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身份与乡土历史的重构
——析长篇小说《乡村医生纪年》
2021-12-28孙婧
孙 婧
(成都理工大学 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610059)
20世纪以来,“乡土”成为中国文学描摹的重要对象之一,农村、农民、土地和乡村的民俗风情交织在“乡土文学”的图景之中。文学中的乡土叙事保持了对乡土本身的“连续”意义,不同的是不同的作家对乡土采取了不同的视角来建构意义。
一、乡土与人类精神的自我救赎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的。”①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乡土一直是中国作家关注的重要题材,鲁迅、王鲁彦、萧乾、许杰、许钦文、彭家煌、黎锦明、台静农乃至萧红,都对乡土充满了深刻的批判,他们以批判、启蒙的立场和视角剖析着农村和农民的迂腐、封建与不堪,发挥了乡土文学特有的审美与文化功能。20世纪30年代,鲁迅曾这样描述“乡土文学”:“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②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见《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7页。可以说,鲁迅在乡土思念和乡土批判的维度上整合而成了新文学初期乡土文学的向度。其后的几十年间,从在政治权力话语规范的引领下乡土文学注入了政治因素,到作家在乡土批评与田园牧歌的二元反思当中徘徊游移,传统乡土文学的启蒙立场逐渐式微。
近30年来,中国乡土文学经历了前后转型的流变过程,构成了乡土文化的启蒙现代性话语。如果以新世纪作为重要的时间分期,乡土文学在这之前和之后有一个重要的转变。新世纪以前,按照时代之间的延续性,知识分子都脱离不了站在思想启蒙的高处指点乡土的叙事视角。步入新世纪,市场经济以利益为手段,吸引广大农民涌向城市,并且以城市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的重要位置。这种通过价值交换建立起的现实社会秩序,引发了诸多问题,理想和记忆往往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也成为文学当中乡土书写的新的生长点。因此,从新世纪开始,文学关注的对象发生了位移和暗转,使乡土带有了更大范围内的文化意义,即在原初的启蒙意义之外,形成了批判、反思和田园牧歌式的精神追求。它们对传统主义不断吟唱,乡土就成为了理想化的记忆或是有关理想的记忆。这时候,乡土文学通过对现代化的抵抗呈现出怀旧的色彩,以理想化的怀旧情怀去批判现实的社会状况。作家以富于田园牧歌情调的民间想象书写他们记忆中的乡土,将民间作为反思现代社会的支点,在愤怒与挣扎中试图完成人类的自我救赎。
之所以发生这一重要的转变,就在于作家创作视角与价值立场的转变,或者说是根本关注点的不同。新世纪以前,作家站在了启蒙的神坛,知识分子从精英立场以文化批判者的眼光审视,发出了启蒙和批判的呼声。新世纪以后,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一些作家的政治理想跌落了。因此,有别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小说聚焦于“乡土”(地方特色)和“乡愁”的文化母题,新世纪以后的乡土文学以自己的方式缅怀理想。作家退出了启蒙的神坛,站在了与民众等同的位置重新书写乡村,而不是简单地标示身份。当乡土成为怀旧的对象而蒙上怀旧色彩的时候,就表明人们意识到需要以一种新的价值确认的方式来回顾。这种价值取向的形成,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精神主体的巨大变化密切联系在一起。它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和、人与土地的亲密、人与自然的和谐。作家以体恤和关怀的文化姿态传递着对乡土世界的复杂情结。
黄各华、黄晓荣的长篇小说《乡村医生纪年》,以近20万字的篇幅叙述了一个乡村医生的经历。不是卡夫卡《乡村医生》对人的“此在”之孤独存在的荒谬性言说,也不是范小青《赤脚医生万泉和》对人类精神家园的无力回望,黄各华、黄晓荣笔下的那些赤脚医生,带着善良、朴实、温情,以迥然不同的弱化的文化符码与土地融合,在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中,深刻把握着个体与乡土在地关系的历史和当下意义。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关于土地、关于一个贴着土地生存的乡村医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来自于江西农村的黄家村,他本身处乡土,与同学汤绍光、戴力军、陈芳元一起做着上大学的梦。怀着对理想的美好期待,黄纪年回到郭坪大队,先是做乡村教师,后来又与宋松茂、黄莲香组建了卫生所。从办公桌、药品柜、竹床、板凳、出诊箱的购置到《赤脚医生手册》的学习,从面对村民患病无力救治的经历到在县医院进修的见识以及医疗知识、药物知识、临床诊断的完善成熟,黄纪年遭遇了乡村医生所遭遇的一切。在具体的行医过程中,黄纪年与其所处的乡村环境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以悲悯和责任,将一个想象的乡村转化为个体与之沟通交流的场域。沿着时间和历史行走的还有理想的同行者,即宋松茂、娇娇、万菊爱、香妹、黄书记、施文龙等众多人物。他们在各自的命运中,演化出了与土地结缘并行走生活的故事。“乡村”有强烈的物理空间的含义,在《乡村医生纪年》中,郭坪大队是故事发生的空间,也是人物与命运、与空间发生关系的焦点。作为乡村医生的黄纪年的行医之路,与乡村有大量无法确定的在地关系。他拜师黄美兰学习接生技术、到县血防站参加春季血吸虫病治疗、在县医院进修、在生产队普查血丝虫病、在上饶医疗队做赈灾医疗、报考中医函授班……这一切均与乡村息息相关。在此,土地既是“能指”也是“所指”,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力量。
作者在《后记》中说,书是断断续续写完的,但故事却还远远没有讲完。回首40年的风雨历程,小说似乎成为现实的渐进线。乡村的场景与人物带着真实的质感,成为追问个体与生存、历史与时代的巨大隐喻。
二、个体的生存意识与身份焦虑
“有时候,词义的含混和内涵的过于宽泛,都会妨碍对具体现象的深入探讨。”①陈思和:《自然主义与生存意识》,《钟山》1990年第4期。“个体”和“生存意识”是两个复杂的概念,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我们首先要对这两个概念作一界定。
个体是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特定主体,具有独立自由的生命意志。海德格尔则强调了对于人类生存本体而言的个体的重要性。他提出的“此在”,意即此时此地的存在,就是人的具体的现实的存在。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解,人是日常生活的,是大众的,人就在日常生活中本真地存在着,因此人是日常中历史性的存在。海德格尔的理论,揭示了人的独特性存在,“这些存在者一个在另一个‘之中’。他们作为摆在世界之内的物,都具有现成存在的存在方式”②[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63页。。他们“依寓世界而存在,其中可切近一层解释出的意思是:融身在世界之中”③[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64页。。海德格尔对“存在”的阐释要点以人是被动的、不自由的挑战了康德的主体性,即人的生存具有有限性,对人的解释也有客观的限制——人受社会文化、权力的限制。但他将个体提升到了人的生存本体的高度。所以,“个体”不但是指在一定社会关系中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能力和作用的个人,还包括生存中的个人,而这些,都隐含在日常生活之中,通过日常生活这个载体去明确人的价值,将人看成独立的存在。
海德格尔的理论对个体的高度肯定突出了“个体”的意义。凡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个体”这样一个概念,它是人存在的基本形态。而所有有关个体的理论,都涉及一个起源的隐喻。个体不是一个概念化的、符号化的人,而是起源于劳动、生产等日常生活实践当中的一种历史的、具体的存在。作为一个个体的人,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源于日常生活的生存,换言之,人的本质就在于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存在。在“新写实”小说的文化语境中,“个体”不言而喻已经成为重要的文化关键词,之所以如此重要,在于它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对人的个体性和生存意识的张扬。
那么,什么是生存意识呢?
生存意识的出现是人类历史的进步,它重视独立、自由和个体生命,使人成为有生命的个体存在。
生存意识作为一种文化范畴,集聚着个人的个体性,是个人对自身之外的客观世界的个体主观映象。所以,生存意识构成了一种自我在意识层面的感性显现。它在人的生命活动中确证的是人与物的差异性和非同质性。因此,生存意识以个体为出发点,主张人是有生命的个体性存在,体现了人的个体价值。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生存意识是赤裸裸的生存意志的体现,是人谋求自身生存和发展的自由意识。这种对自由的绝对敏感,显示了在社会情境之下,个体对生存的要求和对自我生命的尊重与张扬。
早在1962年,邵荃麟就提出了“写中间人物”的口号,这是相对于当时文坛一直塑造“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而言的,成为对当时盛行的政治文学的一种反拨。他提倡作家应该表现大多数普通人生存状况的曲折变化,今天来看,就是号召作家从熟悉的日常生活中挖掘熟悉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要求作家关注大多数处于中间状态的普通人,真实地描摹他们所处的现实生活,正视这些社会中的大多数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因为,正是处于中间状态的大多数人能够体现出社会整体的精神状态,体现出社会的矛盾。在《乡村医生纪年》中,“生存意识”就主要体现在作为“大多数”之一的叙事主体即主人公的平民视角和平民主角身份两个方面。
首先,叙事主体看待乡土的平民视角。《乡村医生纪年》是借助于赤脚医生黄纪年的视角来审视乡村、审视时代的,他不得不接受一个远离了知识分子身份的挑战。故事是从余干中学全体师生走上“上山下乡”的道路开始的。在对“上大学”的期待里,17岁的黄纪年被分配至农村,“学农学工”。从这个日子开始,黄纪年就在生存的困境里彰显出强大的个体生命力。帮农民收割晚稻、兴修水利,做乡村教师,成为捕鱼能手,创建卫生所,从医疗技术不足的赤脚医生到转为国家“正式”医生。在此过程中,作为乡村医生的黄纪年,以自己对乡村生活世界的体验和思考,拉近了个体与乡土的距离。小说中对乡村医生生存状态的叙写,表明作者对个体和生存意识有着极大的尊重,并以冷静的姿态试图解剖“生存意识”这个难题,这从小说中的一段叙述便可见一斑:
我带着农具,撒腿往家里跑,粪箕不停地晃荡,有几次从挂钩上滑落,掉在路上,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回头捡拾。当我跑到离家不远的圩堤上时,整个人呆住了,洪水早已将通往我家的大路淹没了,远远的,一口没有棺盖的棺材在洪水的席卷下,快速朝我冲来。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心里祈求家人平安。①黄各华、黄晓荣:《乡村医生纪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页。
从叙事的主体来看,他来自乡村,深谙农事,但似乎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下人”,而是受过教育的文化人。半医半农的生存状态,让他的职业、身份重新得以建构。这也使得小说从融于乡村的平民角度看待个体的身份认同与价值寻求。
其次,叙事主体作为“焦虑与迷茫”的平民主角。没有什么比焦虑和迷茫能更好地展现个体与土地的矛盾姿态以及它所揭示的个体与土地之间的伦理鸿沟了。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就作品关注的乡村医疗经验的话题而言,是将时代病作为存在的硬核,折射出拯救自己、实现人生价值这一生存方案。在这个过程中,小说提供了一个从个体和生存状态关系的视野重新认识自我身份的独特框架。作者以不无悲悯的态度塑造了一个乡村医生的形象: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仍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宋秋梅这位美丽而痴情的女子。她年幼失父,母亲含辛茹苦地将她和四个哥哥、两个姐姐抚养成人。如今,母亲七十多岁了,疾病缠身,最小的哥哥比她大五岁,单身一人在外打工。母亲原想让她“对牛”,为哥哥娶老婆。②黄各华、黄晓荣:《乡村医生纪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页。
“(农民)这个人群借以互相联系、互相认同的纽带,不仅有天然的血缘和地缘关系,而且还有人们基于共同的地位而产生的共同的社会意识。”③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被时代摧折了的人。当理想被淡漠与遗忘的时候,对于同是土地之子的宋秋梅,黄纪年所展现的不仅仅有对她的同情,还有对历史的承担。小说不是将疾病与医疗救治放置在医疗史的范畴中来书写的,事实上,中国乡土历史上的重要政治事件已被作者刻意弱化为背景。在此背景下,作者笔下的人物与土地逐渐融合,造就了土地与农民、与个体割舍不断的关系。受身份认同的趋引,平民主角对“土地”所生发的情感和判断,成为重要的写作对象。小说的开头,黄纪年和万菊爱的爱情受到家庭的阻力,在回溯女孩父母为何要反对女儿与其恋爱的深深悲伤与不解中,故事不是朝向轻快的未来,而是带着面向历史的沉重。宏大而又迷茫的理想,逐渐被土地所隐没。当通过黄家村这个故事所发生的小村,直面个体现实的具体性、普遍性的时候,这对于始终处于文化迷茫感和身份焦虑症中的黄纪年来说,已经造就了一种新的主体身份状态。也就是说,作为乡村医生的黄纪年和土地之间的关系存在两重性:一方面,他不能选择或是拒绝土地赋予他的角色;另一方面,他又毫无保留地认同这一角色。因此,对身份认同的强烈渴望,开启了其学习医学知识和追逐历史重构的进程。
三、时空向度中的乡土历史重构
“40年”不仅是一个自然的时间概念,也是中国文学发展变化的重要时段。
从1966年到2012年间,乡村医生黄纪年生活在黄家村,他通过乡村医生的身份对抗着重大的时代病,尽力保持着个体理想在其生活中的合适位置。
从符号学的角度考察,符号与意义指涉是个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至少关涉三个方面:一是符号“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对应关系;二是符号与意义指涉的时间维度;三是造成指涉断裂的意义差别。其缘由的复杂,需要在学理意义上加以阐释和说明。首先,符号产生意义,同时与意义互相构成。符号出现本身,就点明了意义的获义意向性。其次,意义的构成要有时间维度,当时间不复存在,意义的内涵解释项,就成为没有意义的活动,也就是说,不同时间所产生的符号意义,就是一个变化项。此时,意义呈现为另一种可能性,即与新的时间同构。再次,朝向新的意义的符号无限衍义,意义与意义之间的巨大差别就造成了指涉的断裂。上述三个方面都是符号与意义指涉无法回避的问题。个体作为存在的符号,也必然产生并追求意义。但是,个体生存具有时间上的差异,某些时候个体在场,某些时候个体缺席,意义就产生于在场与缺席悖论化的过程中,由此也产生了符号与意义指涉的断裂。
既然个体符号存在意义,而对意义的考察又具有时间性,那么,在不同的时代,个体的符号意义也就完全不同。“在何种意义上使用,‘个体’或‘个人’都是‘主体’——‘他者’这种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范畴中的一个概念——无论是‘民族国家’与‘个人’的对立、‘阶级’与‘个人’的对立、‘党’与‘个人’的对立或者‘集体’与‘个人’的对立,莫不如此。”①李扬:《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页。参考这样的理解,我们以符号学范式来思考小说《乡村医生纪年》,似乎可以寻找出对意义建构更为有力的阐释效力。
在小说《乡村医生纪年》中,作者调整了乡土文学的写作思路。在类似私人的回忆录中,作者有条不紊地叙述了1966年至2012年之间,在乡村医生的生存状态与个体的理想世界之间建构出的一种等同。其中,大写的理性的个体理想与小写的现实的个体身份在既定的共有世界——郭家坪黄家村越趋重合。
20世纪80年代以降,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二元结构,并未在传统中国和乡土中国中完成现代化的自我指认。现代化的文明,始终是中国渴望抵达的所在。无论是电影《红高粱》《黄土地》还是文学《九月寓言》《秦腔》等的乡土书写,都缺乏时间上的演进,而塑造乡土中国的寓言始终被悬置。
在我们的文化中,时间与一种历史的记忆密不可分。在小说《乡村医生纪年》中,作者试图在长达40年的时间维度中思考、体认乡土中国的本质。在这里,我们触及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小说主人公“纪年”作为个体符号其意义指向的“新”与“旧”的对照。纪年之“新”,是将政治意识剔除在生存之外,也并不包含社会政治意识的具体形态;纪年之“旧”,则完全是一种时代指向的修辞性表达。因而,个体符号的社会意识就成为空洞的存在。与之相反,《乡村医生纪年》在描述个体生存意识时,所展示的生命形态却是各式各样的。小说对生存意识的呼唤,拆解了此前个人与时代对应的二元结构,使个体符号产生出新的意义,表现为时代对个人价值的定义遭到抵抗,而个人对自由的诉求得以展露。
在乡土文学叙事中,“乡土”成为乡村世界中的个体及作家展开其乡土历史叙述时所生成的具体空间。就空间诗学而言,空间的意义不只是提供了让我们舒适移动的场所,更重要的是改变了我们观看和体察世界的方式。乡土文学中的“乡土”,既是地理意义上的物质空间概念,也是价值、意义和情思得以寄托的精神文化空间。在《乡村医生纪年》中,作者一直把对于理想和精神的思考延伸进了“郭家坪”的历史中,从时间—空间的复合维度展开考察。《乡村医生纪年》作为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浸润了作者个人的性情和对生命的体验,其用余干中学、郭家坪的黄家村、渐渐成熟的医术构筑起个体的乡土版图。或者说,作者开始抹掉距离感重新认知乡土,在记忆中的理想即将消失之际,指认出精神乡土的版图。黄纪年的记忆底色带着文化的杂糅,他将“过去”和“记忆”中的黄家村,作为实现救赎的依据和来源。他萃取了经验与记忆的历史想象力,并赋予了个体精神的认同感。
及至结尾,《乡村医生纪年》浓缩了现代性的思考,讲述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农民的生存状态,它既是对乡土的告别,也是对乡土的回归。它以道德人文理想的救赎姿态,反击了“现代性”对人的排挤与打压。年迈的老支部书记黄日照是黄家村坚定的乡下人,也是一个活络的“生意人”。他“退休以后没有退休工资,但他聪明过人,计划得当,从退休那年开始,利用田少湖多的自然条件,养了一百多只鹅,每年卖肉鹅、种鹅、小鹅和鹅蛋,一年收入超过一万元,加上责任田里的收入,生活过得还算滋润”①黄各华、黄晓荣:《乡村医生纪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2页。。这就在中国改革开放后乡土历史随处可见的景象里,为小说开放的空间内容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容量,而这恰恰成为乡土历史重构的一种映照。在这个例子中,黄家村继续向前发展,但已经完全基于新的需求和欲望。乡土空间不再停留于自身,而是成为一种敞开的空间,其“所指”指向新的意义产生的可能性。
由此可以发现,乡土空间已经内化为作家创作的独特视角和文学表达的价值立场。它以与众不同的话语方式表达着对人、对生命、对现代社会的感知和省思,在一种大写的“人”的概念上完成精神归属的确认。小说以普通人黄纪年、松茂、娇娇等的生存为基础,将乡土生活中的庸常和无意义带入文学,个体的符号价值已经大大逾越了个体自身存在的现实意义。这样,就产生了个体符号与其现实意义的分离,由此消解了个体意义指向的固有合理性。
结 语
无论是文学实践还是理论建构,都既有对过去时态的回眸,也有对未来时态的瞻望,这也是文学作为一种话语形态的本性使然。黄各华、黄晓荣的《乡村医生纪年》,细数远离了的40年时光,超越了乡村与城市、边缘与中心的认识,在土地、身份及乡土历史空间上的开放,使小说呈现出观念与表达的多元可能性。介入历史空间中的《乡村医生纪年》,在文化与精神场域的建构方面,启发研究者应以历史和现实相互渗透的研究姿态,辩证地看待不断发展的乡土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