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诗的新变
——《庚子生态诗歌选本》荐读
2021-12-28马忠
◎马忠
如果我们仅从“庚子”这一特定时间坐标来看,华海主编的《庚子生态诗歌选本》(南方出版社,2021年8月)无疑是一部理念清晰独特的诗歌选本。虽然延续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生态诗传播生态思想、抒发生态情怀、揭示生态规律、提倡生态保护、批判生态破坏的书写特征,但也有一些新变。从生态视野来看,诗人们把审美触角伸向了人类之外的大自然,美丽的自然风光、通人性的动植物、人与自然的依赖构筑起生态诗歌欣欣向荣的图景,充满了生命力和宇宙关怀。选编者对具体作品的选择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完全可以引导一段时期生态诗歌发展的走向。
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诗歌进入“个人化”写作,诗人们逐渐疏离意识形态下的“共同主题”,选择突出个人声音。直至21世纪,面对突如其来的非典型肺炎(SARS)、南方雪灾、汶川地震以及正在发生的新冠肺炎疫情等灾难,诗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现实主义中,不再只关注个人的“小我”,而将目光放在了“大我”上,将“人与万物平等”“命运共同体”作为时代性的一种价值诉求,在挖掘时代苦难的同时,努力寻求现实与诗歌的关系。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世界各国遭受极大的损失和创伤,现在全世界依然处于疫情的恐怖之中。这场大疫情不禁让人联想到14世纪中叶欧洲暴发的黑死病。那场黑死病给欧洲带来了巨大损失,导致数千万人死亡,许多大城市死亡率超过50%。由于欧洲人口大量死亡,劳动力严重缺乏,农田缺人耕种,家畜无人看管,原来分散的游牧业发展成为牧场饲养,农牧业生产结构发生了变化。黑死病还削弱了欧洲文化的稳定性,它使人们对宗教的信仰由狂热转向怀疑,因为他们发现上帝并没有让他们摆脱厄运。这次巨大的灾难,引发了人类深刻的自我反思。它不仅削弱了中世纪以来神学思想教育在大学的统治地位,促进了科学教育事业的发展,还推动了一批新兴大学的诞生,进而影响文学艺术等各个领域,催生了欧洲文艺复兴。
这次新冠疫情波及面较中世纪的黑死病更广,横跨五大洲,全球目前已有几千万人感染,死亡人数已逾百万人,其后果难以预测。疫情给世界各国的经济带来重创,也给人们的心灵造成巨大伤痛。这次疫情让人们进一步清醒地认识到面对一些不确定的突发事件,人依然是那样无助与渺小。经过这次疫情,中国的制度优势得以凸显。从文学书写来看,新冠疫情使人们的环保意识、公共安全与卫生意识、公民的健康意识等自觉提升。这次疫情给诗人的思想、认知,甚至其对诗歌本身的理解、写法、形式带来了改变,尤其对于生态诗写作——经过这次疫情,诗人们不约而同地将自然生命和人类命运的思考纳入视野,艺术地处理诗性的感觉,诗意地表现内心世界,让诗情与诗思并存,增加了诗的厚度。
《庚子生态诗歌选本》中有不少描写疫情的作品。如果说地震只是少数人的苦痛,那么疫情则是每一个人的无助。请看罗广才的《是春风,又和我们相遇》:“口罩还是突围这个春天的/武器。飞来飞去的鸽子/还是让我羡慕的样子/路边的栅栏还是心事重重地/合上了自己。”春天虽已到来,但人却不能像鸽子那样自由地享受美好。张静从一个侧面描写了疫情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瑞香静默一个冬天了/金钱草也稀疏不少/窗外的大喇叭依然不厌其烦/张着大口说着洗手、通风、居家的事/马路上依然 空荡荡的/连一片叶子都不曾飘过。”(《阳台上的花该开了》)居家隔离过后,我们才知道自由是多么可贵,吹海风、日光浴是多么幸福……大自然给予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因此,青年诗人张伟锋《自然之心》中流露的真情格外打动人心:“叫得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见过的,和没见过的。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真好,指引着我/去向自然,去向永恒。那空旷和寂静/那干净和纯洁,那自由和闲适……/原来,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心之所向的//——我这是在和你们告别/——我并不打算掉头折返。”还有阿剑、谷云、余双燕等诗人,分别从不同角度记录疫情生活,关怀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
来自自然界的病毒让人类改变了生活方式,包括长时间佩戴口罩,甚至会影响人类的审美。关怀自然就是关怀人类自己。新冠肺炎疫情,让诗歌创作与诗人本身对世界的认知贴得更加紧密。
整体来看,从关注微小生命,到敬畏自然及与自然同样深不可测的时间、宇宙,再到寻求多种和谐的相处之道,直至形成极具个人特色的诗意居所。个体的诗意栖息地在边界内生长,保持着对外部的友好、怀疑与好奇,以自我目光在审视外部的同时观察到爱与美,最终成为诗人笔下对生态环境的诗意关怀。这是《庚子生态诗歌选本》较为显著的一个艺术特征。虽然每首诗侧重点不同,写作手法各异,但写作者在自然中寻找生命的意义、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都体现出私人化的意境营造和与自然相通的深层人文关怀,给人一种浓郁的纯粹的自然之感。
生态文学关怀自然生态中的一切。自然写作理所当然最能体现出生态文学的思想特征。面对干枯黑瘦的大树,白鹤林开始重新理解荷尔德林的诗句:“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在诗人看来,“其实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面对这样艰难的时势/大自然何尝不是跟我们人类一样?/充满辛酸,却又不管不顾地/活在这个让人绝望的春天。”(《致一棵拒绝春天的树》)而胡珺涵则更为豁达:“大胆些,生命之海的尽头/不过是/下一次生命/依旧通向水,阳光和风,通向/在岸边等候的,下一个你/是树,鱼儿或是鸟儿?”(《去自然里》)
这些作品都非刻意而为,均源自诗人真实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感动,源自他们对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诗性浸淫。凝结着对人生的哲思和对恢复人类天真的遐想,体现了诗人对生命本真的理解和思考。在黄金明眼里,“真正的花朵,不是为了争取成为随便一个果实/而是为了打开自己——繁密有序的花瓣/嫣红而娇嫩的花萼——宛若玉石雕琢而成/它不是蝴蝶的仿制品,而是精美的杯盏/在飞翔中碰碎。”(《山中》)还有林茶居《山海经》、李群芳《风雨中,一棵树上的叶子才是一棵树上的叶子》、北琪《留下长白山的月亮》、丹飞《把羊赶入草海》、孙梧《蚂蚁的家》、李继宗《当年》、姜桦《搬运》等诗中,都有一种异质性。其文化生态之核皆诗人对于自然生命和人类命运的思考,或者说是一种“生态意识”的诗性负荷。这些看似琐碎、无解的生命感悟,却正好是生态诗歌中的诗情所在,是生态诗歌中的现实意义。
人必须谦卑地、简朴地生活在地球上,与所有生命为友。生态文学要告诉人们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天然亲近之关系。人要改变自己,很好地融入自然。侯良学跳出了生态物质层面的观察和描摹,以荒诞的手法传达出生态末世情结和拯救意识,呈现人类精神和社会异化的可怖景象:“……这些患着佝偻病的男人和女人/在黄昏灰暗的天空下开始出门/身后拖着巨大的氧气瓶/突然腾空而起/在污浊的上空扇动翅膀。”(《背着氧气罐的鸟在天空飞翔》)诗人透过背着氧气罐的鸟的意象,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急剧恶化、大气污染的严重程度和人类的绝望、无奈进行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刚杰·索木东则以生命移情寻归存在真理:“打开一页窗,尚能嗅到泥土的清新/关上一扇门,再也回不到红灯照墨的往昔/从生老到病死,没人愿意/仔细测量,人世的长度/从大寒到春分,我们都在/反复练习,逃离屋子的方式……”(《隔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歌中叙事人称从以往诗歌的“我”变成了“我们”,也就是说诗人在介入灾难时,就开始逐渐关注起“大我”,关注起“人与自然”,每一个诗人都在诗歌中展现他心中的家国情怀和生态关怀——生态关怀不仅旨在精神性地包容、接受大自然,还可引申为诗人的精神返乡,即向往自然,期望回归慢生活。如郑洪利的诗:“每个人本来都是大自然这盘棋上的一个棋子/应该将自己摆放在哪里,还是随遇而安?/其实,我们的灵魂就是一声鸟鸣/本应该就留守在这鸟巢和青山绿水之间。”(《东山公园》)黄礼孩的诗:“时间是一门耐心的艺术/教会它与世俗保持距离,与火光保持距离/远离一切急于求成的事物/蜗牛学习着,用生命的粘液控制着欲望/它不妒忌那些看起来高大的幻影/一生都在摆脱速度带来的耀眼光华。”(《它在摆脱速度带来的繁华》)这些诗无不折射出人在处理与自然的关系时所持有的健康合理的意识,这其中包括生态整体观、尊重自然和敬畏生命。
作为国内较早倡导生态诗歌写作的华海,一直坚守高贵的诗魂,密切关注自然与人文,诗人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出发,把对个体生命的关怀上升到一种宇宙自然的情怀。他的生态意识指向自然意识与生命意识两个维度,以自然为大背景,以生命为归依,自觉地敬畏生命、关爱自然。如《你砍最后一棵树》:“你砍最后一棵树的时候/我受伤的肉体在流血//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藏在一棵树里的//最后一棵树倒下的时候/我也倒下了,鸟飞走了,一窝鸟蛋碎了。”生态视野下,动植物与人一样都是自为的生命体。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人,要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温暖的生命里去。诗人把植物作为有生命意识有生命价值和人类一体的存在来书写,当“树”被“我”所置换时,一个“小我”已被忘掉了。由此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更为高远的境界,那就是诗人身上体现出对宇宙生命的普遍关怀,深度的人文关怀,让我们从华海的诗中感受到生命的厚重体验给他的是一种智慧、一种境界——参透了天地神人的依存关系,生命体验上升到了一种普世价值的境界——以谦卑的态度对众生,把同情和仁爱之心普洒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的生态境界。
有评论家提出,“文学即人学”的观念对于生态文学而言稍显狭隘,只有建筑在生态整体主义基础上的“人学”,才是合理的,因为,生态、生命,终究是人眼中的生态和生命,只是糅合了万物平等的“民主精神”,否则,由谁来充当叙述者呢?《庚子生态诗歌选本》中的“叙述者”从人类对自然生命的呵护和都市人对生态精神的呼唤两个方面来表现生态关怀。前者呵护自然的诗句背后蕴藏哲学思考,主要体现在:对于宇宙庞大,生灵渺小的感慨;对于光阴流转,人与物同的感慨。后者站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与原生态环境之间的边缘区域思考:一方面,自我受压迫与传统生活模式被压迫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纽带。另一方面,自然美给予都市人慰藉。诗歌引导读者达到精神放松的状态,诗人通过塑造和谐、童真、人情味浓郁的生态诗歌世界来唤醒都市人的生活志趣。不仅如此,也有更多反思的精神。比如,在李见心《春天的挽留》《春天等你回来》《玉兰花开》等诗歌里,特别强调人与自然一体的生命价值,强调终极关怀,彰显出生命的尊严。
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的进程使人类几乎丧失了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但这是人类认识的起源和故乡。丧失了自然,人类自然也无家可归。疫情加速使人类面临一个新的时代,那即是人类重返自然和重建自然的时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庚子生态诗歌选本》为我们彻底反思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提供了一种视角。我们看到,在这种伦理关系中,也不是简单地回归过去,而是基于一种全新的生命观。人与山川,人与动物,人与植物,人与能看得见的,人与肉眼看不见的,人与一切能感知的存在,都将重新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