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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夏商周断代工程”
2021-12-25刘次沅
□刘次沅
参加“夏商周断代工程”(以下简称“断代工程”),是20 年前的事了。 如今回忆起来,许多场景还历历在目。
1996 年4 月,天文史界的一些同事在席泽宗院士的主持下, 在北京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开会。 会上宣布了“断代工程”的计划:由历史文献、考古、物理测年和天文学史等方面的专家共同攻关,力图在夏商周年代研究方面有所进展,提出一个符合各方面线索的夏商周年代表。
笔者自幼喜爱天文,在小学、中学期间就下了不少功夫,学习相关知识,熟悉星象,自己磨镜头制作天文望远镜;后来下乡、到煤矿工作,最后如愿以偿进入了中国科学院陕西天文台(现在的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工作。 在这里,笔者一边从事天文观测,一边补齐了所有的学历。 笔者从事的是天体测量,即观测恒星位置来测定地球自转和校正时钟。 因此,天体位置和天文现象的计算以及数据处理是学习的重点。 笔者的硕士、博士论文是有关利用中国古代天象记录求解地球自转的长期变化的。 方法是现代的,数据是古代的,关键是如何在粗糙的数据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这一研究也将笔者引向了古天文的领域,从此将古代天象记录作为自己终身的研究目标。
由此不难想象,“断代工程”的计划是如何强烈地触动了笔者的神经。
此前,笔者曾关注过“天再旦”的事,还于1987 年在《天文爱好者》上撰文介绍过美国太空总署加州帕沙迪纳喷气推进实验中心的华裔天文学家彭瓞钧的相关工作, 并和他有过不少交往。 彭瓞钧和贵州葛真以及更早的韩国方善柱都将“天再旦”日食定在公元前899 年,但争议仍然不少。 笔者当时认为,他们所做的定性描述还可以更加精确化、定量化、实证化。
在会上,笔者顺利争取到了“天再旦”专题。另外,笔者的老朋友、历史学家周晓陆的参加也使笔者更有底气。
在对前人的工作进行全面了解的基础上,着力建立起“天再旦”日食说的理论模型。 日出时日食引起的天光视亮度变化,可以由正常日出过程的天光变化、日食时太阳亮度的变化、亮度到视亮度的转化这样三部分合成,而这三者都可以用数学方法表达。 定义天光在变亮过程中的转暗程度为“天再旦强度”,我们可以计算出每一次日食在地球上造成“天再旦”现象的区域和强度。
但是,任何物理模型和数学计算都难免有假设和简化,因此科学的量化表述还需要实践的证实。 为此,我们利用1997 年3 月9 日日全食这次机会,在新疆北部布网组织了一次多地点、群众性的日食天光观测。 观测的结果完全证实了理论计算,在阿勒泰、塔城等地,日出前天色渐亮,然后快速变暗,以至早已隐去的星星重新出现在天空。 很快地,天色再次转亮,呈现出古人看到的“天再旦”现象。
用这一方法计算了相关时期的全部日食,发现唯一的一次在“郑”地发生的“天再旦”现象是公元前899 年4 月21 日日食。 也就是说,我们证实了懿王元年是公元前899 年的结论。 史学方面估计懿王元年有大约40 年的范围, 天文学分析“天再旦” 现象在特定地点出现的概率为近千年一遇。 我们在40 年的范围内恰恰找到了唯一的一例,这对“天再旦”的日食说也是有力的支持。
1999 年3 月,接“断代工程”项目办公室的通知,笔者开始做“武王伐纣”专题。 与此相关的天象和年代记录相当多, 但普遍存在文辞简略、含义不清、文献可疑、互相矛盾等问题。 对文献的不同采信、解释、推论,会导致不同的年代结果。 对古文献的解读和与“断代工程”各方面的衔接是问题的关键, 为此笔者详细请教了李学勤先生。采用“断代工程”有关专题对月相术语解释的结论分析《武成》历日,分析岁星处于鹑火星宿的年代以及各种记录对于伐纣季节的提示,在“断代工程”考古新发现所限定的年代范围内,得到灭商之年在公元前1046 年的结论。 这一结论与其他天象和年代记载也吻合较好,并且与“断代工程”上下(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左右(考古成果和金文历谱)的结果相互融合。
此外,笔者还参加了“仲康日食”“禹伐三苗”“天文数据库”等专题,并利用“昭王天大曀”得到与“断代工程”相似的结论。 这些工作都以天文计算为主。
行文至此,让我们回到题目上来。无论中外,古代天文学的主要目标(除迷信占卜以外),都是天体位置和天文现象的计算。自从牛顿力学和高等数学建立以后,天文计算有了长足的进步(其实这两者的初始目标都是围绕天文计算的)。 到19 世纪末期,天文计算的精度已经可以回推几千年的古代天象,1887 年奥伯尔子的日月食典就是典型例子。但是,天文计算的繁难也是那个时代的典型话题。狄更斯的小说里将天文学家描述成呆头呆脑的怪人,李约瑟《中国科技史·天文卷》的卷首题词中开玩笑称欧洲人认为天文学家是 “最无用的小人”。过去不少学者在年代学研究中遇到天象问题,往往会请天文学家做一次性计算, 如某年某月某日金星和木星是否在一起。 至于搜索几百年里这两颗行星有多少次并如何相遇,那就想也不敢想了。
检视前人的工作, 相关天文计算工作或是回避,或是片面,或是错误,总之不尽如人意。而“断代工程”能够在这方面获得进展的关键,在于20 世纪后期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和普及。令人望而生畏的烦琐复杂的天文计算, 在计算机面前变得非常容易。例如,想要搜索几千年来的五星会聚,只要设立条件、编好程序,结果马上就出来了。除了天文研究的专业软件以外,许多界面友好、操作简便的适用于个人电脑的商业软件也层出不穷。 因此笔者以为,就天文计算而言,“断代工程”应运而生。 其实对于考古、物理测年,甚至对于文献学、古文字学,何尝不是如此呢? 试想,要想了解一个字词在古代的用法含义, 瞬间就可以在百万字的古籍中全部搜出。这在过去如何能够做到! 因此,对于夏商周年代这样一个研究了几千年的古老问题, 在20 世纪末各种科学技术有了长足进步的时候,来一次全面的整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断代工程”得到政府的全力支持,同时又是一个容易引起公众关注与兴趣的话题。 工程启动后,媒体进行了大量的跟踪报道,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反响。 “断代工程”的研究结果,也被许多工具书、教科书和博物馆采用。
反对的声音也很大。 最明显的特征是,越专业的层次,反对越激烈! 美国一位研究商周年代多年的著名汉学家, 在成果报告公布的第二天,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国际学术界会将“断代工程”的成果报告“撕得粉碎”。 其实,在“断代工程”开始时,学界非常支持。 有过这方面研究的学者纷纷将自己的或自己支持的成果送交“断代工程”, 希望在其成果报告中采用自己的成果和观点。 但是,年代学的性质决定了无法用含混的措辞四面讨好。 最终成果是一串数字,这些数字之间必须有逻辑联系,必须符合已有文献和考古信息。 面对每个年代都有许多个答案的局面,得罪大多数是不可避免的。
“断代工程”真正面对的危险,是新的考古成果。 根据现有60 多条金文历日月相总结出的月相辞定义、搭建起的西周历日年代框架,在每一个新发现的金文历日面前, 都面临着生死考验。只能说,“断代工程” 在20 世纪末学术和技术成就的基础上, 得出了一个与最多信息相容的、自洽的、全面的结果。 因此“断代工程”的结题报告也诚惶诚恐地自称“1996—2000 年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