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字构形方式的演进及动因
2021-12-25吴慧
吴 慧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汉字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随着汉字构形系统的发展成熟,成功地由“古文字”过渡到“今文字”。但即使是在“古文字”阶段,记录同一语词的汉字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发展到周代的金文,进而到秦汉时期的篆书,由于分属于不同的文字系统,其结构方式也“因其作法不同,而所属之六书亦异”[1],呈现出形态丰富、汉字构形方式不同的特点。原先用图画表意的方式,往往因图画被割裂或分解而受到破坏,一个完整的图形便逐渐被解体后所产生的若干偏旁组合所代替,汉字的表意方式也随之而发生了变化[2]。
一 汉字构形与汉字构形方式
汉字构形亦称汉字结构、构造、形体构造等,是指汉字在形体结构上采用哪些构件,有多少数目,拼合方式、放置位置如何,等等。因为汉字总是携带着可供分析的意义信息,因此,它的最大特点是它要根据所表达的意义来构形[3]。研究汉字构形,就是要从汉字本体即字形出发,探讨汉字的形体依一定的理据构成和演变的规律,其中包括个体字符的构成方式和汉字构形的总体系统中所包含的规律[4]。关于汉字构形,先秦文献已有不少零星记载,许慎《说文解字》是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探讨汉字构造的著作。他同时完整地阐明了“六书”学说:一方面将“六书”付诸实践,对9353个汉字进行归类,分析汉字构形,追溯汉字本义;另一方面论述汉字形体结构方式,探求汉字构造意图,揭示汉字初创是“依类象形”,其后孳乳发展为“形声相益”这一总规律。此后,“六书说”成为研究分析汉字的基本理论与方法,一直为历代学者所秉承,代有佳作。研究者不仅细化“六书”各类名称,还提出诸如“六书三耦说”“四体二用说”等观点,多有精辟之处,特别是“四体二用说”将造字法与用字法分开,使汉字构形理论更趋完善,影响深远。
汉字构形方式指的是文字符号的生成方式,即构造文字符号的方法;用不同的构形方式即构造出不同结构特征的汉字;将不同结构特征的汉字予以归纳分类就概括出不同的结构类型[5]。汉字在由个体符号发展到文字体系的累积过程中,体系发展的历程和历史风貌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呈现出作为汉字形体符号的生成方式,构形方式是一个随汉字体系发展而发展的动态演进的系统;在汉字发展的不同历史层面,构形方式也处于历史的变化之中,有着相应的发展和调整。
汉字从产生起就一直处于不断发展演进之中,其产生发展的途径是由简易到繁难,即以象形为发端,依类象形,以写实为主“画成其物,随体诘诎”,随后在象形字上附加指事性符号使其“视而可识,察而见意”;其后“比类合谊”,最后“形声相益”。传统“六书”中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这四种造字方法,实际上也是汉字历史上存在的四种构形方式。“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四书,大体符合古汉字符号生成的实际,也比较适宜于古汉字结构的研究及构形方式系统的动态分析[6]。
象形构形方式以描摹事物外形为基础,选取最能表现事物个性特征的部分进行线条上的描摹,并以描摹形成的符号记录语言中与该实物相对应的词。它既可勾勒相关物体的整体轮廓,如“日”甲骨金文作、、、诸形,也可忽略全貌而突出局部特征,如“羊”“牛”甲骨文分别作、,即以两角方向之不同加以区别;既可描摹静态的体表特征,如“女”作、“子”作,也可描摹物体的动态特征,如“水”作、“欠”作。对不具备明显特征或本身比较细微,难以据此构成书写符号的物体,则依托相关主体来构形,如“果”甲骨文作,不只描摹出瓜果形状,而且连带画出枝蔓,但瓜果的形状特征在整个图像中仍占据主要地位,枝蔓在表达瓜果的文字内容时,更多的是提供一种背景参照作用。用象形构形方式构成的文字,多为像实物之形,凡是一物,体积无论大小,或独立,或附于它物之上,符号来源于客观存在的物体形貌。也正因如此,象形构形方式不能为语言中所有的词配上象形字,从而逐渐丧失构成新字的能力。
指事构形方式主要利用抽象符号的标指和组合来构成记录词语的新符号。指事构形方式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以象形为基础,加上指示符号构成的,如刃、本,这种指事字可谓“加体指事”,是一种虚实结合的造字方法;第二种指事造字指因为读音相近,借音加附指示性符号的,如“又—尤”“止—之”“白—百”;第三种是由抽象符号组合而成,如上、下[7]。随着古汉字形体线条化、符号化程度的日益加强,符号标指所依托的汉字形体特征逐步丧失,符号本身的标志特征也日益衰弱,指事构形方式因此而走向衰落。
会意构形方式利用两个或两个以上形体的会合,依靠字符的形体特征、方向位置、组合关系来构成新字。在象形构形方式难以表达较抽象意义,指事构形方式能产性较低,而形声构形方式又未成熟的情况下,会意构形方式大放异彩。伊斯特林也曾指出,最初,那些用某些词表示事物或现象的具体图形,在表词字文字中用来表示具体的意义的词。而表示抽象意义的词则经常用象征性图形(埃及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所用),或者使用表示具体意义的词的两个意词字组合的方法(苏美尔人和中国汉族人所用)[8]。此处所指“使用表示具体意义的词的两个意词字组合的方法”,即会意构形方式。由于过于依赖形体特征和组合关系,早期会意字往往形体繁复,局限性明显,尽管后期出现了完全利用意义关系搭配而构成的会意字类别,但这种调整难以从根本上增强会意构形方式的构字能力。
形声构形方式主要是由代表形旁的独体字或字符和代表声旁的字符组合创造出新字。这种通过形符标示、声符记音的“形声相益”构形方式,不是形和声的简单相加,而是形和声各自体现出自身的“生产”特性,使得文字与语言参合,文字呈现语言,成为“符号的符号”,从而具有表意和标音的双重本质。正是因为具有这样的“生产”特性,“形声相益”的构形方式逐渐模式化,并居于主导地位。
作为汉字构形方式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是一个具有层次性内涵的历史概念集合。象形是汉字最基本的构形方式,也是汉字构形系统的基础。汉字发展的初期,汉字字符以象形为主,绝大多数的汉字字符和用以构成这些字符的基础构件都是象形形体。此后,逐渐累加递增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这四种构形方式分别产生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在某种前提下,可以用来区分汉字的历史层次。汉字发展的历史,实际上也是汉字构形方式即记录汉语的方式不断演进的过程,在中华民族的认知实践和交际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二 古汉字构形方式变化及其演进规律
如前所述,我们采取“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四分法,以记录同一词义的单个汉字字符为研究对象,分析汉字在古文字阶段不同时期的构形方式的兴替变化及其演进规律。
(一)象形变指事
文字早期为象形构形方式,后期演变为指事构形方式。
此类情况不多见,因为象形和指事在取象和形体结构上是基本一致的,将指事字独立出来,反而造成了一些文字构形在归类上的分歧,如:天、果、瓜、凶等字,有学者将其归为象形,有些则归为指事。
(二)象形变会意
文字早期为象形构形方式,后变化为会意构形方式。
(三)象形变形声
文字早期为象形构形方式,后变化为形声构形方式。就古文字而言,有些字最初是象形字,在演变过程中增加了形符而成为形声字。
(四)指事变形声
文字早期为指事构形方式,后变化为形声构形方式。
(五)会意变形声
文字早期为会意构形方式,后变化为形声构形方式。
同一语词在不同阶段所表现出来的构形变化历时相承。表示同一语词的汉字,“象形”可以转变为其他三种构形方式,未见“形声”转为其他三种构形方式,而其他三种构形方式均可演变为“形声”。这与汉字演变方向和发展事实相吻合,说明人们在使用文字符号记录汉语时,对形、音两方面均有一定需求,希望见形识义、见字知音。因为形声字具有象声写词的特点,可表音化,使汉字格外易记易认;又由于汉字的表意偏旁的使用,使汉字通过字形可以推知字义的特点更加独具魅力,形声构形方式因此成为最能产和最受欢迎的优选构形方式。以至后世所造新字,也多用这种意音组合、相辅相成的形声构形方式。
三 古汉字构形方式演进动因
汉字构形方式的发展演进不是任意的,而要受到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不仅有文字体系内部的,也有外部的,各种因素的综合则决定着构形方式历时发展的方向[14]。汉字与汉语之间的矛盾、汉字形义之间的疏离往往成为制约汉字构形演变的内在因素,社会生活、文化习俗、民族心理、思维习惯等,也是影响汉字构形方式演变的重要力量。
(一)汉字与汉语之间的矛盾是汉字构形方式演进的根本动力
某一民族的文字体系特点不仅取决于这一民族的历史发展,而且取决于语言的特点[15]。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符号系统,根据汉语的意义构拟形体,这一性质决定了汉字必须朝着适应汉语发展变化的方向而发展变化。如果其记录汉语的清晰度受到影响,就会调整、优化书写符号形式,寻找一个最佳的适应自己所记录的语词的构形方法来记录汉语,以适应汉语的发展变化。汉语系统的发展对汉字体系的要求,是汉字构形方式发展的重要动力。
汉字随着“人事日繁”而“孳乳浸多”,为了掌握和分辨日益增多的文字符号,就必须对不同的文字符号,在形体上具有明确的、毫不含混的区别形式[16]。象形、指事、会意等表意式构形方式就想方设法利用形体上的特点来区别词义。如以“”中有否一点来区别“月”()和“夕”();以“”中之指示符号“一”的位置来区别“本”()和“未”();以两角方向之不同区别“牛”()和“羊”();以“女”“子”两个构件的位置和组合方向的不同来区别“好”()和“毓”()。
然而,汉字从产生之初到成为一个完备的系统之前,字形的有限性和所要表达之义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表意式构形方式对此却显得力不从心,出现较早的指事、象形、会意等构形方式自身存在严重缺陷,难以适应语言发展对文字符号系统发展的要求[17]。为解决如何用有限的汉字个体字符来记录日益丰富的汉语语义的矛盾,分散文字职能、同音假借等手段便应运而生。但随之声符假借现象的普遍发生,“一字表多词”“一词借多字”、本字和假借字之间职能混乱等新问题也随着而来,汉字结构上的复杂性与书写的简便性、识读的区别性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加深。为了避免大量使用假借字而导致书面语交际中的混乱现象,解决“一字表多词”“词有多形”所造成的字符记词中的游动性,只能加强字、词之间的固定性,使专字表专词、专词用专字,于是先民就把一些表意的字符用作指示字义的符号,将其加在假借字上而成为形声字,使表音的假借字定型化。
在文字发展过程中,汉字构形方式由表意式为主逐步发展到以形声合成为主,形声字声符假借现象的存在是形声构形方式得以发展的根本动力。形声构形方式通过记录语音来构形,沟通了汉字和汉语的深层关系,使文字符号系统和语言符号系统和谐发展,以适应语言发展对文字系统的要求[18]。形声字中,表意与表音两种手段相互促进,极大地提高了汉字表达汉语的明确性,汉语派生分化的高峰与汉字形声造字的高峰相伴而行。但汉字作为最重要的辅助性交际工具,它的交际作用最终决定了只能通过文字的形体来表示词的读音。因此,汉字在表意与表音的相互促进中一直顽强地坚持自己的表意特点,不断采用新方式来增强个体构形部件和整个符号系统的表意功能[19]。
(二)汉字形义之间的疏离是促使汉字构形方式演进的内在因素
形义统一性是汉字构形及其运用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对这一原则的体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国文字赖以确立的基础[20]。这一原则要求汉字据义构形,形义、音义协调统一。字形是汉字的本体,是属于汉字自身的形式。因此,汉字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既受汉语推动又不完全受汉语制约的构形系统,汉字虽然由于记录汉语而从汉语的语素中移植了音和义,但在构形系统上又有属于自己的发展变化规律和使用规律,与汉语的音义系统并行不悖。汉字系统内部形、音、义任何一方面发生变化,造成形、音、义的龃龉,都有可能导致原构形理据难以显现,促使汉字使用者在理据意识的驱使下对汉字进行理据重构,从而改变汉字构形。
中华先民重形象思维,无论是单个汉字还是整个汉字系统,“意象性”是汉字这种视觉符号和拼音文字最基本的区别。反映在文字构形上,倾向于“寓意于形”,使用“见形知义”的字形。甲骨金文从图画中汲取灵感,采用表意方法为其意义构拟形体,以字形为表征,比较偏重理据,汉字字形本身便是内容的一部分,形义之间的关系紧密而稳固,故而可以见形知义。如象形构字线条繁复,体现出一种更原始素朴、直接模拟自然的造字特征。发展到小篆阶段,汉字形体符号化程度显著提高,构形高度形式化,图画性的文字变成了线条性的文字,原先的象形字变得不再象形了,以象形表意为基本方式的汉字构形基础不复存在,汉字的表意方式也随之而发生了变化。与甲骨金文相比,小篆字形明显突出脱离“表象”与“客体”一致性的纯形式特征,“见形知义”的形义联系大为减弱。为了强化构形寓意,就在那些形义脱离的字上,加注形符或声符,以解决见形知义、知音的困难。这样就加速了文字符号的构成由形义关系向音义关系的跃进,形声构形方式得以勃兴并逐渐成为一种最主要、最能产的造成新字的构形方式。
(三)中华文化传统是汉字构形方式演进的外在因素
文字和语言既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文化的重要载体。文字的构造及其发展,与人类文化特定时代的社会历史密切相关。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传统不仅规定了汉字的发生及其存在形态,而且从一定程度上规定着汉字的演变[21]。
汉字依理构形,理据是汉字的生命。社会生活、文化习俗、民族心理、思维习惯等都是汉字构形理据的重要来源。而对汉字构形功能的解释只能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上呈现,因为文字在发展过程中,经常出现构形理据的缺失与重构。如“共”,金文作,《说文》古文作,小篆,均像两手承物之形,隶定作“共”后,字形中已看不出和手的联系,为了强调“共”为手的动作,便又在“共”的基础上加上“手”旁,变成了“拱”,构形方式由会意变成了形声。学者提倡考释古文字当从历史、文化、习俗等多方面加以综合考察,便是基于汉字构形受到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而作出的考量。汉字构形方式的变化不仅受到所记录的词的音义的影响,也会受到书写者的文化观念 的影响。如“凤”,甲骨文作,本为象形,或加注“凡”声作,本为东夷部落的图腾神明。此后只以“鸟”为形符来提示凤鸟的类属特征,构形与凤鸟无关;到了小篆时期变成了“从鸟凡声”的形声字,许慎释为“神鸟”,已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了多种图腾形象的特征。又如“饮”字,甲骨文作、,像人手捧酒罐伸长舌头饮酒之形,其中右边像舌头的部分与“今”()的形体相似,而“今”与“饮”的读音正好接近,于是,在从甲骨文发展到小篆的过程中,人们就把像口和舌头的部分改造成表音部件,小篆形体作“”,从而变成了“从欠酓声”的形声字。文字被社会创建又被社会共同使用,汉字的发展变化就无法脱离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作为记录汉语的书写符号系统,汉字不仅传载信息、蕴藏文化,也是人们认知世界、交流思想的工具,受到思维和认知实践的影响和制约,汉字构形方式的演进过程必然也与思维和认知实践的发展相适应。思维方式必然会影响到对汉字的认知方式,而对汉字的认知,通过造字心理,反映到字形及构形方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