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制度主义的发生路径、焦点议题与意义评析
2021-12-28马雪松冯修青
◎马雪松,冯修青
吉林大学 行政学院,长春130012
20世纪80年代,由于女性主义第二波浪潮的影响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兴起,政治学中的女性主义学者相较此前更多地关注性别和制度的相互作用。2006年,从事制度分析的女性主义政治学者成立了名为“女性主义与制度主义国际网络”的研究组织,致力于推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与女性主义政治学的交叉研究,并将自身的分析途径称为女性制度主义(feminist institutionalism)(1)需要说明的是,feminist institutionalism亦可直译为女性主义的制度主义,本文考虑到中文表述习惯,将之称为女性制度主义,这也类似于constructivist institutionalism,rationalist constructivism等术语通常译为建构制度主义、理性建构主义而非建构主义的制度主义、理性主义的建构主义。。历经十余年的稳健发展,女性制度主义不断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多个派别汲取理论资源和方法工具,针对性别与制度的关系、制度变迁的性别维度以及行动者的能动性等提出许多独到见解。当前阶段的女性制度主义学者继续借鉴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主要范畴和基本命题以完善性别制度分析的理论框架,同时在现实研究中呈现出打上性别烙印的制度变迁与行动者的有限能动性等概念工具的解释力。本文基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与女性主义政治学的宏观脉络和学科背景,从二者的融合趋势把握女性制度主义的发生路径与焦点议题,并在考察这一研究途径的贡献与不足的基础上展望其演进前景。
一、女性制度主义的发生路径
女性制度主义作为女性主义政治学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交流融汇的产物,从女性主义第二波浪潮的研究成果中采纳性别平等与制度体系密切相关的观点,并从女性主义社会学的研究成果中汲取性别与制度相互作用的看法,由此形成了自身研究的学理基础。进入21世纪以来,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蓬勃发展和性别平等议题受到广泛关注的背景下,制度分析取向的女性主义学者积极构建“女性主义与制度主义国际网络”这一学术共同体,现实关怀的热忱与理论创新的抱负促成了女性制度主义的诞生。此后,女性制度主义在权力分析、非正式制度分析、制度变迁分析等方面取得出色成绩,并对比较政治学、法学、组织社会学的前沿成果加以消化,其理论建构与方法更新在女性主义政治学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研究领域具有独树一帜的意义。
(一)女性制度主义的理论渊源
女性制度主义的理论渊源发端于女性主义第二波浪潮与社会性别(gender)概念。自由主义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激进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争鸣奠定了性别制度分析的理论根基,女性主义社会学者所区分的生物意义的性(sex)与社会性别,连同措辞新颖的社会性别化的制度(gendered institutions)与社会性别体制(gender regimes)等,一道构成了女性制度主义研究的核心范畴。
1.20世纪60年代后的性别研究更加强调性别平等与制度议题的因果关系,并将性别维度引入社会制度的本体分析中,相关理论成果塑造了女性制度主义的研究旨趣。萌生于女性主义第二波浪潮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激进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等流派,不仅对现实议题的关怀程度更为深刻,还将政治社会制度理解为实现性别平等目标的决定因素,认为“合理的制度安排应体现不同群体的多元利益与平等诉求”[1]。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学者认识到当前各式形容词修饰下的女性主义难以充分凸显制度的作用,只有构建出更加重视制度的女性主义理论,性别制度分析的效用才会发扬光大。不同女性主义派别普遍认为,男性主导的制度是对女性的能动性施加约束的结构模式,这种认识在制度分析取向的女性主义政治学者那里得到强化,明确的制度研究意识和高涨的本位研究尝试初步塑造了女性主义政治学者的身份认同。
2.女性主义学者着眼于生物性别与社会性别的分殊,探索社会性别以及两性不平等的制度建构性。女性主义社会学者早已重视制度因素的作用,主张社会性别源于社会建构过程,并以人为塑造性和制度性为本质特征[2];由于社会性别反映了现实社会结构的丰富内容,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对社会性别的建构过程产生共同影响[3]。在此基础上,女性主义政治学者关于性别不平等现象的研究更加深入,尤其重视那些分布在社会生活、意识形态、权力分配等领域的制度要素[4]。一些研究者反对将社会性别不平等一味归因于父权制的静态运作,并强调国家制度实践的动态变化以及重复过程实际上强化着不平等[5],但是女性制度主义学者仍然以这种浸染社会性别化色彩的制度范畴为研究起点,据此分析制度引导和约束个体行为的机制[4]。
(二)女性制度主义的诞生背景
女性制度主义的诞生背景蕴含于性别平等政策的广泛影响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理论构建。性别平等理念贯彻到民主转型与巩固、国家政策制定、立法机构设置等现实领域,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不断丰富研究主题但仍然忽视性别要素,实践发展与理论研究的不匹配,激励了女性主义学者在性别与制度的关系层面上酝酿新的理论。
1.民主制度转型与巩固案例的大量涌现,激发各国政府以及国际组织将性别要素作为衡量民主化水平的关键指标,同时将性别平等、性别主流化(gender mainstreaming)设置为核心议程。在民主价值观念尤其是女性民主(femocracy)术语的催化下[6],各国政府以及国际组织均在正式制度层面上保障性别平等运动的顺利开展,宣称制度建设过程要坚持性别平等原则,性别选举配额制的建立和性别主流化政策的执行逐渐成为国家以及国际组织的改革重点[7]。在这一时期,性别政治学理论的自觉意识随着妇女运动影响力的式微而不断强化,如何融会贯通地解释正式制度、权力结构与性别平等之间的相互作用则是性别政治分析的重要任务[8]。
2.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加强内部交流的过程中未能充分关注性别议题,但其制度分析视角依然为女性制度主义的诞生赋予坚实的理论支持。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形成了取向各异的研究传统与多元化的学术倾向,不同路径交汇融合所塑造的理论框架更加凸显出新制度主义分析范式出色的解释力[9]。当大多数新制度主义学者忽略性别要素与制度体系的关系时[10]ⅴⅱ,一部分学者关注到制度分析的性别维度,例如,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考察了美国在一战期间创建的一套“与性别身份密切相连的政治结构与文化模式”[11],皮尔逊(Paul Pierson)在阐释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时同样将性别要素纳入分析范畴[12]。在新制度主义相关成果的启发下,女性主义政治学者更加强调结构性要素对性别平等政策制定过程的影响,例如布朗(Alice Brown)与女性制度主义的奠基者麦凯(Fiona Mackay)在对苏格兰和北爱尔兰的比较研究中指出,相比性别平等推动者的活动领域或活跃程度,政治条件和社会模式所发挥的作用更为突出[13]。
(三)女性制度主义的推动力量
女性制度主义的推动力量来源于关注性别平等政策实施效果的女性主义学者。女性的相对劣势地位在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中愈益显现,制度分析取向的女性主义学者从丰富的理论成果中汲取养分,侧重探讨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的互动联结如何约束和限制女性偏好[14],在此过程中促成女性制度主义正式确立并发展壮大。
1.制度分析取向的女性主义政治学者敏锐地意识到,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研究成果可以更好地解释性别平等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张力,并多次举办研讨活动以推进两种路径的交叉融合。在右翼民粹主义的强势冲击以及某些国家制度改革矫枉过正的情形下,反性别平等运动阻碍了性别平等理念的进一步实现。女性主义学者认为,仅仅追求正式制度改革已经无法保障性别平等,“创造更为公正的世界需要合理看待非正式制度的关键作用”[15]ⅹⅴ,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此方面的分析颇具借鉴意义。麦凯、肯尼(Meryl Kenny)、科卢克(Mona Lena Krook)等学者以“女性主义与制度主义国际网络”学术共同体的成立为契机,主张女性主义政治学要汲取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框架与工具,初步考虑女性制度主义的构建思路。2007年,科卢克与麦凯在“迈向女性制度主义:衔接性别、权力与变迁”学术研讨会议中正式提出女性制度主义的最新动向,指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理论成果可有效解释性别配额制度的变迁历程与扩散现状。2010年,麦凯、肯尼、查普尔(Louise Chappell)就女性制度主义的划分标准和流派界限提出奠基性观点,强调这一路径可以丰富我们对政治制度动力机制、性别权力与性别不平等模式的理解[16]。
2.部分学者推动女性主义政治学与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历史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与话语制度主义融合交流。分别来看,理性选择理论的经济人假设可用于阐释女性理性决策、制度变迁以及权力结构之间的内在关系,德里斯科(Amanda Driscoll)与科卢克在此基础上提出“女性主义的理性选择制度主义”分析路径[17];历史制度主义的关键节点、断续均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模型有效回答了带有性别烙印的政策结果的产生方式,“有助于女性主义学者思考民主转型过程中的制度存续与变迁问题”[18];社会学制度主义的同构(isomorphism)与脱耦(decoupling)概念弥补了公共选择理论、权变理论以及组织生态理论的缺陷,引入相关模型有益于女性制度主义揭示在各类组织普遍响应性别平等倡议的情况下,为何性别平等目标未曾全部实现[19];女性主义的话语制度主义批评了因果关系与认知框架的二分法,在强调因果机制的同时,关注到性别观念所承载的意义结构[20]。
(四)女性制度主义的发展演进
女性制度主义的发展演进体现在性别与制度研究的深化方面。女性制度主义在创立初期积极探索与其他制度分析路径的融合领域,但在后续发展中更倾向于拓展权力、制度变迁、非正式制度等研究议题,并汲取组织社会学、法学、比较政治学多个学科的分析优势,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理论更新提供有益探索。
1.女性制度主义为新制度主义的权力分析、制度变迁分析、非正式制度分析等增添性别维度。就女性制度主义的权力分析路径而言,麦凯、查尔斯(Nickie Charles)、瑟利斯(Karen Celis)、梅耶尔(Petra Meier)等研究权力下移的学者,注意到欧洲各国在推行性别配额制度、性别政策机制、性别主流化等倡议时取得的经验与存在的不足,指出权力研究必须充分考虑带有性别印迹的制度创新为何难以维系,为阐释权力下移与性别平等的因果关系赋予时间性与结构性变量[21]。就女性制度主义的制度变迁分析路径而言,维伦(Georgina Waylen)、肯尼、罗文迪斯(Vivien Lovendes)、汤姆森(Jennifer Thomson)等学者肯定了博弈规则对政治制度创设、维系以及变迁的重要性,并留意于性别化制度变迁的产生机制、关键行动者对政策议程的推动作用以及不同行动者的具体角色,考察行动者或组织机构博弈互动的实践过程[22]。就女性制度主义的非正式制度分析路径而言,以维伦为代表的学者汲取了新制度主义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关系研究的有益成分,运用强化、弥补和替代分析框架来探索性别规范与性别实践的互动方式,并揭示话语、习俗、观念等如何在不同历史情境下催生非预期结果[23]。
2.多学科与多视域交融互补的理论趋势促使女性制度主义学者从相关学科获取有益思路。就法学研究而言,女性制度主义与法律主义共同关注正式制度,但各有侧重,居于法学分析核心位置的法律体系与宪法框架可拓展女性制度主义的研究领域[24]。就组织社会学而言,社会学制度主义吸纳了制度分析与组织社会学的相关理论,并重视异质性与关系冲突问题,其组织分析框可使女性制度主义更好地概括文化和象征要素[25]。就比较政治学而言,女性制度主义采纳了比较政治学的历史取向和组织维度,通过阐述不同政治背景下各类行动者的策略分殊,在制度形式、时间序列、地区领域的比较分析中体现性别范畴[26]。
二、女性制度主义的焦点议题
女性制度主义作为具备性别视角与制度取向的分析路径,可提高女性主义学者理论建构与现实阐释的能力,其焦点议题集中表现在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的类型划分、制度结构与有限能动性的关系协调、制度变迁与制度性抵制(institutional resistance)的机理剖析、性别体制与权力结构的彼此嵌入等四个方面。
(一)性别化制度的内涵阐述及类型划分
浸染性别政治学色彩的制度分析将性别关系作为核心解释变量,并在阐释性别化的政治制度以及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关系方面表现出色。
1.女性制度主义学者沿用20世纪下半叶女性主义社会学者提出的制度范畴,强调性别是某种社会制度形式或结构模式,在此基础上将个体能动性、制度背景变量纳入分析视域。社会性别化的制度分析主张制度建立在两性差异基础之上且存在于社会过程之中[4],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的建构与政治制度的常规运行和逻辑是相互交织的,“这些特质没有脱离社会,也不是固定在个体之间并被带进制度范畴的东西”[27]。女性制度主义学者在相近意义上搭建起性别化制度的分析框架,将性别关系在现有制度结构中的嵌入逻辑作为研究起点,通过重申制度、背景与行动者的内在联系,宣称规律化的性别关系内化于制度发展的全过程。
2.部分学者关注到女性在政党制度、立法机构、行政部门以及非政府组织的地位变化,采用多领域与多角度相结合的方式分析国家推动性别平等的相关举措。现有正式制度强化了人们对两性的刻板印象,并为二者塑造了不同的评价标准与行为规范。当前社会的劳动分工受到性别要素的广泛影响,性别配额选举制、性别平等保障政策等制度安排虽然得以普遍确立,但基于两性差异建立的正式规则与程序机制却使女性的行动面临更多制度性约束[28]。此外,女性在打破组织生活正式规则时将付出更大成本,大多数旨在实现性别平等的正式制度缺乏有效的稳健运转机制与改革调整空间,进一步促使性别平等政策难以有效实施[29]。
3.部分学者将性别视角应用于政治观念、话语体系以及政策文本研究,深入剖析非正式规则如何推进或阻碍性别平等政策的运行。女性制度主义视角下的非正式制度是推动性别平等的策略手段,弗朗西斯切特(Susan Franceschet)将拉丁美洲历史文化中强势的母亲(militant mother)形象用于解释该地区的女性参政现象,指出:“母亲身份的文化叙事为女性进入政治机构、扮演政治角色做出有力辩护。”[30]与此同时,这些学者也承认,尽管大多数国家政治社会生活中女性参与比例显著提升,相关政策也逐渐容纳性别平等的原则与理念,但工作场所中根深蒂固的文化模式、行为规范以及性别偏见仍在制约着女性的实质参与[31]。
4.部分学者吸取新制度主义关于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的研究成果,考察性别关系在两种制度类型中的体现程度。官僚主义、世袭主义、立法规范、政策话语等在非正式制度分析中居于核心地位,这些非正式形式可在正式制度缺位、式微或陈旧时分别发挥补充、包容、竞争、替代作用[32]。女性制度主义将这一理论成果与性别化视角予以整合,论证了性别化的制度规则或价值观念与妇女参与性质或程度的因果关系[33]。性别化的制度分析路径承认制度或政策嵌入广泛的性别秩序中,强调性别偏见反映在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中的互动过程,并指出,“由于这些规范不容易被人察觉,非正式制度对两性产生的不同效果经常被人忽视”[23]。
(二)性别化结构与有限能动性的关系分析
结构与能动的关系论争在某种程度上促使社会科学研究范式发生更迭交替,它关注究竟是个体还是整体在社会事实的确立中起到主导作用[34]。女性制度主义学者主张结构与能动性均被打上性别关系的鲜明烙印,认为客观审视性别化结构与能动性的功能限度可以有效弥合社会科学的范式张力。
1.部分学者从女性主义政治学的内部立场出发,更加看重制度背景、结构形式对个体策略行动的约束和引导。女性制度主义学者为克服部分研究范式过于偏重结构性要素而对个体理性有所忽视、过于侧重能动性要素而对结构性变量重视不足的问题,在结构与能动之间维持基本平衡,并将性别关系贯穿其中。行动者的性别身份与纷繁复杂的制度脉络彼此交织,人们的利益计算与理性决策均受到政治社会生活中各类政策安排、话语体系、结构要素的塑造与制约。女性在家庭领域同样无法充分发挥能动性,在亲密关系这一权力体系中居于主导地位的行动者,容易借助性别刻板印象和制度性歧视机制来操纵女性的自我认知[35]。对制度要素的重视既缔造了女性制度主义与新制度主义各个流派的沟通桥梁与联系纽带,也成为前者形成身份认同的重要依据。
2.新制度主义对制度倡导者(institutional entrepreneurs)角色与功能的实证分析,深化了女性制度主义对关键行动者能动性的理解。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者系统研究了制度倡导者在战略制定和执行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受此启发的女性制度主义学者创设了旨在推动性别平等的倡导者(gender equity entrepreneurs)这一分析术语[36],阐明关键行动者在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制度环境中如何触发规则变迁机制。为了协调组织内部复杂的利益和诉求,倡导者不断推动成员的分工合作并促使他们共同支持性别平等理念,然而只有在制度环境、行动愿景、战略能力以及组织意义框架保持一致时,这些倡导者的选择与行动才有可能获得合法性[15]106。
(三)性别化制度周期的理论阐释
女性制度主义的制度周期理论认为,制度的生成、存续、变迁与性别关系互相影响,制度变迁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受到限制的创新(bounded innovation),制度性抵制概念的运用更加提升了女性制度主义的解释力。
1.女性制度主义学者普遍认为,制度变迁具备内生性与外生性的双重特质,注重从历史制度主义的方法模型中提取层叠、转换、替代、漂移等四个变迁机制来探索性别议题。在制度变迁的动力来源方面,受新制度主义的内生性变迁模型启发,女性制度主义学者不仅主张性别秩序的构建与性别地位的变化是制度变迁的外部动力,还指出,“制度性权力关系、制度性抵制与权力再生机制”等内生性要素也可推动性别化规则或程序的变迁[16]。在制度变迁的触发机制方面,制度分析取向的女性主义学者借鉴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关于路径依赖、渐进性变迁的论断,认为性别平等政策既承袭了历史实践与文化精神的某些特质,也经过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的渐进式、稳定性变革而发生新变化[10]186-187。此外,以维伦为代表的学者在现实议题的驱动下,运用历史制度主义的层叠、转换、替代、漂移模型[37],论证了在何种条件下旨在促进性别平等的制度才会发生变迁。举例而言,当反对性别平等议程的一方不具备否决权,且各类活动家积极推动反性别歧视运动时,新制度能够顺利替代旧制度;当性别平等的倡导者无力彻底推翻旧制度,却可以对这些不平等规则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时,既有的制度与规则也可以发生实质漂移[7]。
2.女性制度主义学者在考察性别平等政策安排与制度实践的过程中,深入理解话语与观念的作用。新制度主义的制度性抵制概念主要涉及人们阻碍制度变迁的做法,例如詹森(Jane Jenson)曾对美国和法国女性的工作身份、家庭属性以及政策结构加以实证分析;卡波齐亚(Giovanni Capoccia)在此基础上提出,蕴含文化范畴的制度化过程越是频繁连贯地发生,制度变迁面临的限制因素就越多[38]。女性制度主义学者根据现代社会制度体系自动忽视性别平等理念的现状,将制度设计者的消极应对与不平等的政策结果联系起来,主张即使持反对意见的群体再多,设计者也只会采取话语和修辞的技术方法以表明“不会参与性别不平等活动”[15]47,借此维持现有制度并抵制制度变迁。
(四)性别化权力格局的动力机制
女性制度主义学者质疑新制度主义忽视性别维度的做法,在借鉴后者权力分析模型的基础上思考权力结构与性别关系的紧密联系,并深入阐述性别化权力的基本概念与动力机制。
1.部分学者结合历史制度主义的权力研究成果,从名义与实质的双重维度揭示现代社会权力体系的本质。以权力分析见长的历史制度主义将权力理解为“一部分人占据更多资源的政治优势”[39]。这种非对称性的分析术语忽视了权力要素的建构性、弥散性以及关系性特征,无法充分审视现有权力体系与制度格局、制度变迁的双向作用。相比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其他路径,女性制度主义学者更加擅长论证性别体系与权力结构的内在关系,就此问题形成若干新颖的观点。一方面,男性群体拥有各式各样的特权、资源、机会,这种优势地位会经过现有制度体系的持续运转而不断得到巩固;另一方面,女性制度主义学者在分析欧美国家性别平等案例的过程中,发现社会大众已普遍接受有关男女分殊的观念结构,性别偏见潜藏于社会规范之中,即使现有分配方式或配额制度朝着性别平等或有利于女性的方向改革,都不能确保性别平等的真正实现[7]。
2.部分学者继承了康奈尔(Raewyn Connell)的性别体制论断,从权力与制度相互塑造的角度思考性别不平等的产生方式。在权力秩序的维持方面,为了揭示权力关系的制度再生产如何阻碍性别平等,麦凯、肯尼注意到政治领域内部的容纳与排斥问题,认为主导着资源、利益分配格局的男性虽然允许女性从事公共事务管理,但仍运用某种策略来推动不平等权力关系的再生产[40]。在权力地位的获取方面,部分学者倾向于探讨地位、资源、权力的关系以及不同制度形式对三者转化的催化作用,为女性制度主义分析权力议题增添了有益视角。在资源分配和权力结构中占据优势地位的行动者更有可能被认为具有非凡的能力或极高的道德水准,隐含的文化信念与话语观念很可能会进一步强化人们之间的不平等[41]。
三、女性制度主义的意义评析
女性制度主义作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前沿领域,凭借独特的性别研究视角,在解释非正式制度的关键作用、权力体系与制度议题的内在关系等方面具有优势,其产生与演变过程深刻反映了社会科学不同学科板块运动的理论背景。依据女性制度主义的演进脉络与特色成果,可以从贡献、不足以及前景等三个角度认识这一流派的价值与意义。
(一)女性制度主义的贡献
女性制度主义作为兼采女性主义政治学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之长的分析取向,不仅继承了女性主义对主流社会科学忽视性别维度所持有的批判态度,而且通过分析丰富案例提高了现有制度理论对现实问题的适用性及匹配度。这一路径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形成了独特的分析路径,并从女性主义政治学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中汲取理论资源,充分回应了规范性与实证性议题。
1.女性制度主义保留了女性主义政治学社会性别化制度的理论内核,从研究视角上强调性别关系在现代社会制度体系中的嵌入逻辑,从研究方法上主张女性独特感受的纳入可缓解政治学研究主体和研究客体之间的张力[42]。女性制度主义聚焦经验世界的不同制度形式,探讨性别关系、权力结构以及制度体系的不同匹配模式。从这个意义来看,性别平等不仅是制度创设的逻辑起点与目标归宿,还内化为各国制度改革与制度变迁的逻辑主线。与此同时,受女性主义研究方法论的启示[43],女性制度主义学者对新制度主义政治学者持有的公私领域二元立场予以批评,主张应在方法论层面重视女性具体化和微观化的体验感受,从行动者身处的语境与环境来剖析能动性要素。
2.女性制度主义学者承认与女性主义政治学的渊源关系,其演化与发展呈现出构建制度解释框架和弥补女性主义政治学不足的两种倾向。制度分析取向的女性主义政治学者以社会性别化的政治制度为论述重点,沿用女性主义政治学的分析工具和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研究框架,有效解释长时段制度性变革对于性别平等的积极或消极影响。女性主义政治学在逻辑前提中预设了制度必须基于人们的普遍支持,而维伦、查普尔、弗朗西斯切特等学者的实证研究则表明惯例、话语等非正式规则的功能发挥与合法性获取并不直接相关[44]。
3.女性制度主义学者着眼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各个研究派别的融合趋势,重点研究制度内涵与类型、结构与能动、制度变迁、权力结构等四个共同议题,为增进不同研究分支的交流合作提供理论契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处在社会科学不同学科板块的交叉地带,理性选择路径、历史路径、文化路径、观念路径等集中体现了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的论证特色。与其他派别不同的是,女性制度主义从产生伊始,便更加看重四个流派的相似旨趣,围绕制度的本体论意蕴、制度类型的互动模式、制度变迁的触发机制等主题构建了连贯一致的理论体系。
4.女性制度主义结合政治学新旧制度议题更迭的理论趋势,在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基础上考察不同国家与地区性别平等的实现程度。建立在现代主义基础上的实证导向与经验导向经过20世纪中后期行为主义的推动,依然在当前社会科学研究中占据重要地位,在此条件下政治学领域内部的研究范式转换也展现出规范色彩稍逊于现实导向的发展态势。女性制度主义依据社会科学不同学科板块的领域拓展,在深入挖掘政治科学理论脉络的同时,自觉回应规范问题。得益于关怀伦理、社会境遇、责任关系等价值范畴的影响,女性制度主义可以更好地回答何谓“好制度”等问题,缓解规范向度和实证向度之间存在的张力[45]。
(二)女性制度主义的不足
女性制度主义具备明显的分析优势和理论特色,但在处理与其他学科、流派、理论的关系时也存在不可忽视的局限因素,对此可从流派身份认同、理论逻辑前提、学术前沿探索等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1.女性制度主义注重与历史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话语制度主义之间的彼此交流,但这种理论互动却可能使得不同派别的边界不够清晰。女性制度主义糅合了新制度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分析所长,其发展目标应是弥补新制度主义在某些理论上的明显缺陷,而非一味地将性别维度附加于现有的研究议题上[22]。女性制度主义目前的流派界限尚不明确,其演化过程在较大程度上有赖于新制度主义各个流派的研究模型,而将性别化维度添加到不同分支领域也可能导致后者分析重点的偏移。
2.女性制度主义在论述过程中集中探讨新制度主义不同派别的共同旨趣,可能导致女性制度主义无法采纳特色理论工具。女性制度主义出现的理论背景是新制度主义各流派注重从其他路径当中吸收养分。新制度主义的不同流派创设了有限能动性、断续均衡、制度扩散等研究模型,部分学者在分析特色观点的基础上愈益关注分支领域的研究交叉点。女性制度主义虽然在整合新制度主义某些连贯一致的主题方面表现出色,但却未能充分利用不同制度分析范式的特色方法,这也制约了女性制度主义的理论建构水平和概念创设能力。
3.新制度主义政治学在社会科学的板块运动与构造变化中产生取向各异的理论与方法,在权力路径、观念路径以及认知路径的助推下不断调整演进方向,然而女性制度主义对理论前沿的把握意识仍然不足。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的板块运动促使理性选择导向、历史导向、组织导向、观念导向的制度分析持续强调自身特色,在加强相互借鉴的基础上,从政治学、新制度经济学、认知科学、建构主义理论中汲取资源,不断推动各自流派的议题深化与方法更新。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女性制度主义主要分析了政治学领域的经验线索,虽然关注到历史制度主义的权力分析路径,但尚未充分追踪社会科学其他学科的研究趋势。
(三)女性制度主义的前景
女性制度主义的产生与演进得益于女性主义政治学者的现实反思与理论构建,在下一步的发展进程中,女性制度主义要基于社会科学学术谱系接纳多学科的有益主张,关注女性主义与新制度主义各流派内部观点论争以实现有效融合,更加注重特色分析工具的创设,以明确自身定位。
1.从社会科学的学科构造与专业合作来看,女性制度主义应从社会科学整体学术谱系中吸取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多个学科的理论资源,并结合性别平等的丰富案例来分析理论与现实的适用性问题。社会科学不同学科的多样理论建立在现代化的知识分工体系之上,但现代社会的知识产出更加呈现出多领域相互交织的趋势与特征。例如,话语分析、组织分析的纳入不仅使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扩展了自身研究领域,还在与其他学科交流的过程中找寻到未来发展的有益思路。女性制度主义的理论创新须充分借鉴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同时要在各异的研究取向间作出合理取舍。此外,由于女性制度主义具备强烈的现实关怀色彩,关注各国制度改革过程中的性别平等实践、聚焦权力运行和权利保障过程中的性别平等诉求等也成为女性制度主义的完善路径。
2.从政治学领域的理论分化与交流互动来看,女性制度主义应审视女性主义自身流派的观点争论,重视新制度主义各个分支的特色模型。容纳了众多理论纷争与诸多流派学说的女性主义政治学,在与新制度主义政治学交流互动的过程中搭建了女性制度主义的理论架构。女性制度主义不仅要从女性主义的复合学理脉络当中理解性别与制度分析的核心要旨,还要在新制度主义变动不居的学术倾向当中合理看待旧传统与新路径的联系[9],从多元庞杂的学术谱系中提取具有共通性的研究主题,推动不同派别的女性主义学者和新制度主义学者相互借鉴、相互促进。
3.从自身流派的理论创新与前沿探索来看,女性制度主义应深入研究性别与制度关系,形成更加融会贯通的理论框架与更具特色的工具方法。作为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最具性别化色彩的研究路径,女性制度主义尤为重视性别与制度的彼此嵌入如何影响着性别平等政策的现实运作,这一流派在借鉴新制度主义其他流派理论观点的基础上,关注到尚未取得群体认同的非正式制度对个体能动性施加的约束、限制以及引导作用。性别主流化政策引导不同国家积极推进正式制度变革,女性制度主义尤其需要关注性别等级与种族、民族、阶级等社会群体划分标准的相互作用,探索性别体制所塑造的观念结构与话语模式如何制约着个体或组织的策略行动,并进一步明确性别、性别身份以及认同障碍之间的转化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