朝乐府拟作展现了中国诗歌地理视野的突破,西汉盛世的精神力量在此凝定成为固定的地理审美意识。

以陇头为地理线索,在丝路历史本事的共用中,南朝乐府的不同曲题又实现了在主题、题材、艺术经验方面的叠加融合。如沈约的《有所思》“西征登陇首,东望不见家。关树抽紫叶,塞草发青牙。昆明当欲满,蒲萄应做花,垂泪对汉使,因书寄狭邪”[8](P.252),融汇多种丝路地理、物产、历史要素做出西行想象。此外,还有吴均将张骞出使历史导入《出塞》之中,“羽檄起边庭,烽火乱如萤。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君恩未得报,何论身命倾”[8](P.317)。而梁简文帝更是一改汉晋颂女德、发哲思的《陇西行》旧题,以“乌孙涂更阻,康居路犹涩”“陇西四战地,羽檄岁时闻”“往年郅支服,今岁单于平”等西域历史地理本事书写[8](P.543),将《陇西行》诗题题面的丝路文化意蕴充分开掘出来。

总的来看,正是在对汉代历史地理知识的共用与重复使用中,南朝文人以固定的横吹曲题对一个已经存在的历史文本进行了文学唤醒;在诗歌与地理的天然联系中,不断地以罔替的修辞重写扩展,强化了河西走廊关隘、山川的审美价值。区别于史书的汉代丝路历史记录,在南朝文人的乐府拟写修辞技艺中,原本的历史地理知识转化成鲜活的文学审美意识,地理要素与历史要素的融汇实现了艺术经验层面的整合,以乐府赋题方式构建出一个稳定的丝路地理审美系统。

二、和亲拟写与南朝拟乐府诗乡愁审美意象的凝定

就丝路开启的历史境遇来看,又必然涉及汉与匈奴的交往。尽管战乱与和平构成汉胡关系的主题,但汉朝与匈奴又并非意在相互的征服。南朝何承天正是注意到这一点。何承天在《安边论》中论曰:“汉世言备匈奴之策,不过二科,武夫尽征伐之谋,儒生讲和亲之约,课其所言,互有远志。”[16](P.2566)无论是战还是和,都是“安边”的策略;而且,征伐之谋与和亲之约都是“安边”的主要方式。以武帝时期为节点来看,无论是武帝之前频繁的战事失利而和亲,还是武帝伊始尝试联络月氏建立民族同盟,都是为了保障与匈奴的势力关系达到平衡。何承天“互有远志”的“备匈奴之策”意味着无论是征伐还是和亲,汉胡角力关系并不仅仅是简单的边境领地的消长,地理疆域消长的背后,体现着游牧文化与汉文化各自的政治控制能力及其文化影响力。

正因如此,征伐与和亲的政治文化影响效果就显得格外重要。就征伐来看,汉代中央集权政治、军事摇摆,多有叛、降入匈奴的情况发生,如韩信、卢绾等人出于对刘邦剪除异性王的恐惧疑虑而奔亡入匈奴,战场军事失利也成为降叛入匈奴的情境缘由,如汉将赵信、赵破奴、李陵、李广利、李绪等人皆没入匈奴。正是在此种意义上,和亲成为武将征伐失利的有效疏解方式。一方面,“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16](P.277),和亲是“击之不便”情况下的实用途径;另一方面,“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轶於道,以谕朕意於单于”[1](P.1032)。和亲更是天子布“远德”的行为。在诏令、奏议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元元万民”[1](P.1032)是和亲的主要目的。以此,自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始,和亲成为丝路民族交往的重要内容,和亲远嫁而又心系故国的女性形象为后世文学家所重视。

史家为后世文学书写提供了基本的叙事元素。从司马迁记高祖围困匈奴和亲,一直到武帝遣细君为公主和亲乌孙王昆莫,书写出使、和亲的乐府诗歌开始出现。除此之外,《汉书》记汉元帝“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3](P.297),《后汉书》“昭君丰容靓饰, 光明汉宫,顾影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7](P.2941),对昭君出塞作出细节刻画。无论是远嫁乌孙还是和亲匈奴,处于汉胡关系中的女性形象在史籍中基本建立起来。历史事件催生文学事件,乐府歌诗尤其提供了区别于国家宏大叙事之外的私人情感书写形式,自《琴操·怨旷思惟歌》始,王昭君成为乐府歌辞构建多民族融合关系的重要文学形象。

据郭茂倩《乐府诗集》辑录考证,在先唐乐府诗中,从西晋石崇以《王明君》创乐府新辞始,以王昭君为题的诗作共18首,其中相和歌辞15首、琴曲歌辞3首,包括鲍照、萧纲、沈约、王褒、庾信在内的南北朝名家、大家皆有拟作。可见,在文人拟作乐府达到极峰时,昭君出塞的历史本事以乐府形式在南北方广泛流行开来。就乐府诗题的内容来看,固定的历史叙事往往为乐府诗境提供了固定的情感内涵,无论是《细君公主歌》还是汉晋南北朝的昭君相和歌辞、琴曲歌辞,远嫁和亲的乡愁之思是此中基本的情感色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魏晋南北朝多民族政权更迭与文人南渡北滞的过程中,和亲的乡愁拟写实则在民族关系的变动中产生了或浓或淡的情感变量。通过对汉胡民族关系的想象,在对汉代丝路和亲地理情境的模拟中,先唐文人以其各自的家国政治际遇差异,赋予昭君和亲本事以迥异的乐府诗境内涵,和亲本事的乡愁情愫实则表露出南北文人的时代际遇,成为重新审视这一阶段乐府诗歌书写的重要内容。

就现有的历史文献来看,文献可查最早的诗作是西晋石崇所作的《王明君辞》。《王明君辞》序曰:“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於纸云尔。”[17](P.87)很显然石崇是在对《细君公主歌》的情思承继中新造此辞,所作“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等句与《细君公主歌》“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异曲同工。但进一步两相对照,石崇笔下昭君的“哀怨之声”并不止于此,因缘于时局及政治风俗,昭君乡愁书写在石崇这里出现了书写差异和情感变化。

应该说,昭君和亲本事是在汉胡交往的民族历史情境中产生的,但魏晋时期汉与北方民族的关系显然已不同于汉时。“自魏氏以来,夷虏内附,鲜有桀悍侵渔之患”[18](P.1445),正因如此,昭君的胡地乡愁远不是构成石崇歌辞书写的主要方面。在石崇的《王明君辞》中,“虽贵非所荣”“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等句实则是此作的主要情感旨归,昭君和亲的异域乡愁充满了明珠暗投的苟活之感。而昭君这样的情愫又非空穴来风,西晋“进仕者以苟得为贵”,“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18](P.136)《晋书·石崇传》记石崇史事,“复拜卫尉,与潘岳谄事贾谧。谧与之亲善,号曰‘二十四友’……广城君每出,崇降车路左,望尘而拜,其卑佞如此……及贾谧诛,崇以党与免官”[18](PP.1006~1007)。应该说,西晋的社会风俗冲淡了汉胡民族关系、异域乡愁的昭君本事情感,虽贵非荣的昭君异域体验展现的实则是个人跌宕的仕宦荣衰心迹。

而南朝昭君拟乐府写作的面貌又迥异于石崇的《王明君辞》。用陈寅恪的治学术语来看,南朝的昭君乐府拟写主要表现出“古典”与“今典”的对应重合。在整个南北朝复杂的民族政治关系中,胡汉和亲政治策略重新出现,尤其是在汉胡关系从对立到缓和再到融合的过程中,昭君和亲之“古典”成为南朝文人政治地缘意识、民族认同观念的显现方式,正是在“古典”与“今典”交互的汉胡民族关系认知、审美意识生成中,南朝文人以乐府赋题的方式实现了对昭君和亲本事的审美意象凝定。

从整个南朝的历史来看,区别于晋宋的南北战事频发、民族矛盾冲突,齐梁时期是民族关系的缓和、平稳期,和亲使得南北民族冲突得以缓和。如萧子显曾总结永明之前对立的南北政治局面曰:“及魏虏兼并,河南失境,兵马土地,非复曩时。宋文虽得知知己,未能料敌,故师帅无功,每战必殆。泰始以边臣外叛,遂亡淮北,经略不振,乃以和亲。太祖创命,未级图远,戎尘先起,侵暴方牧,淮、豫克捷,青、海摧奔,以逸待劳,生微百胜。自四洲沦没,民恋本朝,国祚惟新,歌奉威德,提戈荷甲,人自为斗,深垒结防,相望南旗。”[19](P.1000)可见,此间民族对立之严峻形势。而就永明年间来看,“永明之世,据已成之策,职问往来,关禁宁静,疆场之民,并安堵而息窥觎”[19](P.1000)。据《梁书》载,“永明中,与魏和亲”[20](P.299)、“大同中,与魏和亲”[20](P.602),和亲充分显示了此一阶段南北政局相对平稳安宁的政治环境,而这也成为这一阶段昭君乐府曲题大量拟作的“今典”背景。

从乐府文本来说,区别于汉晋和亲题材写作的内容单一性,自齐梁始,昭君曲题就吸引了一大批创作者,出现了包括沈约、庾信、萧纲、陈叔宝等人在内的男性文人群体,更有沈满愿、刘绘女等女性群体,创作群体的多样化是审美意象凝定的基础。正是在多人的同题修辞书写中,昭君乐府拟作显示出具有时代境遇的美学特征。一方面,结合南方文人的汉文化正统情结,形成了以“汉”为代表的文化乡愁审美意识,如庾信的“朝辞汉阙去”、萧纲的“秋簷照汉月”、沈约的“唯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张正见的“霜楼明汉月”。[8](PP.427~432)另一方面,昭君乐府拟写又频繁且恒定地出现了胡乐意象群,如庾信的“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8](P.433)、王褒的“唯余马上曲,犹作出关声”[8](P.432)、陈后主的“笳吟度陇咽,笛转出关鸣”[8](P.854)。胡笳、琵琶等器乐虽然以胡之名,但在南朝广泛流行,以汉月、胡乐作为寄托乡愁的物质载体,充分展现了这一时期汉胡民族交融、南北文化交流的审美文化意识。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乡愁依旧是昭君拟乐府的主要情感方向,但从具体的书写策略看,与前代“吾家嫁我”“我本汉家”的主体自叙不同,南朝和亲拟写的赋题策略主要表现在昭君妆容的雅化与胡地暗寒景观的差异对举上,以此来渲染昭君初入胡地的不适。一方面,南朝士人追求“秀骨清相”的身体美学,如《颜氏家训》所记录的,“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21](P.96),汉女昭君成为南朝身体审美风尚的绝佳载体,如萧纲的“玉艳光瑶质,金钿婉黛红”、萧纪的“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沈约的“沾妆疑湛露,绕臆状流波”、张正见的“泪染上春衣,忧变华年发”等诗句皆对昭君典雅的汉妆作了细致的描绘。[8](PP.431~432)另一方面,梁朝文人所拟昭君乐府又皆有边地、胡风、胡尘等意象,胡风胡尘侵入汉妆是此中重点刻画的细节。如张正见的“寒树暗胡尘”、萧纲的“愁帐入胡风”、萧纪的“塞外无春色,边城有风霜”、施荣泰的“举袖拂胡尘”、庾信的“夕见胡尘飞”。[8](PP.431~432)实际上,“胡尘”南侵是南北朝时期战事关系的重要描述内容,如《南齐书》记孔稚珪《表》云,“建元之初,胡尘犯塞”[19](P.839),《梁书》记王僧辩《表》云,“自紫庭绛阙,胡尘四起”[20](P.126),更有侯景臣王伟矫诏曰,“惠、怀失御,胡尘犯跸”[20](P.855),再对读沈约的“胡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8](P.432)、庾信的“胡风入骨冷”[8](P.433),可以说,在南朝文人的拟写中,因缘于南北民族政治关系,在对和亲乡愁情感的诗题框架中,“汉妆”“胡尘”不仅是南朝文人笔下惯用的意象特征,更是南北民族角力的政治地缘意识表达。在丝路汉胡和亲“古典”与南北汉胡对峙“今典”的交错中,胡风入侵的文化地理不适构成了南朝拟乐府和亲乡愁书写的主要情境旨归。

总的来说,正是在这样的胡汉民族关系交融的历史契机中,在历史赋题策略、汉胡文化交融、南北对峙关系多种要素的作用下,南朝乐府拟作出现了以闺阁之体表达汉胡关系的昭君本事重构,而这种在特定时局境遇中形成的意象关系又在唐诗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诗艺承继。一方面,唐人乐府拟作多袭用以胡乐为中心的乡愁意象群,如骆宾王的“唯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刘长卿的“琵琶弦中苦调多,萧萧羌笛声相和”、李商隐的“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8](PP.428~431);另一方面,唐诗又承袭、凝练了南朝乐府“汉妆”“胡尘”对举的诗歌审美张力,如唐人上官仪的“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骆宾王的“玉筋染胡尘”、梁献的“衣销边塞尘”、张文琮的“玉痕垂泪粉,罗袂拂胡尘”、李白的“蛾眉憔悴没胡沙”、白居易的“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8](PP.428~434)等等。可以说,南朝特定的民族历史时局、知识美学风尚、意象修辞技艺使得昭君和亲这一历史本事得到了文学审美意识的定型,而唐人鲜明的丝路审美意识正是在南朝乐府丝路拟写的基础上获得的。

三、骏马赋题与南朝拟乐府诗汉民族历史意识的表征

在丝路地理视野不断扩展的同时,往往伴随着物产的交换与交通工具的改变,此中,集上层身份符号、古代交通动力、民族文化象征于一身的名马构成了汉代以来丝路文化系统中最核心的意象内容,亦成为中国丝路文化的主要表征。

应该说,与西域地区对丝绸这类奢侈品的需求相似,中国一直有着对良马的渴望。汉代因其广袤疆域的国家管理,尤其重视对西域良马的引进,丝绸与良马的互通有无亦成为汉胡交往的主要内容。就汉与匈奴的官方往来看,恰如汉文帝《遗匈奴和亲书》所记录的,在和亲的礼物互赠中,匈奴赠骑马二匹、驾二驷[1](P.6567),汉赠与匈奴单于“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1](P.6570);而就边地贸易来看,“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1](P.6588)。通过外交、边地互市贸易等,西域良马得以进入中原。除此之外,武帝时期丝路的拓通使得西域诸国的良马进入中原,乌孙马、大宛马尤其出名。如张骞第二次出使乌孙时,乌孙以马十匹答谢,乌孙与汉和亲更是以马一千匹作为聘礼。《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1](P.7301)

就乐府歌辞来看,自武帝时期始,西域良马成为歌咏帝王功业、凸显汉文化影响力的主要文化表征。汉郊庙歌有《天马》二首,《天马歌》为元狩三年(前120)马生渥洼水中作。“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3](P.1060)《西极天马歌》为太初四年(前101)诛宛王获宛马作。“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闾阖。观玉台。”[3](P.1061)汉郊庙歌辞主要用于朝廷礼仪,以接人神之欢,而天马作为西域物产,以其奔驰万里、蹄踏流沙的异域丰姿,体现着武帝疆域开拓的功业。可以说,在汉代的地理空间想象中,天马被汉武帝视作与龙为友的西极仙界象征,作为沟通中原王朝与西域的丝路交往物产,马的文明交往意义在此开始显露出来。

而且,马实际上又成为丝绸之路上汉文化影响力的重要文化表征。从马对内的文化价值来看,恰如汉代马援对马的文化洞察,“行天莫如龙,行地莫若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济远近之难”[7](P.840),作为古代社会最重要的动力来源,马是古代国家进行疆域管理、古人进行远途行旅活动、古代区域文化取得信息交换的主要交通工具。而对于拥有雄厚经史文化知识的文化士族阶层来说,集“国之大用”“尊卑之序”于一体的马实则成为他们民族国家意识的重要形象表征。从马的对外文明交往意义来看,正如吴芳思所指出的,“从中亚输入马匹,不管是天马还是其他马种,是汉朝同‘西方世界’达成协议的一个主要内容,这种做法一直贯穿中国的大部分历史”[22](P.43)。天马“涉流沙而九夷服”,作为古代邦交的重要物产,西域地区输入的马是中原王朝显示文化影响力的主要符号。马的形象内在地凝聚着古代中国与西域世界的文明交往,马的形象也成为丝路物产交换、区域文化交流乃至于在多民族关系交往中展现汉文化影响力的重要文化表征,对于马的文化书写也因此成为探讨古代丝路文化交流的重要视角。

不论是甲兵之本还是尊卑之序,缘事而发的汉乐府歌诗对马的丝路文化价值表现得最为突出。作为马上吹奏的军乐,汉横吹曲辞为后世提供了咏马的基本诗题形式,魏晋时期出现了《紫骝马》《骢马》等乐府诗题的创制以及曹植《白马篇》等名作,实质上这是以固定诗题传播的方式对马文化进行了持续的文学审美意识扩展。而南朝作为一个文史知识总结、南北战事高发、对外交往频繁的特殊历史时期,在现实丝路交往与汉代丝路史料资源的文学赋题中,乐府拟作表现出咏马的多元面貌。

从南朝时期马的来源看,依然源于丝路贸易、朝贡,但就交通路线来说,尽管南北分裂的局势使得汉代开通的河西走廊丝路沿线发生了阻断,但南朝依然保持着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交往,此中丝绸之路河南道在整个南朝时期替代了前代的河西道,成为沟通中原和西域地区的重要交通路线。

河南道又称“青海道”“吐谷浑道”,这条通道连接了新疆、青海、甘肃、四川沿线,在四川与长江水道相连接,沿此线路可抵达江左地区。就南朝乐府的创制来看,《蜀道难》正是这条交通路线的文学显现。梁简文帝最早作乐府《蜀道难》曲:“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8](P.590)结合简文帝的经历来看,此作应源于其军旅都督经历,巫山巴水等地理景观实则书写了南朝丝路沿线由长江水道入蜀的一段路程。除此之外,梁刘孝威亦有《蜀道难》一篇,区别于萧纲写入蜀长江水道,刘孝威此作“玉垒高无极,铜梁不可攀,双流迸巇道,九坂涩阳关”等句正写蜀地境内的地理交通及历史典故。结合前人的研究成果,“铜梁”在蜀都东南,“玉垒”在今都江堰市西北,《方舆胜览》言其“控制吐蕃”,为“全蜀巨屏,即灌口之障蔽”。[23]可以说,梁代两首《蜀道难》实则叙写了梁代境内的丝绸之路,而沿此路线,从西北方向出发便可抵达吐谷浑南部。

吐谷浑因姓吐谷浑,亦为国号,宋元嘉末,自号河南王,是南北朝时期重要的少数民族政权。《梁书》载:“其地则张掖之南,陇西之西,在河之南,故以为号。”[20](P.810)河南国与南朝各政权交好且有着频繁的往来。《梁书》载,“其国多善马”[20](P.810),河南国曾献舞马、白龙驹于梁,骏马龙驹是河南国与梁交往的主要物产。但对于梁人来说,河南马以及骑马均是一种奢侈。《贞观政要》载:“及侯景率兵向阙,尚书郎以下,多不解乘马。”[24](P.195)又如宋人所录:“帝因赐羊侃河南国紫骝马试之。侃执稍上马,左右击刺,特尽其妙。观者登树,树俄而折。”[25]羊侃为北人,且性豪奢,骑紫骝马的场景引得梁人登树而观,一方面说明南朝骑马之少见,另一方面也说明河南国名马被梁人视作奢侈品。

而这样的马文化在南朝乐府写作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以看到,围绕《紫骝马》《骢马》等曲题,马成为南朝文人赋题咏物的主角,如梁元帝“长安美少年,金络锦连钱。宛转青丝较,照耀珊瑚鞭”,梁车鄵“骢马镂金鞍,柘弹落金丸”,又有陈后主“嫖姚紫塞归,蹀躞红尘飞。玉珂鸣广路,金络耀晨珲。盖转时移影,香动屡惊衣。禁门犹未闭,连骑恣莫相追”。[8](PP.352~355)通过极尽奢侈修饰的乐府书写,作为丝路物产的马的贵族身份、财富地位内涵被生动地展现出来。

但需要注意的是,与丝路朝贡的奢侈品不同,汉代史籍中留存的马文化也成为南朝乐府写作的重要内容。南朝文人尤其针对汉与西域诸国的丝路马文化展开拟写。由此,在河南道朝贡奢侈品的书写之外,南朝文人以汉与西域的交往史建构出另一种虚拟的乐府丝路马文化,而这样的文学主题创制对整个中国诗学史的影响深远。

就南朝乐府的曲题来看,尽管前代曲题未必旨在凸显马的行旅文化旨趣,但在赋题时尚的风气中,包括《紫骝马》《骢马》《白马》以及相关的《饮马长城窟行》在内,马的军旅书写成为乐府赋题的重要切题入口。从汉晋期间的《饮马长城窟行》曲辞来看,或如魏文帝“浮舟横大江,讨彼犯荆虏”写征伐伟业,或如陈琳“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书写秦人长城之役,亦如傅玄以拟篇形式重写古辞,包括陆机“驱马入阴山”的军旅书写,汉晋期间围绕此曲辞并未形成固定的文辞内容。但南朝文人则不然,就梁陈《饮马长城窟行》来看,赋题皆围绕马本身进行军旅书写。如沈约笔下的“介马渡龙堆,途萦马屡回”,又如陈后主的“征马入他乡,山花此夜光”、张正见的“秋草朔风惊,饮马出长城”[8](P.558)等以马为主题的长城出塞军旅书写。

通过摒弃前代僵化的内容形式并调动多种历史知识资源,南朝文人同样为《饮马长城窟行》《从军行》《骢马》《白马》等曲题导入了汉代丝路史事。在汉代丝路史事的作用下,借助马形象的内在速度感与豪情之气,激发了南朝文人对骑马和勇武之风的追慕,由此形成了南朝乐府独有的西域想象书写,在多人的修辞罔替中,将马形象本身的勇武刚健之内涵与家国审美意识固定下来。

即如刘孝义所写,“何谓从军乐,往返速如飞”[8](P.481),军旅与速度是马的主要形象特征,而这样的意识在南朝文人的《白马》拟写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如齐孔稚珪《白马篇》“早出飞狐塞,晚泊楼烦城”、“左碎呼韩阵,右破休屠兵”以地理、方位的变换凸显了马本身的灵活机动性。又如沈约的《白马篇》“长驱人右地,轻举出楼兰”、徐悱的《白马篇》“占兵出细柳,转战向楼兰。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8](PP.916~917),以西域地理凸显马的英武内涵。除此之外,李广利出师大宛成为南朝乐府赋题的重要历史本事。《汉书》载:“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3](P.202)南朝文人为这样的历史本事增添了文学情感意趣,如简文帝的《从军行》“贰师惜善马,楼兰贪汉财”“贰师将军新筑营,嫖姚校尉初出征”“先平小月阵,却灭大宛城”[8](P.478),又如张正见的《紫骝马》“将军入大宛,善马出从戎”[8](P.353)等句。如果说曹植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写出了己身的豪情,那么南朝文人则在马勇武刚健的形象豪情之中加入丝路本事要素,以马为线索,将汉代的国家形象清晰地建构出来。在整个西汉历史背景的衬托下,《白马》成为南朝文人家国历史意识的重要审美表征。

此外,鲍照在《白马》中写道,“弃别中国爱,要冀胡马功”,又如袁淑所写“嗟此务远图,心为四海悬”[8](P.915),尽管现实疆域时局并非如此,但南朝文人借助汉马史事,在文学书写中展现出更强的时空掌控能力和更宏阔的家国情感关怀,文学审美的积淀性与独立性在此充分显示出来。可以说,通过南朝拟乐府书写的审美意识凝定,汉代强盛的精神力量通过文学书写得到了有效彰显,汉文化形象认同与华夏民族凝聚力也得到了进一步巩固,汉唐气象正是在这样的过渡书写中得以形成。

结语

刘勰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26](P.531)尽管作为同时代人的刘勰对其所处时代的文风并不满意,史传文评亦多视南朝文学为“雕虫之艺”,但客观来说,南朝是继汉经学时代、魏晋玄学时代之后的文学知识崇拜时代,在造纸技术不断普及的情况下,前代各种知识在此一时期得到了有效总结和传播,通过修辞雕琢,知识被整合成为特定的文学审美意识。

可以看到,在“崇尚知识的南朝学风”[27]里,诸种文学文体发生了新的创变,而丝路交往的历史知识尤其为此间乐府拟作提供了广泛的诗题内容,汉晋乐府曲题在此一阶段的文人手中获得了文本层面的丝路赋题创制。一方面,汉乐府横吹曲题为南朝文人提供了丝路赋题的规定内容,南朝聚书用事的时尚风气成为此中的重要契机,这使得南朝乐府文辞层面的创变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在整个南北朝的特殊时代境遇里,汉胡交往的“古典”与南北朝汉胡融合的“今典”发生着错位与重合,通过古今历史意识的整合,一系列以汉代历史为主要内容的丝路历史元素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诗歌情感构建,伴随着南北多民族文化的不断融合,在政权更迭与疆域边界变动中,融合了汉代历史情感的丝路地理景观成为南朝诗歌文化空间建构的想象途径,以河西走廊、西域地区为范围的民族、物产、风俗、州府、关隘、山川地理图景构成了南朝诗人汉民族文化意识的重要表征。南朝乐府拟作开启了丝路地理认知、汉胡民族融合以及文化意识认同的诗歌情境构建,汉代丝路历史在此间得到了有效的诗歌意象塑形和文本修辞凝定,在中国诗歌史上形成了内蕴深厚的丝路地理母题,对后世丝路书写产生了深远影响,这是研究中国丝路文化发生、中国诗歌发展都不能忽视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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