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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丰饶

2021-12-28大平

绿叶 2021年4期

◎大平

青山

祖国长江淮河之间的山川河阜、沃野良畴,被叫作江淮大地。山不论大,树不论高,矮矮山上有柴烧。江淮大地的小丘陵地带,山多矮墩墩的,少突兀,似性格和蔼的老汉。夜里一场小雨,湿润残留在林子里。东边的日头露圆脸,雾霭便染着金了,软软地飘,婀娜曼妙,山神女儿献金哈达。铺毯般小草深浅着,绿中带一层乳色。人和动物轻轻踏过,草头就一抖,卸下晶莹的珠宝。

松树乃伟岸男子,挺拔着腰身,亮堂着节操,叶似针,针砭时弊,肤如蜕,蜕旧焕新。川栽竹是双凤尾,山种松成老龙鳞。不畏风雪宁折不弯,忍受刀斧侠骨柔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受刀,至痛,也就弹了。《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瞎子阿炳的胡弦上,松香永远质朴悲凉。

梓树别有昵称,孩子们叫它洋辣子树。它家养一款艳美的毛毛虫,艳毛触皮,能把小孩子辣得直蹦。测字先生讲:辛劳之木,热恋故园者,与桑共舞。山风吹过梓树,窸窸窣窣小雨沙沙地响,叶妈妈拍打果孩儿的掌声。四五个小铜鼓般的绿果,调皮着,猴在叶下,摘一个,沾一手乳汁,黏黏的,腥腥的,一股温热而“有毒”的奶香。梓果老了叫“白籽”,皮可制皂、蜡烛,仁儿可榨油。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桑梓,父母种的树,家乡代名词。桑叶养蚕,养蚕结茧吐丝,桑果喂伢,伢茁壮成长。梓木作用于两端:阴雨天,人脚下,它俯首甘当木屐;过年祭祀,斧斫居“天地君亲师”高位,它雕作祖宗牌子。风吹乌臼树,日暮伯劳飞。它又是相思歌谣。梓泽丘墟,拙作粗鄙,若蒙编辑先生抬爱,呵呵,那又叫“付梓”了。

刺槐在山脚边,谢尽了一树洁白芬芳的“孝意”。素雅的清香,别样的馨甜,风舞槐花落御沟,袅袅半成实。鸭蛋形叶,摘一片,贴唇,吹,乐音摇颤,赛芦笛。再摘一片,左手握空拳,合个“0”,叶面冲下,叶背朝上,挥右掌击之,“啪”,炸一枚清凉绿炮。槐鼎槐位,槐卿槐衮,槐宸槐望,槐蝉槐府。用槐木做桌腿儿,稳当;拿它做扁担,结实;把它做猪圈门,牢靠。“家鸡打了团团转,野鸡不打都是飞。”槐树,是迁民怀祖,祥瑞恋乡的好儿郎。两个空拳握古今,放炮竹还当放手;一根槐扁挑日月,好儿郎也要歇肩。

风乍起,那南瓜藤子顺山跑,橙红的五角星大锣大鼓地鸣放,小蚂蚁在公花上打个滚儿,在母蕊里犯个懒儿,滚来滚去,它做了“情种”。去年,南瓜当饭的人家,一个小孩在山坡上拉野屎,就拉出了今年这一棵自由奔跑的南瓜。

青青的竹林里,有缕缕仙气在萦绕,几根夏笋悄悄地探头。年华更有新生者,百丈龙孙绕凤池。蜕一地春天的笋壳子,起了“老人斑”,卷作个个小筒儿。箬壳筒儿,天然的纱锤芯,奶奶的纱芯儿,妈妈的纱芯儿,亲爱的姐姐妹妹,而今可还用箬壳筒儿摇纱纺线?

山青欲滴,引生灵徜徉,野兔在林子里忙奔窜,没人撵你为何这般慌张?锦毛鸡倾头啄食小虫儿,身后跟四五只小的,有家鸡混入野鸡群,妈妈反正都当儿养。一头水牛在悠闲食草,它当然是“家”的了,“家”的总是慢吞吞。一只八哥和“牛背鹭”在牛背上争食,遇人飞起,“野”的总是惊乍乍。水牛还在慢吞吞地甩尾巴赶虻蝇,那八哥又扑棱棱飞来嚷说遇见了盘蛇。

山中何所有,岭多小白云。人家山间住,豚犬自成群。啰啰啰,啰啰啰,妇人端食唤猪。猪是黑猪,半泼子,大耳朵,小尾巴。门对山路,小狗哦啰啰,哦啰啰,唤那狗儿与猪共餐,却不肯回,汪汪站路边看风景。

鸟歌

“姑姑顾,顾,姑姑顾,顾”—— “石姑姑”(斑鸠)的叫声浑厚低沉,让人想起女中音关牧村的歌声,也让我想起小姑妈的可亲。“大海啊故乡”“小路”“多情的土地”,我的少年姑姑十六岁,当年唱得有模有样。江田插秧鹁鸪雨,我再听,又觉得水鹁鸪唱的是“欲得周郎顾”。

“叽叽呀,叽叽呀”——一双燕子是卖布的小两口儿,尖尖一声吆喝,爱你从你头上过,剪刀装尾巴上,它们从树梢俯冲直下,空气的布帛嘶啦一声,被斜齐地切割。贩布料小老板娘快速收起布剪,转眼与郎君穿上黑缎子华服,又如两粒相携子弹,射向碧蓝的晨空。

“洋歌鸟打镲天要亮。”黑白分明的着装,漂亮到“洋气”要数喜鹊,叽叽喳喳活活络络,快快活活高高兴兴。喜鹊叫,好事到。喜鹊嗟,要来客。报喜公子,农家的夏早,当一名兼职的合格司晨。

这家小孩子吵吵个不休,大人说“小鬼头们,像麻雀进竹园”。麻雀真的进了竹园,争争吵吵的合唱像把洒在空中的细米。季节来临,歌手们出动,一齐扑向金黄的早稻。并没人驱逐它们,连稻草人也袖手缄默。只要年成好,在乎麻雀吃多少?

清早的山林子里,黄鹂、画眉、小纺花车、白头翁、鹭鸶鸟、金翅雀、竹鸡、伯劳、小鸫鸡、小刺猬,还有许多有名我叫不上名来的,此歇彼歌,把清音加入合唱,不知其中可有滥竽的南郭,像我这样的。

绿水

满塘满堰满坡,一眼望去白茫茫。在江淮大地山洼田畈行走,不期然就遇一座水库、一口池塘、一眼大水凼。一篷连一篷,阔叶似高粱,肚大“易孕”的是为茭白;一团拽一团,碎叶浮如莲,生儿养子一串串的乃为菱角。荷叶打伞不稀奇,菖蒲举剑靠岸生,还有那鸭舌条与恨秧子,水生曼妙植物,谁不活活鲜鲜。

水库涛似海,池塘谧平湖,水凼像只小腰盆儿。它们盛水都极清的,在岸畔垂丝绿柳的映衬下,水清得稍稍发黑。

翘嘴鲳驾驱逐舰,捡拾水面菜屑;一群小鱼秧,小护卫舰一样跟着起哄。人的脚步惊了鱼。胖头鲢下沉,小白鲢跃出水面,好一条银亮亮的身段。那边旋涡底下,还有几条黑脊梁的“核潜艇”,大鲲子恐怖沉底了。我立定了观摩,这“军演”不久又开幕启航,在离岸0.01海里的水面,好练兵的“兵舰”们你争我逐,又摇头摆尾了。人非鱼,安知鱼之乐?我闻鱼儿叫阵:来呀,有本事逮我,下来跟我打一仗呀!被惹得兴起,我就开始除衣。忽见那边有洗衣淘米的女子,唉,敛脚收兴。

那儿有小伢,捡拾岸上薄瓦片,沉肩甩手,歪住身儿一击,向水面“栽撇撇”,另一个伢数:一,二,三,七,哇,八个……数字越大,小巴掌就拍得越响。我想起幼时也是“撇撇”高手,便脚边寻着瓦片,也栽了起来,丢人,撇撇只撇了两三个,扑通沉了。那边妇人举棒槌笑:走路客人,你也是个大孩子嘛。在塘边石埠上,妇人洗衣裳,水里漂过,拎起,搁石头埠上,用木棒槌捶,啪啪,闷响,到脆响,塘这边一声,塘那边“学”一声。塘边人似月,阵阵捣衣声。细水珠溅起小雾,水面上,下微小的梿枷雨。

几只蚰蜒在水面厉兵秣马,步调一致的细腿,航速八节以上。我想起儿时捉它们作老师,学踩水技术,高师笨徒,差点淹死。荷叶永远淹不死,被淹一阵,它会尖尖地探头,未开苞,一只蜻蜓倩立,蛱蝶穿花,好款款点水者,是为打籽育儿,把身体痛苦快乐地写个“0”。

蹲下撩水洗手,表层的水微温,五寸以下冰凉。掬一把洗了脸,感到满面清爽,闻着一股水香。花开花谢春不管,水暖水凉鱼觉香。至清至冽,掬捧于手,我想喝几口。听收音机里播,某明珠大湖遭蓝藻攻击,记者称在名城洗手,抽烟时手臭,其味难揩,当夜逃离。省领导人断喝:“宁可GDP倒退N个百分点,要让湖水变清!”流金淌银的江南啊,盼湖水重回清碧。

是的,没错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田畈

田畈似画家的调色板。

东边的一片“早水子”成熟了,早稻金得惹眼,黄得喜人。“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彻。”东风吹,战鼓擂,来吧,请向我开刀,向金黄的丰收开镰。金是金宝贝,黄是黄铜锣,“双抢”的开场锣鼓快要敲响了。

西边的一片青青翠翠,单季稻秧苗似群青涩少年,刚伸了个懒腰,才发育了个头,“早养儿子早得力,早插黄秧早生根”。“早秧泥头上垛,晚秧插半剉”。才插下田的秧棵,黄毛丫歪歪扭扭,不几天便站稳了有模有样,立定脚跟横平竖直,骈手胝足像小学生,整整齐齐做广播操。田水浅浅的清澈,咕嘟嘟吹气泡儿,吹到大半圆快爆了,倒扣一只只白炽灯,灯畔漂浮点缀,星星点点的青萍。黑螺蛳,穿青衣,犁碧苔,走它弯弯的人生路。时节的一棵棵生命草,秧棵的阴凉下,育鱼也育虾;秋来的一粒粒稻米,养人又养畜。

南边的一片黄中带青,“迟水子”早稻羞惭而谦虚地勾着头。它壳灌浆,青中犹黄,有一缕走向成熟的失落貌;籽半饱,青黄不接,有一颗等待成材的迫切心。它是青年的大龄,大龄的年轻。往前一步,做爸爸,后退一着,打光棍。

北边乍看一片绿,绿阵闪动着跳跃的音符。绿叶棉树开粉红花朵,到秋季将再盛开一场雪白,为人间奉献温暖的树,上帝赐予它两场花事。由红至白,开到荼䕷,红是鲜艳衣裙,白是一片白云。

“甜芦稀(高粱),苦芦稀,甜甜苦苦东又西。”这是唱芦稀呢,还是歌人生?辨识阔叶中心线,白得干脆的是苦,阴中泛绿者为甜。这多像看人的掌纹啊,人世生活的苦甜也这般泾渭分明?“蝲喇蛄爬芦稀——高一匹篾”,高的是豆角扦,扁豆架,扦架上的豆角和扁豆开紫色花,形似小翅彩蝶。番茄直接把果子开成陶醉的酒红、大红,辣椒开白色的蜜枣花,茄子开雪青色的牵牛……

开开开,这里唱大戏,田野绿娘的怀抱里,赤橙黄青蓝,紫唱罢红登场。

家园

夕阳在西山半坐吐露出笑脸。天上白云染作少妇爱披的粉色霞帔。长江淮河间的广阔大地,山峦连绵成少年躲猫猫的绿栅。还有那一眼眼塘凼仙女梳妆镜落入了凡间。“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略寻几句古诗,便与眼前的山水呼应,至美的乡景本就是诗,请听此乡戴名世所歌:“江北之山,蜿蜒磅礴,连亘数州,其奇伟秀丽绝亘之区,皆在吾县……于是升高而望,平畴苍莽,远山回合,风含松问,响起水上。”哦,古人不见今时景,今景来自古擘画。逝者如斯长江水,山川风物人对话。驾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听一首养耳醉心的乡村歌谣。湿润的晚风,开窗随蚊螨扑上脸颊,心情伴着小昆虫起舞。

公路边,一对小男女卖瓜。不吆喝,不自夸,六月天的西瓜——红到了边。酒香不怕巷子深,小桌搁菜刀,剖开的红瓤是最甜蜜的相邀。自产自销,一斤三五毛,消暑解渴,任君自挑。我下车尝了一片,水生生、甜汪汪的,就买了两个。男孩戴柳缨帽,斜抱一把木吉他,女孩坐小凳上绣花,你耕田我织布,我挑水你浇园,好似一幅《天仙配》。男孩搬两只大个的,为我塞进车内。女孩收了瓜钱,说谢谢,再坐一坐。

为旅人消渴解忧,应该我向你们道谢。他们齐说,新兵蛋子,下次多关照!

好一对“农家新兵蛋子”!男孩称是头回种瓜,女孩刚毕业。“今年种迟了,估计要赔本。”瓜田在路下,乳绿丰嫩的藤叶下,稀稀的“花皮和尚头”,地埂一座吊脚窝棚,茅草披散着农家温馨,现代农业又返古又童真的气息。

它就是这样子?

年轻人“怕丑”地答:还没搭好呢,它是我们临时的“家”!

你们是——小两口儿吧?

二位互想望了一眼,微笑着反问:您看像不像?

余味

江淮俗语:“火焰山,光秃秃,三天无雨晒塘渎。”“儿多母吃苦,滚糊滚粥菜遭殃。”曾经的家乡谣,写照山水农田,资源不堪重负,过度生养的大地母亲锈面焦心。

20世纪80年代至今,据悉家乡劳务输出占总人口的40%以上,加上务工者子女与老人外迁,人口离乡比例更高。是否因人口外出,休养了苍翠的青山,生息了澄澈的碧水?好生态,是否更得益于农业结构调整、农业资源生态保护、退耕还林等,党的许多惠农好政策?皆言城市富,富得朝思暮想洁净的空气、水;谁说农村穷,“穷”得日夜徜徉在回归古意的山水田园中。

背井离乡,家乡农民把青春才智、热血汗水奉献给城市,拔高钢筋水泥丛林的海拔,也让自己鼓起了自信的荷包之后,我欣喜地看见,很多年轻人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般又开始返乡从事农业了。

山水兮田园,乡土兮沃野,古老而年轻的江淮大地,我们焕发青春的妈妈,美丽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