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巷 韶 光
2021-12-28江雁
江 雁
福州市鼓楼区八一七北路与东泰路间,有一条东西走向、全长850米的巷子。巷子店铺林立,两侧杧果树枝叶盘纡,绿荫层叠,累累青果在仲夏烈日下散发出果香。巷头和巷尾立有蓝底白字牌匾,其上书写“织缎巷”三字,古韵古味,似在诉说一段锦绣韶光。
其实,因地理气候优势,福州自古便是种桑养蚕的丝绵生产重地。《福建通志》记载,古代福州养蚕,一年可繁殖5-8次。吐丝8次的蚕丝所织就的“八蚕绵”,享誉全国。南朝梁沈约曾赞叹:“一岁八蚕,已惊其骤。”《南史•梁•到溉传》记述过一则故事:名士到溉被调至福州任“建安太守”,友人心慕福州丝织品相绝佳,托他代买两匹布料。到溉清廉节俭,两袖清风,以调侃之言婉拒道:“余衣本百结,闽中徒八蚕。假令金如粟,钜使廉吏贪。”我是穿百家衣长大的,“八蚕绵”虽好,但价格昂贵,我一介廉吏要想买得起,只得去贪污。
福州优质丝绵价格不菲,普通百姓一般消费不起,多是供应给朝廷贵族。唐朝时期,福州丝绸被列为进贡皇宫的贡品。宋代,两大掌管皇族事务且与外贸相关的机构“南外宗正司”和“西外宗正司”全部迁移至福建。“南外宗正司”设在泉州,“西外宗正司”则设在福州。此外,朝廷还在福州织缎巷特设“文绣局”以“织编供御”。官营“文绣局”管理纺织产业,所出成品专供宫廷御用。
织缎巷原称“嘉荣坊”,许是文绣局设在这里,发展成纺织一条街,才改名“织缎巷”。除了官营作坊,附近许多居民也在家中置纺机,成为私营“机房”。这些机户拥有的纺机、织匠数量可观,并有自织和代织之分。织缎巷与周围的“机房里”“锦巷”“横锦巷”等坊巷,形成官私混杂的纺织商业圈,纺工熙攘,织布声不绝于市。
当时,福州内河星罗棋布,水路发达。织缎巷邻近的安泰河,便是市区重要的水上交通要道和贸易码头。安泰河原是唐末王审知创建的“罗城”的南城外护城河。原有木板吊桥,宋代改建为石桥,即以“安泰”命名。当时这里是商业区,据《福建通志》记载,“人烟绣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楼,箫管从柳荫中出。”茶楼、酒馆,伶人舞伎、笙歌鼓乐,日夜喧嚣,颇具南京古秦淮河风韵。织缎巷等出产的纺织品由车马托运,穿越这些繁华热闹,抵达安泰河码头,被搬运至成排等待的船舶上。各式各色丝绸珍品随船队顺流而去,辗转至闽江大船,再漂洋过海进贡到朝廷和销售到全国各地甚至海外各国。王世懋《闽都疏》记述:“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之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其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
福州丝绵和闽绣除用来进贡、贸易和日常使用外,还被广泛用于戏服、佛祖和庙宇服饰装饰以及经书。神衣、神帐、佛幡、门楣彩、绣旗、宫灯等绣纹繁复、流光溢彩。现藏于鼓山涌泉寺内的来自缅甸、印度、斯里兰卡等国的巴利文“贝叶经”,每片之间都以福州丝绸做成精致绸带串联成册,精致美观。福州不负“丝城”盛名,丝绣用品用途宽泛,甚至已扩展至神俗、宗教领域。
盛誉之下,需求愈广,朝廷对成品的要求也愈严苛。
文绣局从民间挑选几千名心灵手巧的男女童工,从小培养学习刺绣。老师傅一手传技,层层监督,日日考核。绣童们日复一日地穿针引线,指头内侧皆生出厚茧,绣技也随着年岁日益臻进。某太子听闻福州绣童的技艺,便想索要6名绣童为己用。绣童培养不易,个个都是宝,官方便以“绣童年幼,不可离开父母”为由婉拒了。
绣童培养体系为福州刺绣业打下夯实基础,带动、提升了行业水准。南宋福州黄昇墓出土过大量刺绣衣饰,这些丝织珍品运用了茎锁绣、贴绣、敷彩、蕊打子绣、钉线、花叶多铺针绣等多种技法,牡丹、梅花、海棠等花卉栩栩如生、精致典雅,又镶金俏丽,不失高贵。可见,当时福州的刺绣工艺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仅是绣童不足以撑起整个文绣局的运转。仗着官方势力,文绣局开始硬性征召成人男女充当织工,以适应庞大的供应链。按朝廷规定:“各处管匠官吏、头目、堂长人等,每日绝早入局,监临人匠造作,抵暮方散。提调官常切点视,如无故撤离者,随即究治。”官系工匠从清晨到薄暮长时间劳作,苛业繁重,人身不得自由。且薪资微薄,动不动被打骂惩戒,苦不堪言。家有适龄儿女的,常闭门噤声,以期躲避征召。官方只得出动军队,走街串巷地抓人,用鞭子驱赶至文绣局,强制其劳动。
文绣局如同监狱,工作环境恶劣,且监管官吏肆意克扣贪浊,胡作非为,织工们劳动强度大,又心怀怨气,常以粗滥成品回报,造成一半不能上供或外销。此外,无论是童工还是成人,男女混杂,毫不避嫌,被世人诟病“有伤风化”。文绣局原先的积极作用持续削弱,诸多弊端凸显,民怨载天。
古织缎巷文绣局再现图
元闽海道知事范梈曾作《闽州歌》讥讽文绣局的恶劣:“闽州土俗户不分,生子数岁学绣文。围绷坐肆杂男女,谁问小年曾识君。古来夜行斯秉烛,今者衢路走纷纷。那更诛求使者急,鞭棰一似鸡羊群。古来闺阁佩箴管,今者女工征六军。虽复太平少征战,设有备豫将何云。去年居作匠五千,耗费府藏犹烟云。官胥掊克常十八,况以鸠敛夺耕耘。”谴责其酷劣行径,引发百姓共鸣和激愤。朝廷不堪社会舆论压力,最终顺应民心,罢撤了文绣局。《闽书》云:“闽有绣工官,大集民间子女,居肆督责,吏因为奸利,野讷奏罢之。”徐祚永《闽游诗话》云:“宋时福州有文绣局,织编供御,男女杂作无别。元闽海道知事范梈作《闽州歌》述其弊,廉访使奏罢之。”可知,福州文绣局宋时设立,元代被撤销。
文绣局虽然被撤,但织缎巷一带私营纺织作坊的势头犹旺。发展到明代,福州丝织又产生技术性革新。弘治年间(1488-1505),机工林洪工于织布,把五层丝织改为四层丝,故名“改机”。林洪革新的“改机”,能织出比过去更加细薄的丝织新品,其产品有缎、绢、绸,装饰有闪光、阴花、龙、凤、飞禽、走兽以及福、禄、寿等花纹图案,时价等同罗织品,质量远在纱、绫之上。当时,一匹纱才80贯,而改机与罗每匹俱160贯。《闽书•风俗志》称省会纺织之利,“乃有改机之绢,衣丝”。福州锦缎的工艺水平超过江南,虽价格居高不下,却仍畅销全国各地和海外。
郑和下西洋,从江苏刘家港航至福州长乐太平港,驻泊休整。航队人数约2.7万人,停泊时间最长达10个月。其间,他们会大量补充福州丝绸等重要物资。丝绸品从织缎巷等处生产作坊源源不断运出,随船远航。因“举之若无,裁之为衣,真若烟雾”的质感,特别受到各国贵族钟爱。
织缎巷等商圈货品供不应求,织机和工匠数量也大增,持续繁荣景象。从事丝织贸易的,由贫致富者不在少数。叶向高《家谱列传》载,族中前辈,有孟景、孟晨两兄弟,孟景公贫甚,有二子,“逐机丝为利,稍饶。已乃大饶,有数千金矣。归就故居筑室,甚宏壮”。
不幸的是,盛久必衰的魔咒并没有饶过如火如荼的纺织市场。清乾隆年间,政局动荡,各地反清起义不断,为固守统治,且皇帝认为天朝地大物博、物资丰饶,足以自给自足,便颁布了闭关锁国政策。政府实行严厉海禁,规定民众不得擅自出海,商船亦不得出海通商。这一禁令对主要以水路对外贸易的福州丝织业不啻为毁灭性打击。织缎巷一带乃至整个福州的纺织业一落千丈,大批纺织作坊伤了筋骨和元气,关门倒闭,从此一蹶不振。
此后经年,虽然左宗棠、陈宝琛、许应骙等人着力复兴,设立“桑棉局”,奏办农桑总局,附设蚕务学堂等,却都无力回天。光绪二十七年(1901),全福州仅存小型的家庭缫丝厂3家,出售一些丝线而已。
横锦巷
难怪近代福州居民,只知有苏杭绸缎,却不知福州在宋明时期丝织业的辉煌。幸好,“织缎巷”“机房里”“锦巷”“横锦巷”等坊巷名留存至今,得以回溯过往千万织工穿梭忙碌、织布如云的繁盛场景。
织缎巷一带原有格局是两横两竖,锦巷和织缎巷是竖,横锦巷和织缎横巷是横。如今织缎横巷已经消失,旧址原在津泰中心附近。旧时,织缎巷巷道狭窄弯曲,民居鳞次栉比。20世纪90年代在这里进行“旧城改造”,巷子去弯取直并拓宽,房屋拆迁重建,才有现在的风貌。
改造前,这里都是大房子,多是商人老板的私宅,后来才成为省总工会、化工厅等单位宿舍。小孩子们经常跑到大宅里头玩,从后门进去,穿过几进院落、两三口古井、一排庭院楼阁,跑好久才会到前门。
而今,那些气派大宅都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新式小区。门卫身着制服守在岗亭,住宅窗明几净,花花草草种植其间,晾晒衣物在阳光和微风里飘动。新时代、新生活的气息如流水般温润着街头巷尾。
年过古稀的吴大爷自幼生活在与织缎巷交叉的横锦巷。横锦巷一栋1-3号楼便是在他家老房子的地基上建起来的。他现在住在金山,新家里还保存着老宅照片。照片已发皱泛黄,但过往记忆依然鲜活。曾经,推着木制小车卖肉燕、鱼丸、热牛奶等的商贩,伴着敲击和吆喝声,在窄小巷道穿梭。居民转个街角,或推开大门便能喝上撒着葱花的鲜汤和用保温壶保温的热腾腾鲜奶。“从前的日子很慢、很暖,裹在淡淡的烟火里”。
提起古时这里的纺织盛景,吴大爷感慨道:“这一带原来是做丝绸、绸缎的地方,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好的路,而且路也没那么直,有着很多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很多纺织品的原材料通过安泰河运到这里,成品做好了再从这里运出去。清朝的时候,好像是因为隔壁制香店烤香不慎引发一场大火灾,很多地方都被烧了。”
现今的织缎巷不再挂满绫罗绸缎,已彻底改头换面,处处弥漫着饭菜香。临街的一楼店面皆出租为商铺,达道牛肉、玖笙咖啡店、老鸭粉丝、杭州小笼包等美食店聚集,成为美食一条街。
织缎巷一角
许是附近的地铁商业圈,高耸的大洋百货、东百商城等分流、吸引了更多客人,织缎巷闹中取静,并没有想象中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些商家说道:“现在午饭时间这边吃饭的人也不多。其实以前这里是福州最热闹的街区。修地铁时,聚集着几千的工人群体,所以巷子两边很多小吃店生意红火。地铁修完,工人撤走,便安静了很多。”
这里离单位近,又不像其他闹区那么喧哗。我有时会跟几个朋友来这边吃上一顿转转锅。海鲜锅底,涮上几片绿油油的地瓜叶,衬着店外几簇绿荫,味觉和视觉一阵清凉、鲜香。日头闪着沙粒般光斑,碎碎洒在巷道,几辆私家车穿梭而过,一些行人打着伞慢悠悠地行走交谈。这个内心古老、外表年轻的巷子,经过锦绣繁华、沉寂与变迁后,正享受着独属的闲适、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