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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新青年》中“科学”概念工具性运用的辨析及反思

2021-12-27晔,张

理论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新青年工具性陈独秀

李 晔,张 苹

(广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新青年》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标志性刊物,前期发表的文章及其作者并不局限于某一派别或群体,而是纷繁复杂,观点立场各异,但总体来说又旗帜鲜明。它高举“民主”和“科学”的大旗以求通过传播新思想和启迪国民性达到社会变革的目的。这里所说的前期,是相对于《新青年》后期转向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共产党机关刊物而言的。这一时期《新青年》的知识分子群体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家”,而是把希望寄托于“科学”之中的人文主义学者,他们所宣传和理解的“科学”概念并不局限于知识层面,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方法论工具指导近代思想和文化变革。通过阐释和说明《新青年》前期文本中新知识分子群体对“科学”概念的理解和运用,进而论证《新青年》中所宣传的“科学”概念具有工具性特征,即在思想启蒙的过程中,“科学”如何成为独立于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影响之上“仲裁”事物合理性的尺度,树立了新思想文化道德的标准,从而为五四运动以及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和传播以及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奠定了基础。同时,这种“科学”的工具性运用又造成了思想启蒙运动逐渐遗忘了“启蒙”的作用,走向了“唯科学主义”。

《新青年》以“科学”作为价值理想的目标的意象是众所周知的,但其前期总体上对“科学”观念中蕴含的工具性运用却是一个一直没有得到思考和研究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实际上具有深远的影响。对这一工具性特征进行辨析和反思,一方面是为了深化对中国近代“科学”观念及其社会功能演变的研究;另一方面也在于更加深入地把握“科学”概念在中国思想史中的谱系学基础和现代影响,以及更好地反思当代中国的思想特征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

一、“科学”概念的工具性内涵

中国新知识分子群体对“科学”概念的工具性理解是其以“科学”为工具打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进而进行思想启蒙的前提。在西方“Science”概念传入中国的过程中,所选取的译借词本身就蕴含了以运用为目的的工具性特征,这是影响《新青年》撰稿群体理解和运用西方“Science”的知识背景。此外,在诉求思想文化变革的背景下,《新青年》作为一种启蒙读本,更注重“科学”概念中所具有的革命性力量,进而导致将“科学”理解和界定为论证社会思想文化正确性的工具。

(一)中国语境下“Science”的对译具有工具性特征

晚清知识分子用“理学”“格致”等范畴翻译“Science”及其认识过程,从而使西方自然科学概念与传统儒家理学范畴之间不期然而然地产生联系。译借词本身具有的以“即物穷理”的方法探知“天理”的目的使其概念带有工具性色彩。“Science”所对译的“理学”“格致”等作为《新青年》撰稿群体认知“科学”概念的知识背景,其本身的工具性特征势必会影响《新青年》文本对“科学”概念的界定。

明末西洋科技知识传入中国,“Science”对应的汉字词“格致”是由《礼记·大学》中“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简约而成的词语。根据传统儒学对“格致”的理解可知,其具有“格物穷理”和“经世致用”两层含义。所谓“格物穷理”,是一种对知识的追求,朱熹将其阐释为“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1)朱熹:《四书集注·大学》。,即以对事物已有的认识为工具来探求未知世界和普遍之理。而“经世致用”是指儒生在现实生活中以其所学知识为工具来解决政治、军事、经济、民生等社会问题。由此可见,工具性贯穿“格致”概念运用的始终,它以认知、修身和治国为目的,是认识和实践的方法论原则。

而对译“Science”的另一汉译词“理学”,其概念的核心涵义是中国传统儒家意识形态中的“天理”或“天道”。通过“天”与“理”的结合,“理学”创造出了“一种以理、气、心、性等范畴为中心的整体的秩序体系”(2)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上),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19页。,成为构成宇宙本体和万物标准的工具。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理学”被统治阶级具体化为“三纲五常”,它作为维护统治的工具成为判断事物合理性的价值标准。

1905年,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无论是海外革命派、改良派,还是国内从事新政和推行立宪的绅士,纷纷采用‘科学’指涉Science”(3)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342页。。这一译法最早起源于日本。在日本,西周首次借用古汉语词“科学”意译英语“Science”,目的是强调近代知识的特点是“一科一学”。1874年,津田真道在发表于《明六杂志》第3号的《论促进开化的方法》一文中认为,西方科学“根据实象,专论实理”(4)冯天瑜:《语义的文化变迁》,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27页。,力倡“Science”的“实证”义。他与前述西周强调的“分科”义二者结合,大体完整地表述了西方近代“科学”概念。由此,日本学界正式把“科学”一词固定下来,其不仅是分科知识体系,更成为通过“实证”判断事物真伪和认识自然、社会、思维等客观规律的工具。

(二)思想启蒙背景下“科学”作为变革的工具而被理解

辛亥革命的失败使以陈独秀为代表的中国新知识分子群体认识到,只有通过思想变革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作为《新青年》的编者和撰稿人,他们并不关注“科学”概念自身的具体形态,而是对“科学”作出了超越知识领域的理解和规定,认为“科学”是一种工具,提供了反叛旧世界构筑新世界的思想力量。受传统思维方式的影响,前期《新青年》对“科学”概念的理解带有宋明理学的工具性色彩,这是新知识分子群体运用“科学”的前提和基础。

以陈独秀为例,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一文中,他对“科学”进行了首次界定:“科学者何?吾人对于事物之概念,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5)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5、5、2页。。在此处,“科学”被阐释为一种主客观相统一的思维方法,陈独秀认为只有运用这一方法才能正确地认知客观物质世界。在后文中,他又进一步将“科学”与“理性”“法则”“实证”这些概念相关联,认为“一事之兴,一物之细,罔不诉之科学法则,以定其得失从违。……一遵理性,而迷信斩焉,而无知妄作之风息焉。……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证实”(6)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5、5、2页。。可以看出,陈独秀所理解的“科学”概念与儒学“格致”有类似之处,所不同者,它以“理性”和“实证”为原则来判断事物认知的合理性。

在前期《新青年》中明确解释何为“科学”的,除陈独秀外还有政治学家高一涵。其在《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中明确写道:“见木叶金石之浮沉,即理解其从比重之法则而然,此乃谓之科学。……夫求科学之道,不外于万殊物理之中,归籀其统一会通之则。执此统一会通之则,以逆万殊之事,以断未然之机也”(7)高一涵:《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新青年》 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67页。。高一涵此处将“科学”概念视同于“法则”,认为“科学”就是对事物内部普遍“法则”的归纳和总结,“法则”可以指导人正确认识和推断自然界及客观事物变化的原因和结果。可见他的“科学”概念推崇归纳演绎,但不仅局限于“科学法则”的获得,更注重运用“科学法则”认知和理解客观世界。因此,高一涵对“科学”概念的理解与陈独秀类似,并不局限于“科学”概念的文字规定性,而是将概念与认识论结合,以“科学”为工具重构人们对世界和自我的理解。

任鸿隽作为中国科学社和《科学》月刊的创始者,是前期《新青年》撰稿群体中少有的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他对“科学”的理解代表着这次启蒙运动中的科学家群体。他在《何为科学家》中明确解释了“科学是个什么东西”:“第一,我们要晓得科学是学问,……科学的本体,还是和那形而上学同出一源的。理性派的主张,就成了现今的玄学,或形上学。实验派的主张,就成了现今的科学。……第二,我们要晓得科学的本质是事实,不是文字,是一种事实之学。”(8)任鸿隽:《何为科学家?》,《新青年》第6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96—198页。任鸿隽在此的论述与他在《科学》月刊中批判中国学术思想之历史“骛于虚空而引避乎实际”(9)任鸿隽:《说中国无科学之原因》,《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任鸿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类似,与许多《新青年》同仁们一样,强调“科学”的“实验”“实证”概念,认为“科学”是由实验证实获得的正确的知识。但从他将“科学”与“玄学”的联系中可知,其并未摆脱传统儒学“格致”的束缚,又把“科学”当作“穷理”之学。因此,任鸿隽所提出的“科学”概念带有传统“格致”的工具性特征。

总括来看,受传统宋明理学思维方式的影响,前期《新青年》知识分子群体所理解的“科学”概念包含下述几个方面的内容:第一,“科学”是对宇宙事物及其规律的正确认识,方法是“科学”概念的核心。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属客观物质世界,因而都为自然法则所支配,以归纳演绎等逻辑运演的方法为工具,均能寻求其中的因果关系,用已知求得未知。而关于自然法则,在前期《新青年》中,陈独秀将进化论作为“宇宙之根本大法”(10)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5、5、2页。,认为其是认识事物运动、变化和发展的世界公例。第二,精神为方法之髓,“科学”不同于“想象”,是由“实证之法”和“理性”“求真”精神而来的事实之学,因此,“科学”可以代替传统常识之学来判断事物的“得失从伪”。第三,“哲学”的本源来自对现实的认识,“科学”与“形而上学”“正如两兄弟,虽然形象不同,却是同出一父”(11)任鸿隽:《何为科学家?》,《新青年》第6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97页。。这种“科学”与“玄学”的同源论说明中国科学家群体所认识的“现实”是整个宇宙世界。在儒家意识形态不能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情况下,自然法则、科学精神、实证方法就不仅仅适用于认识自然领域,更是普遍地适合于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科学”成为解决宇宙世界一切问题的工具。

二、“科学”概念的工具性运用

由于前期《新青年》中将“科学”概念界定为正确认知宇宙世界及其客观规律、判断事物“得失从伪”及解决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一切问题的工具,因而在欲以思想文化变革来寻求社会变革的《新青年》中,从精神领域的变革到学术知识的重建再到整个社会生活秩序的制定,“科学”的内涵始终贯彻其中,成为划分“新”“旧”的唯一准则。

北京市的城市中水回用取得了丰厚的成果,国内其他省市也开展了中水回用系统的建设,其中天津、青岛、大连等沿海城市,陆续打造了符合城市发展特点和城市地理环境的中水回用建设方案。以青岛市为例,青岛市于2001年开始便依托海泊河污水厂开展了中水回用试点工程,市内中水资源供应量达原供应量四倍,(何为原供应量的4倍?)并广泛应用于景观、绿化、洗车、冲厕等领域。

(一)废除旧思想和树立新思想

废除旧思想与树立新思想是运用“科学”在精神领域所进行的革命。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现实生活的过程”(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页。。《新青年》载文称:“盖一国民之思想,乃一国之种族、地势、气候、学说、政教等之所陶冶而成”(13)光升:《中国国民性及其弱点》,《新青年》第2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99页。。作为意识的思想产生于“社会存在”,废除旧思想的核心就是要废除产生尊卑阶级学说和政教体系的“社会存在”,而对旧思想的批判也就同时上升到了对封建阶级“社会存在”的批判。

根据新知识分子群体对“科学”概念的理解可知,旧学说和政教产生于与“科学”相反的“想象”,而不是社会现实生活,即“而今日之社会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汉两代而来,周礼崇尚虚文,汉则罢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无一不与社会现实生活背道而驰”(14)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4—5页。。可见,从《敬告青年》一文起,“科学”概念中的“求真”和“实证”就被运用于对旧思想的批判中,传统经学由“想象”而来的“道在六经”“惟经是从”的思想态度与“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证实”(15)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4—5页。截然相反。因此,陈独秀将旧学说称之为“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16)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4—5页。的“虚文”。在《抵抗力》一文中,陈独秀则借用进化论进一步指出:“老尚雌退,儒崇礼让,佛说空无”,这些“无一强梁敢进之思维”的旧思想被冠之以“纲常大义”,造成全国人民“人格丧亡,异议杜绝”,产生了“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的旧政教观念。但由于“万物之生存进化与否,悉以抵抗力之有无强弱为标准,优胜劣败,理无可逃”,这样的思维和政教观念会使国家丧失“抵抗力”,从而“酿成今日之罢弱现象”(17)陈独秀:《抵抗力》,《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55—158页。。

通过对旧思想的批判可见,前期《新青年》中所宣传和树立的新思想应是与“虚文”和“想象”相反的“实利”和“理性”,它产生于“求真”,因此能指导人们的现实生活,在近代中国应体现为增强“抵抗力”改变不平等的政教体系和积贫积弱的社会现状。在此背景下,前期《新青年》中“今世自然界研究之大成功”(18)马君武:《赫克尔一元哲学(续前号)》,《新青年》第2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99页。的细胞学说和进化论并不是简单的自然科学原理的宣传,而是希望通过新陈代谢和优胜劣败的“科学”概念达到改造国民性的目的。“合群胜物,以人胜天”(19)高一涵:《自治与自由》,《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15页。,激励青年勇于破除传统经学的桎梏,树立“求真”“求是”的新思想,进而“脱离此附属品之地位”(20)陈独秀:《一九一六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07页。,恢复“自由”“平等”的思想人格。“青年之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21)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页。,个人是社会的组成部分,个人的“独立”和“自由”最终能实现整个社会和国家的“独立”“自由”“平等”。

(二)改造旧文化和传播新文化

改造旧文化和传播新文化是运用“科学”对知识领域进行的变革,它通过批判旧学术、旧语言和旧文学使“科学为正确知识之源”(22)任鸿隽:《吾国学术思想之未来》,《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任鸿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7页。。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言:“科学发达以后,一切知识道德问题,皆得由科学证明”(23)蔡元培:《通信》,《新青年》第3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59页。。“科学”作为划分知识领域与非知识领域的“工具”,唯有经过其论证的知识,才能称之为真正的知识。

以“科学”为工具对文化知识的变革,首先表现在对学术的变革。从历史上看,中国传统的学术体系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具有未分科的特点。傅斯年从“科学”最基本的“分科治学”之意来考察以往学术,认为“中国学术,以学为单位者至少,以人为单位者转多,前者谓之科学,后者谓之家学”(24)傅斯年:《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谬误》,《新青年》第4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254页。。这种“以为人奴隶为其神圣之天职”(25)傅斯年:《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谬误》,《新青年》第4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254页。的学术分科,在陈独秀看来具有“尊圣”“尊古”和“尊国”的特点,从而导致划分学术思想正确性的标准“以仰纂古人为归宿”(26)傅斯年:《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谬误》,《新青年》第4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254页。而不是“实行于今世而有益与否”(27)傅斯年:《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谬误》,《新青年》第4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254页。。因此,前期《新青年》要求打破“独尊一孔”的学术专制,以“学”为单位进行“分科治学”,以是否能解决中国现实问题来判断学术是否正确,从而使“科学”的概念成为了学术的合理形态。

文化中的其他领域,如文学、语言学等作为学术分科的一部分,均应以科学化为追求目标,以“科学”为工具打破旧的知识形态重构学科知识体系的理想范型。在前期《新青年》中,“科学”在文学中的应用主要表现在以“理性原则”和“实证精神”指导文学创作及划分新旧文学。陈独秀根据孔特的观点,认为19世纪末处于“科学实证时代”,文学艺术“由理想主义,再变为写实主义(Realism),更进而为自然主义(Naturalism)”,文学创作应根据“宇宙人生之真相”(28)陈独秀:《欧洲文艺史谭》,《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76页。,而不是与“实证精神”相反的“宗教迷信”和“虚幻的理想”。那种“日夜埋头故纸堆中,所目注心营者,不越帝王权贵、鬼怪神仙与夫个人之利达”(29)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95页。的创作方式,将文学创作束缚在迷信那因袭传说的小圈圈里,使文学失去了现实性。“利用科学之理,以造其文学,故其精神上之价值有迥非古典文学所能望其肩背者”(30)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第4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54页。,利用“科学之文学”由于“理必孳育”而成为新文学的新形式。

以“科学”造就的写实、社会派的文学,势必需要一种“科学”的语言和文字作为外形。胡适的《文学改良邹议》通过分析“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31)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35页。的原因认为,中国文学只有做到“言文合一”才能不被历史进化淘汰。根据优胜劣汰的进化论要求,“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白话文这一语言表达形式的合理性由“科学”得以证明。文字作为“言语之符号”,前期《新青年》同仁们对它的变革要求较为激进,深信进化论为世界公理的钱玄同等人认为:“进化之文字,必有赖乎人为,而世界语言,必当渐渐统一”(32)钱玄同:《Esperanto》,《新青年》第4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40页。,故应借鉴“Esperanto”(世界语)的形式,改中国象形文字为拼音文字或“取罗马字母来标中国音”。陈独秀对此观点表示认同,在他们看来,中国文字取法于西文是以科学原理为据进行的新变革。

(三)批判旧道德和构建新道德

受传统“格致”概念的影响,《新青年》中的知识分子群体以“科学”为工具追求思想、文化的普遍科学化而形成的科学知识体系,其最终目的是代替传统儒家所构建的“人伦”与“天理”规范,重构个体的道德义务和整个社会关系的新秩序,即如陈独秀所言:“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33)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80页。。

中国古代对“天”“地”的认识是构成儒家伦理体系的本体论依据和权威性来源,但根据新思想新文化的基本内涵可知,这种“天道”观来源于“想象”,无法用“实证”证明且与现代社会的“实利主义”相悖。因此,“古者象天尊地卑,以定天泽之分,故君臣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34)高一涵:《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1页。的“天理”观是一种臆想和虚文,既不符合“哥白尼天文学,创地圆之新论”(35)易白沙:《我》,《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11页。的科学事实,又违背了“合群胜物,以人胜天”(36)高一涵:《自治与自由》,《新青年》第1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315页。的进化公例,更不能增强“抵抗力”以满足“独立”“自由”“平等”的现实之需。“天”作为传统伦理的终极依据,其合理性被“科学”进行了证伪,从而由“天”衍化而来的“既非利己,又非利人,既非个人,又非社会”(37)常乃悳:《记陈独秀君演讲词》,《新青年》第3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89页。的“三纲五伦”也随之变为一种无科学之智识和无理由之信仰。以进化论对儒家人伦之道彻底否定,为新道德体系的构建提供了合法性依据。

在传统“天理”被推翻的前提下,新知识分子群体需要寻求新的“理”来重新构建道德体系,“科学”在道德上的“真理”概念由此产生。在胡适的“实验主义”看来,“‘真理’都是应用的假设,假设的真不真,全靠他能不能发生他所应该发生的效果”(38)胡适:《实验主义》,《新青年》第6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279页。。可见前期《新青年》群体用于构建新道德的“真理”并不是固定的,“科学”中的“实证”和“实利”是论证何种“真理”能够构建新道德的工具。不过,对于这种“实证”和“实利”的“真理”在中国近代社会背景下的特征,陈独秀有着明确的说明:“尊行之真理,即在废弃此不平等不适德之尊抑,而以个人人格之自觉及人群利害互助之育觉为新道德,为真道德”。此处“人”与“群”之间“利害互助”的新道德又被陈独秀称之为“乐利主义”或“功利主义”,他在《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中坦言:“自广义而言,人世间去功利主义无善行”(39)陈独秀:《质问〈东方杂志〉记者》,《新青年》第5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70页。。这种新伦理道德是科学理性中注重“实利”的展现,它规定了人的道德义务是利己和利人,而社会新秩序则是利己和利人趋于一致。由此,“科学”代替传统“天理”重新规定了伦理中的善恶价值标准。

三、“科学”概念工具性运用的结果及原因

前期《新青年》通过对“科学”概念的工具性使用,确立了“科学”的权威,以“理性”“实证”和“求真”代替儒家经学体系中的“天道”“想象”和“修身”,从而重新构建了“仲裁”事物合理性的新尺度,并由此判定受封建意识形态桎梏的传统思想文化和道德体系不能满足中国近代对“独立”“自由”和“平等”的诉求,因此应树立与儒学相反的思想文化道德标准。也正是由于新尺度和新标准的制定,“科学”的影响力进一步增大,为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和传播提供了思维框架和思想基础。

(一)由“技”至“道”使“科学”成为“仲裁”事物合理性的新尺度

洋务运动初期,中国对“科学”的接受和传播主要集中于技术层面,属于器物科学观的阶段,洋务运动中后期,则开始从感性器物层面转向“理”和“学”的理论层面。但当时儒家经学一直处于统治地位,是“仲裁”事物合理性的标准,中国人都是在“中体西用”论和“西学中源”说的框架下提倡学习和引进西方科学的。至甲午战败,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以所谓常识和人之常情为“道”不再适合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康有为、严复等思想家开始对科学思想、科学方法(如归纳和演绎)和科学精神等进行全方位的宣传和启蒙。科举制度的废除,“科学”一词开始无歧义地广泛代替具有经学色彩的“格致”进行广泛传播,由此“科学”逐渐突破了“中体西用”和“西学中源”的藩篱,实现了由“技”至“道”的初步提升。

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政府的统治,标志着儒家意识形态开始全面瓦解,以传统经学体系中的“道”来判断事物合理性至此失去了权威性和说服力。加之新教育和新知识分子的出现,“科学”的传播及其启蒙在广度和深度上得到了很大的扩展和深化,“科学”开始取代“格致”成为新的“道”。

《新青年》创刊于辛亥革命失败后思想家们对近代民主革命实践进行深刻反思的大背景下,陈独秀等人认为传统经学对国人思想的束缚是造成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因此他们需要一种思想理论工具去代替传统经学中的“道”去证明包括经学在内一切事物的得失从伪。此时,一直具有“格致”涵义的“科学”实现了由“技”至“道”的彻底转化,它以“理性”“实证”和“求真”代替了传统儒家的“天道”“想象”和“修身”,树立了自己的权威,成为“仲裁”事物合理性的新尺度。正如胡适于1923年所说,“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它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40)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胡适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77页。。可见,前期《新青年》中以“科学”为工具来论证旧思想、旧文化和旧道德的不合理性,是中国域境下“科学”成为“仲裁”事物合理性尺度的集中体现。

(二)反儒学使“科学”树立了道德思想文化的新标准

受传统儒学中“格致”概念的影响,中国域境下的“科学”概念本身就带有“经世致用”“格物穷理”的工具性内涵。根据新知识分子思想启蒙的目的可知,《新青年》前期运用“科学”之“道”去批判传统儒学的核心就是反对封建意识形态所构建的秩序,鼓励人们从封建落后观念中解放出来,创建科学民主的新文明、新社会。因此,运用“科学”反儒学的过程与以“科学”为工具树立新秩序的过程是一致的,其所批判的传统儒家意识形态不合理性正是构建新意识形态所需的核心内容。

在前期《新青年》中,“科学”以“理性”“实证”和“求真”作为评判尺度,由传统儒学价值体系所构建的思想文化和道德被认为“无一不与现实生活背道而驰”。所谓的“君臣大义”和“三纲五常”几千年来把中国人束缚在统治者的权威之下,一切惟上惟官惟天地鬼神,不相信自己的理性和认识能力,使人丧失了理性思维的能力和独立的人格,社会丧失了“抵抗力”。处于玄学幻想时代的传统儒家意识形态已经不能满足中国近代对“独立”“自由”和“平等”的渴望和追求。当近代思想家试图以“科学”统一思想领域、知识领域以及价值领域,“科学”中的求是态度和理性精神对独断教条的反抗和对真理的追求及对“实利”这种外在功用性的强调,就使“科学”逐渐代替儒学而成为一种新的“信仰”去裁判一切思想文化和伦理道德。

在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社会背景之下,“科学”在反对旧儒学进程中所树立的新思想、新文化和新道德势必与作为封建统治工具的儒家意识形态相反。这种以“科学”为基础的新意识形态,以是否能够接受“理性”“实证”的检验作为判定一切思想文化和道德观念正确性的标准,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唤醒国民的“抵抗力”来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并求得个人的解放和整个社会“独立”“自由”和“平等”的最终实现。

(三)“科学”启蒙奠定了马克思主义接受和传播的基础

《新青年》前期以“科学”为工具打破了中国传统儒学独尊的局面,它对旧思想文化和道德不合理性的论证,促使中国人逐渐抛弃了历史上形成的迷信心理、专制观念,促使他们开始以理性的自觉,以“科学”来判断事物的得失从伪,进而追求独立解放和自由民主。在这个意义上,“科学”的运用过程可以说就是思想启蒙和解放的过程。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并不是中国本土文化自身发展的产物,中国的传统思想中虽然包含着一定的具有“社会主义”特质的因子,但总的来说,由常识和人之常情所构筑的封建意识形态才具有主导地位,这种封建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是根本对立的。而以“科学”为工具对旧思想文化道德的批判,构建起新的以注重理性、实证和追求真理的思想氛围,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奠定了全新的文化基础。在新知识分子看来,正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符合他们所要求的科学规范,体现出了科学精神,所以他们认识到“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天演进化”在社会中的运用并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和平等,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中依然存在“阶级”。进化唯物论向辩证唯物论的转化,在中国具有了符合科学“实利”概念的合理性,这是一个历史发展和逻辑发展相结合的有机过程,而前期《新青年》群体对“科学”的工具性运用,无疑就为这一过程的实现提供了量的积累。

四、“科学”概念工具性运用的意义与局限

(一)“科学”概念工具性运用的意义

前期《新青年》以“科学”为工具猛烈批判封建主义下的毫无“理性”和社会“实利”可言的旧思想文化和道德体系,宣传个性解放、反对专制主义和“三纲五常”,树立起“科学”框架下以民主、自由、进步为目标的新知识和价值体系。通过将“理性”“实证”与“求真”等意识灌输入中国人特别是广大青年的头脑中,在社会思想领域掀起要求自尊自主自立、学习新知识新思想的热情,促使他们主动抛弃儒家独尊所形成的奴性意识和迷信心理,在整个社会思想层面激发了对旧社会旧制度的不满。这种以“科学”为工具对国民性的启蒙,做到了“为行将到来的革命启发人们头脑”(4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75页。,从而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彻底反帝反封建革命运动的开始奠定了思想文化基础。

将“科学”作为评判事物合理性的尺度,从思想领域至知识学术领域,到入主伦理道德领域,“科学”的影响涵盖了整个社会的各个层面。随着向各个领域的扩展,“科学”的内涵也在不断提升和泛化。在一定程度上,它已经超过了思维方式、求真精神和实证方法的层面,尤其是代替儒学成为了道德思想文化的新标准。可见新知识分子群体所认为的“科学”具有经学化的色彩,它不仅提供了对宇宙人生普遍有效的解释,而且构成了评判裁定一切学说的准则,“科学”逐渐上升到了形上之域,具有了“科学主义”的特征。但对于中国近代来说,这样的认识虽有偏颇,但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深层结构的思维方式,从而使“科学”更容易被受儒家意识形态控制几千年的传统社会所接受。此外,虽然以“科学”为工具全盘构建的新思想文化和道德体系会带有“唯科学主义”的不合理性,但在未经历过大工业进程且尚处于小农经济时期的近代中国,思想的愚昧和制度的桎梏需要用“科学”来进行彻底的变革,这对中国思想文化乃至社会秩序的现代化进程无疑会起到促进作用。

近代“科学”概念“工具性”运用的意义还进一步体现于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接受和传播奠定了基础。“科学”对封建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进行的彻底批判,打破了儒家思想定于一尊的局面,形成了专重理性、注重实证、追求真理的思想氛围,这种思想解放、追求真理的大环境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被接受和传播的前提。此外,前期《新青年》同人所运用的“科学”主要是“因果律”“进化论”等,而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正是强调历史必然性,认为人类历史是一个受因果律法则所支配的必然过程。从这一角度而言,“科学”为马克思主义的接受提供了解释学背景。因此,当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社会进化论就逐渐为唯物史观所代替,成为了指导中国革命发展的科学理论。

(二)“科学”概念工具性运用的局限

受时代的影响,前期《新青年》在进行思想文化道德的变革中进化论作为“全世界公例”始终贯穿其中,并上升到了世界观的高度,被运用到对社会历史问题的观察上。但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群体运用其所宣传的进化论对社会历史进行考察,认为中国社会落后且丧失“抵抗力”的原因在于中国旧思想文化道德所造成的封建愚昧的“国民性”。照此逻辑,那么近代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半封建状态也只是中国人自己的问题,这就不免导致思想的启蒙成为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进行辩护的工具。可见,进化论并不能说明社会生活新旧更替的客观规律所在,也不符合近代中国反对帝国主义的客观需要,更不能为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指明一条新道路。进化论的这种工具性使用由此就会走向与“科学”概念相反的方向,成为了一种不科学的思维方法。

对“科学”的“主义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但对科学的信仰和崇拜,将科学原理绝对化、教条化,实际上已经背离了“科学”概念本身所要求的“实证”和“求真”,科学逐渐由“好的”变成“万能的”。“科学”虽然批判“天理”但是自己本身也具有了“天理”的色彩,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这种对“科学”的工具性运用使其丧失了人文精神,人的主体意识被纳入理智的框架,成为一种逻辑机械运作的思维工具。同时,在新知识分子群体中,“科学”与“西方文化”完全同义,“西方文化”被奉若至尊,正如陈独秀所说:“若是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法子,不必拿什么国情、什么国粹的鬼话来捣乱”(42)陈独秀:《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新青年》第5卷,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170页。。这种不考虑中国国情的全盘西化主张使“科学”的运用具有了民族虚无主义的特征,以致他们在倡导科学的同时,就设下了一个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使中国近代所追求的思想启蒙丧失了启蒙的初衷而走入了思想的歧途和历史的困境。

综上所述,辛亥革命的失败使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群体认识到,只有经历一场彻底的思想文化革命才能使旧中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但这场“补课”式的启蒙运动决定了发起它的人文学者们并不能把握“科学”的真正涵义,而是将其理解为一种“工具”。这种“工具”不仅为剥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的神圣外衣提供了武器,更代替传统儒学提供了判断事物是否具有合理性的新标准,从而重构了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但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新青年》撰稿群体并没有摆脱儒家“格致”思维模式的桎梏,以“科学”为工具的反儒学最终使“科学”带上了“信仰”的意味,对“科学”概念中原理、法则的绝对化和教条化使“科学”逐渐由“好的”变为“万能的”。工具性运用造成了人文性的丧失,“理性”与“价值”这对现代性问题中的主要矛盾开始出现,1923年的“科玄论战”正是这一矛盾激化的结果。在“理性”与“价值”的冲突中,如何不断解决其在不同时期所表现出的主要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不断被接受、传播和运用的大背景,也是值得进一步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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