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不朽到超越永恒:古木所蕴哲理诠释
2021-12-28胡晓艺
◎胡晓艺
古木与苍苔代表一种时间性的古。在人们的感知里,与一己有限的生命相比,古木苍苔代表生命更恒久的存在,这一点在儒、道、释文化中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在儒家,树木之品格是君子德行与风化治教的象征,人应该如木之“不朽”。《诗经·召南·甘棠》载,“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召公于高大坚挺的甘棠树下断案勤政;孔子以松柏为经冬之木,象征君子之品德;杜甫诗《古柏行》中“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正是此意。在哲学上,儒家对人在天地中现实作为的肯定的哲学本体论预设是天行有常,而“人为天地之心”,应“开物成务”,在肯定人世作为时肯定的是世界本体的真实,并以之贯穿人木的生命感通,表明存在世界的连续性。道家虽然反思人之才与木之材的价值判准,而以天道之眼复归生命的根源,以散木逍遥说明人生命应然的存在状态,并对抗现实斧斤的生命困顿。但在宇宙论的真实和本体论的肯信上是一致的,因而在人物感通上是一致的,只是儒家引人成才向上,而道家则将这个根源的向上的力量返归为天道,以对抗人意可能具有的偏向与虚狂。对原始佛教而言,存在世界的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羯陀奥义书》中的比喻为“上根下其枝,太古菩提树。又称曰大梵,唯是永生者”,世界是一个颠倒黑白、成住坏空的世界,根叶上下颠倒说明本体的消解,以世界意义的消解为人世苦难的一种解脱。佛教虽起源于印度,但在其传承过程中,经过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到大乘佛教的发展,其本意有所歪曲,同时也日趋烦琐。在公元7世纪后,随着密教兴起,印度佛教就开始走向衰微。佛教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之后,大乘佛教得到了创造性的发展。陈隋之际形成的“天台宗”和唐代中期创立的“华严宗”,尤其是唐代中期形成的“禅宗”的发展,则完全成为中国化的佛教,融入中国文化的基因。
在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本寂”的世界逐渐向“本觉”的真心发展,对木的感知也进行了具有民族致思特色的融合。中国化佛教理论进程的发展,对中国木文化的发展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生命的木,中国化佛教通过对“无情有性”说的讨论,说明佛性的遍在性。木也具佛性,佛性相通于我性,它拓宽了中国人的生命观,深刻影响了近世以后中国文化“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哲学的表达方式。而中国佛教走向山林的历程也说明,林木由代表外在世界意义探寻中所体认的世界的空境,向心灵内心深处的清净的返归的转变。
林木代表世界的静,指引人向内心的静。这个静在原始佛教哲理上的含义是世界本源的幻,人在世界中的一切动作音声都是一种幻有,也终归于世界的幻,这就是世界的“本寂”。但是大乘佛教中观理论中讲空有,又经中国化佛教天台宗“圆融三谛”说的发展,而有对此幻相的真实的体会,这就为在永恒虚幻中体会当下的真实性提供了理论可能。禅宗的发展进一步将空宗到中国性宗中的幻有观发展为心宗理论,慧能“风不动,幡不动,是仁者心动”的论述,说明人心是觉的,用人心的本觉体悟世界的本寂,既是一种觉解的境界,也是修禅的功夫。在哲学上,世界意义的虚幻并不能说明个体(在禅宗里表现为人与物,不仅是人,也包括一花一沙一草一木)意义的全无,反而是因一己当下心境的真实体证佛性的真实,而使得世界的幻具有了真的意义,所以禅宗的理论表现出极大的生机、生活、生趣。进一步说,这种生趣是由心的无念、无住而回归根源的静方能体会的。但人心本觉之静,说明的正是清净心,也因最上之清净心,而无有清浊意,所以净染在禅宗这里的统一就是佛性与我性、人性与物性、彼岸与此世的统一。因此,禅宗见物即是见心,心无隐物方无隐,而世界无隐。
在实然的背景中,中国化佛教走向山林既有外在环境的形势考虑,也有山林远离俗世的对照的象征考虑。而在艺术上的表达,就是大乘中观背景中的佛教诗歌,对于世界幻有的强调。既然时间的古指向的是世界本源的静,这种静是自在的,人意一点也奈它不得,人们的来过对它是没有影响的。“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韦应物的《咏声》之声正是对寂静世界之中的所有动作音响终归于寂灭的强调。“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的诗在文学手法上的“以动写静”在哲学上说明的是山林的绝对寂静,一切的蝉鸣鸟语都只是消融于大的寂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的《鹿柴》中的音声也是如此,人语是虚幻的,只是闻其声,声之幻指向的是人之幻,人并不得见,而一时之语都要归于深林与青苔代表的宇宙绝对的寂静,这正是“地老天荒处,无人有绿苔”的沉寂。而到禅宗时,林木所代表的世界的静,更多指引人走向内心的无执着的澄澈之静,而人声鸟语皆因其声响而本然地具有生命的意义。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林就有了生机、生意,“担水砍柴无非妙道”的禅宗生活化的发展,也让林木与人生活更加贴近。万物的生命的真实就是当下的此刻的音声,这个音声虽然会消逝,但是宇宙间会记下这个因果。心是觉的,要去体会的不是纯粹的静,而是静中的动,这就为生提供了意义。生的意义不因为寂灭而消逝,却因寂灭而伟大。因而对于木之生命,禅宗就有从“荣者任从它荣,枯者任从它枯”,向“肯教枯木放花开”的生命态度的转变。这虽然基于大乘的精神,但确实是融入中国文化此世精神的新的表达,这就引发人与物即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观照”向“关照”的转变,且心之本觉则世界焉能本寂,功夫论、心性论与最根本的宇宙存在论的思考,都已经到了转进的节点,而融汇进宋明哲学的思考,对中国近世文化产生重要影响。
在融汇道释哲学对生命观的拓展与本体论的思维上,以儒家为本,宋明道学完成的“生生”与“仁”的本体论建构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是深远而广泛的,包括对自然植物的欣赏与体味。宋代以后中国文化在走向“内在自然”,外在的水墨山水、平和澹荡的艺术风格,成为具有伦理典范的文化风景。对于士子而言,由道学的建构所完成的哲学思想的建构,使得心灵世界成为完全安顿儒家人文理想的归宿,回归内在的“自然”实际成为回归内在的“人文”,自然的秩序、社会的和谐与伦理的完善是统一的,最终安顿的是得君行道与化民成俗的士子情怀,而只要具有这种情怀,便是在心灵中归返自然,让“山林”落实在心中。“山水”取代“山林”,正是人文即自然的哲学思想之转变的表现。它重新将生命融入宇宙大化流行的真实,“存,吾顺事;殁,吾宁也。”人生因实在做事而不朽、而安顿,生命超越了对永恒的追求,而获得了真正的永恒。
这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与文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