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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经典与反思经典

2021-12-28吴凤霞

关键词:资治通鉴史书中华书局

吴凤霞

(渤海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辽宁 锦州121013)

《中国古代多民族史学发展与史学批评(辽夏金元时期)》是瞿林东先生主编的七卷本《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的第五卷。在撰写这一卷时,笔者感受最深切的是,这一时期的史学批评,除了因少数民族的一些代表人物参与而凸显出鲜明的多民族特色之外,各族有识之士关于史学问题的探讨几乎都与经典之作息息相关,研读经典与反思经典是其时史学批评的基本特征之一。本文在此试举例予以论说。

一、研读经典之风尚

中国古代史学经过先秦秦汉与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的发展,形成多部重要的经典之作,诸如《春秋》《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南史》《北史》《贞观政要》等。至宋代,史学更加昌盛,纪传体史书《旧五代史》《新唐书》《新五代史》相继问世,同时,编年体史书又以《资治通鉴》为代表而大放异彩。这些优秀之作在辽夏金元四代备受各族有识之士的重视。辽代人的文献往往以“耽味儒书”①(辽)邢明远:《耶律羽之墓志》,见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博览经史”②(辽)陈觉:《秦晋国妃墓志》,见向南辑注:《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41页。等词语称赞有学问的人。辽代皇帝、皇子及贵族子弟的教育也以学习经史为主,所以萧韩家奴受诏以契丹文译书,他翻译的是三部史书:《通历》《贞观政要》《五代史》③(元)脱脱:《辽史》卷103《文学传上·萧韩家奴传》,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598页。。西夏曾向宋朝求九经与《唐史》《册府元龟》等书④(元)脱脱:《宋史》卷485《外国传·夏国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4002页。,也曾以西夏文翻译《孟子》《孝经》《贞观政要》《类林》⑤聂鸿音:《补〈西夏艺文志〉》,《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0年第6期。。金代正隆元年(1156)的科举考试,规定从五经、三史正文内出题,明昌元年(1190)后,又进一步扩大考试范围,从六经、十七史、《孝经》《论语》《孟子》,以及《荀子》《扬子》《老子》内出题⑥(元)脱脱:《金史》卷51《选举志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215—1217页。,前后都把经史典籍列为主要内容,致使通经读史者既有汉人又有女真、渤海、契丹人。在金代诸帝中,金世宗完颜雍尤其喜欢读史书,他认为史传之书开卷有益⑦(元)脱脱:《金史》卷8《世宗本纪下》,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14页。。金朝也陆续以女真文翻译了多部经史之书,包括《尚书》《春秋》《史记》《汉书》《新唐书》《贞观政要》等⑧参见《金史》卷8《世宗本纪下》,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3页;《金史》卷51《选举志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222页;《金史》卷99《徒单镒传》,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317页。。元代各族儒士仍然以研治经史为学术正途,科举考试紧紧围绕“四书五经”出题,《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帝范》《大学衍义》等书被译成蒙古文在蒙古人中传播。可以说辽夏金元时期各族知识阶层的成长得益于儒家经典之作及前代史书的熏陶,他们在品鉴与反思经典中获得教益,理论意识不断增长,思想境界有所改观,展现出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意义,史官、史家更是从中体会到史学文化的精髓。

二、评论纪传体史书,申明修史体例

辽朝人对五代史很感兴趣,辽道宗朝文士刘辉翻阅欧阳修所撰《新五代史》,对欧阳修列置契丹族历史于《四夷附录》中颇为恼火,愤而向皇帝上书,指责欧阳修“妄加贬訾”“妄意作史”①(元)脱脱:《辽史》卷104《文学传下·刘辉传》,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604页。,请求将宋朝初起事迹也附录在国史中。其实,刘知幾在《史通·曲笔》中对同时存在的政权彼此关系如何记载问题已有论及,他提到:“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载诸移檄,用可致诬,列诸缃素,难为妄说。苟未达此义,安可言于史邪?”②(唐)刘知幾:《史通》卷7《曲笔》,见(清)浦起龙:《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7页。但在中国历史上多政权分治的时代,修史者往往难以超越政治立场而公正地书写敌对之国的历史,大文豪欧阳修也不免站在宋方立场而写史,所著之书在书写体例上确实有贬低契丹辽朝的主观意向。而刘辉的批评已不仅仅针对史家立场,更主要的是涉及到作史的笔法问题,所针对的是《四夷附录》“契丹传”的褒贬之“妄”与记述之“妄”。

金代有关“正史”的评论以王若虚最有代表性。他撰有《〈史记〉辨惑》《诸史辨惑》《〈新唐书〉辨》等专篇,讨论的问题包括采摭、取舍等史料搜求和运用问题,也有议论、载事、姓名等具体表述与书写规范的问题。王若虚认为采摭要有一定的章法,应该取信、舍疑、弃奇。他强调信史绝对不是“一己之书”,“发其私愤”不可取③(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19《〈史记〉辨惑》(十一)“杂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页。,主张议论须秉承公正无私的态度。他列举具体史事的记载和历史评论,又有合理与否和近人情与否的判定,诸如“于理乃通”④(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10《〈史记〉辨惑》(二)“采摭之误辨(下)”,胡传志、李定乾校注,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页。“切于义理”⑤(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11《〈史记〉辨惑》(三)“取舍不当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合乎人情之常”⑥(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2《五经辨惑》(下),胡传志、李定乾校注,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等。人情与义理的兼顾,表明他所探讨的史学规范又是比较通达的。至于史文表述,他也反对过于润色以致失去本真,为此,他严厉批评过《新唐书》的撰者之一宋祁(字子京)。他称宋祁做得太过分,“虽诏敕章疏类皆变乱以从己意”,至于诗句谚语、古今成言都有芟改。⑦(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24《〈新唐书〉辨》(下),胡传志、李定乾校注,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页。关于历史人物的姓名称谓,他指出《左传》《史记》都有前后不一、多名互见等问题。总之,他以读书札记的形式所言明的史书体例颇具启发意义,对于著史者和读史者均大有裨益。其评史诸论,“世以刘子玄《史通》比之”⑧(金)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见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46页。,说明他是得到时人认可的史学批评家。

元代人关于纪传体史书,专门进行探讨者更多,比如刘因的《叙学》一文,即对元代以前的“正史”皆有所评议。他肯定司马迁的创法立制,认可《汉书》与《史记》的成就不相上下,认为《后汉书》书如其人,“诡异好奇”,但论赞写得好,“情状有律”。他批评陈寿写史,“任私意而好文”,且过于简略,以至于《三国志》掩盖了一代英伟之士的事迹。他指责《晋书》过繁。在刘因看来,《南史》《北史》可称得上佳作,“遣辞记事,颇为得中”。《隋书》则有“浮于言”的地方。《旧唐书》“文不称事”。《新唐书》议论“纯正”,但为文有言过其实者。至于《旧五代史》远不及《新五代史》①(元)刘因:《叙学》,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464(第1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页。。朱右所撰《史概》也集中评议了前代正史之作。他认为《史记》《汉书》都可为后世范例,尤其是《史记》,“卓然为史氏宗”。而《后汉书》《三国志》《晋书》都有不得体之处。《新五代史》立例寓褒贬,为法甚精,笔力驰骋,无驳杂之病,只是纪例精密不及《史记》②(元)朱右:《史概》,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1549(第50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574—575页。。梁寅的《史论一》同样论及十余部“正史”,他力图从多个角度审视一部书的优劣。他肯定《史记》搜求史料的广泛与详略相因,称许为“纂述之详”与“立例之精”。同时,他也批评《史记》的“不核之过”与“予夺之失”。他认为司马迁对史料的审核和人物的评判都存在一些过失,今天看来,他虽然生活在距离司马迁时代一千余年之后,但他的思想境界确实不及司马迁。他认同范晔对班固叙事的评价,但对《汉书》设立《古今人表》不赞同。梁寅在正统观念指导下,对于《三国志》贬抑刘备、以魏为纪的做法非常不满,他认为陈寿徇私,“非公论”,赞赏欧阳修《新五代史》师法《春秋》而表彰忠义。他对于南北朝时期所修诸史没有用心去研究,转引他人之论而推断“南史之谬”,因鄙视魏收《魏书》而推测北朝史也不足称。至于《晋书》,他认为出于文士之手,“好采诡异”“语多骈丽”。唐朝所修《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他认为都有失实之处。比较两《唐书》,他肯定《新唐书》的史料价值高于《旧唐书》,但不认为文省于旧史的做法可取,也指出在编次上因非一人之作也有问题。③(元)梁寅:《史论一》,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1512(第49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63—468页。梁寅对于前人关于诸史的看法颇为熟悉,受理学思想和正统论的影响,他对史书和史家的评价不免偏狭,但他的见解对于了解纪传体史书的基本书写要术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元末,翰林国史院受命编纂《辽史》《金史》《宋史》。在开始撰稿之前,修史官员对前代纪传体史书的体例进行了认真研究,《三史凡例》体现出择善而从的特点。它也是一篇基于实践而综合评定前代史书的典范之作。其中,《帝纪》部分的书法,明确提到“准《史记》《西汉书》《新唐书》”,而各国称号等事,则依据《南史》《北史》。这里所标明的范本,当是修史官们公认的书写较好的著作。至于《志》《表》部分,仅指明取舍原则:“取其重者。”《列传》部分强调设立五类人物传:后妃、宗室、外戚、群臣、杂传。也就是说,列传重点记载社会上层人士。其中,前三类为皇亲国戚,第四类为“群臣”,也是政权的执政者。唯有第五类“杂传”,可超越等级,似可为不同类型的人作传,当然,他们必然也是有社会影响之人。值得重视的是,在《列传》凡例中,突出标明了两种情况的处理原则:一种情况,关于“群臣”列传系列中需要注意的专传、类传、合传的分类问题,即对于“有大功者”予以特别表彰,“虽父子各传”;其余或者以类相从,或者数人共为一传。另一种情况,关于人物传中记事容易引起争执的问题,包括“三国所书事有与本朝相关涉者”,不可擅自裁定,“当禀”;“金、宋死节之臣,皆合立传,不须避忌”,这一点显示了元朝的气度,也表明了求实的态度及树立忠义之风的愿望;“其余该载不尽,从总裁官与修史官临文详议”,这一条则是赋予总裁官和修史官以裁定其他争议的权力。最后,“疑事传疑,信事传信,准《春秋》”①(元)脱脱:《辽史》附录《三史凡例》,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717页。,则确定了修史奉行的基本准则,即如《春秋》一书一样客观书写史事。短短的《三史凡例》,反映了元代史官研究前代史书的心得,所确立的各部分书写的范本与修史准则,是史官在全面研读纪传体史书基础上得出的理性认识。

三、称颂《春秋》《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著述,阐扬其意旨与风范

元代专研《春秋》者众多,研究成果蔚为大观②(清)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列举元代《春秋》著述有119种之多,作者多数为名儒,如袁桷、郝经、吴莱、吴师道、黄泽、许谦等。。他们往往尊《春秋》而贬三传,认为《春秋》深邃,内涵丰富,三传难以企及。郑玉所撰《春秋经传阙疑》便表达了这样的思想③(元)郑玉:《春秋经传阙疑序》,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1429(第46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320—322页。,徐之纲、赵汸也有相近的认识④参见(元)袁桷:《滕县尉徐君墓志铭》,见杨亮校注:《袁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375页。(元)赵汸:《春秋属辞序》,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1665(第54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17页。。《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在金元时代都有较多的阅读者,这与金元皇帝积极倡导有直接的关系。金熙宗完颜亶在朝堂上与大臣讨论《贞观政要》的内容,认为该书可成为君臣学习理政的范本,指出,“见其君臣议论,大可规法”⑤(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82页。。金世宗完颜雍认为,《资治通鉴》“编次累代废兴,甚有鉴戒”,进而称赞司马光的“用心”⑥(元)脱脱:《金史》卷7《世宗本纪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4页。。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认为,《贞观政要》“有益于国家”⑦(明)宋濂:《元史》卷24《仁宗本纪》,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544页。。元人因重视《资治通鉴》,视之为治国理政的教科书,节译《资治通鉴》为蒙古文,更有多达十余种的研究著作,使《通鉴》学呈现昌盛局面。其中,有人着眼于《资治通鉴》善择与疏通,如戴表元赞扬《资治通鉴》贯通古今之功,朱德润认为《资治通鉴》继承了《春秋》的义例,改变了“班、马旧史之习”⑧(元)朱德润:《跋司马温公于范忠宣手贴上书通鉴稿》,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1275(第40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535—536页。。可见,他们对一部优秀史学著作的评价,一方面注意它在历史编纂学上的影响,另一方面更看重它的社会功用。在众多《通鉴》学成果中,《资治通鉴纲目》最受好评,也是元代史学批评的特别现象。究其原因,多数元代人认同《春秋》记事寓褒贬于其中的书法,并且重视史书正统观念的表达,以及别善恶、明是非等思想的鲜明陈述。这是元代正统之论盛行背景下多数儒者所追求的史学表述风范。

由致敬经典而研读经典,再由研读经典而品鉴经典,进而确定写史准则、表达经世思想、领悟是非标准,辽夏金元时期的各族有识之士从传承经典着手,开启了务实且不断推陈出新的史学批评之路,在彰显经典之作恒久魅力的同时,也成就了辽夏金元多民族文化认同的根本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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