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回声
2021-12-28疏泽民
◎疏泽民
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一滴水,也可以反射时代的回声。
那滴水,自天上来,自云中来,自山上来,自树上来。降于地上的一滴滴雨水,自大别山余脉的龙眠山出发,汇成溪,汇成河,汇入长江,一路载歌载舞,奔向辽阔的海洋,所经之处,折光闪闪,回音阵阵。
一山春色
有人说,河流是从树叶上启程的。
为了寻找树叶上的一滴水,我来到了安徽省桐城市的最高峰——与舒城交界海拔1057米的大徽尖。站在山巅,面向南方极目远眺,山下尽是群峰汹涌,深壑相通;掩映在群山皱褶里的盘山公路,如折叠的纽带,将山区的茶园、茶厂与山外的都市紧紧相连。
时值初夏,春茶采摘、加工已经结束,山上的茶树葳蕤葱茏,齐刷刷地坐在山坡上养精蓄锐。时雨骤歇,茶苗新发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手指轻轻一碰,便在指尖碎裂,扑簌簌滴落,洇进松软而潮湿的山土,以地下水的形式渗入山谷间的小溪,那里是桐城的母亲河——龙眠河的源头。
从高山茶叶上滴落下来的水滴,是否吸附了有机茶的茶香呢?我将目光投向了半山腰,走进一座钢构茶厂,一位高瘦而又显得精干的汉子——安庆市人大代表、杨头茶叶合作社的负责人、共产党员王忠平,伸出双手,热情地与我们相握。
这里是桐城市西部山区杨头村,平均海拔750米。王忠平介绍说,四十多年前,这里山高岭险,交通闭塞,村里只有几条盘山沙土路,雨天很容易被冲断。大多数山庄不通车,出门靠步行,零星分布在山岭上的庄子都不通电,村民一年的收入就靠卖茶,而茶叶又卖不上价,属于典型的贫困村。
2006年春,王忠平带领茶农成立了全市第一家农民专业合作社,统一茶叶种植和采摘标准,恪守“不施化肥农药及生物激素”的生产底线,用良心做好茶。王忠平一边介绍,一边带我们参观了合作社的会议室、化验室、电教中心。在合作社会议室,整面墙上挂满了奖状、奖牌和证书,足足有三四十本。合作社自成立以来,已拥有连续11年通过认证的有机茶园1000余亩,标准化茶园4600余亩,社员茶叶经济纯收入比普通茶农增长25%以上。杨头合作社荣获“中国十大茶叶专业合作社”称号,被农业部授予国家级示范社。而杨头村,也成为安徽省“一村一品”示范村。
在合作社,我们走进了党员活动室。
王忠平介绍说,2013年12月,合作社成立了党支部,通过“支部+茶叶+合作社”,扩大茶叶销售渠道,带动茶农增收创富。合作社党支部成立以来,与村“两委”一道,帮助100多名贫困人口销售茶叶,户均增收3万多元,曾经出行难、茶叶销售难、收入低的落后贫困村,已变成山路畅通、抱团致富的先进村。
王忠平的爱人沏了一壶茶,如一名茶艺师,在我们面前表演茶艺。红润的茶汤,从瓷白色茶壶嘴中款款流出,似一枚晶莹剔透的玛瑙,裹着热气,缓缓注入茶盏,弹奏出清脆的乐音,茶香四溢。端起白瓷盏轻啜一口,茶汤在齿舌间打滚,一股绵柔甜香便在舌尖萦绕;慢慢咽下时,从喉到胃,都被一股温泉轻抚,无比熨帖、舒坦。我们惊呆了:这是什么茶呀,这么好喝?
王忠平的爱人抿嘴笑而不语。王忠平故意卖个关子:走,到制茶车间去看看。
车间里机器停止轰鸣,传送带旁边的篾盘里,堆着小山似的黑褐色颗粒。王忠平指着黑褐色颗粒说:刚才你们喝的,就是这里生产的红茶——这些都是下脚料,用来喂鱼的。
红茶?本地也能生产红茶?我简直不敢相信。王忠平波澜不惊,一脸平静地向我们介绍他研制的本地红茶。
早在七年前,王忠平大胆创新,增装红茶机组,多次到黄山等地知名茶机厂与技术员探讨,为红茶生产线量身定制系列茶机,研制红茶。2017年正月,王忠平组装两台量身定制的桐城小花特色理条机和四台微生物质燃烧机,当年茶季中,利用新组装的生产线,通过分拣除杂、萎凋控水、揉捻提香、发酵氧化、高温烘焙等一系列繁杂的工序,成功生产出自创的红茶“桐城小花红”。这种红茶香味浓郁,汤色红艳明亮,口感醇厚绵甜,可与祈门红茶相媲美,受到市场好评。
采访结束,准备下山时,一辆快递专用车驶进来。王忠平说,那是过来收集茶叶的,送到村部淘宝站集中发货。让人意外的是,偏僻山区的杨头茶叶,早已搭乘网络快车,线上线下同时销售,山区茶农,再也不用为卖茶难发愁了。
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龙眠高山上的有机茶,在杀青中涅槃,在揉捻中升华提值,茶农的脱贫致富梦想在奋斗中得以实现。“紫来桥下水,龙眠山上茶。”销往山下的有机茶,与来自树叶上的山泉水相遇,便复活,于舌尖上重温春天,重现市民的幸福生活。
半年后,由合作社茶农自导自演、反映杨头合作社党支部书记王忠平带领茶农创富的方言微电影《映山红》,通过桐城市委组织部举办首映式宣传推介,并在当地电视台公开放映。山区的许多茶农看了,纷纷竖起大拇指:共产党的政策好啊,让我们脱了贫,致了富;现在我们跟着王忠平书记干,越干越有劲!
一河诗画
自杨头大徽尖茶叶上滴下的雨水,汇入双溪,经颂嘉湖一囤,注入龙眠河。
龙眠河畔花红柳绿,河面上野鸭凫水,公园里草色青青,枝丫间鸟鸣啁啾。一年四季,河边的绿植感恩于龙眠之水,将沿河五六公里长的河滨公园,装扮成诗意盎然的长廊。春天的玉兰、樱花、映山红,夏天的合欢、紫薇、夹竹桃,秋天的桂树、雏菊,冬天的蜡梅,此落彼开,终年姹紫嫣红,熏人一脸清香。
与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相比,河滨公园显得幽静了许多,这里除了鸟语,便是婉转悠扬的黄梅腔韵。走着走着,忽然发现,那些黄梅腔韵,一直如影随形,似有若无。低头细瞧,那些袅袅黄梅曲,来自草丛里的塑料蘑菇盒,沿路铺排。于是,整个河道两岸,都环绕着立体声回响,宛若天上人间。行走在立体声画廊里,不妨亮开嗓子吼唱几句,舒服很了,还可以打一个漂亮的响指。
蘑菇盒里的声音,是录制好了的;而真人秀,则来自跨河的廊桥。那些一脸安详的大爷大妈,带着板凳和演出器材,来到廊桥,练唱黄梅戏。他们的头发有些花白,嗓音有些沧桑,身姿有些僵硬,但他们个个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原汁原味的唱腔、沉醉痴迷的表情,已成为廊桥一道亮丽的风景。一段段清丽悦耳的黄梅腔,融入穿城而过的龙眠河水,一路向南,向南,不断流淌。
龙眠河中的一道道水坝,囤住了一潭潭碧水,也囤住了两岸的倒影。腾雾生烟的垂柳,青翠欲滴的草滩,鳞次栉比的楼宇,以及两岸流动的车辆和悠闲散步的芸芸众生,如电影镜头,都在流转的光影里呈现。到了夜间,夹岸霓虹璀璨,桥灯彩虹回环,河水灯光摇曳,树影射灯溢彩,广场上轻歌曼舞,水岸边照影成双……这些动感元素,共同演绎成人间仙境,令人流连,居在文都桐城的自豪油然而生。
同样感到自豪的,应该还有河边的树吧。
树是城市的风景,也是城市的记录者。譬如,在北大街与海峰路桥连接处,就挺立着十几棵双人合抱粗的梧桐树。三十四年前,我毕业分配来到这座小城,它们就在老滤清器厂门前站立。那时县城不大,商店不多,楼房不高;主干道龙眠路、和平路薄薄的沥青老是脱落,斑驳的路面藏灰积水,街道边的法梧叶也是灰蒙蒙的,像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后来,老城不断改造,新城区不断东扩西进。街道越建越宽,路面越铺越平,楼房越竖越高,小区越来越美,合九铁路、合安高速、合安高铁相继贯穿新城区或擦过城市边缘,蛛网似的城乡公交四通八达,城市的快速发展,让人目不暇接。
如今滤清器厂老屋早已消失,而门前的法梧却固守阵地,默默地注视着河边的高楼大厦和绿地红花。这些梧桐,见证了小城的天翻地覆,见证了龙眠河的旧貌新颜。多年前,穿城而过的龙眠河,还是一条污水河。河道里散落着白色塑料泡沫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污水直排河道,蚊蝇乱飞。而现在,当地认真贯彻落实“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新发展理念,彻底整治龙眠河。现如今,河里的垃圾不见了,杂草不见了,河堤整洁了,河岸成花园了,河道流域建立河长制,派人巡河保洁已成常态,当年的污水河,摇身变成了清水河,沿河栈道、绿地、公园,成了市民休闲娱乐健身的好去处。尤其是跨河的彩虹桥、落水桥、紫来桥、廊桥,时常缥缈在水雾中,前来拍摄打卡的游客络绎不绝,龙眠河,美成了“网红河”。
站在紫来桥上远眺,龙眠桥,海峰桥,东大街古民居,东作门仿古建筑群,河畔绿意葱茏的垂柳,鳞次栉比的新楼,空中滑翔的飞鸟,以及两岸流动的车辆和芸芸众生,一下子在清碧的河水倒影里鲜活。临水照影,不由感叹:如果桐城派前辈方苞、刘大櫆、姚鼐还活着,在整修一新的龙眠河畔走一趟,又将写出怎样的锦绣华章?
一湖霞光
悠悠龙眠河水一路向南,注入嬉子湖,流入长江。
在嬉子湖畔,有一个行政村,名字里也有“龙”:蟠龙。
蟠龙村东临白兔湖,西接嬉子湖。两湖夹一陆,注定成为鱼米之乡。这里有得天独厚的湿地公园,有龙溪草堂、神墩阁、凤凰山、梧桐古道、荆棘台等诸多旅游景点,加上党的十九大代表、全国三八红旗手、连任三十七年村党总支书记江胜霞带领村“两委”班子的倾力奉献,蟠龙村注定与众不同。作家李国春先生曾在《芦花萧瑟蟠龙湾》中说,这里有王者气象。
王者气象,到底是怎样的气象呢?
走进蟠龙坚实的土地,近距离触摸湖光水色,你会感受到辽阔清新的生态美和干事创业的精气神。
在恒润生态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开发的采摘园里,穿园而过的水泥路两边,种植了杨梅、柑橘、石榴、葡萄、桃等果树。我去的时候是早春,落尽秋叶的石榴、桃、葡萄正在养精蓄锐,芽苞待萌,遒劲的枝丫如速写素描,仅三两笔,就勾勒出国画的意境,将刚正不阿的风骨拓印在朗朗晴空,别有一番意趣。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伯,肩扛锄头,手握竹筢,从果园里劳作回来,站在路边,一脸慈祥地朝我们笑。笑是世上最美的介绍信,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与老伯闲聊,得知他就是这片园林公司的负责人毕国祥的父亲,不由想起电视专题片《霞光》的片断。2008年除夕,听说毕国祥回乡祭祖,蟠龙村江胜霞书记约定与他在村部商谈投资事宜。因途中耽搁,直到下午三点多毕国祥才回到家乡,江胜霞随即赶到他家。得知江书记在冰冷的村部等候五个多小时,没有吃午饭便直接赶来商谈,毕国祥感动了,热情地拉着江胜霞的手说:“你是母亲,赶快回去做年夜饭吧,你说的事我一定照办!”就这样,毕国祥在家乡投资开发了500亩特色瓜果采摘园,又投资20余万元修建水泥路,兴建当家塘,并配套村庄亮化、绿化。
一个为村集体事业鞠躬尽瘁,一个为回报故乡慷慨解囊,她和他,都被村民记在心里。
毕国祥的父亲年过古稀,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乐观健谈,见我们在园子里参观,热情地邀我们去他家的三层别墅式小楼坐坐。走进他家的堂屋,我看到高高的粮仓囤满了稻谷,墙角码着鼓鼓囊囊的几蛇皮袋黄豆等杂粮。老伯说,分田到户之前,这里不是涝就是旱,荒冈丘陵长不出好庄稼,湖里也捞不到多少鱼。现在好了,村里种植、养殖、经果、旅游四大产业同步发展,农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老伯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心生敬意:资产在八位数字级的公司负责人,其年迈的父母并没有闲下来享清福,而是坚持种田种地,他们的精神原动力,来自哪里?
蟠龙人勤劳、和善、不忘本的家风,不仅让蟠龙这片厚土培育出原生态的农产品,还出人——出毕国祥这样的创业实干家,出江胜霞这样的基层干部。近年来,蟠龙村在江胜霞的带领下,发展特色瓜果种植、水产养殖、生态旅游等多种经济,通过筑巢引凤,与玉润、恒润、锦蓝、白兔湖、嬉之宏等多家公司“联姻”,村集体经济由之前的负债100多万元,跃升至现在的纯收入30多万元,蟠龙村一举成为省“一村一品”示范村……
“一村一品”示范村的“一品”之处,数不胜数,仅蟠龙湾湿地“天地辽阔、静逸高远”之美,就足以让你沉醉不知归路。这里大湖套着小湖,每一块湖面,都是一方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因栽植桃、柳而呈现红绿之彩的湖堤圩埂,便成了绣边的取景框。一群群白鹭,掠过湖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弧线,降落于岸边绿茵茵的草滩。草滩上湖草葳蕤成辽阔厚实的棉毯,紫红的紫云英、浅黄的野菜花点缀其间,煞是好看。几头水牛在草滩上悠闲地啃青,白鹭在湖滩上起起落落,三三两两的游人在草滩上仰躺、打滚,好不惬意!
能不惬意吗?曾经荒无人烟的荒滩,在生态保护中建成了湿地公园。而嬉子湖生态旅游度假区的设立,既给这里的百姓带来了福祉,也给外地的观光客带去了福利。
夕阳西下,登临阁楼,透过幽窗远眺,烟波浩渺的嬉子湖,飞鸟翔集,霞光万丈,水天相连。古桐城八景之一的“嬉子夕照”,在眼前鲜活。
来自云端、滴落于树叶、聚积于嬉子湖,静水流深、折光闪闪的龙眠河之水,承载着沿途众生的幸福和期望,即将离开桐城,汇入长江。那一湖霞光,是依依不舍的深情挽留,还是更上层楼的真情相送?
目光投向更远处,湖面上帆影点点,桨声欸乃,湖鸟啁啾,渔歌阵阵。它们,是龙眠河汇入长江前的历史回响,也是河岸人民阔步奔向新征程的时代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