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味
2021-12-28林碧莲
林碧莲
人间至味,不过是那一碗米饭。
某日,与三五同学到仓前路吃烤鱼,酒足饭饱之际,同学建议打包剩菜,我不以为然地说:“菜没什么,我想打包那剩饭。”同学们以惊诧的眼神看着我,此后,我就有了“饭桶”之雅号。其实,我非常无辜,那米饭圆润晶莹,Q弹清甜,口感非常好,是难得的好饭。菜再好吃不过是众多调料调制出来的,过餐就变味了。
何况,我来自永泰乡村,是农民的女儿,触摸过每一粒米饭背后的辛苦和汗水,每一粒米都能让我尝到父母的心血。
在早春的寒气中,父亲早早地下地了,要把翻晒了一冬的泥土用溪水浸烂,用犁耙把土坷一遍一遍地打烂,搅成稀烂的泥;山坡上的梯田有的面积太小了,牛进不去就得用脚踩,把去年的稻茬踩进泥土里,磨它,磨得粉碎,和泥土烂在一起,成为细腻黏滑的泥浆从趾缝间吱吱地冒出来。把田埂边杂生的野草也锄下来一起踩进泥里,沤烂了就是肥料。稀软酥烂的地整好了,布谷鸟叫了,要育种了。
父亲和母亲十分严肃地孵稻种,仿佛面对祭祀一样神圣庄重:把谷种泡在温水里,时不时地试试水温,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表情肃穆,用着我们听不懂的语句;有时夜里,父亲还把稻种搁到灶上加温,偶尔在睡梦中听到门“吱呀”一声响,那是父亲起来察看稻种。我们被气氛所感染,都小心翼翼地走路、吃饭,就像家里住了一位稻神,不敢得罪。有的家庭稻种没发好,要一家家去问去求别人把多余的秧苗分给他。时候已过,重新育种是来不及了,误了农时,就误了一年的耕种,一家人的粮食就没着落。谷种发好了,就撒到做好的秧床上,白天晒太阳,夜晚浸水,温度和水的深浅都要小心把握。稻种光溜溜地躺在秧床上,没有一丝泥土的遮盖,是麻雀最便利的口粮,因此要赶麻雀。麻雀很机灵,赶了这头落在那头,小小的我在空荡荡的田野上跑来跑去,只有偶尔路过的人打声招呼,久了就松懈了。有次被父亲抓到,晚饭后狠狠地抽了我一顿鞭子(父亲擅长秋后算账,基本上都是在晚饭后把当天犯错的孩子叫到房间里“动刑”,既避免奶奶她们的劝护,也不落我们的面子)。弟弟长大后就和我轮流值班,弟弟做了弹弓来打麻雀,果然轻松很多。有一次奶奶来替我们,不懂得用弹弓,拉反了,把脑门砸出一个包,我们捂着嘴一路狂奔回家,而后大笑。
秧苗长好了,一垄垄的水田也养好了,水面平得跟镜子似的,整个村庄亮闪闪的。在绵绵春雨中,农忙开始了。母亲拔秧,父亲插秧。母亲在秧田里,一边打瞌睡一边挣扎着拔秧。她每天4点多就要早起煮饭,喂养牲畜;白天和父亲一起到田里劳动,回家就煮饭、喂猪、喂鸡鸭,收拾家务;晚上照顾4个孩子的起夜,从未睡足过,终年顶着黑眼圈,时常在劳作的过程中就睡着了。有一次,她挑着一担大粪上山浇灌李树,一走神滚下山坡,肋骨摔伤。母亲一生操劳,却从未得到良好的休息和营养,体力严重透支,到60多岁时全身骨质疏松,动辄骨折,甚至脊柱塌陷,卧床近一年,受了很大苦楚。
炎热夏天,在充足水分与日晒下,禾苗长势很好,密密麻麻地近我们膝盖那么高,田里要薅第二遍草,我们的苦日子又来了。薅草是以五指当梳,疏通田地的筋脉。禾苗是按“井”插种在水田里的,薅草要为每一株禾苗疏通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其意义不仅是除去杂草,更重要的是挖松泥土,挖通水路,挖断禾苗侧长的根须,抚平泥面,这样才能使水肥均匀地在田中流动,滋养每一株禾苗。我们伏下矮小的身子,在烈日下弯着腰,脸几乎要触到尖利的叶尖,五指插入泥中,在错杂根须中“劈山开路”,抓起沙石,扔出田外。拔尽野草,踩入泥下,扯断根须,抚平泥土。手指尖的皮很快就磨破了,被撒了肥料的水浸泡着,针刺般疼,头两天最难受,久了,就渐渐麻木了。只是晚上睡觉时在梦中依然能够感到十指火辣辣的,过几天才好,长上一层薄薄的茧。弟弟常常想办法去樟树上找绿毛虫的茧套在五指上,但一下子就磨破了,没用的。再苦,我们也不敢偷懒,薅草的时令很短,迟了就会影响禾苗的孕育,直接影响收成。而我们如果偷工减料,母亲是要返工的,这时节父亲在外打工,农活扛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割稻季节,是田野上最热闹的季节。学校放农忙假,让学生回家帮忙割稻谷,其实老师也要回家割稻谷。村庄里,打谷机的声音此起彼伏,乡亲们忙忙碌碌地穿梭在村子里,喜气洋洋地讨论着今天割了几担稻谷,哪一块地亩产多少,用了什么稻种,施了几次肥。一般都会几家“轮工”,今天帮东家,明天帮西家。我们家有个四伯公,身体好,干活勤快,是个庄稼的好把式。他割稻特别快,跟我父亲投缘,每年都会和我们家“轮工”。他喜欢我焖的米饭。我们家有个小灶,专门焖饭。泡好米,量好水,放入锅中,在水快要沸时,翻一次锅,防止粘锅,水沸后用小火焖熟,中间不掀锅盖,焖出来的饭香气扑鼻,嚼劲好。四伯公每每满足地吃上三大碗,并不怎么吃菜。据说四伯公从前是国民党的保安队长,后来接受劳动改造,妻子改嫁,儿子流落在外。四伯公孤身一人生活,却从不懈怠,认真侍弄庄稼。去世时,他给流浪在外的儿子留下了七八十担金灿灿的稻谷。在农人眼里,那是一笔丰厚的遗产。
冬天寒冷,农人们都歇息了。在三中读书时,晚饭后常常散步,外婆家就在乡卫生院的后面,很近,逛着逛着就到了。一生勤劳的老生产队长——外公这时节闲在家里,总会招呼我:“天冷啊,喝一杯好啊,来吧。”外公并不怎么会喝酒,他的米酒味道不冲,薄薄的,喝上一小杯不会醉。有时我就喝上一杯,外公就趁机调侃我这个书呆子。有一次闲聊,外公告诉我:“把葫芦和红薯嫁接,可以让红薯一颗一颗挂在架子上长。”这确实挑战了我的认知,我目瞪口呆又满腹怀疑,外公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外公走了很多年了,却始终不肯告诉我答案。我至今对此将信将疑。我和外公并没有血缘之亲,但母亲却是他抚养大的。他是一个敦厚的人,父亲十分敬重他。我妈是老大,所以在外婆家我是这一代的第一个小孩,小时候经常待在外婆家,因为有特殊待遇——吃白米饭。但那时却不常和外公相处,他都在地里忙。印象最深的是:我喜欢跟外婆去菜园子,外婆家的菜园子特别好玩,有好多我没见过的菜,墨绿的青椒、红红黄黄的尖椒、叶子圆圆的葵菜、胖嘟嘟的花菜和大白菜,都是外公侍弄的。我白天跟邻居孩子跑到外面玩,每到饭点回家,看到外婆在烧菜,外公吃着锅巴坐在灶下休息,帮外婆烧火。原来饭煮好了,锅巴也起出来了,外公吃着中间焦黑的部分,旁边薄脆香甜的地方留给我。
我们家生活不富裕,一粥一饭都是父母亲手经营出来的,父亲总让我们把饭吃饱。农村的孩子皮,跑来跑去,运动量大,容易饿,父亲让母亲三餐多煮饭,这样我们饿了就可以随时回家吃剩饭。记得上小学时,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碗橱,吃剩饭。然后才开始煮饭、喂鸡、喂猪。长大后,我们姐妹身高会比堂姐高一点,堂姐抱怨说是因为伯母不给她们剩饭吃。因为买不起肉菜,父亲就选好米来种,让我们有好胃口,哪怕好米产量低。
一次在东街口散步,看到小巷子里一家卖绿色粮食的店,上面赫然写着“红米”,再一看价格令人咂舌,我十分好奇地上前察看,果然是“旧相识”。红米味道与普通大米差不多,但有一股独特芳香,只是产量特别低。初中时,我们家就种有红米,我是寄宿生,带着红米到校,许多同学稀奇,跟我换米吃。平时表弟他们到我们家,回去总会对外婆说:“姑姑家饭好吃。”周末同学来我家住,也会念叨:“你们家饭好吃。”父母总会十分高兴地说:“家里没什么菜,你们要把饭吃饱。”现在我们养育孩子,也是强调不要浪费粮食,把饭吃饱。我至今还吃着父亲种的糯米,圆的。“圆术”才是“术”啊,妹妹常常感叹。老家话称呼糯米为“术米”,而“术米”有椭圆形的和长条形的,椭圆形的香、筋道。
我产后有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常做梦回娘家吃饭,糯米饭,大大满满的一碗,贪婪地嚼着,满足地吞咽,体会着那充实着喉头和肚子的筋道与香滑。那个梦境陪伴了我很长时间。
米饭滋养着我的身体,也充实着我空虚的灵魂。
米饭后面站着我的如庄稼一般朴素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