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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史学批评中的重编年

2021-12-28

关键词:编年资治通鉴中华书局

李 凯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史学批评研究在近代曾同史学史一起成为梁启超构建近代史学学科的研究内容。瞿林东先生较早关注史学批评研究,1994年曾出版专著《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并长期致力于史学批评研究,2020年他主持编纂的《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七卷本)出版。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研究能够增进对古代史学的认识,是充分发掘古代史学遗产的需要。史学批评为古代史学的特色之一,围绕史学问题的正反辩难,其理论成果在不断丰富,其研究可以深化对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认识深度,完善中国古代史学的理论体系。《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七卷本)梳理了不同时期史学批评的主题及其特色,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推进学界对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关注与研究。笔者有幸参与第四卷的编纂,在此过程中积累了部分有关宋代史学批评的新思考与新认识。

瞿林东先生曾总结:“两宋时期,史学批评获得多方面的成就,在理论上和方法上都呈现出繁荣景象。”①瞿林东:《两宋史学批评的成就》,《河北学刊》1999年第2期。宋代史学批评在创新的同时,却关注部分旧问题。宋代对编年与纪传之争关注颇多,且多重编年轻纪传。《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第四卷《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兴盛(五代两宋时期)》在论述此问题时偏重于具体观点的分析,本文尝试从宏观视角论述其同宋代史学的联系。

一、编年与事实

编年与纪传之争在宋代流行之广,可从文集中策问的讨论内容得以印证。文集多汇集时代思想,其中策问尤为科考读书人所看重。慕容彦逢曾在文集中出策问,提出如何认识纪传“失史之法”②(宋)慕容彦逢:《摛文堂集》卷12《史材》,见《全宋文》(第136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219页。;毕仲游则于文集中存有策问,考察怎样理解纪传“后世遂不能加”乃是“马迁之良法”③(宋)毕仲游:《西台集》卷6,见《全宋文》(第111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8—89页。。这种文集中策问题目的出现是史学问题向社会传播扩散的一种证明,表明宋代文人对于编年与纪传之争的重视。

近代刘咸炘曾指出,宋代“好编年之严,而昧纪传之广”④刘咸炘:《刘咸炘论史学》,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页。,认为编年与纪传之争受当时流行的春秋学影响。宋代春秋学同经学关系密切,但《春秋》既包含有经的意义,又具有史的性质。宋代重编年虽有经学的因素,但背后也有很强的史学背景。

编年与纪传之争同宋初史学反思相关。五代史学粉饰统治与时局混乱的矛盾,使得宋初掀起了对纪传正史的反思。宋初柳开称:“凡为史之任,在乎正其得失,而后为褒贬之。得失此不能正,况其褒贬乎?”⑤(宋)柳开:《柳开集》卷3,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0页。可见,他认为前史事实与评价皆有可议之处。王禹偁《五代史阙文》、陶岳《五代史补》先后批评五代史书记述事实的缺略,进而尹洙作《五代春秋》、王沿撰《唐志》,皆深受《春秋》影响,而改撰旧史,孙甫概述纪传“不若编年体正而文简”①(宋)孙甫:《唐史论断序》,见《全宋文》(第25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页。,至欧阳修著《新五代史》学习“春秋笔法”,借鉴编年,对纪传正史从事实、褒贬、文采提出批评,达成了学习《春秋》而改写正史的目的。

此番争论中,受经学影响者多重视褒贬,而受史学影响者则强调事实。前者重编年意在突出褒贬价值。王晳称:“皇甫湜以为编年不若纪传,至云《春秋》之作,则须《左传》、《国语》,何其浅陋之甚哉……(《春秋》)所书之事,圣人之法度备矣,才识周矣,褒贬精矣,劝戒尽矣。奚复孜孜然,如左氏、司马迁之流,务多取以为胜者耶?”②(宋)王晳:《春秋皇纲论》卷1,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1—132页。后者轻纪传多批评正史事实不足。对于传统纪传正史事实记述不足的批评,推动了宋代史学考证质疑精神的发展。对唐五代事实记述缺略的反思,促进了宋代对于笔记小说、金石碑刻等史料的利用,欧阳修明确提出“以碑考传”③(宋)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5《唐徐王元礼碑》,见《欧阳修全集》卷138,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199页。。类似近代陈垣总结的“校勘四法”在宋代不乏应用,版本校勘的意识开始流行。在这一背景下,宋代出现了大量考证专家,如吴缜、司马光、李焘等。《学林》《靖康缃素杂记》等考证类笔记不断涌现,乃至周必大对李焘考证之学产生“易差难精”④(宋)周必大:《文忠集》卷52《毛拔萃洵文集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57页。之感。在这种对纪传正史事实的批评比较下,宋代编年体著作《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多以考证精详与记述广博而著称,自觉重视事实考证。

这种重考证的史学意识促使宋代史家进一步分辨《春秋》的性质问题。吴缜不满欧阳修在学习《春秋》改写纪传正史的过程中过分强调褒贬的作用,指出修史三要素中“事实”为先,“事实未明”则“失为史之意”⑤(宋)吴缜:《新唐书纠谬序》,见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759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9页。。司马光在论述《资治通鉴》起讫时虽表示“(《春秋》)经不可续”⑥(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卷5《编年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00年版,第211页。,但又处处模仿《左传》,楼钥指出“光之此书实继《左氏传》”⑦(宋)楼钥:《攻愧集》卷25,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34页。,表明《通鉴》乃是继承《春秋》史的传统。苏辙《古史》视《春秋》为史书,“凡《春秋》之事当从史”⑧(宋)苏辙:《春秋集解》卷1,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页。,反以此考证纪传正史古史事实的失误。郑樵称“凡秉史笔者,皆准《春秋》,专事褒贬。夫《春秋》以约文见义,若无传释,则善恶难明。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彰,无待美刺”⑨(宋)郑樵:《通志总序》,见(宋)郑樵《通志》,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页。,指出《春秋》是以史事彰善恶,无须假借褒贬评价。可见,宋代重编年的倾向是受到了春秋学影响,但其中也包含着史学的因素。

二、编年与会通

重编年的倾向激发了宋代的会通意识。欧阳修不满五代史书,其在《新五代史》中创《死节传》《一行传》等,但他不敢为韩通立传被批评为“第二等文字”⑩(宋)周密:《齐东野语》卷13,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4页。。宋代反思纪传正史朝代自立正统的做法,欧阳修著“正统论”,即源自不满史书对五代正统的混乱认识,意图提出会通古今的标准。郑樵批评班固断代纪传割裂历史,“自班固以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虽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损益,会通之道自此失矣”①(宋)郑樵:《通志总序》,见(宋)郑樵《通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页。。宋代编年与纪传的比较,多指出编年长于会通,认为纪传优点在记人广博,于会通有所欠缺,难窥历史兴衰大势。孙甫曾批评纪传“《唐书》繁冗遗略,多失体法,事或大而不具,或小而悉记”,赞扬编年“观高祖至文宗《实录》,叙事详备,差胜于他书,其间文理明白者尤胜焉”。②(宋)孙甫:《唐史论断序》,见《全宋文》(第25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页。张方平称:“迁既破编年为纪传,缉补旧闻……而于帝王之序,国统大体,反为差戾。”③(宋)张方平:《张方平集》卷18《三代本纪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5页。章如愚言:“编年之法,具一代之本末……纪传多载奇怪不经之语,而编年则不可泛纪也。”④(宋)章如愚:《山堂考索》续集卷16,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10页。学者们对纪传的批评,寄予着对编年会通的期望。司马光著《资治通鉴》秉持这种批评倾向,指出纪传博而寡要,不如编年会通古今、关切兴衰。司马光谓:“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前后有伦,精粗不杂。”⑤(宋)司马光:《进书表》,见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9607—9608页。他在《稽古录》中更是计划编撰从上古至宋英宗时期的年表,意图补齐《资治通鉴》在会通断限上的缺陷。

编年重视会通的意义在于经世。编年在会通中更易展示历史兴衰,从而使人们能够在历史的发展趋势中吸取经验教训。吕祖谦称:“独《资治通鉴》用编年法,其志一人一事之本末,虽不若纪传之详,而国家之大体,天下之常势,首尾贯穿,兴废存亡之迹,可以坐照此观史之咽会也。”⑥(宋)吕祖谦:《读书记》,见魏齐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106《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54页。朱熹谓“司马温公受诏纂述《资治通鉴》,然后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事,编年系日,如指诸掌”⑦(宋)朱熹:《晦庵集》卷81《跋通鉴纪事本末》,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77页。。这样,编年体在重视会通中自然而然地把对历史兴衰的分析落脚于现实的借鉴上,正如司马光总结的《资治通鉴》之宗旨,“穷探治乱之迹,上助圣明之鉴。功大力薄,任重道悠”⑧(宋)司马光:《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卷57《谢赐资治通鉴序表》,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468页。。在这种经世思想下,编年体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都具有鲜明的借鉴目的,意在讨论宋代兴衰。

三、编年与经世

重编年着眼经世,侧重会通,是源自史学对客观事实的重视。《通鉴问疑》《通鉴释例》中论述了诸多司马光与刘恕关于《资治通鉴》编撰笔法的讨论,司马光曾考虑带有正统的笔法,“不然则依宋公明《纪年通谱》,以五德相承,晋亡之后,元魏继之”⑨(宋)刘羲仲:《通鉴问疑》,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4页。,但是如此会带来历史记述的矛盾,“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⑩(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69《魏纪一》,魏文帝黄初二年四月丙午,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2186—2187页。会通意识下以事实为基础的史书撰述,反对正统褒贬的立场。宋代史学重视事实,进而产生三苏的经史并立思想,认为“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⑪(宋)苏洵:《嘉祐集笺注》卷9《史论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29页。,乃至要求在史学的领域内排除经学的立场。苏轼言:“天下以诈力相并,其道术政教无以相过,而能者得之。”⑫(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魏武帝论》,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3页。三苏对历史发展的认识更趋于客观,排除道德仁义的局限,更多以权谋功利的视角分析历史,在宋代被批评为“战国纵横之学”。

史学重编年侧重兴亡衰败的事实借鉴同理学重编年强调义理道德的褒贬规劝发生矛盾,这刺激了宋代重编年之论。宋代理学家提出“无所为者天理”①(宋)张栻:《南轩集》卷16《汉家杂伯》,见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外编》(第4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页。,意图构建一个贯通自然界、人类社会与内心思想的义理世界观。他们认同重编年中关于会通古今的历史观。只是这种会通背后的规律大势是史学的客观还是理学的义理尚有争论,理学家进而对史学的重编年提出质疑。胡大壮《读史管见序》称:“司马文正所述《资治通鉴》,事虽备而立意少。”②(宋)胡寅:《读史管见旧序》,见(宋)胡寅:《读史管见》,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页。二程认为读史或至“玩物丧志”③(宋)程颢、(宋)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3《二先生语三》,见(宋)程颢、(宋)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0页。,王安石则有《春秋》“断烂朝报”④(宋)苏辙:《春秋集解引》,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页。之叹。朱熹认识到编年与纪传的各自优劣,但他在肯定司马光《资治通鉴》的同时,又批评《资治通鉴》的客观立场,另创纲目体。朱熹的立场在同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辩中吐露鲜明,指认陈亮乃是三苏一派。至叶适总结“史法”之论,认为古之史法强于今之史法,批评司马迁变古之史法,“甚矣!迁之自劳而启后世之烦且杂也”⑤(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19《史记》,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69页。,他不满纪传记事繁而寡要,推崇孔子修《春秋》之法,指出其核心在于“凡操义理之柄者,皆得以是非之”⑥(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9《春秋》,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17页。,古之史法优于阐发义理。近代蒙文通指出:“抗衡朱氏”的吕祖谦“偏于史”,其学术“远接苏氏”,梳理出北宋以来理学与史学的冲突,“庆历而后,程、王二派皆卑视汉唐,故轻史学,北宋史学一发之传,则系于苏,故至南渡,二李、三牟上承范氏,史犹盛于蜀”。⑦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2页。他指出“三苏”的史学同义理之学相对,至南宋引起了吕祖谦、陈亮等同朱熹义理之学的争论。宋代在重编年的倾向下,是从客观或义理的角度梳理会通,还是从功利或道德的立场经世致用,学者们见仁见智,而这些不同的观点又进一步促使南宋史学与理学对编年与纪传掀起了新的讨论。

宋代史学批评是在融汇旧问题的过程中赋予其新史义。吴缜在旧词信史中赋予其事实、褒贬、文采三者的和谐状态,即所谓“编次事实,详略取舍,褒贬文采,莫不适当,稽诸前人而不谬,传之后世而无疑……可以号信史”⑧(宋)吴缜:《新唐书纠谬序》,见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759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7页。。曾巩在良史的内涵中增加了更多内涵:“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⑨(宋)曾巩:《曾巩集》卷11《南齐书目录序》,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7页。编年与纪传之争虽然为旧问题,但是在宋代讨论中赋予了很多新史义,这些新史义带有时代的精神,反映出宋代重视客观、强调会通及突出经世的史学趋势。重编年轻纪传的批评风气,在宋代受到春秋学影响,其背后具有强烈的史学背景。正是宋代史学在重编年中对事实的重视,引发了理学关于重编年的回应。宋代编年与纪传之论争,促进了编年体在宋代的不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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