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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晚唐《少年行》创作之嬗变

2021-12-28汪宁宁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游侠诗人诗歌

汪宁宁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119)

《少年行》这个乐府古题自产生之初至有唐一代其创作一直方兴未艾,宋人郭茂倩在《乐府诗集》卷第六十六杂曲歌辞中对《少年行》的缘起做了解读,《后汉书》曰: “ 祭遵尝为部吏所侵,结客杀人。 ”[1]其后,魏晋时期曹植在《结客篇》中写到关于结客少年 “ 结客少年场,抱怨洛北邙 ”[2]948,《乐府解题》中对此解读, “ 《结客少年场行》,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按《结客少年场》言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 ”[2]948。目前学术界对《少年行》有一定研究,主要从宏观角度和个案研究展开,如阎福玲、石燕聪、汪聚应等人的研究是从唐代游侠少年的侠风之气展开,结合侠风的历时性宏观关照和其共时性的具体侠风类型分析,以《少年行》为代表的少年游侠系列诗歌被作为一种文学载体,用来探讨唐代侠风与侠的时代特征,通过具体分析游侠诗来揭示深层的精神内涵。孙颖、张海燕、王大江等人从单篇《少年行》出发,结合盛唐时代精神,把昂扬激荡、拼搏进取的时代精神与个性觉醒、人性张扬的 “ 少年 ” 精神相结合,论述了宏大超逸的 “ 少年 ” 精神。总体上对乐府《少年行》的研究多侧重于初盛唐时期,中晚唐时期《少年行》研究较少,或侧重一两首或集中于一两位诗人,研究数量不够完整;对中晚唐《少年行》诗作内容发展和艺术形式分析也不够全面,故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稍做补充,以期概括出《少年行》在中晚唐的内容发展及其艺术特征。

一、乐府《少年行》在唐代之发展

乐府《少年行》的主题最初与《轻薄篇》主题比较相似,即写少年纵情享乐之事。齐梁诗人在当时社会风气以及诗歌风格的影响下,创作了一些以享乐为人生态度的《少年行》诗作。在《少年行》创作中, “ 沿袭古题 ” 是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式,关于怎样 “ 沿袭古题 ” ,钱志熙先生曾经在《艺概论注》中论述过《少年行》的耳中创作,一是 “ 乐府诗代字诀,故需先得古人本意 ” ;二是 “ 用乐府古题,所作非题意,其始殆用其声律耳,其后则相去益远。但作者自寓怀抱,不管题意,亦未必是其声律知识一种古诗耳 ”[3]366。这里提到《少年行》创作的两种形式—— “ 复 ” 与 “ 变 ” ,复是沿袭古人本意,变是自寓怀抱,不管题意,这也是乐府本身就具有的 “ 复 ” 与 “ 变 ” 的这种特征,所以唐人在创作《少年行》时依然会严格地按照前人题目来遣词造句,唐代《少年行》中所蕴含的任侠精神也是对前代复仇侠义精神的继承和发扬,这是其创作在唐代的 “ 复 ” 。但齐梁时期书写《少年行》的诗人创作的一系列贪图享乐 “ 少年 ” 形象远远不能满足唐代诗人理想中对少年的期望,所以他们开始以时事入诗、自寓怀抱,不同时代所寓怀抱不同,这是唐代《少年行》创作与前代的不同,即唐代《少年行》与前代之 “ 变 ” ;当然,同一时代不同时期的《少年行》创作亦有差异,如《少年行》在初盛唐和中晚唐时期所寓怀抱有明显差别,这是《少年行》在唐代不同时期之 “ 变 ” 。

那唐代《少年行》总体创作数量有多少呢?笔者通过翻检《乐府诗集》卷六十六,发现其收录的《少年行》类诗歌总计62首,唐代的《少年行》乐府诗有54首,数量比例达到87.1%,除去何逊、沈炯、鲍照、刘孝威、庾信、孔绍安等人之作,其他全为唐人所作。

随后,笔者在《全唐诗》中查阅统计,唐代《少年行》诗歌共有65首,创作《少年行》的唐代诗人共有40位,而中晚唐时期《少年行》的创作诗人和诗作又占大多数。因此,不难得出结论,《少年行》诗歌创作在唐代出现高峰,中晚唐时期的《少年行》创作,在诗人和诗作数量上又占整个唐代的大部分。

有唐一代,诗人在创作乐府《少年行》时题目上基本沿袭前代使用《少年行》或者《结客少年行》抑或是加上地点的《少年行》,如:在《少年行》前面加上具体地点 “ 渭城 ” 变成《渭城少年行》,加上 “ 长安 ” 变成《长安少年行》,加上 “ 邯郸 ” 变成《邯郸少年行》等等进行创作。齐梁诗人笔下纵情享乐、不管世事的 “ 少年 ” 俨然已不能满足唐人理想中 “ 少年 ” 的要求,因此他们在诗题原意上加入了新的主题,从而赋予旧题以新的活力。唐代《少年行》中加入的新主题,一方面受到其他乐府诗歌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当时社会环境所致,其中塑造的形象,有的映射诗人本身的影子于其中,有的是对现实的讽刺,有的则是理想中的少年形象。乐府《少年行》之所以在唐代出现高峰,除却以上原因外,还与外界因素以及乐府《少年行》所寄寓怀抱有关。乐府诗中展示从军边塞、建功立业的诗篇,绝大多数为乐府旧题,诗人以旧题写时事,虽每首诗歌中的主人公、每首诗歌塑造的 “ 少年 ” 形象未必就是真正意义上、真实存在的游侠,但也包含真正被招募从军、出征边塞的游侠少年,这受唐代军功制的影响,同时这种风尚也是唐代颇具特色的时代风尚。

初盛唐文人士大夫所处之时代环境比较安宁,透过初盛唐文人的作品不难看出他们彰显着蓬勃的自信和热情,渴求建功立业, “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4]542。 “ 世情 ” 和 “ 时序 ” 都会对文学的发展产生一定影响,通过影响创作主体而进一步影响具体文学作品。初盛唐诗人笔端的《少年行》表现出对传统任侠风气的继承与发扬,他们的生活理想也渴望一种像游侠那样豪放自由、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生活。这使盛唐文人创作《少年行》时能从少年游侠身上发现一种美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美的发现,是基于对个性自由的推尊和传统伦理道德束缚的解脱,是个体人生追求和时代精神撞击而产生的绚烂火花,所以初盛唐文人在创作《少年行》时普遍带有一种生命的张力和积极蓬勃之气质,这也是初盛唐文人对少年游侠精神的一种纯美的性格观照而非道德理性有意创造[5]125。

发展至中晚唐时期,尤其安史之乱后期,唐朝政治腐败,国势江河日下,整个社会动荡不安,这一时期的《少年行》创作数量和内容不仅没有递减,反而数量更多、内容更丰富,还出现了大量与之前风格迥异的《少年行》,这一时期的《少年行》带有中晚唐诗人对时代的反思和对自我的关照,其表现出的声势和精神已与初盛唐那种豪爽通脱、自由向上的时代精神相去甚远。如,沈彬《结客少年场行》: “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雠归。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2]951这首诗对这种风气做了较为准确生动的揭示,其言此间游侠少年身上那种积极蓬勃向上的豪侠之气已是有其形无其实。中晚唐任侠风气在渐变中表现出对初盛唐侠风的某种继承性,但其实与初盛唐游侠少年的那种侠风之高昂浑厚气象渐远渐离,而更多地表现出乱世变迁中的醉生梦死和腐朽性,这些活动在当时诗人的咏侠诗篇中也有反映,比较典型的有施肩吾、杜牧、雍陶、韦庄、王贞白、贯休等人的《少年行》诗作。

对照初盛唐诗人的同类诗篇,不难看出虽然中晚唐《少年行》中豪富游侠少年锦衣怒马、斗鸡走狗、饮酒博猎、宿娼狎妓,但他们似乎只有这种任侠天地,一味地纵情恣欲,除了气象不同,更缺乏初盛唐那种纵情生活与建功立业合而不二的时代精神,因而诗人多以嘲讽之态待之,可见任侠气象之不同亦关时运。

二、中晚唐《少年行》内容之发展

中晚唐时期的乐府《少年行》在内容上具体有何嬗变呢?我们还是把中晚唐和初盛唐对比着来看。

初盛唐时期《少年行》中凝定的 “ 少年 ” 是英俊潇洒、矫健伟岸的 “ 少年 ” 形象,其典型诗作如李白、王昌龄、卢照邻、王维等人的《少年行》: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2]953。(李白《少年行二首》)

闻道羽书急,单于寇井陉。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2]954。(王昌龄《少年行》)

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2]951。(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2]954。(王维《少年行四首》)

初盛唐时期《少年行》系列诗歌的兴盛是一种崇侠尚武精神的体现,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代表的是正是这类 “ 少年 ” 重游侠之气,不图功名的侠气;李白的《少年行》则是代表青春的、张扬的这类 “ 少年 ” 的豪气;王维《少年行四首》以浪漫的笔调讴歌了豪荡之气、舍身报国、崇尚事功和功成不居的任侠精神,表现出强烈的英雄气……初盛唐诗人在创作《少年行》时塑造的一系列少年形象,其实是诗人们在初盛唐这个时代理想化的人格写照。其描写手法或是想象虚构或是夹杂一定的时事,或是直抒胸臆或是隐含寄托,形式多样,变化多端,刻画了一副朝气蓬勃、积极昂扬的青春少年图,所以初盛唐诗人笔下的《少年行》这种意气风发,不仅丰富了唐诗的人物画廊,而且也成为初唐盛唐生命活力、民族朝气、锐气与义气的象征与载体。

初盛唐这种在《少年行》中彰显出的气质发展到中晚唐有何变化?从内容上看,中晚唐之前的《少年行》诗歌内容主要可划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着重描写少年侠士想要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英雄气魄;二是刻画这些游侠少年平时游戏街头、娱乐消遣、斗鸡走马、纵酒狎妓的游猎宴乐生活。

到中晚唐时期,《少年行》诗作内容开始围绕着行侠仗义、立功边塞、轻薄游冶展开,但是侧重点已有变化。中晚唐《少年行》在内在描写义侠少年征战沙场、上马杀敌,为国捐躯表达英雄气概、展现少年英武激昂这方面,与之前的《少年行》创作中少年的激昂精神是相同的。中晚唐时期类似令狐楚的《少年行四首》这种表达豪迈气魄的诗作虽然比较少,但是积极昂扬的态度、心怀家国天下的慷慨激昂、豪情壮举与之前的创作一脉相承,如: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2]956。(令狐楚《少年行》)

像令狐楚《少年行四首》这样展现少年侠士的豪侠壮举在中晚唐《少年行》创作中毕竟少量,除却令狐楚《少年行四首》之外有李廓《少年行十首》、张籍《少年行》、李益《少年行三首》,再其他《少年行》诗作大多数内容变化明显。见如贯休、皎然、韦庄等人的《少年行》诗作中:

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自拳五色裘,迸入他人宅。却捉苍头奴,玉鞭打一百[2]960。(贯休《少年行二首》)

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纷纷半醉绿槐道,蹀躞花骢骄不胜[2]961。(皎然《长安少年行》)

五陵豪客多,买酒黄金贱。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2]958。(韦庄《杂曲歌辞·少年行》)

中晚唐《少年行》诗歌的内容及诗人借此所寓的怀抱较之前有所不同。如贯休在这篇《少年行》中非常形象生动地描摹出一个金玉其外的纨绔子弟,从他们的衣着打扮、神情状态和其所作所为入手,讽刺其只会依仗家势吃喝玩乐,不知稼穑艰难、不务农桑,不知五帝三皇、懒惰愚昧,招摇过市、不学无术……当然诗人塑造这一个少年形象也是代表晚唐时期这一类少年,诗人借此抨击晚唐时期的门阀制度之腐朽。在皎然《长安少年行》中塑造的则是流连翠楼、醉酒当街的少年形象。在韦庄《杂曲歌辞·少年行》中有 “ 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 ”[2]958的沉溺酒色,也有 “ 乐事殊未央,年华已云晚 ”[2]958的无奈和时间流逝的叹息。从这些晚唐《少年行》的代表诗作中不难看出其行侠仗义、立功边塞、报效国家等方面明显减弱,具体也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中晚唐《少年行》人物形象的变化

1.其中塑造的大量少年形象及内蕴与之前不同

从 “ 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 ”[6]222到 “ 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 ”[7]2084,中晚唐《少年行》中所展示的少年形象和表达的情感内容发生了转变。初盛唐时期,诗人们在《少年行》中所塑造的少年游侠是将自己的理想化人格、价值观念与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联系起来,充满了青春激昂的力量。即便是有部分《少年行》诗歌也有宴饮题材,写到少年游侠纵酒享乐、豪放不羁之事,但这却也是 “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2]954。他们在这种自由快意、宴饮冶游的生活中,充满了积极乐观的情调,也会将那种张扬的性情和建功的抱负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而从他们所处的时代因素来透视,这种激昂的精神风貌正是博大恢弘的大唐精神赋予他们的生命格调。

发展至中晚唐时期,《少年行》中所塑造的游侠少年建功立业、从军边塞的理想大多数逐渐淡化,其间好多都退化为只知轻薄宴饮、寻花问柳的浪荡少年,游荡徘徊于酒肆青楼之间,豪侠之精神、阳刚之气概丧失殆尽。曾经叱咤风云、上马杀敌、建立军功的英雄少年已经退化成为只知道饮酒作乐觥筹交错于花间酒楼,堕落为只知享受的闲人,英俊神武的豪情壮志也在床榻花间消失殆尽,整日颓废,无所事事。

当然中晚唐时期的《少年行》诗作中也有言及功业的篇目,比如令狐楚的《少年行四首》、李廓《少年行十首》、张籍《少年行》、李益《少年行三首》这一类是对于初唐时期的执着追求和对盛唐时期表现出来的雄伟气魄的继承和发扬。

2.中晚唐《少年行》诗歌中对待任侠态度的重新思考

初盛唐诗人将其作为少年游侠的榜样和楷模大力歌颂,如高适的《邯郸少年行》诗中 “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2]962,在诗歌中虽然是寄托着自己没有找到肝胆相照的朋友,知己难求的忧郁和自己功业未成的忧愤,但是对于战国时期为国排难的 “ 古游侠 ” 平原君,还是予以大力歌颂, “ 却 ” 字转折, “ 忆 ” 字点题,表示对平原君之类游侠的怀念追忆和赞扬。李白在他的诗中写到 “ 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 ”[6]432,他借用荆轲这个典故,将少年侠士对古游侠的向往和憧憬之情,对英雄人物的追慕和赞赏之情显现出来,前代以及初盛唐时期也有对 “ 六郡良家子 ” “ 咸阳游侠少年 ” 等的赞美,这也是对侠客的一种积极赞赏态度。到了中晚唐时期,诗人笔下的古游侠形象反而变成被嘲讽和指责的对象,与激昂向上的追求和建功立业的理想再无瓜葛,如柳宗元对于 “ 荆轲 ” 的描写 “ 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 ”[14]111。反映出诗人对荆轲刺秦事件的重新思考,讽刺荆轲在政治上的短见和荆轲刺秦的鲁莽冲动。唐代侠风犹盛,安史之乱后,皇室与强藩之间矛盾剧烈,借刺客之手除掉对方阵营中的要人一时成了热门话题与首选的手段。同时,张祜在《少年行》中对李陵的态度也耐人寻味, “ 李陵虽效死,时论得虚名 ”[2]953。历史上的李陵是名将之后,一直是忠于汉朝,屡次替汉出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效力报国视死如归,张祜觉得李陵这样为朝廷效忠卖命,其初心,也是当时想以军功博得忠于朝廷的认可。但随后李陵战败,投降匈奴,使得汉武帝大怒,全国舆论都在谴责李陵投靠敌军的叛国行为,连稍微客观一点想为他申辩的司马迁都遭受宫刑。李陵穷尽大半辈子惨淡经营的忠义之名被一次战败洗削殆尽,所以作者在此诗中也有重新思考。雍陶的《汉宫少年行》中提及少年侠士并不依靠军功而有侠名,也是表现出一种对于少年英雄建立功勋的重新定义,诗人用到 “ 不倚军功 ” 而附 “ 有侠名 ” , “ 可怜球猎 ” 而有 “ 少年情 ” , “ 不倚 ” 这个词语表现出诗人的明确态度。由此可见,中晚唐诗人对于古游侠以及任侠的态度有重新思考,较之前人对游侠任侠的态度也有所变化。

(二)中晚唐《少年行》创作内容中具体意象的变化

1. “ 酒 ” 意象的变化

李廓在《杂曲歌辞·长安少年行十首》中写道: “ 晓日寻花去,春风带酒归。青楼无昼夜,歌舞歇时稀。 ”[2]960皎然在《杂曲歌辞·长安少年行》中也写到 “ 纷纷半醉绿槐道,蹀躞花骢骄不胜 ”[2]961,韦庄的《少年行》也有同样酒的意象 “ 五陵豪客多,买酒黄金盏。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 ”[2]958。虽然前代《少年行》诗歌中同样也有酒的意象,但是中晚唐时期的 “ 酒 ” 大多数都不再是捐躯赴国、慷慨激昂时一饮酣畅的酒,也不是皇帝、将军为了奖掖军功、激励战士的庆功酒,而是寻花问柳时喝的酒,是醉倒在曲江花中的酒 “ 花时轻暖酒,春服薄妆绵 ”[1]958,是借酒杯浇心中块垒的酒,是郁闷的酒,颓废的酒,是沉溺声色、醉生梦死的 “ 酒 ” ……这些 “ 酒 ” 的意象以及其作用在中晚唐《少年行》中明显转变。

2. “ 马 ” 意象的变化

前代以及初盛唐时期《少年行》中的 “ 马 ” 多为白马,如王昌龄《少年行二首》的 “ 青槐夹两路,白马如流星 ”[2]954,崔国辅的《长乐少年行》 “ 遗却珊瑚鞭,白马骄不行 ” “ 射飞夸侍猎,行乐爱联镳。荐枕青蛾艳,鸣鞭白马骄 ”[2]958,王维的《少年行四首》 “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2]954,李嶷的《少年行三首》 “ 玉剑膝边横,金杯马上倾 ”[2]955,李白的《少年行》 “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2]952,崔颢的《渭城少年行》 “ 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 ”[2]961,其中的 “ 马 ” 多为白马,而且与马同时出现的是 “ 流星 ” “ 金杯 ” “ 高楼 ” “ 春风 ” “ 金鞍 ” 等意象,展示的马是神采奕奕、剽悍矫健,侧面也反映出初盛唐少年的精神气质,身骑白马的盛唐少年是理想主义的化身,是时代精神的写照,也是盛唐李白、王维、崔国辅等诗人一种蓬勃的自我精神状态的体现。

中晚唐《少年行》中也有出现的 “ 马 ” 和 “ 白马 ” ,施肩吾《少年行》诗中 “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 ”[2]957以及章孝标《少年行》诗中 “ 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 ”[2]836都有,但是总体上 “ 白马 ” 出现次数和总的数量没有初盛唐以及前代的数量多、频率高。此外,与 “ 马 ” 同时出现的意象也发生了明显变化,有 “ 秋风 ” “ 落霞 ” “ 残霞 ” “ 剑 ” “ 刀 ” “ 霜 ” ,连用的如 “ 秋风走马 ” “ 追奔铁马 ” ,这些意象与马的搭配使 “ 马 ” 本身也多了一些悲壮、苍凉。这与初盛唐的 “ 马 ” ,高头剽悍 “ 骏马 ” 形成明显区别。 “ 马 ” 是一种载体,中晚唐《少年行》中的马更像是一种老马,承载着中晚唐时代诗人的郁结。

3.冷色调意象多次出现

“ 秋 风 ” “ 清 秋 ” “ 寒 云 ” “ 残 阳 ” “ 残 霞 ” “ 白 发 ” “ 霞 ” “ 霜 ” “ 落 日 ” “ 暮 云 ” “ 箫 管 ” “ 寒 郊 ” “ 清 秋 ” “ 秋原 ” 等冷色调的意象在晚唐《少年行》诗歌中出现多,数量大。林宽的《少年行》有 “ 冲雪 ” “ 残阳 ” 等意象,雍陶《汉宫少年行》有 “ 秋风 ” “ 白发 ” 等意象,有岁末萧瑟之感,也有年华流逝白发苍苍之遗憾,令狐楚的《少年行四首》中更多,有 “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 “ 独向寒云试射声 ” “ 霜满中庭月过楼,金尊玉柱对清秋 ”[2]956,章孝标的《少年行》中有也出现了 “ 入暮云 ” “ 寒风 ” “ 吹箫管 ” 等等,这些冷色调意象渲染的气氛也与晚唐时期的政治景象、社会现状以及处于这个时代的诗人心中的忧郁、惆怅相契合,所以大量的冷色调意象共同渲染出一种凄凉、忧伤、沧桑、悲壮的氛围。

从中晚唐《少年行》诗作塑造的与之前大不相同的少年形象和中晚唐时期诗人们对待任侠态度的重新思考,以及中晚唐《少年行》创作内容中具体意象的变化——酒的变化、马的变化、冷色调意象的多次出现等等角度可以看出中晚唐《少年行》创作内容上的嬗变。

三、中晚唐《少年行》之艺术特色

中晚唐《少年行》诗歌除了在内容上有明显发展变化外,其创作体式以及表达方式等方面也发生明显革新,艺术形式上众体兼备、更加精巧完善。

(一)创作体式众体兼备,创作形式更灵活多变

中晚唐《少年行》诗歌两种常用的创作模式是长篇歌行体和组诗,单篇诗歌相比数量上更多,歌行体这种形式又是从全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去塑造少年义士的行为以及情感心理,多采用较长的铺叙描写。在整个唐代的《少年行》创作中,以组诗方式进行创作的总共有9人:王维的《少年行四首》、李白的《少年行三首》、王昌龄《少年行二首》、杜甫《少年行三首》、李疑《少年行十首》、李廓《杂曲歌辞·长安少年行三首》、令狐楚的《少年行四首》、杜牧《少年行二首》、贯休《杂曲歌辞·少年行三首》,由此可见,中晚唐的诗人居多。令狐楚《少年行四首》、杜牧《少年行》组诗二首、杜甫《少年行》组诗,组诗形式的《少年行》诗歌则善于运用简练的笔触,寥寥几笔就能刻画出一幅画面,如几个动 词 “ 戏 马 ” “ 斗 鸡 ” “ 刻 字 ” “ 对 舞 ” “ 狂 歌 ” “ 放饮 ” ……以简单的动作刻画人物活动的细节侧影,栩栩如生、生动形象地把少年意气奋发的张扬个性和气质神韵写得惟妙惟肖。若是把组诗分开来看,单首是展现生活的一个侧面,合在一起看,组诗又整体上从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展现了少年侠士的豪侠品格和生活趣尚。中晚唐《少年行》诗作在这方面,继承前代的创作模式,如李廓的《长安少年行》十首。中晚唐诗人们在创作《少年行》时,更加注重艺术上的创新和雕琢,他们在创作《少年行》中形成以歌行体、组诗为主,加之律诗、绝句等等形式,从而使《少年行》艺术上更加精巧,显得更文人化。前代以及初唐时期的《少年行》五言诗居多,如:盛唐时期崔国辅《长乐少年行》,张昌宗的《少年行》和郑愔的《少年行》均为五言诗。到中晚唐时期,众体兼备、五言七言都有,已经近乎完善的创作形式包括七言歌行体和七绝组诗,其描写也更生动形象。如:李益的《少年行三首》是歌行体,杜牧的《杂曲歌辞·少年行》则有五言有七言诗,贯休的也是有五言诗《少年行》亦有七言诗《少年行》,雍陶、皎然是七言《少年行》,韦庄、王贞白是五言组诗《少年行》,令狐楚的则是七言组诗《杂曲歌辞·少年行四首》、李廓的《长安少年行》组诗十首……由此不难看出中晚唐《少年行》形式完备,创作形式灵活多变。

(二)劝诫讽谕、内省反思成为主流

称颂、赞咏是初盛唐《少年行》的主要方式,感情基调高昂博大,洋溢着积极向上、奋发搏击的生命激情。诗人王维在写游侠少年时用了一个 “ 多 ” ,一个 “ 多 ” 字说明咸阳城中这种少年不是个例,意气奋发是少年豪放性格和精神风貌的一种体现,这种类型的典型代表,还有李白诗歌刻画的少年将士形象,原本是在后方百无聊赖之徒,但是诗人赋予他们大的背景,将其放置于广阔的沙场之上,策马奔腾、奋勇杀敌,集中表现这些少年将士的英勇神武、所向披靡。这种豪情壮志是少年之音,也是盛唐时代之音,豪迈气势的代表。

中晚唐时期则趋于内省、反思,由外向内开始转变。晚唐时,劝诫讽谕、内省、反思则成了主流。如:

何必走马夸弓矢,然后致得人心争[7]4170。(邵谒《少年行》)

选匠装金镫,推钱买钿筝。李陵虽效死,时论得虚名[2]953。(张祜《杂曲歌辞·少年行》)

岂知儒者心偏苦,吟向秋风白发生[7]3548。(雍陶《少年行》)

柳烟侵御道,门映夹城开。白日莫闲过,青春不再来[7]4172。(林宽《少年行》)

(三)情感基调低沉,趋于含蓄

邵谒《少年行》中提及 “ 何必 ” “ 夸弓矢 ” , “ 何必 ” 一词明确表现了诗人的重新思考,其态度很明显,很显然诗人认为 “ 夸弓矢 ” 没有必要,对之前少年游侠的赞赏憧憬变为回顾反思,甚至觉得正由于此,才使得 “ 人心争 ” ;还如张祜诗中提及李陵之事,以及世人对李陵的评价思考、反省;同样,在林宽、雍陶的《少年行》中也能读到这种反思,雍陶的《少年行》 “ 不倚军功有侠名,可怜球猎少年情……岂知儒者心偏苦,吟向秋风白发生 ”[7]3548。儒者心中万千块垒,一腔苦水,向着秋风吟诗作歌,无可奈何秋风萧瑟,愁思维断又添白发。 “ 看取歌钟地,残阳满坏台。 ”[74172残阳所对之处,竟是昔日歌舞楼台,今昔对比,更显苍凉。这些诗作感情低沉,体现出中晚唐文人那种内省、反思、无奈和消沉之感。

此外,中晚唐《少年行》在抒情方式上的艺术特色体现在其感情表达上不再像初唐盛唐以及前代传统的《少年行》主旋律一样,倾吐直漏、直抒胸臆;晚唐《少年行》诗歌在表达上趋于含蓄,一般借用典故来寄托情志,或者在写景的时候,将所要抒发的情感融汇在景物中,融情于景,借景抒情。温庭筠的诗就是其中的代表, “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8]5。这首诗开头江与海相逢便是埋下了伏笔,接着,诗人着笔于秋风吹拂下洞庭波的景色,秋风吹着秋叶萧萧落下;第三句写到在夜晚时分举杯畅饮,在 “ 淮阴市 ” 作别,此处 “ 淮阴市 ” 是借用典故,是指淮阴侯韩信当年的故事,韩信在年轻时家境贫寒,曾经受辱胯下,还被众人讥笑。后来,韩信有勇有谋、征战沙场、建立军功,被封为淮阴侯。诗人温庭筠写此典故也是想得到赏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诗歌最后一句,潇洒畅饮,壮志勉励。

邵谒的《少年行》也如此,他借用典故抒发自己的治世理想,诗歌开头就直接劝告少年豪士 “ 报仇不用剑,辅国不用兵 ”[7]4170,劝当时之少年再不要效仿前人,不要用武力报仇治国,而是能够 “ 以目为水鉴,以心作权衡 ”[7]4170,提高明辨是非之能力,用心思虑,用心权衡, “ 愿君似尧舜 ” 明确提出了对统治者的治世之期望,主张统治阶级应当像尧舜那样施行仁政,以仁义治理天下,诗人也是借用这种典故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内心期盼和所感所思。

结合中晚唐动荡的时代特点,从这些诗作中可以看出,这些诗人不为世用,在对可钦可敬的侠士精神的赞美中,空有一种抱负不得施展的感慨,诗人所寄寓的无限感叹和不尽之意自在言外。

四、结语

初盛唐时期沿袭古题《少年行》侧重的是诗人青春少年,是诗人们理想的化身,比如李白、王维、王昌龄,他们的《少年行》中所塑造的一系列少年形象是一种蓬勃的张力,一种真实的写照。中晚唐诗人所写的《少年行》自寓怀抱偏多,样式更丰富,有皎然、贾岛为代表的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文人僧人,有以令狐楚为代表的将相,故中晚唐《少年行》诗歌风格多元,在承袭前代主题的同时,更偏重自寓中晚唐诗人之怀抱。同一题材的不同创作描绘出的那些 “ 少年 ” ,有的渴望建功立业,奋发图强,抒发家国情怀,彰显民族精神;有的颓废萎靡,沉溺酒色,醉生梦死;还有的在进与退中苦闷、纠结、挣扎、惋惜和惆怅。最明显的是随着唐代的由盛转衰,中晚唐《少年行》中塑造的少年形象和表现的内容则更多地把多余的力与情发泄在游猎走马、纵酒狎妓的狭邪之中。与中晚唐代历史发展相始终,中晚唐《少年行》中的少年任侠气,随着乱世衰变而离初盛唐愈行愈远,《少年行》中的 “ 少年 ” ,更像是回忆和追忆,其象征意义更加强烈。

虽然中晚唐灾难频仍、民生疾苦,但在晚唐的诗人群体中,仍然有心系家国天下的仁人志士[8]41。于是,他们把心中的所感所思书写在诗中,致力写诗,这也导致对诗歌的艺术价值的极力推崇。到了晚唐五代时期,怀着对盛唐一代的无限憧憬和回味,文人依曲创教坊古题的现象十分普遍[9]17,乐府《少年行》就是其中典型的一种,中晚唐诗人在《少年行》的创作形式上,从五言盛行到五言、七言、歌行、组诗众体兼备,形式日臻完善、更加精巧。这种变化使得晚唐《少年行》绽放出独特的光芒,是对诗歌艺术发展的一种补充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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