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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前期践行与反思改良

2021-12-28袁宝龙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汉武帝王者匈奴

袁宝龙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2488)

汉武帝亲政后,一改汉初以来“黄老无为”的政治风气,西汉王朝自上而下表现出一种积极态势。经董仲舒改造后的儒学以公羊学的“大一统”观念作为专制统治的理论依据,为汉武帝践行“有为”理念、建构“王者无外”边疆思想提供了重要的义理支撑。而一旦确立“大一统”观念,超越夷夏之限化育“四夷”的文化诉求也便应时而生,汉武帝“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形成与实践便是其作为统治者给出的时代应答。

一、汉武帝“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形成及其前期践行和反思

西汉中期,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与学术思潮的涌动,边疆思想的转变成为强烈的现实需求。这种需求既是儒学独尊的现实驱动力,也促成了汉武帝“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初步形成。不过在这一思想前期践行过程中,一系列现实问题纷纷涌现,促使汉武帝对其进行深刻反思和优化改良。

(一)西汉中期的边疆战略选择与儒学独尊

汉武帝登基时,西汉王朝承文景之治余绪,物阜民丰、国力强盛,即将步入前所未有的黄金盛世。汉文帝废除“诽谤妖言之罪”,明确提出“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1](卷10P.424),极大地推动了汉初以来的思想解放和学术发展,为儒家思想的昌盛乃至独尊奠定了坚实基础。

而经文景两朝的不懈努力,至汉武帝时期西汉帝国的国家形态渐趋完备,刘汉“有限皇权”向“绝对皇权”的转化亦进入到关键阶段。[2](PP.249~251)随着统治秩序的日益稳定,如何为皇权赋予合理性解释成为迫在眉睫的现实需求,这种需求为儒学昌盛提供了历史契机。此外,汉武帝时代华夏族群在文化层面已经远远领先于“夷狄”群体,但在军事交聘层面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势,化解夷夏观念与边疆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亟待理论层面的突破,这成为儒学昌盛的又一强大动因。

汉武帝践极之初就对传统“无为”理念下的边疆经略方式深感不满,有改弦更张之意,适值东南边疆屡生事端,于是汉武帝初步尝试运用军事手段予以解决。(1)据《史记》卷114《东越列传》,建元三年,东瓯受困于闽越,求援于汉。宰相田蚡主张弃之不理,汉武帝未从其议,派严助率兵施以援手,最后“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三年后,闽越又发兵攻略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汉武帝又派王恢、韩安国率兵救援,不过最终闽越内乱,汉军罢兵。参见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980~2981页。此番尝试可以视为汉代边疆治理实践向践行“有为”理念嬗变的先声。自此以后,对匈战略成为西汉王朝国家决策中的重要议题。

建元六年(前135),匈奴再次向汉朝提出和亲要求。汉武帝召开御前会议,与群臣共议对匈战略的调整问题。此次廷议召开本身就表明汉武帝开始尝试掌控汉匈关系的主导权,对传统和亲政策的反思也因此被纳入官方议程。闽越、东越相攻之际共赴前线平靖乱事的王恢与韩安国,成为廷议两派论辩的代表人物。王恢以为,匈奴屡坏旧约,理应拒其和亲,举兵击之;韩安国则反复强调发动战争的成本问题,强调汉匈之间存在巨大的文化与经济差异,纵有战胜之功而不足以偿其所失。[1](卷108P.2861)最终,汉武帝因群臣大多附和韩安国而同意恢复和亲。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廷议发生在窦太后薨逝不久,其时保守派边疆思想的代表人物田蚡为相,田氏权势方炽,韩安国以行贿田氏得为北地都尉,属田氏朋党。汉武帝以弱冠之年初掌天下,峥嵘微露,而对匈战略的调整关乎社稷民生,且朝野内外的传统观念与思维惯性难以在仓促之际动摇颠覆,此时权从和亲之议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汉武帝雄心勃勃,宏图既定,边疆战略的调整转变已成必然之势,此次与匈奴“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1](卷110P.2904),不过是汉匈和亲时代落幕前的终曲罢了。

元光元年(前134),汉武帝下诏举贤良极谏之士,遂有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之事。[3]事实上,自汉初以来儒家学派从未放弃回归学术舞台中央的努力,而在董仲舒把公羊学理论上达圣听、汉代边疆战略即将发生剧烈变革之际,其终于迎来振兴的历史契机。此后,儒学获独尊地位,凌驾于诸学之上,属于儒家的时代就此开启。

公羊学的“君权神授”之说为皇权的合理性赋予神学解释,使困扰刘汉宗室数十年的皇权合理性问题得到解决。儒学的兴盛推动了夷夏一统观念的成熟,化育“四夷”成为时人的文化诉求,为不同民族的深度融合提供了理论空间。简而言之,汉代的民族观念始终在“别夷夏”和“进夷狄”两端之间游走,不过主流的民族思想则超越了族群概念与地理轸域,试图使夷夏民族皆以中原文化为鹄的,使“四夷”摆脱“野蛮”,趋近“文明”,从而实现不同民族的大融合。[4]也就是说,儒学视野下夷夏间的文化差距,反而成为激励西汉之人努力实现夷夏一统的强大驱动力。现实层面对汉武帝“有为”边疆主张的有力支撑,亦是儒学获得独尊地位至关重要的因素。汉武帝精心构筑的“王者无外”边疆思想以“大一统”观念为引领,是“大一统”思想在边疆层面的理论延伸和践行路径。[5]而“大一统”正是公羊学派政治哲学的核心观念。此外,汉初以来,儒者始终致力于汉代边疆思想的重构,以改变“黄老无为”思想下消极保守的边疆政策。贾谊“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6](卷48P.2242)的豪气胆色与此后汉武帝孜孜以求、征伐四方的雄浑气魄有着极大神似之处,可见“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具有深厚儒学色彩是有其必然性的。

(二)汉武帝边疆思想与公羊学理论的逻辑关系

这里,需要对公羊学思想与汉武帝边疆思想之间的因果关系与内在逻辑有一个清醒认知和客观判定。“大一统”观念是先秦以降学术争鸣的重要理论成果,汉武帝以“大一统”作为其边疆思想的核心要义早在大举征讨匈奴之前,并非经由董仲舒的引介荐举。董仲舒的贡献在于其利用公羊学理论为这一思想进行系统论证并提供理论支持。[7]具体来说,董仲舒通过对传统儒学以及阴阳学等思想资源的改造与整合,建构起一个完整的“王者无外”思想体系,把“四夷”之人纳入华夏文化的范畴之内,而且认为华夏之人应以积极主动的态度来吸纳“夷狄”融入华夏,从而为汉武帝“外事四夷”之举提供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和清晰的理论逻辑。[8]不过,董仲舒与汉武帝的边疆思想虽然都以创建充分彰显“大一统”观念、兼容华夷的王道盛世为终极诉求,但在实践路径选择上两者存在根本的区别。

具体来说,董仲舒旗帜鲜明地反对战争。董仲舒称:“故王者爱及四夷,霸者爱及诸侯,安者爱及封内,危者爱及旁侧,亡者爱及独身。”[9](卷8P.252)他所主张的“大一统”以“爱及四夷”为先决条件。具体到对匈战略问题,董仲舒虽然承认德治手段无效,但主张改为以重金贿赂的策略。他说:“如匈奴者,非可以仁义说也,独可说以厚利,结之于天耳。故与之厚利以没其意,与盟于天以坚其约,质其爱子以累其心,匈奴虽欲展转,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杀爱子何。”[6](卷94下P.3831)也就是说,非军事手段始终是公羊学理论在谋划“大一统”时的最高原则。

不过,董仲舒提出了“善战”的理论,这是他对理想化战争形态的想象与表述。董氏称“战不如不战,然而有所谓善战”[9](卷13P.250),“善战”富有正义色彩,而且“善战”的结局必然是开创盛世,“伐有罪,讨不义,是以百姓附亲,边境安宁,寇贼不发,邑无狱讼,则亲安”[9](卷13P.365)。这一主张带有明显的先秦儒家思想烙印。

孟子旗帜鲜明地主张仁政、反对战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10](卷7P.283)不过孟子亦未全面否定战争的合理性,在论及武王伐纣时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10](卷2P.221)荀子亦称:“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11](卷12P.324)也就是说,只要符合天下公义,即便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同样带有正义性。但战争绝非常规状态,而是非常之时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10](卷4P.241)。概言之,先秦儒家的战争观表现出强烈的矛盾性,一方面备称“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10](卷14P.365),赞颂王者之征的正义性;另一方面又反复强调战争有巨大伤害性、不可轻为。这种矛盾性在董仲舒的儒学理论中亦被保留下来,并在儒学独尊后每每为好战者利用,建立于道德基础上的非功利的儒家战争思想因而被功利化,沦为战争的道具。[12]汉武帝正是通过对公羊学理论外衣的借用,把自己发动的征伐战争包装为先秦儒家之所谓“至仁”之伐“不仁”、公羊学之所谓的“善战”。

元光二年(前133),雁门马邑豪聂壹上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6](卷52PP.2398~2399)这封上书又一次引发统治集团内部关于对匈战略选择的论争。在这一次御前论辩中,汉武帝鲜明表明自己的征伐主张,并首次尝试以公羊学的“善战”理论为征伐之举赋予正义色彩。汉武帝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境数惊,朕甚悯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6](卷52PP.2398~2399)此处汉武帝备指匈奴之“不义”,表明举兵攻之的正义性。

元光六年(前129),匈奴入上谷,汉武帝下诏称“夷狄无义,所从来久。间者匈奴数寇边境,故遣将抚师”[6](卷6P.165),表明出军征讨为忍无可忍的正义之举。元朔二年(前127)汉武帝口谕李广称:“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6](卷54P.2444)又下诏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1](卷111PP.2923~2924)汉武帝这里明言发兵征讨匈奴含有对无礼失信者代天行罚之义。太初四年(前101),西汉初破大宛,汉武帝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1](卷110P.2917)此处又明言对匈奴之战同时也是雪耻之战,是备受公羊家赞颂的复仇之举,是《春秋》大义下的正义战争。马邑之谋虽不成,却就此拉开了西汉帝国军事征伐匈奴的大幕,“自是始征伐四夷,师出三十余年”[6](卷27中之下P.1427)。这也意味着“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前期实践的开始。

(三)“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初步践行后的思想争锋与理论反思

随着征伐大幕的开启,大规模作战衍生的一系列现实问题随之而至,特别是对民力的巨大消耗引发普遍争议。与汉初诸君爱惜民力截然不同,汉武帝的诸多“有为”之举多耗民力。如为修筑通往西南地区的道路,“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钟致一石”;以军费不足,“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县官,而内受钱于都内。东至沧海之郡,人徒之费拟于南夷”[1](卷30P.1421);又筑朔方郡,“转漕甚辽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虚”[1](卷30P.1422);渡漠击胡,千里远征,经济成本远远超出时人的心理预期。这使得朝廷内外一片哗然。

元朔元年,“东夷薉君南闾等共二十八万人降,为苍海郡;人徒之费,拟于南夷,燕、齐之间,靡然骚动”[13](卷18PP.598~599)。“四夷”来附原本是公羊学家笔下描绘的盛世图景,然而却对社会经济造成巨大影响,这又让时人备感困惑。究其原因,当在于“王者无外”边疆思想此前仅限于理论层面的探索,并无现实先例可循,有着浓重的理想化气息,对于实践中可能遭遇的现实困境预估不足。而现实困境一旦出现,传统边疆思想迅速卷土重来,掀起了关于新旧边疆思想优劣取舍的新一轮论争,思想争鸣、理论反思以及完善也便由此开始。

传统边疆思想的复苏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边疆认知上,轻视、丑化边疆的守旧观念复苏。主父偃认为,边疆之地“地固泽卤,不生五谷”;而边疆之人也与华夏之人有本质差异,“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兽畜之,不属为人”[1](卷112PP.2954~2955)。这种言论与《淮南子》中关于边疆形象的描述一脉相承,其实质是在否定“夷”“夏”互化的可能,也就是否定“大一统”和“有为”思想观念。

一是在“服四夷”的方法途径上,力主仁治、反对征伐。主父偃称:“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他援引秦时旧事说明征讨之策并不能取得预料的成果:“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1](卷112P.2954)他还称“外事四夷”方略所得不足偿所失:“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非完事也。”[1](卷112P.2955)严安认为“外事四夷”之策既非佳策也难以长久:“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1](卷112P.2959)徐乐以为:“间者关东五谷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则民宜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1](卷112P.2957)他还具体指出“外事四夷”可能带来一系列当下之忧。

总而言之,在汉武帝“王者无外”边疆思想践行之后,种种意料之外的质疑与批判之声渐次出现,关于“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合理性的质疑也蜂拥而起。新旧思想再次发生交锋。此次新旧两派之争与此前两次论战的不同之处在于:前两次论争皆发生在“外事四夷”之前,论辩双方均停留在理论探讨阶段;而这一次论辩则发生在征伐四方的边疆战略初步实施之后,但现实成果却与理论预期相差甚远,因而带有强烈的反思性质。一方面,战争成本巨大,而胜负形势未可知;另一方面,作为征伐四方的预期成果,“夷狄”来附反而导致了更大的经济成本。现实困境与舆论喧嚣都在促使汉武帝对“王者无外”思想与实践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进行全面而深刻的回顾与反思。

总的来说,此次论战促使汉武帝认真衡量其“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现实可操作性,并最终决定在原有基础上从理论与实践层面加以完善和改良。秦皇、汉武两帝均致力于以武力征服边疆,而其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唯以进取扩张为能事,后者则以儒学精神为其外衣,借助公羊学理论,根据战略的实施情况进行适时的反思自省和修正重构,故其边疆思想表现出体系化与合理化的基本特征。

二、“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完善与改良

汉武帝以上述论争为契机,对其“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建构的整体性及可行性进行了集中反思与深刻自省,并在此基础上在实践和理论层面加以完善和改良。

(一)中央集权的强化及边疆战略运行支撑机制的建设

有学者指出,汉王朝的边境扩张受到三个因素的制约,即集权帝国自身的动员成本及离心倾向,地理环境以及经济生态,原住人群的政治组织形态。[14]锐意边疆之事的汉武帝意识到,欲真正实现边疆扩张与宇内一统,必须解决以下三个问题。首先,如何保证国内局势稳定,使“外事四夷”再无后顾之忧;其次,如何实现“有为”边疆战略的最佳效果,是否有必要丰富边疆策略;最后,当真正实现“四夷”来朝的终极理想时,如何有效处理善后事宜,使夷夏之间彼此相安而不致矛盾丛生。汉武帝对“王者无外”边疆思想与实践的完善和改良均围绕着以上三点进行。

为稳定国内局势,为此后的边疆战略提供稳定有力的后方保障,汉武帝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举措。元朔二年,主父偃上书称:“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1](卷112P.2961)这就是著名的“推恩令”,旨在进一步分化瓦解诸侯国的实力,以捍卫中央朝廷的绝对权威。汉武帝随即下诏:“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6](卷6P.170)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尽为侯。《汉书·诸侯王表二》称:“武帝施主父之册,下推恩之令,使诸侯王得分户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国自析……长沙、燕、代虽有旧名,皆亡南北边矣。”[6](卷14P.395)可以说,“推恩令”的实施把诸侯王对中央的潜在威胁化解于无形,对稳定内部、巩固统治起到了积极作用。

主父偃的“推恩”之策其实是效仿贾谊众建诸侯的故智,只不过彼此形势有极大的不同。贾谊之时,中央朝廷受到诸侯王的胁迫,亟欲抑制诸王以自解,行之急切而极易引发诸侯王国的激烈反弹;此时,经七国之乱后中央朝廷与诸侯王国力量对比悬殊,双方已成刀俎鱼肉之势,故在推进过程中并无太大阻力。可以说,通过对诸侯王势力的有效抑制,不仅消除了其与边疆“四夷”势力勾结的隐患,而且极大地解除了汉朝进行武力征伐的后顾之忧,守旧派所顾虑的征伐四方而致国家丧败的隐忧自此不复存在。

此外,汉武帝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以适应强化“大一统”皇权的政治需要。如通过退老臣而进新人实现高层官员集团的有序更替,以便更好地掌控国家机器;通过削抑相权、政出一门,使皇权成为“内圣”转化为“外王”的权力运作中枢;设置十三部州刺史,让刺史取代诸侯王成为地方封疆的管理者,这也标志着郡县制的最后形成。[15](PP.116~151)这些举措其实与“推恩令”有一定的共通性,即皆旨在加强中央对国家机器的绝对控制和对疆域的直接掌控。

与此同时,为加强对边疆地区的控制,边郡建设进入快速发展轨道。元朔二年,主父偃上言称:“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1](卷112P.2961)朔方郡因此设立,此后又设立五原郡。元狩二年(前121),汉取河西走廊,又设武威、酒泉二郡,复于元鼎六年(前111)分置敦煌、张掖两郡。北部边郡基本建置完毕后,又辅以边塞烽燧亭障等相应的防御设施,北部边郡整体防御体系建设至是告竣。[16]边郡制度的完善,使得西汉王朝可以最大限度地整合、转化边疆资源,在与匈奴的战略争夺中更好地掌握主动权,为“有为”整体边疆战略的实施提供坚强有力的支撑。

(二)“外事四夷”形式的多元化转变

面对守旧派的激烈反应,汉武帝不得不再次深刻审视“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实践路径的选择问题。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改变以军事征伐为主的初衷,而是在保持军事征伐为主的基础上增加柔性辅助手段,从而丰富了边疆战略体系,实现了“外事四夷”形式的多元化。

敦煌酥油土汉代烽隧遗址出土的木简中有“击匈奴降者赏令”,日本学者大庭脩先生对其进行了整理,赘录如下。

34击匈奴降者赏令(81D38·3)1357

38二百户五百骑以上赐爵少上造黄金五十斤食邑百户百骑(81D38·7A)1361A

大庭脩指出“击匈奴降者赏令”很可能产生于汉武帝元狩二年匈奴浑邪王来降之后。[17](PP.162~172)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击匈奴降者赏令”颁布于汉初而非武帝时期。[18]笔者以为,两种说法之中,当以前说为胜。

元狩二年距离马邑之谋已有12年之久,其时汉军跨漠远征,匈奴颇不堪其苦,战争的胜负形势逐渐倒向西汉,“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1](卷110P.2909)。这是武帝实施军事打击策略后收获的重要战果,汉武帝既要伐功矜能于内,又要诱掖奖劝于外以分化瓦解匈奴余部的斗志,因此对于这一次匈奴附汉事件极为重视。迎降过程中,“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1](卷120P.3109)。汉武帝龙颜震怒的主要原因当是怕细节不谨对匈奴归化产生不利影响,其千金市骨、激励后来之心可见一斑。

汉景帝朝亦有匈奴来降之事。中元三年(前147),匈奴王徐卢等五人附汉,汉景帝“欲侯之以劝后”。周亚夫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则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不过,汉景帝未从其议,悉封徐卢等为列侯。[1](卷57P.2078)从汉景帝与周亚夫君臣的分歧来看,当时西汉中央对归降匈奴似乎并无明确统一的奖励规范。而自汉高帝以来汉廷与匈奴和亲,双方约定以长城为界,各治其民。对于西汉王朝而言,但求边疆无事而已,并无招降匈奴的必要与动力。直到贾谊提出“三表”“五饵”之说,欲以利禄功名、锦衣玉食招诱匈奴,汉朝始有主动招降之意,但其议迄未得行。汉景帝欲以侯爵重赏降者来招诱匈奴,正与贾谊之议相合。由此亦可知,最晚到汉景帝中元三年,西汉王朝尚未出台关于匈奴降附者的奖赏规则。

元朔六年,汉武帝幸雍祠五畤,获白麟奇木,颇以为异。终军解释称:“南越窜屏葭苇,与鸟鱼群,正朔不及其俗。有司临境,而东瓯内附,闽王伏辜,南越赖救。北胡随畜荐居,禽兽行,虎狼心,上古未能摄。大将军秉钺,单于奔幕;票骑抗旌,昆邪右衽。是泽南洽而威北畅也……盖六鹢退飞,逆也;白鱼登舟,顺也。夫明暗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各以类推。今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无外也。若此之应,殆将有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而蒙化者焉。斯拱而俟之耳!”[6](卷64下PP.2814~2817)终军以为白麟奇木之出为承平盛世、国泰民安之兆,尤其提及“四夷”之人将蒙王化,此皆夷夏一统、王者无外之象,汉武帝悦其所言,遂改元为元狩。“后数月,越地及匈奴名王有率众来降者,时皆以军言为中。”[6](卷64下P.2817)此时汉武帝征伐匈奴已历多年,正处于边疆战略即将从单一用武向恩威兼用、刚柔并济的多元化策略转变之际,终军所言是在极力赞颂汉武帝的文治武功之盛。

从“击匈奴降者赏令”的“击”“赏”二字可知,此令之出表明了军事征伐与重金厚赏相结合的边疆战略,这是汉兴以来惟汉武帝朝所独具的。此外,也有研究指出,此击赏令的实施对象为攻击之后的匈奴降者,而非主动来降者。[19]也就是说,唯有汉匈之间发生军事战争以后,此令才有颁布、实施的可能。

凡此种种,都在表明“击匈奴降者赏令”当颁布于汉武帝元狩年间,应当就是在浑邪王归义的元狩二年。从此令的颁布可知,随着时局的变化与发展,汉武帝“外事四夷”的策略手段表现出不断完善、逐渐丰富的发展态势,从单一的极尽军威向恩威并施转变,征伐打击与柔性手段的多元并用成为其边疆战略的重要特征。

(三)羁縻思想的探索实践

前文已述,元朔元年东夷薉君南闾等28万人降汉事件使得汉武帝意识到,一旦真正实现夷夏一统、万方来朝,如何处理好归义“蛮夷”同样是不容忽视的现实问题。

就在这一时期,羁縻思想开始出现并逐渐成为汉武帝边疆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羁縻”一词首次出现正是在汉武帝时期。司马相如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索隐》案:“羁,马络头也。縻,牛缰也。《汉官仪》‘马云羁,牛云縻’。言制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也。”[1](卷117PP.3049~3050)此处指明羁縻是指以有效的手段制御“四夷”。一般认为,传统的羁縻政策应包括三个层次:边疆少数民族与中央王朝通过贡赐、互市、和亲等多种形式保持一定的联系;以夷治夷战略;土流并治或土官的流官化。这三个层次往往互为补充,相互依存,从而构成羁縻政策的完整系统。[20]具体到西汉前期,高帝与匈奴“和亲”以及此后遣使交聘,皆属汉代羁縻思想之先声。

不过直到汉武帝时期,“羁縻”思想始被理论化和制度化。结合汉武帝的宏大理想来看,上述三个层次中的第三个层次最为切合武帝“外事四夷”的初衷。也可以说,汉武帝时期复置属国,使汉代羁縻思想得以兼备三个层次,形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影响着西汉中期的边疆治理实践。

具体来说,羁縻思想第三个层次的构建,缘起于东夷薉君南闾降汉,完成于匈奴浑邪王归降之时。前述汉武帝因迎接浑邪王归降的马匹征集不利欲斩长安令,另有500余人因此事获罪当诛。时汲黯谏称:“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疲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举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浑邪率数万之众来,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臣窃为陛下弗取也。”[1](卷120PP.3109~3110)作为固守传统边疆思想的重要人物,汲黯始终力主和亲、反对军事征伐,尤其无法接受因奉迎匈奴降附而扰民罪民。汲黯的看法在黄老学说尚未完全消散的舆论氛围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当时关于降附匈奴的安置政策并无定制,临时性安置又以成本巨大、缺乏民众的广泛支持而难以持久。因此,汉武帝最急迫的任务是建立妥善安置归降“四夷”的长效机制。这也是羁縻思想三个层次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因为无论交聘手段抑或“以夷治夷”之术,皆建立在“夷夏之辨”格局基础之上,而“夷附于夏”之后如何妥善处理,有待于进一步的理论探索和实践。

复设属国成为破解这一困境的重要举措。浑邪王入降后,“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户,为漯阴侯……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1](卷111PP.2933~2934)据《汉书》记载:“武帝元狩三年昆邪王降,复增属国,置都尉、丞、候、千人。属官,九译令。”[6](卷19上P.735)秦时已有属国,武帝“复增属国”实际上是属国机构的一次改革,所谓“复增”并非数量上的增加,而是增设了一级新的属国机构。[21]匈奴此次降附者4万余人,分为五属国,置于边地。

从此以后,属国设置成为常态。其基本原则是“因其故俗”,属国之民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有的组织及生活方式。属国的设置综合考虑了地理气候、生产方式等多方面因素,而经济成本以及运作成本的合理控制也在设置属国的过程中得以体现。此后,属国在管理方式、运行机制等方面逐渐趋同于汉郡,最终完全郡县化。可以说,属国的设置及其最终实现郡县化,使得边疆地区由缓冲区域逐渐转变为帝国领土。这一明晰的发展路径为此后羁縻思想的发展和实践指明了方向。

除设置属国,汉武帝时期羁縻思想的前两个层次同样完成了理论化和制度化。如建元三年,张骞通使西域,欲与大月氏结盟;元封中,细君公主远嫁乌孙。此类事件既属于第一层次的交往交流,又属于第二层次的“以夷治夷”。

汉武帝时期的羁縻思想继前人之故智,开历史之先河。汉武帝以武力拓边,广地万里,对不同地区实施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羁縻之策,使“广地万里”的局面更加稳定巩固。[22](P.62)可以说,羁縻思想不仅进一步完善了汉武帝“王者无外”边疆思想体系,而且逐渐成为此体系的核心指导理念。羁縻政策作为德治思想的具体实践形式,与军事征伐共同构成了汉武帝多元化的边疆战略体系。

结语

经文景两朝的经营,西汉国力日盛,为汉武帝时期创建和实施“有为”边疆战略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而学术思想的复兴,更使儒学昌盛成为可能,为汉武帝建构“有为”思想体系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汉武帝的“王者无外”边疆思想,以创建公羊学描述的王道社会为终极追求,在国家形态完备、汉民族族属意识强烈的情况下,表现出极大的感召力。在实践中,汉武帝用公羊学的理论为军事征伐赋予合理性解释和正义色彩。以元光二年的马邑之谋为起点,西汉的边疆战略正式进入到“有为”时代。不过,由于并无经验可以借鉴,这一思想一经实践即遭遇到诸多现实困境。“有为”边疆战略的合理性、必要性以及实施途径均受到传统守旧势力的指责与质疑。对此,汉武帝通过对现实困境的剖析和既定方针的反思,在秉持“大一统”这一基本原则的前提下,结合当时的边疆现实,对“王者无外”边疆思想进行全面的修正改良。如通过制度建设进一步稳定国内局势,为“外事四夷”提供了坚实的现实条件;在军事征伐之外,增加了柔性辅助手段,使实现路径多元化;最为重要的是通过复置属国等一系列改革手段,解决了“四夷”来附之后的现实问题,从而使“王者无外”边疆思想具备了长期实践的基础,为此后数十年“外事四夷”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有力的制度保障。汉武帝对“王者无外”边疆思想的完善改良实现了理论阐释与现实可操作性的完美互融,从而真正开启了西汉的边疆“大有为”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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