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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路’文化空间互动关系问题”三人谈实录

2021-12-24杨志强张应华赵书峰

音乐探索 2021年3期
关键词:通道流域走廊

杨志强 张应华 赵书峰

摘 要:“苗疆走廊”作为一种“线性文化景观”,不但是以“路”为文化传播纽带的一种整体性、关系性、流动性的历史存在,而且也是汉族与西南少数民族音乐文化涵化的一种重要的历史通道。从学科意义来讲,民族音乐学从传统定点的村落或社区进行的参与式、居住式的田野,发展到移动的、线索的、多点之间对音乐与音乐之间的本体形态特征、历史人文叙事、音乐的族性构建等等之间的互证、互释研究。这种地理文化空间不但是线性的或者“多点连成一线”的历史学的思维维度,同时还具有立体的、流动的特点,或者称为音乐文化的跨区域、跨文化、跨族群之间的文化传播特征。

关键词:苗疆走廊;线性文化空间;流域;通道;走廊;赶马调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2172(2021)03 - 0045 - 24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1.03.005

由湖南师范大学中国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研究中心、湖南第一师范学院音乐舞蹈学院联合主办的“音乐与‘路’文化空间互动关系问题”三人谈,于2020年6月27日14时30分在长沙金麦子培训学校举办。主谈人: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杨志强教授;与谈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音乐舞蹈学院张应华教授,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赵书峰教授。

赵书峰(以下简称“赵”):今天我们的学术漫谈主题是“流域·走廊·通道——音乐与‘路’文化空间互动关系问题”,也是目前中国民族音乐学界的热点学术问题。在民族音乐学研究领域中,传统的研究范式多是针对固定的、静止的,以村落和社区为主的,且是一种微观研究视角的音乐民族志的个案考察。比如民族音乐学研究强调长期居住式的客位为主的定点观察研究。如今,受后现代地理学与文化地理学理论的影响,更多的是强调一种动态的或流动性的、区域和跨区域的多点的、线索的音乐事项之间互证、互释性质的微观与宏观之间的音乐民族志考察。在流域、通道、走廊的文化空间中思考传统音乐的跨区域性的文化流动,不仅涉及传统音乐的濡化、涵化问题、传统音乐的在地化问题,还涉及主流音乐文化和边缘音乐文化、汉族和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之间的一种互动关系问题。我们有幸邀请到杨志强教授,针对上述学术问题做主要发言。杨志强教授在“苗疆走廊”的历史人类学研究方面成绩卓著,他的系列研究对中国民族音乐学研究中音乐与“路”文化互动关系研究具有深刻的启发。杨志强教授将从历史人类学的研究视角针对“古苗疆走廊”这一地理文化空间概念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特征进行深刻阐述,分享“路”文化的系列研究成果。希望杨志强教授的发言能给当下的民族音乐学理论与方法论思考提供一些有启发性的学术研究观念。

杨志强(以下简称“杨”):“古苗疆走廊”,是2012年我们提出的新概念,后经几年不断修正探讨后,改称“苗疆走廊”,也可以称为“云贵走廊”。经过大家的多年努力,这条走廊被列入了中国“五大民族走廊”(河西、藏彝、南岭、苗疆、武陵),进而被列入影响中国历史疆域变迁的“四大国家走廊”(河西、南岭、辽西、苗疆)。

“苗疆走廊”研究走到今天能初成气候,可谓艰难备至。我在留学日本期间,撰写博士论文时就对贵州境内这条古驿道非常留意。在研究和整理相关文献时,发现这条古驿道被不同学科的多位学者关注,观点众多却难窥全貌。回国后的2008—2011年间,我开始在民族学团队内经常同曹端波等人讨论这个问题,后来《贵州日报》的首席记者王小梅、贵州财经大学研究西南史的张中奎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研究人类学的赵旭东教授、贵州大学研究音乐的张应华教授等十余人也加入进来。随着讨论的深入,我们都意识到,由这条“路”勾连起来的文化空间,其所带来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道路”本身,除了“民族”或“族群”单元外,国家统一西南边疆的政治整合过程、贵州建省、云贵高原区域经济市场的形成、文化生态圈的地域性关联乃至贵州民族民间音乐的传播与流变等等,都与横亘云贵高原的这条“官道”密切相关,从而呈现出某种“整体性”或“全局性”的空间文化特质。这样的讨论反复进行了3年多,才让一个跨学科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学术“新天地”逐渐展现在眼前。

“古苗疆走廊”的提出为贵州省乃至西南地区的文化产业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云贵地区多为山区,又地处腹地,并不适合工业发展。所以,以发展旅游等文化产业作为地方经济发展的支柱,在很早就成为官民的共识。“古苗疆走廊”不仅是元明清时期湖广内地进入西南云贵边疆的大通道,也是元代以后从东南亚、南亚进入中国的“国际通道”,沿线的古村落、文物景观、民风民俗等文化遗存十分丰富。

近年来,“民族走廊”研究迈向“走廊学”研究。“民族走廊”是基于中国社会的现实和历史背景出现的,也是改革开放以来为数不多的、由中国学者独创的一个特色研究领域。自改革开放以来,西方人类学在进入中国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问题殖民”和“理论殖民”的现象。西方学者基于不同时空背景和社会情境下遇到的问题、总结出来的理论,都被拿到中国来。我们在教育学生时,往往首先要求他们熟读西方的经典,掌握相关理论,然后套用在论文写作中,以至于形成“削足适履”的普遍现象。但是,“套用”与“借用”是两个概念。费孝通先生曾说“我看人看我”,问题在于要保持自己的“主体性”而不是被置换掉。在这样的西方话语大潮中出现的“民族走廊”研究,基本上就是以中国的历史现实为基础,以“问题意识”为导向来展开,这点是很难得的。在这一过程中也出现一个问题,即缺乏理论支撑。这些年的民族走廊研究,往往是不断重复前辈学者的“话”,挖掘其中的微言大义,而不是试图建立一个系统的理论框架。很高兴今天可以在这里和大家一起漫谈,内容可能不系统,但却更真实。

一、西南文化走廊研究回顾

目前,在中国西南的区域研究中,对云贵高原(尤其是贵州高原)的整体性关注是不够的,甚至长期缺失。历史上的云贵高原是连接四境的必经之地,因地理形势的阻隔而成为一块“梗阻”,以贵州高原表现的最为明显。“苗疆走廊”的开通,就是对这种地理障碍的突破,由东向西把当时中国最富裕的湖廣地区与西南边疆串联起来,贵州高原恰好位于线中。从这个意义上说,聚焦贵州高原将对中国历史疆域变迁、民族关系、西南地区的国家化进程等带来影响,也会为西南地区的区域与民族研究开启新的视角。

“苗疆走廊”是元明清时期国家在西南云贵高原上构建起来的官道,即所谓的国家通道体系。我为什么强调“苗疆走廊”重要性?除了个人的价值判断外,它的确在不同学科领域都带来了一些新的启示,这也是引起许多学者共鸣并积极参与的原因。

通过图1回顾此前中国南方地区的民族走廊,以及古代交通线研究的历史、现状。20世纪80年代至2012年“苗疆走廊”提出以前,国内关注的南方的文化走廊主要有:藏彝走廊,以横断山脉地区为聚焦区域,主要关注藏缅语支各族的迁徙流动等;武陵走廊,涉及范围为湖南的湘西、湖北一部和贵州东北在内的武陵山区一带,主要研究苗瑶、壮侗语族古代迁徙互动及与周边汉族的关系;南岭走廊,主要关注南岭山脉五岭一带数条呈南北走向,连接中原与岭南地区的交通线,从区域和民族等角度研究族群关系和文化互动等;這其中以藏彝走廊的研究成果最为丰富。此外,在古代交通研究方面影响较大的有两条:一是南方丝绸之路(图中实线部分),指古代连接四川成都与东南亚的交通贸易线路;二是茶马古道(图中虚线部分),主要指唐宋以后四川等汉区与青藏高原少数民族之间以茶马贸易为中心的贸易线路,此外还有蜀道、盐道等等。在西南地区,从改革开放至今,走廊研究和交通要道研究始终是学界热门研究领域,只是时期不同,关注的焦点也不同。比如南方丝绸之路,1980年代初期由四川和云南的学者最先提出,主要研究古代蜀地与云南、东南亚的经济文化往来等,也涉及贵州西部地区。茶马古道,由云南学者首先提出来,主要研究古代四川汉族地区和边缘少数民族地区的贸易关系。藏彝走廊、南岭走廊、武陵走廊的提出都和费孝通先生有关。藏彝走廊主要关注横断山区数条呈南北走廊的河谷地带,最初称为“六江流域”。1980年代,费先生因“民族识别”工作的需要,在调查该地区时,发现该区域民族、族群文化之间的交融现象明显,出现了很多难以“识别”的群体。他认为诸多族群古代在横断山区可能沿着具有通透性的江河峡谷不断迁徙互动,从而在文化上出现了很多相互交融的特征。

在“古苗疆走廊”提出以前,贵州高原地区是一个“灰色地带”。无论是“民族走廊”研究,还是古代交通研究,其狭义上的地理空间范围均未包含贵州高原,但在各自的广义地理空间都把贵州高原纳入其中。比如藏彝走廊界定的核心区域是横断地区六江流域,没有包括贵州,但广义范围却把贵州西部纳入其中。南方丝绸之路最初狭义上定义的地理范围主要包括两条主线,一是由四川成都经雅安、大小凉山地区至云南大理的“灵关道”(西线),另一条是从四川宜宾经云南昭通至昆明,最后至大理与西线汇合的“五尺道”(东线),但后来学者把贵州境内的古驿道统统都纳入其广义范围内。有关南岭走廊研究方面,前几年我曾到广西民大参加一场“南岭走廊”的讲座,但讲述的内容却是贵州境内的古驿道。

于是乎,就出现一种我称之为“攀附和被攀附”的奇怪现象。所谓的“攀附”,指的是我们贵州许多学者缺乏一种应有的地域主体意识和文化自信,即使是研究贵州的问题,也总喜欢攀附于“茶马古道”“南方丝绸之路”“藏彝走廊”等上面去。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到政府部门的相关决策,他们在制定旅游规划、文化产业发展规划时也总是搭乘其他省份的规划一起打包,如茶马古道申遗计划,藏羌彝文化走廊产业发展规划等。另一方面说起“被攀附”,指的是贵州高原的重要性长期被忽视。究其原因,我认为一方面是由于贵州这块地域长期以来缺乏“主体性”,一直处在被他者“描述”的边缘地位有关;另一方面,周边兄弟省份的学术底蕴和学者队伍都十分厚重强大,我们很难掌握“自我表述”的话语权。

二、研究范式与特点

就民族走廊而言,费孝通先生最初提出“民族走廊”之际,就强调要把“民族”置于“区域”背景下展开,只是当时“民族识别”工作的需要,只好先“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地进行研究”,后来学者把它总结为“区域+民族”的研究范式。但是在实际研究上,“区域”因素往往被淡化掉,重点仍然是“族别”研究。在古代交通研究方面,南方丝绸之路主要关注的是两汉至唐宋以前蜀地和东南亚、南亚的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等问题,主要限于历史学、历史地理学等领域的研究,人类学方面基于田野调查的成果尚不多见。就研究成果而言,有些学者也关注到由线路连带的文化空间的关联性问题,比如说童恩正和林文勋教授。林文勋认为,南方丝绸之路最显著的特征其实并非“丝绸”而是“贝币”,所以应称为“贝币之路”;古代云南和东南亚、南亚在“贝币”流通、货币计算单位上的特征完全一致,因此应同属一个可称之为“贝币经济圈”的区域市场体系。但像林先生这样的大视野还只限于思考层面,真正落地的成果还比较少。

2012年“古苗疆走廊”提出以前,民族走廊和古代交通研究有如下一些特点:

一是重“文化”轻“政治”。也许是由于历史上历代王朝对边缘地带的走廊或交通线路关注度不够,文献资料相应也比较匮乏,因此大多聚焦的是古代中外经济贸易和或族群迁徙和文化交流交融方面的问题。如南方丝绸之路研究搞了这么多年,仍主要集中在国内段的线路上,延伸到国外的部分研究得很少,内容也主要是以历史溯源、经贸关系、文化交流等为主。其实,南方丝绸之路国内段的两条主要线路“灵关道”和“五尺道”,历史上曾经是中原王朝国家控制西南边疆的重要“官道”,但目前涉及西南边疆地区的“国家化”与交通线路的关系这方面的研究还比较少。

二是重“边缘”轻“中心”。无论是南方丝绸之路、茶马古道抑或藏彝走廊、武陵走廊,它们基本上都位于或连接中外、或远离中心区域的山区边缘地带。因此相关视野也颇受局限,大多停留在“中心—边缘”的框架下讨论边地贸易、族群关系、文化交流等问题。对云贵高原中心区域的一些重要国家通道,如“普安道”“乌撒道”—— 也就是我后来提出的“苗疆走廊”,不仅没有予以应有的重视,甚至把这些“官道”纳入“商道”框架下讨论,颇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这方面相关论述很多,就不一一举例了。

三是重“族别”轻“族际”。“走廊”本是一个地理空间概念,是多种力量交汇影响的地方,民族、族群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在“走廊”前面加“民族”变成“民族走廊”,可能会屏蔽掉很多东西。中国民族学多年来过于偏颇“族别”研究,产生了诸多问题。这里并不是说“族别”研究不重要,事实上,西南地区“大杂居,小聚居”特点决定了无论哪个民族都不可能单独存在,一定是和周边的民族/族群发生密切关系的,这就涉及“地域”问题。费孝通先生曾提醒,要注意从广阔的“区域”视野来看民族,后来北京大学的周星教授也提出民族学研究的重点应该从“族别”迈向“族际”关系研究,但当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说,“族际关系”研究在走廊地带或交通线上显得更加迫切,表现得也更为明显。

四是“泛化”现象普遍。之前的南方丝绸之路、藏彝走廊、茶马古道、南岭走廊研究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空间界定范围不断扩展的“泛化”现象。云贵高原尤其是贵州高原的地位十分尴尬,即走廊或通道研究中、民族走廊和古代交通研究中,各自“狭义的”的线路图都没有贵州高原,但“广义的”线路图中却都包含了贵州高原。同样,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研究也把贵州境内的交通线都纳入各自的体系内,贵州高原成了一块灰色地带。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忽略云贵高原上的“官道”体系,就很难阐明王朝国家在西南地区推进的“国家化”的过程,很难理解这些通道“勾连四境”对中国南方广域市场体系整合的作用,也很难解释云贵高原各民族“一体多元”共生格局的形成机理,也就是说“官道”系统的重要性被严重低估了。

三、西南地缘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动与云贵高原

(一)两汉至唐宋:以四川支撑云贵

再次聚焦今天讨论的主题云贵高原。通过西汉全域图(图2)可以看到,云贵高原位于中国南方地理形势的第二阶梯位置,范围包括今天贵州全部、云南东部、四川南部、重庆地区、广西北部、湖南西部,部分延伸至东南亚,总面积约50万平方公里。云贵高原又分为云南高原和贵州高原两部分,云南高原多属高原台地,地势平坦的坝区较多,气候温润,四季分明,比较适合人居;但从盘州市胜境关过去一旦进入贵州高原,则是另一重天:不仅地势随即变得险峻,群山耸立,土地贫瘠,气候多雨潮湿,这在过去一些行客的旅行日志中都留下了清晰的记录。

以历史变迁的眼光,站在国家整合层面角度看,就会发现贵州高原既处在一个连接四境的核心位置,在地理形势上又是“梗阻”,成为一块难以消化的硬骨头。正是这个“梗阻”影响了中原王朝对中国南方(含西南)的政治整合过程。尽管中原国家对中国南方的开发可追溯至秦汉时期,但由于贵州高原的阻隔,中原历代王朝对云贵边疆的控制,主要依托“天府之国”四川的人力和物力资源,所以这一时期形成的重要交通线路如“灵关道”“五尺道”等,基本上都呈南北走向;而中原对岭南地区的开发,主要依托长江中下游地区通过南岭走廊展开。因此,贵州高原对中原王朝政治经营南方的“梗阻”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两汉时期汉武帝征服贵州地区的“夜郎”“且兰”,其目的也不是要经营贵州,而是借此打通从四川经贵州高原至广西、越南的通道。也就是说,在唐宋以前,贵州高原从来不是王朝国家政治经营的目的地,而是经由地,元明以后依然如此。

(二)元明清时期:依托湖广控制云贵

现在很多学者普遍赞同的一个观点是:唐宋以后,中国整体政治经济的发展趋势为政治中心不断东向,经济中心不断南移,这一趋势到了元明清时期更加明显。随着水田耕作技术的普及,宋代以后,江浙一带的经济崛起,曾流传“苏常熟,天下足”之谚;到了元代,湖广地区成为鱼米之乡,由此“湖广熟,天下足”名闻天下。

相比之下,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在南宋末期饱受战争之苦,元代人口从1100万左右下降到只有几十万人,后来几经恢复,到了明末又经历了“张献忠屠川”,人口所剩无几。在这种状况下,四川显然已无力支撑起对云南边疆的控制,需要开辟另外的通道。“普安道”和“乌撒道”开通后,很快就取代了原来的“灵关道”和“五尺道”,富裕的湖广地区的资源开始不断输送至西南。贵州地区在明代建省以前,位于云南、四川、湖广三省交叉管辖下的边缘地带;如以“普安道”一线为界,以北地区大多为大姓土司如水西安氏、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所控制,以南地区则多为小土司,间或有既无土司管辖,又不服官府控制的所谓“化外之地”。元代以前,贵州地区虽然地理形势复杂,交通不便,但对外并非是封闭的。一是唐宋以后兴起的茶马贸易中,贵州是重要的经由地,境内形成了若干条连接外部的通道(如广西南丹至贵州贵定的线路等);二是呈东西走向横亘境内的苗岭山脉无明显相连的主脉,群山间有若干坝区,其间有小道相通,是为后来“普安道”开通的重要地理基础;三是贵州地区素不产盐,少数民族的食盐依赖外部供给,由此也形成许多商人贩盐的盐道。

四、“苗疆走廊”的开辟及空间范围

元代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在四川和云南官员的建议下,元王朝新开辟了“普安道”,在贵州新设立十数个新的“站赤”(驿站),把云南行省和湖广行省原有的驿道系统连接起来形成一条新的通道。同时,因原来的“五尺道”(石门道)云南昭通至四川宜宾段的水路经常发生行船颠覆,人员死伤的事故,为此政府便新开了从云南曲靖北上经沾益、乌撒(今贵州威宁)、毕节至四川泸州的通道,是为“乌撒道”。这两条道路开通以后,很快就取代原来的“灵关道”和“五尺道”,成为云南进出内地的主要交通线。这其中,因“乌撒道”从昆明到泸州虽一路坦途,但要到湖广地区同样需走长江水路,下行疾而上溯难,且有舟覆人亡的危险。相比之下,“普安道”上下均比较平稳,而且沿线卫所相望,有重兵防守,安全系數高,所以成为行旅商贩,官僚使臣首选的一条通道。此前,以苗岭山脉为中心贵州地区被视为“蛮荒之地”,是弱势族群汇聚的地方,几乎没有汉人,但因新开辟的道路都经过贵州,致使贵州在地缘战略上的重要性急剧上升。因此“普安道”开通的第二年,元王朝便整合贵州各地大大小小的土司,成立了比肩于省级单位的“顺元八番宣慰司”。当时元朝廷在“普安道”沿线并没有派兵驻守,元大德五年(1301年),元朝廷欲讨伐“八百媳妇国”,派遣了三万大军沿“普安道”从湖广准备经过贵州至云南。结果因差役激起贵州当地土司的叛乱,军队在贵阳一带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放弃当初的征讨计划。

到了明代,朱元璋征服云南后,感受到威胁主要来自云贵高原上的土司和少数民族,开始在交通沿线密集布置卫所,从内地调来大量军队驻守。其中重点驻守的交通线主要就是“普安道”①。从李中清教授的这张“明代西南边疆卫所屯军分布图”(图5)可以看到,明代在西南的驻军主要分布三条交通线上,在设置的数十个“卫”中,有三分之二以上集中在从湖广经贵州至云南的这条“辰沅至普安东路”(普安道)沿线,其中重点驻兵区域并非国境线附近而是贵州高原。一般认为,明代进入云贵地区的内地汉族移民,含军屯、民屯、商屯的数量,保守估计两个省都分别达到百万以上。明永乐年间,朝廷以镇压思州、思南田氏土司的叛乱为契机,正式设置了贵州省。如此一国政府为维护一条交通线而专置一省的事例,在世界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

如何界定“苗疆走廊”的线路及空间范围?

现在,“苗疆走廊”基本上被界定为元明清时期国家在云贵高原上构筑的“官道”体系。它的主要线路有两条,一条是从湖广经贵州至湖南的元“普安道”,另一条是从四川泸州经贵州西北部至云南的“乌撒道”,这两条线路以“普安道”为主线,“乌撒道”为支线。随着西南边疆“国家化”进程的不断演进,逐步形成以这两条线路为主动脉的网状交通体系,这也是我们当初提“走廊”而非“通道”的重要原因。当然,“苗疆走廊”的线路也一直是处在动态变化中,在明代因周边土司和少数民族势力强大,汉族移民基本上被挤压在交通沿线地区,所以文化上呈现出明显的“线性空间”的特点。所以明代又把这条路称为“一线路”,颇有“千里孤悬一线牵”之意味。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平定“三藩之乱”后王朝国家在云贵地区的力量大为增强,便依托交通线为中心,通过“改土归流”“开辟苗疆”等政治军事举措,由线而面,不断把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纳入国家的直接支配之下。在交通方面,以元明清时期构建的“官道”为主动脉,不断把周边的府州县道、水道、盐道等像毛细血管一样融入进来,逐渐形成了一个呈带状的庞大交通网络体系。所以“苗疆走廊”涉及的空间范围应该包括了以贵州高原为中心的云贵高原的大部分区域。

五、“苗疆走廊”的性质与特点

(一)国家走廊

从本质上看,“民族走廊”其实只是“苗疆走廊”的附加属性,“国家走廊”才是它首要的特征。现在的研究表明:明初军事上在全国的布局,北方重点布兵的区域集中在长城沿线的“九边重镇”,目的是为了防止蒙古人南侵,在南方重点区域却是在云贵高原,呈现出“北守南进”的态势。明代设置贵州行省,目的就是为了维护通往云南的交通驿道的安全,一个国家为一条道路而专置一省,这也是很罕见的。“苗疆走廊”开通后,对明代云南的“废贝行钱”和经济中心的东移、四川经济中心向川东南偏移、清代湖南分省等都带来影响。就贵州而言,明代在“苗疆走廊”沿线最初建设的20多个城镇,基本上是出于军事和安全的角度。从明代 《黔记》 所载的城镇空间图可以看到,所有城镇的规划和建设,都嵌入了若干国家符号以为象征,如儒学、孔庙、城隍庙等;同样的,在各地民间节日风俗中,宣扬“忠君爱国”“礼教”思想的现象也很普遍,如屯堡人的“抬汪公”、侗族的“侗戏”等。因此无论从城镇的建设,还是市场圈的形成,或者民族关系、民间风俗等方面,都可以看到浓烈的“国家化”色彩。结合今天在座各位的专业领域,我和张应华教授、赵书峰教授都认为,这种“国家化”意识普遍渗透在云贵高原各民族社会中的现象,如果从民族民间音乐舞蹈角度去审视、去研究,应该是大有可为的。比如张应华教授这两年发表的有关“苗疆走廊”上汉传音乐的传播等系列研究,不仅在音乐学界,并且在民族学界也引起了关注。

(二)汉移民通道

“苗疆走廊”的第二个特征就是说它是一条移民通道。从“明代西南边疆卫所屯军分布图”可以看出,明代在西南云贵地区,包括湖南西部大约共部署了50多个卫,每个卫下设5个所。这些卫所都集中3条从内地进入云南的交通线上,除了从四川成都至云南昆明的旧“灵关道”上设5个卫(原有6个卫),从云南曲靖北上经贵州至四川泸州的“乌撒道”上设4个卫外,其余大多都分布从湖南经贵州至云南“普安道”,进而从昆明延伸至大理这条线上,在土司和少数民族的包围下形成“千里孤悬一线”的态势,故也称为“一线路”。整个明代,从江西、湖广等地移入云贵地区的汉人,经学者研究,保守估计也有二百万人左右。这些汉人除了“军屯”以外,还有部分“民屯”和“商屯”。明代中期以后,因国力衰退,制度渐驰,土司和少数民族势力强大,汉人逃亡现象普遍,朝廷仅能勉强维持交通线安全。到了清朝,吴三桂叛乱被平定以后,康熙至雍正年间,朝廷便开始在云贵大规模着手“改土归流”和用武力“开辟苗疆”,推行一体化政策。到了乾隆年间,内地人口剧增,大量内地流民涌入云贵地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移民大潮。这使得云贵地区的民族人口结构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汉族人口数量超过少数民族成为主体民族。在这过程中,“苗疆走廊”也成为内地汉人进入云贵的一条主要的移民通道,今天我们在“苗疆走廊”沿线看到的全国各地的汉族移民会馆,基本上都是在清中期以后形成的。

(三)活态文化走廊

首先,从文化上讲,在当时的状况下,“苗疆走廊”其实就是以国家力量为依托,在少数民族“异文化”丛林中强行开辟出来的一条汉文化走廊。这些汉人进来后,需要生存空间,当然会和当地的土著民族发生纠纷和冲突,而后者往往处在弱势和被压迫的窘况中。但时间一长,双方都会发生关系,文化上就会产生交流和交融的现象,这是常态。虽然在旧时代这种关系往往并不平等也不和谐,但客观上还是促成了某种“共生”格局的出现。其次,我们不要理所当然地把“汉文化”视为一个完全同构的整体,比如来自湖南的汉人和来自福建的汉人,不仅说话对方听不懂,且风俗习惯上也有差别,他们一旦进入云贵高原,接触到的区域不同,民族不同,甚至背景不同等,通过交流、互动、影响,就会孕育出新的文化样式和民族民间文化的差异性。也就是说,当各地汉族移民进入云贵高原少数民族地区以后,他们的区域文化差异就有可能演变成族群性的表征。“苗疆走廊”沿线分布着很多各地汉族移民的会馆,这些会馆究竟是区域性的组织还是族群性的边界,以后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第三,我们认为“苗疆走廊”是一条“活态的文化走廊”,一是指走廊沿线地区的汉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包括少数民族之间文化交流和互动仍然在频繁互动之中,这个我们在调查中看到了很多实际的例子;二是这条线路上,无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它们的记忆具有完整的延续性,虽然古驿道随着科技的发展,后来被公路、铁路、高铁等取代,但记忆并不因驿道的消失而消散。原来驻守在驿道旁的汉族移民后裔和少数民族都在,他们有关的记忆也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

(四)国际通道

唐宋时期以前,从南亚、东南亚进入中国的商贸活动和文化交流,主要沿兩条呈南北走向的“灵关道”“五尺道”到四川,就意味着来到中国的经济中心,这就是学者们所说的“南方丝绸之路”的两条主线。但元代随着四川的衰落,“普安路”开通后,从东南亚进入中国,便不再走原来的线路,而是从大理至昆明,改道沿“普安路”经过贵州至内地。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1936年战争爆发前夕抢修通车的“沪昆公路”是当时中国里程最长的一条公路,这也是人们所说的“抗战公路”。这条公路在西南的路段大部分就是在“苗疆走廊”的主线“普安道”的基础上修筑的。此外,抗战时期在境外部分修筑的“中缅公路”“中印公路”也基本上与古代与中国进行贸易的商道基本重合。所以说“苗疆走廊”不仅是国家在云贵高原上建构的“官道”系统,并且元明清时期直到近代,它进而与南方丝绸之路的故道相连,成为南亚、东南亚与中国进行政治、经济、文化往来的国际大通道。这条道路所勾连的国家和地区,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区域,有近2000多个民族/族群分布其间。2016年底,我曾与农工民主党贵州省秘书长蒙爱军教授等一起提出了一份报告,建议把这条由古至今延绵不绝的国际通道打造为“‘一带一路’中轴线”,把长江经济圈与珠江经济圈与“孟中缅印经济走廊”“中巴经济走廊”、波斯湾连为一线。这样一来,不仅可避开“马六甲海峡困局”,打通太平洋至印度洋的最短陆路通道,对构建中国国防安全体系有重大的战略意义,并且云贵高原未来也将成为连接中国、印度这两个全球最大经济实体的枢纽地带,其地缘经济格局会发生重大变化。这个建议提交上去后,被中央统战部网站刊登;2017年、2018年又连续两年被贵州省农工民主党副省级领导在全国两会上作为政协委员提案提交到有关部门;2017年3月13日,《经济日报》报道国家主席习近平会见来访的印度总统的新闻报道中,也采用这份报告的相关内容。

六、何谓“线性文化空间”?

就如何界定“走廊”而言,我更倾向于使用“文化走廊”的说法,因为无论走廊地带还是古代交通线,都是各种力量交叉叠加发挥影响的地方,除了民族/族群外,还有国家、地方、城镇、经济、政治等因素的影响,所以我觉得要慎重使用“民族走廊”一语,如南岭走廊、苗疆走廊、辽西走廊、河西走廊,本质上不是“民族走廊”,它们更多的是李大龙教授所说的在国家政治整合过程中所发挥的“卯榫”作用,称为“国家走廊”也不为过,“民族”只是其中流动的一个要素。2015年至2017年这段时间,我花了两年多时间撰写了一篇论文,通过“南方丝绸之路”和“苗疆走廊”的比较,讨论“商道”与“官道”不同的性质,反思了以往用“商道”框架来屏蔽“官道”的影响的倾向。文章经数次修改,提出了若干新的思考,发表在《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12期上①,其中一个较新的观点是“线性文化空间”概念。

所谓“线性文化空间”,是指人类社会在一些特定的重要交通线或地理走廊上,因长期不间断活动形成的具有整体性关联的文化地理空间。在这些区域内,不同族群或地域社会间,因频繁交流互动而产生某种共同的特质、关联性和延续性,从而文化在空间上会呈现出某些明显的因果关联。如果比较一下,我们发现同样是“路”,北方草原的“路”和南方山区的“路”是不一样的。北方古代交通线路有明显的“漂移性”:一是在草原或沙漠地带所在皆路,活动人群都是游牧民族,流动性强,很少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所以文化也很难延续下来②;二是北方“丝绸之路”的线路常受水源地(绿洲)的变更发生改道,一些著名的古代“绿洲国家”如楼兰古国等就是因为水源枯竭而湮灭。相比之下,南方的古代交通主要是受地理因素影响,由于群山连绵,河流纵横,交通线选择的条件其实是很有限的,一些重要的关隘、山口、峡谷千百年来都是必经之地,除此以外别无他路,如南方丝绸之路上的大相岭、“苗疆走廊”上的关岭和诸葛洞等等。因而在南方山区地带,通道一旦形成就很少发生变更,相应的除了部分环境恶劣的区域外,各个族群也相对集中在交通沿线发生互动,从而留下许多相互关联的文化现象。同样的,每当中原王朝政治势力进入之际,也会把大量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资源首先投放在交通线上,以确保交通安全。这样一来,由交通线勾连的地域,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等方面,有时会跨越各种“边界”(如行政区划边界、族群边界等)而呈现出明显的整体性关联。此前既有的西南区域史或民族史框架,基本上是以省级行政区划为单位分而叙之,缺乏一种整体性关怀。如果从“线性文化空间”视角去看待西南地区各民族文化,可能会给我们开启一些新的视野,比如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凉山彝族奴隶制社会,过去大多学者是把它作为远古遗存下来的“活化石”,放到社会发展阶段论的坐标系上的。但是,如果是远古社会的遗存,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这个社会是封閉的,甚至与世隔绝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从线性空间的角度看,秦汉时期开辟的“灵关道”、唐代的“清溪关道”,凉山地区的西昌等地都是必经之地。元代以后,从云南昆明至四川成都的“建都路”(元)、“建昌路”(明),西昌、越西等都是彝族的聚居地,也是驿道通过的地方。明初曾在这条线路上设置了6个卫、8个直辖千户所,驻兵守卫。但明中期以后,由于驿道两旁的彝族经常出来抢掠货物和人口,驿道经常发生断绝,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新中国建立以前。换句话说,凉山“奴隶制”社会形成原因很可能是数百年间不断抢夺外部人口逐渐构建起来的,从其社会结构分层上特别注重维系“血缘”的纯净,以及把人群分为“外来人”与“内部人”等也可看出,所谓的“奴隶制社会”并不是什么“活化石”,而是基于人群密切交往的“接触”原理而形成的。对此原北京大学的周星教授也曾从“地域社会”角度提出类似的看法,但是我们如果进一步从驿道的“线性文化空间”去看,可能就更加清晰了。

七、“苗疆走廊”的学术意义

在“苗疆走廊”提出以前,“地域文化”研究很热,但大多局限汉族地区,如齐鲁文化、吴越文化等等。然而于到了多民族地区,往往以“民族文化”研究取而代之。那么,多民族地区是否也有“地域文化”?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在国家力量和汉族进入云贵高原以前,有很多文化现象是具有地域性的,如不落夫家、父子连名制、铜鼓、芦笙、习惯法等等;国家和汉族进来后,同样因移民出身的地域和文化背景的不同,也会形成在汉文化普遍影响下的多样性的地域特点,这在音乐方面也有表现,如黔剧、阳戏、唢呐等。俗话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与他者的初次寒暄往往是问“你是哪里人?”而非“你是什么族?”,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份认同中,“地域认同”往往是超越“民族认同”为第一义的。但是多年来,民族学研究过于关注“民族”“族群”单位,努力把“民族”建构成一个内部同构的、整体的空间,把同一地域内其实具有很多共性的族群之间的“边界”不断固化、差异化,以突显其特色;另一方面,一些具有地域特点的物质或非物质文化也纷纷用“民族”来分家,如铜鼓是壮侗语族的,芦笙是苗族,蜡染是布依族的等等。湖南《民族论坛》的主编龙晔生老师将这种现象称之为文化的“族界化”现象,我认为是非常恰当的。平实而论,过于注重“民族”单位的研究,把现实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想象和建构成“你是你,我是我”,不断把边界固化和明晰化,地域文化的整体性要么被消解掉,要么被人为切割成“民族”的单位,这样既不利于促进民族团结的大政方针,也不利于党中央提倡的建设“和谐社会”的精神。当然,“族别”研究并非不重要,而是要把“族别”和“族际”研究同等重视起来。1990年代周星教授曾呼吁过这个问题,但应者寥寥。所以,今后一定要重视“族际关系”的研究,当然随之多民族地区“地域社会”的问题也会凸显出来。

2012年,我们提出“古苗疆走廊”概念之际,就提出了上述问题并进行了反思,所以说“苗疆走廊”并不是什么概念炒作,而是有一些深度的思考。2013年,我们又提出了多民族地区是否存在文化“主体性”认同何在的问题。就贵州而言,什么是“贵州人”?什么是“贵州文化”?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很难得出简单的结论。比如说,贵州以前长期被外界边缘化,很多贵州的汉族都是移民的后裔,他们来到贵州后数百年间,一直强调的是自己的祖源地,彰显自己“客居贵州”的身份,缺乏对这块土地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贵州的主体民族明明是汉族,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二,但外界却长期在文化上不断进行“异质化”的想象和渲染,比如“苗疆腹地”“蛊毒”等等。政府旅游文化部门在对外宣传上,也往往强调的是“民族风情”“载歌载舞”,把贵州描绘成民族节日和歌舞的海洋,居主体民族地位的汉族却被冷落在一边。那么,谈到文化的“主体性”,维系贵州这块土地的文化认同,究竟是汉文化?还是少数民族文化?“黔学”的文化根基在哪?这个问题我曾邀请贵州各高校从事历史、哲学、民族、旅游研究的大佬们专门讨论过,最终结论却比较悲观,认为贵州文化的“主体性”应该建立在汉文化和少数民族融合基础之上,但这可能是以后的事情了。

“苗疆走廊”的提出,我认为在学术上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凸显了贵州高原在明清时期中原国家在西南地区推行“国家化”进程中的重要性,为云贵高原上的“官道”正本清源,使得贵州这块灰色地带开始成为学界的一个聚焦点。理论上我们明确反思过度强调“族别”带来的文化的“族界化”的负面影响,强调基于“跨族群”的“地域文化”的关联性和整体性研究。因为“苗疆走廊”从本质上看就是一条“国家走廊”,经过数百年的不断发展,它本身构成了云贵高原的中心区域,经济最活跃,城镇最集中,各民族/族群至今仍频繁互动,多样性的民族民间文化既厚重且鲜活;同时它也是一条国际通道,是连接两大水系的一条陆路经济走廊带,在学术上有很好的研究前景。

八、关于“苗疆走廊”的不同看法

自“苗疆走廊”提出,迄今已经有8年时间,可以说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也伴随着各种“质疑”走到今天。最近我在“知网”上输入关键词统计一下,“苗疆走廊”与之相关的文章70篇,藏彝走廊提出至今40年有400篇左右;此外武陵走廊30多年间有30篇,南岭走廊近40年有153篇,南方丝绸之路30多年有417篇,茶马古道30多年有1132篇。“苗疆走廊”是在近几年提出来的,如果按照年均文章发表量计算,相关成果应该是比较丰硕的。

就问题点而言,客观地说,对贵州这条古驿道的重要性,大家的看法比较一致。但“苗疆”的提法一直受到外界的“质疑”,这些批评的声音主要来自台下,公开发表的批判文章尚未见到。作为“苗疆走廊”首倡者,我在艰辛地推动相关研究的同时,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些压力可以说大多来自学术之外,有时颇感无奈,甚至想放弃。总的看来,“苗疆走廊”提出后,主要面临的疑问有以下两点:

(一)为何使用“苗疆”?

其实这可以分解成3个问题:首先是对“苗”的误解,把“苗”等同于“苗族”。事实上,这里所说的“苗”以前指的是云贵高原乃至整个中国南方的非汉族,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少数民族”,苗族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从事民族史研究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一点。2008年从日本东京大学留学归来后,我在很多场合反复诉说贵州这条古驿道的重大研究意义,逐渐引起团队同仁、包括当时人文学院院长陶渝苏教授的关注。在“苗疆走廊”提出来以前,我因为自己是苗族,有些担心被人戴高帽子,对“苗疆”的提法是有顾虑的。为此,我和贵大民族学团队,尤其是和曹端波教授反复讨论过,看是否能使用其他如“湘黔滇民族文化走廊”“黔中走廊”等取代,但最终还是觉得用“苗疆”比较符合这条古驿道的历史性格。首发文章写好后,因为心有余虑,我曾向当时贵州省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贵州日报》社长姚远同志汇报相关情况,他经过考虑,建议我把“苗疆走廊”改为“古苗疆走廊”。论文发表后,省内其他民族出身的学者和干部一直在質疑“苗”是否就是指苗族。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多年我们一直在耐心地说明和解释,对“苗”的误解也越来越少了。

其次是谈“疆”色变。“苗疆走廊”提出后,一些学者,还有不少政府部门的官员,觉得“疆”的提法很敏感,怕犯错误。我写的“苗疆走廊”的第一篇文章叫《重返“古苗疆走廊”——西南地区、民族研究及文化产业发展新视阈》,文章先是我单独完成,后在发表之际力邀曹端波、赵旭东两位教授联署作为共同作者。文章先是投给了《民族研究》,后被退回且没有说明原因。接着投给《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编辑部,得到主编李大龙教授大力支持,临时排版最近一期作为首发文章发表。2015年8月,我曾应凯里市政府的邀请,为全市千余名科级以上干部做了关于“苗疆走廊”的专场报告。因为凯里市是这条古驿道的必经之地,所以报告做完后气氛很热烈,市委书记张淼同志当场表示要成立班子来推动此事。但后来因涉及“疆”,他感到拿捏不准,事情也无果而终。其实,“苗疆走廊”提出后,不仅一些学者,连不从事学术研究的一些政府官员一提“疆”都莫名其妙很忌讳,但又说不出理由。对此问题我也曾做过思考,但凡学过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疆域”和“版图”是组成今天中国领土范围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今天之所以一些人谈“疆”色变,我认为主要是受近代西方话语的强势压迫下产生的一种自我保护现象,即近代以来,一些西方学者在相关研究领域,一直在用“民族国家”理论否定中国领土和历史疆域的整体性,提出“长城以北不是中国”“真正的中国只限于汉族地区”等谬论,为帝国主义分裂中国不断提供合法性的理论支撑。过去我们贫弱挨打,学术上没有话语权,更缺乏主体性,人家胡说八道我们也无可奈何,惹不起只好自设禁区。但今天,我们的国家富强起来了,发展起来了,提出了“一带一路”的大战略,还要构建中国自身的学术话语体系。这里我们就要特别警惕西方用“民族国家”话语切割“历史中国”整体性的阴谋。“谈疆色变”是抗日战争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遗留下的一个学术误区,一些持“正统观”者还在坚持,其实是掉进西方意图分裂中国而挖的大坑里。

第三是关于“苗疆”的提法,关于“苗疆走廊”的提法是否合适。在下面持异议者是比较多的,但学术层面上公开反驳的迄今还没有见到一篇文章。当然,最终如何冠名这条古驿道,名称大家可以自由讨论,因为我们聚焦的是“通道”本身而非名称。其实叫张三走廊,或者叫李四走廊,只要形成共识都可以。近年来为了避免因误解而导致增加研究成本,我倾向于称谓上从“苗疆走廊”向“云贵走廊”过渡,但也遭到一些学者的反对,说这样一来文化的韵味就没有了。但如果称“云贵走廊”,可以团结更多的学者加入研究队伍中来,我们将乐观其成。有关这个问题,我专门发文讨论过“苗疆”与这条古驿道的关系,可以上网搜索《苗疆:“国家化”视角下的西南地域与民族社会》这篇文章。

(二)是“通道”还是“走廊”?

“苗疆走廊”提出之初,一些学者颇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一条古驿道,何来“走廊”之说,这其实也蛮有道理的。因为“民族走廊”研究兴起以后,对何谓“走廊”也有过讨论,一般倾向于地理上具有某种狭长地带特征的称为“走廊”。以前我本意是不喜欢用“走廊”二字的,觉得大家动辄都在用这个词,有点泛滥成灾的感觉。“路”“廊道”“通道”等都曾经在考虑之列。此外,当时贵州省副省长刘晓凯(现任贵州省政协主席)听取我的汇报后,也提出使用“苗疆古道”的建议。后来我和贵州大学民族学团队的同仁反复讨论,最后认为无论从国家力量和汉文化的进入态势,还是沿线城镇圈、市场圈的分布与扩散,以及民族迁徙、互动交融等角度看,还是使用“走廊”比较合适。但是,这里所说的“走廊”,主要指的是社会文化空间的形态,与地理学上界定“走廊”有所不同,这在首发文章中也专门做过讨论。现在“苗疆走廊”提法已广为学界接受,被列入中国主要的民族走廊之列。2015年,贵州省委、省政府文件中提出了“推动苗疆文化走廊建设”方针,贵州文旅厅2018年完成了《苗疆走廊旅游发展规划(2019-2020)》的编制工作。

最后,借此呼吁:“苗疆走廊”上的民族民间音乐素材是非常丰富的,关联性也是非常明显的,希望大家既要研究“民族音乐”,也要从“民族”的框架中走出来,关注整个区域音乐的流动性、关联性及其他内涵的变化。此前张应华教授的研究成果给我很大的启发,他的研究既夯实了“苗疆走廊”的基础,也开启了一个新的窗口。希望赵书峰教授也能关注“苗疆走廊”,以敏锐的视角给我们带来更多惊喜。

张应华(以下简称“张”):刚才杨志强教授为我们做了非常精彩、非常有学术含量的,也是脚踏实地、来自田野的,又有充分理论思考,同时还有学术反思精神的报告。对于“苗疆走廊”这一概念,我颇为熟悉。其实我在贵州大学工作的时候,跟杨志强教授是好朋友,他又是我的学术景仰,我们经常一起谈论“苗疆走廊”。当时我在贵州主要从事民族音乐的研究,尤其是贵州少数民族音乐及其文化的研究。我最初是做一个村落的微观研究,采用科学民族志的方法,对它进行观察、提炼和解读。后来,我们受到解释人类学实验民族志研究方法的影响,逐渐从一个小小的个案研究,扩大到几个点、多点的比较研究,尤其注重主体性发言,寻找不同音乐文化的差异性存在,然后以此去划分某一个族群、某一个支系、某一个村落之间的文化边界。就像刚才杨志强教授所说的那样,当时的观念或者需要证明的是,芦笙是苗族的,六管芦笙又是苗族黔东方言社区的,五管芦笙有一个管是不发音的,它是(苗族)其他方言社区的。尽量去寻找这种差异性,建构文化边界和特色化表征,这是当时的学术使命和学术诉求。在我的导师以及众多贵州民族音乐学者的指导下,我们按照“民族”的划分去研究苗族的、侗族的、布依族的音乐,在这样一个研究过程中,有的文化区域始终或多或少地被贵州民族音乐学界有意或无意地淡忘、遮蔽或舍弃。这个文化区域在哪里?就在武陵山区,就在黔东地区——湖南和贵州交界处,这个文化区域就成了贵州民族音乐研究的空白地区。为什么空白?因为它的民族性不强,汉人很多,虽然有仡佬族、土家族,但他们在汉民族面前是非常弱势的,侗族的北部方言区也处于弱势的处境之中。我们采用的是“民族分割”的研究视域,生活在这一区域的民族混合交错杂居,民族性不强,文化边界不明显,民族差异性不突出,不同的文化特征无从把握。怎么办?就只有把它淡化掉了,这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贵州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走到世纪之交的一个基本格局。

我在研究和实践中发现,贵州实际上是一个汉民族为主要人口结构的省份,所以它叫作省而不叫自治区。但是,我们在贵阳看到的标志性建筑呈现的都是少数民族符号,比如侗族鼓楼式的民族宫,广场上典型的标志是表征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芦笙等,很少有汉民族文化符号的特别彰显。当然,这是国家优越的民族政策的具体体现。如果从历史文化学、地理文化学以及铸牢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角度来看贵州文化的话,就需要进行深层次的思考,贵州文化的主体性到底在哪里?它的结构如何?它的内涵如何?我在与杨志强教授交谈时,无意中提到一个概念叫作“主体性置换”。然后我们围绕这个概念展开了长时间的讨论,在他的剖析下,我开始思考,我们应该跳出微观个案的切割式研究范式,走向宏观多点的整体性研究,从贵州多民族的整体性存在去审视贵州文化的多重主体性问题,从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存在去审视贵州文化的地域主体性问题。这样看来,贵州文化主体性的整体性研究是真的被置换掉了,被多彩的、封闭性的、切割式的、色彩性的少数民族文化研究给置换掉了。所以贵州前段时间在搞“多彩贵州”,云南在搞“七彩云南”,仿佛多彩的贵州是天上的云,飘飘缈缈,贵州的文化主體性的整体观念在哪里?贵州文化该怎么样研究?是转换研究方法的时候了。这样的学术反思,使我从族群性的研究,逐渐走向对区域性的关注,这是我研究观念的一个转换。

对于“苗疆走廊”的研究,贵州大学有一个强大的团队,这个团队主要是在杨志强教授的组织下开展工作的。他每个星期都要电话通知我们,召集我们发布有关“苗疆走廊”最新的思考动态。而且我们在贵阳谈“苗疆走廊”,基本上没有固定方式,坐在石凳上,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聊。大家都在花溪生活,在花溪的桥边、花溪的公园,有时候就在一个小馆子里面,开始发布他的理论动态。杨志强教授这样的一些观念启示了我,然后我就对贵州的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研究进行了重新思考,从族群研究走向区域研究,又从区域性研究走向他刚刚讲的“线性文化空间”研究。我最早介入这一研究论域的标志,是我和赵书峰教授到茂县开会时候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现在已经刊发在《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上,叫《“古苗疆走廊”与黔东民间音乐的三重认同》。记得写这篇文章时,杨志强教授在我的“苗疆走廊”前面加了一个“古”字,他说现在我们暂且提“古”字。这篇文章是从文化认同的角度去厘清黔东民族音乐内部之间、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和黔东那块地域的、国家的、内地之间的关系。我用了三个认同,第一个是内地化认同,就是国家认同,第二个就是族群性认同,第三个就是地域性认同。实际上,我在这里谈到的内地化认同就是指向国家,因为我在行文的过程中在国家的框架中去论证它。这篇文章完全是用如石阡木偶戏等黔东地区的几种音乐种类予以论说的,视角上宏观和微观相结合,方法上定点与多点相结合,思路上个案深描与线索追踪相结合。比如石阡木偶戏,我们进行了长期的调查,为了写好它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申报书,做好它的申报片,我从石阡木偶戏 “泰洪班”的“头子”(木偶人物)、服饰、唱腔、曲牌、表演、乐器以及曲目分类、班社组织、表演习俗的深描研究中,采用线索追踪的方式,发现它跟湖南辰溪辰河高腔“矮台班”的操持策略是完全一样的架构,所有的唱腔体系都是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它是沿着“苗疆走廊”,由一个捡瓦匠带到石阡来的,这套东西后来就在石阡扎下了根,在各民族中间生根开花,不管你是侗族还是汉族,是土家族还是仡佬族,都共同享用石阡木偶戏,它打破了黔东内部的族群结构,成了区域性文化标志、文化符号。为什么能够打破?原因就是对内地文化的认同,但是他们在内部又有所划分,并不是解构,不是全部打破。侗族的木偶班与仡佬族的木偶班有所区别,他的族群性认同还在,但是整体上构建了一个地域性的音乐文化社会,来维系黔东地域的这个音乐社会结构。

这篇文章,我主要是从文化认同的角度来谈的,当时在茂县的时候,赵书峰教授也在那里,我具体阐释了我的思路。之后,我又继续研究“古苗疆走廊”上的音乐文化。当下,在民族音乐学界,有多种方法论观念的转换,比如多点民族志,它对我的第二篇文章(关于“苗疆走廊”音乐文化的)影响很大;还有线索民族志、历史民族音乐学,如项阳教授的“接通”等等。这些方法论观念启发了我。在此语境中,我接着写了《“古苗疆走廊”上的汉传音乐文化叙事》①,这个时候我就明显地感觉到要用“汉传音乐”这个概念,这是受杨志强教授研究团队成果的启发而创用的。因为有人在研究“古苗疆走廊”上的市场体系,“古苗疆走廊”上的教育体制、建筑艺术,还有杨志强教授提出的广义的“古苗疆走廊”这个概念,即“苗疆走廊”是一种“文化线性空间”的概念。这些概念影响了我,“线性”就是“传播”。因此我就用“汉传音乐”这个概念写了这篇文章,通过七个方面的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古苗疆走廊”上的汉传音乐文化是流动的,相互之间是“接通”的。如“古苗疆走廊”上的礼乐,跟项阳教授历史民族音乐学的“接通”有点像,一曲《朝天子》到处唱,云南有,彝族土司有,实际上是一种国家意志的教化行为。今天,杨志强教授展示了“苗疆走廊”上的城市文化空间,我也到播州土司府看過它的接官亭,到湘西永顺看过土司府接官亭,有儒学这样一些遗迹在,所以贵州的汉传礼教文化、礼乐文化是存在的,我把它作为一个篇章来研究,试图“接通”贵州地域性文化与国家礼教文化之间的关系。第二个就是赶马调,在贵州有个研究生叫许甜甜,她系统地梳理了赶马调在贵州少数民族群体中的流传,她的量化分析震撼了我。赶马调就是汉族马帮的一个调子,它是怎么进入苗族、布依族、土家族等文化生活的?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贵州卷》中苗族有多少首民歌属于《赶马调》的范围等等,她都做了详细的量化分析。受到启发后,我研究了《赶马调》跟“苗疆走廊”的关系,还研究了包括地戏、侗戏、花灯戏这些汉传戏曲的多点分布。我这篇文章最后形成的结论是什么?在我看来,“古苗疆走廊”的开通促进了贵州民间音乐空间结构的多点分布,同时“古苗疆走廊”是汉族音乐流播和少数民族音乐交融的黏合剂。

但是这两篇文章在我这两年的思考中都被我自己给批判了。我认为文章写得不够深入,思考得不够深刻,比如我没有注意到它是怎么变的,多点之间的线索与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前面两篇文章的多点实际上是一种断裂的多点,我们没有找到它们到底跟“苗疆走廊”之间的关系在哪里,只是告诉大家,“苗疆走廊”上有这样的音乐文化分布,实际上是“走廊上”的音乐文化研究,而不是“走廊学”的音乐文化研究。去年,我去贵州大学做了一个“苗疆走廊”上的音乐文化的讲座,这个讲座再次引发我的思考,所以2020年疫情期间,在这个讲座的基础上我又写了一篇文章,但是还没有发表,这篇文章的标题叫《贵州民间音乐“涵化”现象的音乐本体形态研究——以苗疆走廊作为参照》,我是通过音乐的本体分析(文化空间的微观视角),去寻找“苗疆走廊”音乐文化的流播线索,不仅关注它在贵州区域的流播线索(文化空间的中观视角),同时还将它放置到整个国家文化空间中去予以实证(文化空间的宏观视角)。正如杨志强教授讲的,这些音乐的确还活在当下,我们还看得到。我认为,这篇文章是三篇文章中我最得意的一篇。因为我通过形态的分析找到了音乐文化与“苗疆走廊”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我在结论中还提到了方法论和研究观念的一些转换问题。

那么这篇文章的形态分析是什么?第一个就是赶马调,我用了三首赶马调来分析。第一首是流传在贵阳地区的赶马调,贵阳是贵州的省府所在地,是汉民族最多的地方,这首赶马调带有典型的汉文化色彩,由四句体构成了起、承、转、合的结构。但是这首赶马调流传到了晴隆县的一个苗族社区就开始改变了,这个苗族社区是喇叭苗,它们的赶马调叫作《十七十八不唱歌》,虽然原有整体结构是没变的,但是有一个重要的八度跳音,原来的赶马调是在赶马无聊的时候,为消除疲劳而唱的,这个赶马调是喇叭苗用于恋爱民俗中,两个人谈恋爱时唱的。苗族人唱歌有个特点就是真假声结合,所以这首赶马调轻柔曼唱,但是它的基本结构不变,同时它的歌词依然是用汉语,用贵州方言演唱,这就是喇叭苗的赶马调。这个喇叭苗成分是非常复杂的,实际上是汉人迁过去的,至于它怎么迁过去的,我在文章中也有谈到。但是有一首歌流传在雷山和丹寨交界处的赶马调,这首歌叫《太阳出来照高坡》,它的调式特征还是刚才这个特征,但是它的结构变了,变成了六句延展式,同时加了一个小尾句,这种结构来源于台江、雷山地区的飞歌,它用飞歌的结构来表证它的“苗性”,同时它的唱词也用纯苗语来唱,这就是它的形态,有个尾句,它用这种整体结构来表证它的苗族文化的族群性。

我还分析了贵州的花灯,在民间,它分为南路花灯、北路花灯、东路花灯、西路花灯、中路花灯,为什么以“路”来命名花灯,就说明“路”对于贵州花灯的流传分布及其文化特征具有概念性作用。我分析了西路花灯的一首曲目,它来源于《孟姜女》,我在文章中详细阐述了它的结构(演唱),在贵州西路花灯中有一首歌叫《梅花》,听起来就像《孟姜女》。在江南地区远距离的一首歌谣竟然还活在贵州西部这个地方,这个不足为奇,都还是在南方的音乐传统。在东路花灯中,有一首曲目《十月开花》,跟东北的《瞧情郎》都是剪靛花调。也就是说,流传在乌江沿岸的东路花灯,与北方流传的剪靛花调属于一种关系性存在。乌江是一条通道,乌江到了长江三峡再到武汉,然后到了江淮,江淮大运河连着北方,这就是赵书峰教授讲的通道与流域,音乐就是沿着这些通道互相交融的。还有侗戏,侗戏音乐的主要唱腔——“戏腔”音调,就是来源于四川的梁山调,至于它是怎么流传过来的,等这篇文章发表后大家可以去看,我对它也有详细的分析。

通过对这三种音乐的分析,我不仅实证了“苗疆走廊”是一条线性的文化空间和文化通道,同时也引起了我对民族音乐学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观念的反思。对此,我写了一个长长的“余论”,我简略地给大家读一下:

“人类学把音乐作为文化来研究,是要研究文化中的音乐和音乐中的文化,当我们把赶马调、花灯音乐、侗戏音乐放置到贵州历史进程和地域性整体文化语境中予以考量时,便看到了贵州民间音乐与贵州地域文化之间密不可分的互文性表达,以及相互之间的涵化现象。这就是本文之所以以“苗疆走廊”作为参照,来考量不同民间乐种的原因所在,也是本文之所以要以赶马调、花灯的空间流布及其变与不变来考量,以“苗疆走廊”作为参照的贵州地域性的文化主体性特征的原因所在。在考察中我们发现,“苗疆走廊”实际上是一种关系性思维存在、整体性地域存在、开放性交往存在和动态性历史存在,正是这种关系性、整体性、开放性以及动态性存在,使得贵州民间音乐表现出一种‘一体多元’的行为方式。赶马调的渐变流播,表明了汉族赶马调的‘一体’底色,安顺的花灯《梅花》、思南的花灯调表明了《孟姜女》和剪靛花调的‘一体’底色,侗戏也表明了梁山调的‘一体’底色。我们发现,在以往的贵州民间音乐的研究中,由于缺少“苗疆走廊”的参照,我们往往将研究对象分割为一个民族、一个支系,研究视角往往聚焦于一个乐种、一件乐器的微观调查,较少关注族群之间的民间音乐文化的关系性存在和互文性结构。基于此,我们曾试图解剖式地分析一个静态的、封闭的文化个案,并将其看作一种多彩的音乐素材,一种他者视角下封闭的、静态的、边界清晰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元素,用于现代音乐的创作之中……”我在后面还谈到了符号学的问题、文化认同的问题,谈到不同认同理论如“原生论”“工具论”等等。

我认为用一条“路”来研究地方性的音乐文化,以“流域·通道·走廊”这种“路”文化与音乐的互动关系来进行理论思考,是有一定研究深度的,它可以打开研究思路,重新看待原有研究范式中的一些問题,突破原来的封闭式的、静态的本质主义,然后去看它的关系,看它上述的“四种存在”。这样也就走向了现象学、解释学这样一些后现代思维,同时也解构了本质主义的思考。

我和赵书峰教授即将去“苗疆走廊”的东段进行实地考察,我正在收集沿线各地的县志,我们要沿着常德、桃源、沅陵、泸溪、辰溪、麻阳、溆浦、洪江、黔阳、中方、怀化、芷江、新晃,走完“苗疆走廊”的湖南一段,走完东段再走向贵州、走向云南。在这里,我要邀请大家,邀请杨志强教授与音乐学界走廊学的专家加盟,一起来做这个事。其实我跟赵书峰教授已经到了东南亚,我们到了老挝,赵书峰教授还到了缅甸,然后我们再从昆明发散出去,走向孟加拉湾,就像杨志强教授说的,从太平洋彼岸走到印度洋彼岸,建构我们自己的“发声”。

赵:感谢张应华教授和杨志强教授,两位讲得非常精彩,因为二位都对贵州汉族与少数民族地区有着长期扎实的田野工作经历,所以发言内容真切、生动、形象。杨志强教授有着扎实的历史学研究背景,以及日本十多年的人类学学习背景,所以对于“苗疆走廊”的历史人类学研究的思考非常深入。张应华教授在贵州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研究方面有很多重要的学术成果,尤其近5年关于“古苗疆走廊”上的音乐文化的研究思考也很深入,陆续发表了系列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出,他们两个的对话语境非常的默契与通融。同时也看出他们扎实的学术研究不但是基于丰富的田野工作,而且他们对于跨学科方法的思考也较为系统深入,因为他们都是基于历史人类学或者历史民族音乐学的研究理念。他们二位的研究思考正是当下中国民族音乐学界一直倡导的研究理念。尤其张应华教授结合历史民族音乐学研究范式,将“苗疆走廊”贵州段的不同地域与不同族群的《赶马调》之间的关系以及贵州花灯音乐的跨文化交融现象,结合音乐本体形态特征以及形象的歌唱进行比较分析研究。另外,我也简单谈一下我们为何要搞这个学术漫谈,主要原因还是受到近些年来民族学与人类学界关于“流域人类学”“走廊学”“古道”文化系列研究的影响,尤其杨志强教授的“古苗疆走廊”系列研究的影响。于是2019年11月,我和张应华教授在一起讨论,计划于2020年3月,在长沙举办一个由五到六位人类学者和民族音乐学学者组成的高端学术对话。也就是针对“流域”“通道”“走廊”文化空间内的音乐文化结构与象征意义的生成问题,结合实际的田野工作和后现代地理学思维展开深度对话。另外,我也说明一下为何要用“流域”“通道”“走廊”这三个地理文化空间概念作为会议的主标题?因为上述三个地理文化概念主要包括自然地理概念和人文地理概念,而“走廊”又包含“流域”“通道”的地理概念,也就是说民族文化走廊内既有河流又有古道的分布与存在。同时,在不同“流域”内通常由古道作为连接不同流域之间重要的路上交通通道。比如湖南郴州的宜章段的湘粤古道是连接湘江流域与珠江流域重要的路上交通通道。有句话是:“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这句话就是说湘水与珠江水系之间主要是靠古道为交通载体进行商业、文化的互动与交流。这条湘粤古道是中原汉族文化进入南岭的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

张:谁说民族音乐学不研究音乐?

赵:是的,张应华教授有关“苗疆走廊”的几篇研究文章也是在运用音乐形态分析的视角印证杨志强教授提出的系列关于“苗疆走廊”历史人文叙事。或者说“苗疆走廊”不单是用历史人类学个案为其理论研究提出充足的支撑依据,同时也可以通过历史民族音乐学的考察,从跨学科的视野去审视和关注“苗疆走廊”上的传统音乐的结构与身份、族性等问题的历史构建过程。这种“走廊”音乐文化的历史人文叙事,不但是强调“流域”“通道”“走廊”中的音乐的历史生成问题,而且也涉及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音乐地理文化空间研究,比如杨志强教授提出的“文化的线性空间研究”。这也是当下中国民族音乐学研究观念和研究视角的一个新的转矩。民族音乐学从传统定点的村落或社区进行的参与式、居住式的田野,发展到移动的、线索的、多点之间对音乐与音乐之间的本体形态特征、历史人文叙事、音乐的族性构建等等之间的互证、互释研究。这种地理文化空间不但是线性的或者“多点连成一线”的历史学的思维维度,同时还具有立体的、流动的特点,或者称为音乐文化的跨区域、跨文化、跨族群之间的文化传播特征。由“流域”“通道”“走廊”构成的“路”文化空间的立体性特征主要包括族群、社会、经济、军事、政治等诸多元素之间的多维的互动关系思考。同时音乐文化空间的立体性特征也可以理解为关系性特征,即音乐与“路”文化空间中的族群、区域、国家、历史、政治、军事、经济等诸因素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传统音乐的结构与文化认同表征与上述因素之间的勾连关系的思考。地理文化空间的“流动性”特征则体现一种主流音乐文化的异地传播和跨区域性流动问题。我谈的另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走廊”内的跨族群音乐文化的互动和音乐文化的多样性问题。杨志强教授发言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说不单单是少数民族文化呈现出多样性特征,汉族文化因地域的差别也呈现出鲜明的多样性特征。打个比方,河北与福建的汉族传统音乐,由于彼此之间语言、民俗之间的诸多差别,他们的民歌特征区别也很大。所以,中国汉族由于人口多、分布地域广,在它与周围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互动与交融背景下,汉族传统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也是非常明显的,所以学界老把汉族作为一个大写的汉字,没有强调汉族传统文化“复数”研究,或者对于汉族传统音乐文化复数的多样性表达关注不够。甚至可以说,“路”文化空间中的汉族传统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不但是受到自身历史文化的深刻影响,同时也是由于多样化地理文化形态形塑了汉族多样性的音乐风格特征。比如刚才张应华教授非常形象生动的民歌歌唱语言再一次证明:“走廊文化”中的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之间的跨族群文化互动与音乐的多样性特征,这种特征正是由于音乐文化依托“流域”“通道”“走廊”的塑造的便利的水路交通条件,随人员、物质、军事、经济的互动而进行的跨区域、跨族群、跨文化间的异地传播。这种文化传播其中涉及到汉族音乐文化的濡化与涵化现象,这种特征尤其在“苗疆走廊”上的音乐事项的形态特征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刚才张应华教授已经通过对《赶马调》音乐形态的分析,重点论述了这首歌在贵州汉族与贵州苗族、布依族等少数民族区域内的文化传播现象。比如他讲的贵州的花灯调,其实就是一种传统乐舞的跨区域流动,即文化之间的涵化现象。

所以,目前的音乐与“路”文化空间的互动关系研究,不但是包含“流域”“通道”“走廊”内的地理文化空间构成的关系性研究,同时也涉及国家与地方、主流文化与边缘音乐之间的文化异地传播的流动性思考。所以,我们本次学术漫谈的会议主题就是要重新审视民族音乐学或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中的音乐与“路”文化互动关系研究。因为,由“流域”“通道”“走廊”构成的“路”地理文化空间形态,影响着传统音乐的风格与象征意义的生成。这里强调的是特定的地理文化空间中的音乐人文叙事与空间文化的立体构成之间的勾连关系,或者说当下的民族音乐学研究中关于“流域”“通道”“走廊”中的音乐文化研究多是区域音乐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研究为,真正缺乏由区域内的地理文化空间的关系性、流动性特征所赋予的音乐的结构与象征意义问题的思考,尤其真正从地理文化空间的关系性、流动性,以及音乐的结构与文化象征如何表征国家认同、族群认同、历史认同、社会认同、宗教认同等等问题的思考目前关注尚少。我用比较简洁的一句话概述就是:以往的音乐与“路”文化关系研究忽略了“流域”“通道”“走廊”内的传统音乐的文化景观、声音景观的立体性,关系性研究。更多地强调音乐的历史性构建研究,忽略区域作为一种文化空间,地理空间的关系性、立体性、流动性问题研究。

目前,关于“路”文化的研究,国内主要有音乐历史学界关于“丝绸之路”音乐研究、北方流域文化中的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西部藏彝走廊音乐文化研究、长江流域薅草锣鼓与大筒乐器研究、淮河流域内的传统音乐文化研究等等,尤其是以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的学者为主组成的“华南学派”的部分学者为代表,对南岭民族走廊区域的多族群互动与交融的历史问题展开了系统研究,这些研究成果是与“路”文化研究问题直接有关的研究案例。同时也看出目前的中国民族音乐学研究正在从“文化圈”的区域音乐研究走向由“流域”“通道”“走廊”形塑的以“路”文化空间为主的具有“带状辐射”或者“多点一线”的区域音乐研究。目前,我和张应华教授的下一步田野工作计划是先从“流域”“通道”“走廊”切入,以湖南省境内的“湘、沅、资、澧”四大水系,以及省内的湘黔古道、潇贺古道中的传统音乐展开多点的、线索的历史民族音乐学与后现代地理学研究。张应华教授则更多地关注由沅水流域文化空间构建的“苗疆走廊”上的音乐文化空间的关系性与流动性研究,我本人主要侧重于“南岭民族走廊”内的湘南潇贺古道上的瑶族与汉族音乐,以及武陵民族走廊区域内的酉水河流域的汉族与土家族音乐文化的互动与交融的历史民族音乐学研究。尤其在强调“路”文化的历史民族音乐学的同时,更多侧重于这些区域内的音乐文化景观或者文化空间的建构与历代王朝权力、地方性知识、经济、军事等等诸多因素之间产生的“共谋”关系思考。以“南岭民族走廊”中的音乐文化叙事研究为例,湘南平地瑶的形成就是汉族文化通过“潇贺古道”为互动通道,自明代洪武年间以来不断地对湘粤桂区域内的瑶族进行文化渗透的结果。尤其在古道上驻扎的军事机构——卫所文化,它是汉族传统文化对少数民族文化形成的直接的文化渗透。明洪武年间,于少数民族地区设置的大量的卫所,在管控少数民族的同时,也直接造成了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化的互动与交融。比如江永县有两个最大的桃川和枇杷守御千户所,直接设置在“潇贺古道”的重要节点上,就是为了实现对当地“瑶乱”的直接管控。我带领我的研究团队曾于2018年11月考察了桃川守御千户所,发现这个“所城村”有36个姓氏,通过访谈发现,他们基本都是明代设置的千户所的军人的后代。下一步,我们的民族音乐学博士论文选题,就从“南岭民族走廊”区域内的“潇贺古道”上的平地瑶音乐文化的历史人文叙事问题作为切入点,重点针对平地瑶音乐族性的历史建构与文化认同问题,展开深入的历史民族音乐学研究。我们不但从历史民族音乐学角度展开研究,尤其针对明清以来与“潇贺古道”有关的历史文献进行深入挖掘,同时结合不少于一年的移动的、多点的田野考察工作,针对南岭民族走廊区域内的平地瑶音乐文化空间的构建,或者说声音景观的历史构建问题进行深入研究。比如常德丝弦的形成是由于常德处于沅水之滨并通往洞庭湖区域进入长江流域,尤其明清以来的大量江浙商人来常德经商做生意,将江浙丝弦小调带到这里与当地民间小调、方言相互融合吸收的产物。常德丝弦的唱腔——“川路”的构成就是四川艺人通过酉水河流域、沅水流域和长江发达的水上文化通道把他们的曲牌带到常德。还有湖南弹词、湖南丝弦的分类构成都是浙江弹词、丝弦小调沿着长江进入洞庭湖,然后分别以湘水、资水、沅水等等流域便利的文化通道进行文化传播,形成了苏浙弹词、丝弦小调经过异地文化传播后的音乐的“在地化”过程,在湖南形成了长沙弹词、益阳弹词、邵阳弹词,以及常德丝弦、武冈丝弦等等,以及处于贵州、重庆、四川的各“路”花灯都是由于流域文化背景下的乐舞文化产物。

今天,我们针对音乐与“路”文化互动关系问题进行互动与对话,我觉得具有很重要的学术意义,一方面,我们可以近距离感受人类学家关于“苗疆走廊”的历史人类学研究的经典案例;另一方面,杨志强教授的学术发言为我们当下的民族音乐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或者是一个新的理念。因为过往的研究多将“流域”“走廊”作为“文化圈”或者“区域音乐文化”的概念,针对其范围内的传统音乐展开历时性与共时性,或者经典的田野民族志考察。然而,我们今天讨论的“流域”“通道”“走廊”中的这种“多点一线”的音乐民族志研究,更多受到历史人类学、后现代地理学等观念的影响,将上述文化傳播之“路”作为一种地理文化空间或地理文化景观来考察,考察其地理音乐文化空间的生产与国家、族群、社会、经济等之间建构的权力网络关系系统,如何影响和赋予了上述区域内音乐舞蹈文化空间的生产以及象征意义的生成问题。今天有几位从事舞蹈学研究的老师和同学,大家的学术选题也要从传统舞蹈与“路”文化的互动关系来思考中国民间舞蹈的各个流派的生成问题,这也是流域、通道、走廊文化的产物。

张: 其实,杨志强教授可以对我们的音乐和通道、流域之间的关系研究,提出更多的指导意见,从方法论、理论的视角上提出指导意见。还有民间舞蹈也是如此,“苗疆走廊”上流传有很多民间舞蹈,数不胜数,如果我们把“线性空间”这个视角放置到研究中,音乐舞蹈之间的关系性也就接通了。我一直很认同那几句话,就是——“苗疆走廊”实际上是一种关系性思维存在、整体性地域存在、开放性交往存在和动态性历史存在。

赵:我认为这个空间就像我刚刚所说的,不单是线性的,而是关系性的、是流动的。

张:音乐领域也有很多学者关注“流域、通道、走廊”,比如李祖胜教授,就在关注长江流域的“大筒”音乐文化。武汉音乐学院在研究长江流域音乐文化,扬州大学实际上在研究运河音乐文化,就是京杭大运河上的音乐文化。赵书峰教授他们在做瑶族音乐文化研究,不仅包括南岭走廊、潇贺古道,甚至到了越南、缅甸、老挝的瑶族族群。武陵民族走廊的音乐文化,也有很多人关注,杨曦帆教授等人一直在做藏彝走廊音乐文化研究等等,但是,“走廊学”的概念还不是很明确。

杨:武陵(走廊)的问题很大,“走廊”一定要有一个社会文化空间或者自然地理的狭长地带,一定要有这么个东西,因为这个路它一旦在社会文化空间上面形成一个汉文化通道它也是狭长的。

张:杨曦帆教授写了一本关于藏彝走廊的书,叫《藏彝走廊的乐舞文化研究》①。关于“辽西”(走廊)和“河西”(走廊)的音乐文化研究,有学者涉及那个区域的音乐文化,但是没有明确跟“走廊”挂钩。“苗疆”(走廊)的音乐文化研究有我写的两篇文章,还有刘芳博士发表的一篇論文,徐小明教授发表的贵州民间唢呐与“苗疆走廊”之间的互动关系的文章。

杨:但现在有一个问题,我和国家民委领导和做藏彝走廊研究的学者也谈到过,就是说“走廊”所涉及到的文化空间是什么?因为现在要谈“文化空间”就要具备三个要素——即关联性、延续性和文化特质。我们谈“苗疆走廊”的时候,会谈到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它就是整体的“国家化”趋势。国家力量一旦进来,国家意识形态就会体现在它控制下的所有区域社会中,比如说受儒家的“礼乐”的熏染,一些民间音乐、戏曲、节日等宣传的也是“忠君爱国”,或者强调“三纲五常”,弘扬“礼教”等。这会反映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如民俗、音乐、舞蹈、戏曲等。如果谈“苗疆走廊”的整体“文化空间”特质,我认为就是汉文化对少数民族社会带来的普遍性影响,形成以汉文化为底色的“一体多元”格局,所以这就涉及到一个对文化空间的整体性把握的问题。谈到地域文化,现在汉族地区研究比较兴旺,如齐鲁文化、巴蜀文化、潇湘文化等等,也就是说,一旦涉及文化空间研究,一定要找到这个空间的关系链条,如A和C中间一定有B,否则衔接不起来。张应华教授他们现在做的这个音乐方面的研究,应该说在“苗疆走廊”研究中目前关系链梳理得最清楚,也是最实锤的东西,想推都推不翻。因为不同区域、不同民族中的音乐元素不仅具有关联性,而且还是流动着的,是活态的。这个研究就厉害了。

赵:我在湖南江永做田野的时候,考察了明代设置的一个较大的枇杷守御千户所。通过翻阅他们的家谱发现,这是来自山东军户移民的后代。这个守御千户所的大致位置是出于“潇贺古道”附近,是为了实现明代对于南岭民族走廊区域的军事、政治、社会的一种综合治理,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当地的“瑶乱”。当然,通过20世纪80年代的族群识别,他们成了平地瑶,而且他们把汉族的傩戏带到这里,后来也把傩戏申请了“非遗”。所以,假如我们用本质主义思维来看,或者结合傩戏的音乐形态、表演形态、仪式信仰体系等特征来看,这是汉族的傩戏,这是移民文化的结果。但是我们若用反本质主义思维思考,其实傩戏的文化身份发生了族性的重建现象。因为结合本质主义思维审视这个地方的傩戏,我们会强调傩戏的原生族性特征或者族性标签是汉族的,而不是当地平地瑶的。或者说由于历史与当下的多族群间的文化互动与交融,文化的族性边界出现模糊,边界消解的态势,这其实也是人类学的后现代主义思维,或者后结构主义人类学思维。就像杨老师提到的“族界化”现象,即把某一个族群的音乐和舞蹈非要当成是瑶族的或苗族的,比如芦笙,苗族、瑶族、侗族都有,形成一个芦笙文化圈。当然,目前各个族群为了“申遗”的需要,都非常强调传统音乐的族性标签,甚至把跨族群间所共同属于的“文化圈”中的某些乐舞种类给予清晰的族群边界界定,并给它进行“非遗”的身份建构。

张:“芦笙”(文化)很有意思,芦笙本来就是贵州民间实实在在地在那个地方的文化,除了湘西这件乐器的实物不存在了以外,在贵州哪个民族都有,包括侗族、水族、苗族等等,遍及东南亚和整个西南地区。但是在我们原来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中,芦笙被我们学术界给界定、建构了,怎么建构的呢,就是芦笙原来是苗族的,后来发现水族和侗族也有,水族和侗族是兄弟族群,芦笙是他们从苗族借过去的,然后到民间寻访了很多的传说故事来证明它,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也在建构民间文化。芦笙到底是哪一个民族的?说不清楚,因为苗族的芦笙有很多种类,外形不同,曲目也不同。芦笙舞的表演也不一样,侗族的芦笙舞很狂放,苗族的芦笙舞很端庄,因为它是一种祭祀活动,短裙苗的芦笙舞和长裙苗的芦笙舞又不一样。所以,我们“生产”了一些民间故事和传说,来解读族群和民族。我们现在打开思路才发现,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

杨:汉文化也是一样,汉文化本身也是许多区域性差异的文化复合体。这些区域性文化差异一旦进入云贵高原少数民族地区,就可能变成辨别“自我”与“他者”的表征,就有了族群性特点。通俗地说,“苗疆走廊”最大的特征,相当于是六百多年前国家用巨大资源开辟的一条“高速公路”。它和藏彝走廊这样边缘地带的民族走廊、南方丝绸之路这样的进行边境贸易的商道,性质是不一样的。从这个角度看的话,中原王朝用了几千年来消化云贵高原,一直到了元代打通这条通道东西可以相连后,然后才形成中国南方的广义经济市场。这条路开通以后,至明代中后期,云南通过“废贝行钱”,才被完全纳入中华帝国的市场体系。现在贵州号称西南的交通枢纽之地,这“枢纽”背后隐含的是“连带四方”之意,这和“苗疆走廊”的开通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赵:感谢杨志强与张应华二位教授的精彩发言,他们别具前沿的研究理念与研究视野给当下的民族音乐学领域关于“区域音乐文化”的研究带来诸多启示性思考。尤其是他们对于“苗疆走廊”的历史人类学与历史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思维,以及对于历史与地理文化空间的诸多新的思考,有助于激发目前民族音乐学界关于音乐与“路”文化互动关系更多的学术反思。值得注意的是,“路”地理文化空间中的区域音乐文化研究不是单一的历史与共时性的微观与宏观个案的音乐民族志考察,而是要重点思考“流域”“通道”“走廊”内的音乐文化空间的关系性、流动性问题。对于今天讨论的主题,湖南师范大学“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团队已经开始了这项专题研究。目前已经启动湖南省境内的湘、资、沅、澧四大水系(如常德丝弦、武冈丝弦、桃源丧鼓、石门山歌、辰河高腔等),以及武陵民族走廊(永顺与龙山县土家族“舍巴日”、龙山县靛房镇茅古斯舞、苗族“赶秋节”等等)、南岭民族走廊,以及湘北与湘西北区域内的茶马古道(石门县的《赶骡调》等),潇贺古道(如平地瑶音乐族性的历史建构与文化认同)、湘粤古道上的传统音乐的结构生成以及音乐的区域性与跨区域传播的系统比较研究。这项研究的主要思路是基于历史民族音乐学与后现代地理学的研究思维,充分结合历史的田野工作思路,针对以“流域”“通道”“走廊”为系列的,多点的、线索的音乐民族志个案之间的互证、互释研究。尤其对于我们的民族音乐学硕士生的学术训练,就是针对“路”文化空间中的传统音乐首先进行音乐民族志的“深描”性质的书写,首先针对“流域”“通道”“走廊”沿线上的传统音乐展开长期居住式的田野考察,然后针对不同点中的音乐民族志个案进行分析比较研究,逐步形成“多点一线”的“路”地理文化空间的关系性、流动性思考。这样不仅训练了学生的音乐民族志书写能力,还有助于“路”文化空间中的多点个案之间展开深入的音乐民族志文本的比较分析研究。

今天的学术漫谈主题或许能给当下的中国民族音乐学研究提供一些新的视角、理念。尤其是杨志强教授的研究范式、研究理念,弥补和拓展我们的学术思维。我们一直在强调,学术创新要有新材料、新方法、新理念、新视角,我认为我们今天的讨论主题就是一个新视角,从新的研究视角切入,把音乐和舞蹈的生成结构和文化象征,放置在“流域·走廊·通道”这三个地理文化空间维度中,强调其线性的空间研究和立体的、多维的、关系性、流动性的思考。以后要经常组织这样有学术深度的学术漫谈或学术沙龙,继续邀请“杨教授们”来长沙讲座,来讨论我们感兴趣的学术话题。

◎本篇责任编辑 张放

收稿日期:2021-03-28

基金项目:2019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文化走廊与云贵高原”(19XMZ035)。

作者简介:杨志强(1962— ),博士生导师,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教授(贵州贵阳 550025);

张应华(1968—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音乐舞蹈学院教授(湖南长沙 410002);

赵书峰(1972— ),博士生导师,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湖南长沙 410081)。

① 杨志强、安芮:《南方丝绸之路与苗疆走廊——兼论中国西南的“线性文化空间”问题》,《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12期,第9~19页。

② 笔者到甘肃省张掖市河西走廊学院参加会议时,曾请教过相关学者,他们说现在的河西走廊上除了裕固族中还有点东西外,已经很少看到什么文化遗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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